子戈
《不虛此行》打動我的地方,在于它的單純。
很多人用“克制”來形容這部電影,我覺得用“單純”更為準確。它就像是從生活的母體中剝離出來的片段,沒有扣人心弦的開始,也沒有蕩氣回腸的結局。它就像是無數(shù)偶然發(fā)生的小事件的集合,這些事來得突然,去得淡然,不一定都有答案,也不一定不會重來。
這是一部向生活低頭的電影,所以它從不敢把生活當作剪輯的素材或是表達的論據(jù)。相反,它只能把生活像標本一樣,釘在時間的刻度上。也正因如此,本片的鏡頭幾乎只剩下唯一的角度,那就是平視的、靜觀的、沉默的、凝滯的,仿佛唯有如此,生活的氣味兒才不會被吹遠。
這種單純還體現(xiàn)在主題上?!恫惶摯诵小肥且徊筷P于創(chuàng)作的電影。
近年來,這類電影特別多。某種程度上,也反映出了當下創(chuàng)作資源的匱乏,使得創(chuàng)作者只好更多從自身經(jīng)驗出發(fā)。此外,這類電影的特點還在于,它們要么借創(chuàng)作的艱難,發(fā)生活的牢騷;要么就是借由“創(chuàng)作”這樣一種特殊的洞察生活的方式,來對現(xiàn)實問題做形而上的思考。
與之相比,《不虛此行》要純粹得多。表面看,它除了講創(chuàng)作,還在談生死。它似乎是在透過一個寫悼詞的落魄編劇,透過他不斷與死亡擦肩而過,與生者相遇的經(jīng)歷,一邊感悟生死,一邊探討創(chuàng)作。
但實際上,生死對這部電影來說,并沒有那么重要。它僅僅作為一種相遇的契機和無常的氛圍而存在。導演全片也沒有給死者任何一個鏡頭,她小心翼翼地把死亡排除在觀眾的視野以外,以此告訴我們,這不是死者的哀樂,而是生者的驪歌。因為對于生活來說,死亡并不特殊。它不過是一件每個人都必然會經(jīng)歷的事。而與確定無疑的死相比,意外不斷的生更值得書寫。
于是影片的主題得以進一步收斂,它講的就是“創(chuàng)作”這件事。具體而言,它探討的是為誰創(chuàng)作、為何創(chuàng)作的問題。作為一個寫字的人,我尤其被這一主題觸動。片中胡歌飾演的聞善,因不適應編劇行業(yè)的要求,轉行幫人寫悼詞。他無疑陷入了窘境之中,然而這種窘境卻一點也不激烈、不強悍,而是像溫水煮青蛙一樣,消磨人的意志。
影片一直在強調“普通人”這一概念,而真正的普通就在于,連他所遭遇的困境都是那么普通,那么波瀾不驚。他沒有一個破爛的世界要救,沒有一番恢宏的事業(yè)要闖,他只是被生活里的一個小坎絆住了。
導演像回避死亡一樣,回避了聞善在編劇行業(yè)的遭遇,回避了那些被甲方刁難、被客戶辱罵的糟心時刻。她借此告訴大家,這不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的自憐自艾,不是對懷才不遇的慨嘆,更不是對行業(yè)亂象的抨擊。這只是一個人的內心危機,是一個創(chuàng)作者失去了創(chuàng)作的沖動。
所以我們看片中聞善的狀態(tài),他并不是被行業(yè)打壓、被事業(yè)拖垮的頹喪態(tài),而是始終處于惆悵和憂慮之間。而他所憂慮之事,其實是自己明明有想要創(chuàng)作的對象,卻遲遲無法下筆。那個未完成的作品既像一塊巨石壓在他的身上,使他的每個動作都變得遲緩,又像一個黑洞,總要吸走他的部分注意力,使他時常失神。
在這之中,胡歌采用一種近乎零度表演的方式,使用駝背、慢行、渙散的目光、遲疑的表情以及慢半拍的動作,來表現(xiàn)聞善的自我封閉和潛意識里的自我厭棄。
由此再看聞善的轉行,其實更像是一次漫長的拖延。他想要用一件自己能夠掌控的事,來抵消那種創(chuàng)作無能的失控感。同時,這件事也自然成了謀生的手段,但并不為賺錢,不然也無法解釋,為什么他總是嚴格控制接單頻次,主動降低掙錢的效率。他要給自己留出時間,觀察生活,面對真正的創(chuàng)作。
只是,讓他始料未及的是,在這次漫長的拖延中,救贖意外降臨。
聞善在幫人寫悼詞的過程中,遇見了很多人。
