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本大瀅 圖/河傾月落
想要娶她也是真的,只是沉浮半生,成敗參半,到頭來才知她心有萬千丘壑,卻唯獨裝不下他一人。
綠蔭染窗閣,白日靜無風。
午后的陽光透過層層葉隙灑落青石磚地,碎銀斑駁的一片,仿佛冬末寒褪之時,一地將融未融的雪花。樹間的蟬鳴嘶啞無力,如筵席將散,一曲終了,激昂磅礴后縈繞未消的尾音。建業(yè)九年的夏天就要過去了。
仔細算來,宋亭被祁愿罰至此處為宋蕊守陵已有五年,這是五年來祁愿第一次臨駕盛陵,他面色不辨喜怒,聲音亦輕柔掠過,像是山洪突發(fā)前一縷微不可聞的風,“阿亭,半月之前,西北邊陲外的秦國鐵騎越過蒼縈山,邊防軍反應不及,致定州和昌州兩城被破,上千百姓被屠,如今戰(zhàn)況危急,朕希望你能披掛上陣,率領(lǐng)八萬祁軍前去支援?!?/p>
自建業(yè)三年末的蒼縈山一戰(zhàn),祁秦兩國相安無事已有五年。
秦國去歲因忽遇大旱而收成減半,入冬又遭暴雪,以致餓殍遍地、民不聊生,故而今歲集結(jié)兵馬南下祁國,掠奪牲畜糧食以作補給。
因當年戰(zhàn)事慘烈,百姓亟待休養(yǎng)生息,祁國圣上祁愿便下旨由劉玖領(lǐng)兩萬邊防軍駐守北地,其余士兵皆可解甲歸田,與親人團聚。如今秦軍來勢洶洶,劉玖所率領(lǐng)的邊防軍難以招架,半月內(nèi)連丟兩座城池,現(xiàn)下已后撤至明州城內(nèi)。
宋亭攜援軍抵達邊地那夜,恰逢兩萬秦軍兵臨明州城下,兩軍混戰(zhàn)之際,她與敵軍主將交了手。
那人身手矯健,打斗之中一記銀槍朝宋亭脖頸刺來,宋亭順勢一躲,她的鐵盔被銀槍掛落在地,瀑布般的青絲散亂風中,秦遇時的銀槍忽而一滯,瑩潤如雪的月光灑下來,兩人皆看清了對方面容——原來是闊別多年的故人。
“阿四?”宋亭脫口叫出他的名字,聲音帶著不可思議的顫抖。
一陣單薄的馬蹄聲由遠及近,馬背上的士兵朝秦遇時大喊一聲:“太子殿下——上馬!”夜色中徑直飛來一柄暗刀,宋亭揚劍劈擋的剎那,秦遇時已飛身上馬,揚鞭遠去。
那聲“太子殿下”如一支毒箭刺入她的心口,令她痛得幾乎窒息。
她本以為這輩子都不會再回西北邊地,可一晃五年,她不僅再度領(lǐng)兵北上,還見到了故人阿四,只是如今她才知道當初種種不過是他的欺騙與利用,這世上根本沒有什么阿四,只有秦國太子秦遇時。
明州城保住了,被困城內(nèi)的劉玖攜殘存的邊防軍出城躬迎宋亭及八萬援軍,城內(nèi)百姓更是簞食壺漿,夾道歡迎。
宋亭當夜宿在城主府上,許是這些日子路途顛簸慣了,現(xiàn)在躺在軟榻之上反倒是睡不安穩(wěn),輾轉(zhuǎn)反側(cè)直至后半夜才勉強入夢。
夢里是建業(yè)四年的中秋月夜,圣上祁愿于行宮設(shè)宴,長安城中五品以上官員皆受邀赴宴共度佳節(jié)良宵。席間觥籌交錯,歌舞曼妙,御座之上的祁愿正同一旁的宋蕊談笑風生,她如今有了身孕,又新晉了婕妤的位份,如今瞧著愈發(fā)豐腴嬌艷,風光無限。
廊外值守的宋亭隔著綽綽燈影遠遠望了眼殿內(nèi)那對璧人,心頭霎時涌起無限落寞,便只好領(lǐng)了一隊羽林軍巡視別處。
“有刺客——護駕!”尖利的呼喊聲劃破漫漫夜色,席間眾人驚恐萬狀,紛紛四散逃竄。
宋亭心頭一驚,不及反應便循聲而去,忽見燈影交錯間一道黑影一閃而過,她疾步緊追而上與其打斗糾纏,那黑衣人身手不凡,接連化解宋亭數(shù)招,卻又似急于脫身,未傷宋亭一分一毫。
她心間疑竇叢生,劍刃一偏挑落他面上的布罩,凈潤的月光透過葉隙在他臉上灑下點點碎銀,她難以置信地看著面前的男子,聲音破碎顫抖:“阿四?原來是你……”
長劍懸在空中,那一刻千頭萬緒閃過腦海,她卻如何也下不去手——是他當初的救命之恩令她生了惻隱之心。在她猶疑的一瞬之間,阿四已足尖點地輕躍而起,身影消失在蒼涼的夜色之中。
行宮主殿不知何時燃起了熊熊大火,宋亭在宮人們奔走取水的嘈雜聲中回過神來,她此時心亂如麻,一路疾奔往祁愿暫避的偏殿趕去,還未踏進殿門,一陣宮人的痛哭聲忽如驚雷乍起:“宋婕妤薨了——”
宋蕊是為救祁愿而死的。
夜宴之上眾人皆因醉酒而疏于防備,當自暗處發(fā)出的毒箭朝著祁愿的咽喉直直射去之時,只有因孕而滴酒未沾的宋蕊清醒著,電光火石之間,她毫不猶豫地撲過去替祁愿擋住毒箭,鮮血淋漓地倒在他懷里,一尸兩命。
偏殿內(nèi)燭火幽暗,光影幢幢,祁愿靜靜地坐在床榻邊,榻上躺著早已斷了氣的宋蕊。宋亭只覺得利刃穿心,疼得幾欲窒息,行宮雖不像皇宮那般銅墻鐵壁,卻也防衛(wèi)森嚴,布防圖只有她這個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才有,阿四必是偷了布防圖才能順利潛入行宮進行刺殺。是她掉以輕心,害得宋蕊一尸兩命,是她一時心軟,放走了害死她妹妹的兇手。
宋亭強忍悲痛,叩跪在地,“末將失職……”
“你是失職,”他的聲音沉肅冰冷,像是一盆冷水朝她兜頭澆下,“朕將羽林軍交到你手上,你就是這樣護朕安全的?宋蕊活著時尚且留不住你,如今她走了,你必是一刻也不想多待在朕身邊吧?”