通常這樣的敘事結構都會把主角當作導游。換言之,主角并不重要,重要的是用他來請出其他角色。但《不虛此行》恰恰相反,那些偶然出現(xiàn)的角色,他們的表情、言行、態(tài)度,最后都或多或少作用到聞善身上,使他終于重新振作,拿起紙筆。
這又是導演所做的一次減法。她使得眾生退到后景,把前景始終留給聞善一人。
至于這種人與人之間的化學作用究竟是如何發(fā)生的,一般電影會給出充分的解釋,導演會細心安排每個角色,讓他們承擔不同的戲劇作用,最后拼成一個完整的因果鏈,告訴觀眾,主角就是這么被治愈的。但《不虛此行》并沒有這么做,它刻意模糊了明確的因果關系,而把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和影響,處理成了一個潛移默化的過程。
片中出現(xiàn)的人,他們都面對親友離世的悲痛,死亡猶如一根針,穿透了所有防備,迫使他們流露真情。萬家兄妹因大哥的死,不得已重新聚到一起,重新面對那份沉重又柔軟的親情;忙于工作、與父親聚少離多的王先生,內心滿是遺憾,卻來不及悲傷,因為還有兒子要照顧,因為在失去兒子身份后,他還要做一個合格的父親;癌圈網(wǎng)紅方阿姨,面對生死仍然談笑風生,她在用當下最時髦的方式,化解著最古老的命題……
在這之中,最讓我印象深刻的角色,是金穗和那個神秘的猩猩飼養(yǎng)員。
如果說在所有人的生活里,聞善都是個闖入者,那么齊溪飾演的金穗,則是聞善的闖入者。這個大大咧咧、心直口快的女孩,闖到聞善家里,坐在他寫作的轉椅上,占據(jù)他的電腦。這對一個寫作者來說,無疑是一種“冒犯”,但也恰恰是這種冒犯,這種口無遮攔的追問,讓聞善無可回避,必須面對內心的病因。
而猩猩飼養(yǎng)員的戲份很少,只匆匆露了幾面,卻極為重要。他每天都待在無人知曉的角落里,兢兢業(yè)業(yè)地做著自己的工作。而他這樣做,不只是出于職業(yè)需要,更是因為他喜歡“和動物為伴”這件事本身。
要說這些人的出現(xiàn),對聞善最大的啟示是什么,其實不在于他們做過什么,也不在于他們是誰,而在于他們足夠真實。這其實才是影片最想表達的,它實際在說,接觸、面對面、與真實的人產生聯(lián)結,這本身就是最關鍵的一步,它遠比那些附加的意義還要重要。
一個創(chuàng)作者復活了
終于,聞善再一次坐在電腦前,拾起了他延宕已久未能完成的作品。他敲下了第一行字。這時演員胡歌的臉上,露出了一絲不易察覺的笑,仿佛是被石化多年的人,突然察覺到身體內部的某一根神經(jīng)開啟了久違的跳躍。
作為一個寫字的人,我非常能明白那是一種怎樣的感受。
對創(chuàng)作者而言,最致命的崩潰瞬間就在于意識到自己的“普通”:我不是天才,我沒有迸發(fā)不竭的靈感,此時,一張空白的稿紙就成了最兇猛的噩夢。
而“普通”也正是《不虛此行》一直在玩味的概念。這部電影實際就是講了一間普通的房子里,一個普通人所經(jīng)歷的一個普通的困境。而這個困境的破解方法,同樣非常普通。作為一個寫作者,必須意識到,普通本身就值得被書寫,生活的褶皺本來就值得被細細攤開、娓娓記錄。那里面不必有驚天動地的戲劇性,不必有全能的蓋世英雄,不必有死亡威脅下的奮力一擊,不必有生之燦爛、燈火輝煌……那里可以只有一個普通的主角、一段平凡的生活和一些并不那么美好的世界突然閃動微光的瞬間。
只有肯定了這份普通,生活的回饋才會顯現(xiàn)。我想,這也正是聞善在邂逅了那么多普通人后突然明白的樸素道理。
終于,經(jīng)歷了這次漫長的拖延,一個創(chuàng)作者復活了。
人這一生怎樣才算不虛此行?聞善在平衡自己與世界的關系中尋找著答案。他是一個“掉隊”的普通編劇,一次偶然的機會讓他改以撰寫悼詞為生。在與各色普通人的相遇里,聞善慰藉他人,也獲得了溫暖,最終找到了自己的人生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