她愣愣地望著他,他那雙寒潭般的眸子太過幽深,教她看不透他此時的情緒。
“可朕偏不讓你如愿,”他的聲音回蕩在空曠的殿內(nèi),如洶涌潮水要將她淹沒,“朕偏要將你困在這里,替朕擋腥風血雨,陪朕守萬里江山,與朕同生共死。”
宋亭陡然驚醒,坐在床榻間大汗淋漓地喘著氣,窗外的月華稀稀朗朗地灑進來,落在錦被之上熠熠生輝。
她此時已沒了睡意,索性披了外衣踱步至庭中,萬物沉寂,無邊夜色幽深似海,她不由得憶起一些前塵舊事。
建業(yè)三年的凜冬,宋亭與幾位朝中同僚共守玉河關(guān),因玉河關(guān)地勢險要,秦軍久攻不下,便決定兵分兩路,一面攻打玉河關(guān),一面趁夜繞遠翻越蒼縈山埡口,宋亭辨出秦軍計策,連夜領(lǐng)了九千精兵奔往蒼縈山抗擊敵軍。
那一役戰(zhàn)況慘烈,宋亭雖巧妙利用地形以少勝多,成功殲滅秦國三萬人馬,卻也身負重傷滾落山崖,陷入命懸一線之境。
阿四路過時見她奄奄一息地躺在雪地里,淋漓的鮮血如紅梅盛放,妖冶綺麗,那時他自身都難保,卻還是一時心軟將她救下。他本是邊地居民,因戰(zhàn)火綿延,便打算舉家逃難至長安城尋親戚,哪知路上遭遇雪崩,一家數(shù)口只有他一人活下來。
重傷的宋亭昏迷了整整五日,醒來之時發(fā)現(xiàn)自己睡在一間四面都漏風的破廟里,唯有面前那堆柴火散發(fā)著些許溫暖。
“醒了?”阿四一邊烤著火,一邊語氣慵懶地問道。
宋亭謹慎地打量他一番,從衣袖中摸出匕首橫在他頸間,冷冷發(fā)問:“你是何人?”她遍體鱗傷,氣息不穩(wěn),手上招式倒是利落。
“看不出來嗎?你的救命恩人?!卑⑺拿嫔绯?,在她腕間輕輕一捏,似是觸及傷處,她吃痛一哼,手中的刀便落在地上,他順勢抬腳一踢,那柄匕首便咣咣當當?shù)芈渲馏a臟的墻角里,“傷得這樣重,還逞什么強?”
她身形戒備地注視著他,語氣森然地問:“我的玉佩呢?”
阿四一愣,隨即反應過來,“哦,那個啊——”他滿不在意地聳聳肩,又指了指爐上正噗呲冒煙的藥罐子,“賣給過往的商隊了,換了些錢給你請大夫抓藥,不然你以為你怎么活下來的?”
“那是我的東西,你怎能隨意賣掉!”
阿四沒好氣地回道:“身外之物罷了,自然是命更值錢?!彼肓讼?,嘴角不禁勾起弧度,饒有興趣地瞧著她,“一塊破玉佩而已,緊張成這樣,不會是心上人贈的定情之物吧?”
她不由得一陣怔忡,腦中不禁浮現(xiàn)起祁愿的模樣,她想,他說的倒也不算錯,祁愿的確是她的心上人,但這塊玉佩不過是他年少時隨手所贈,算不得什么定情之物,而她那隱匿多年的欽慕也注定是永遠也擺不上臺面的一廂情愿。
宋亭初遇祁愿是在昭平十八年,那時候祁恒帝尚且在位,她和祁愿都是垂髫之齡的孩童,雖是年齡相仿,境遇卻大不相同,她是寄人籬下的罪臣之女,而他卻是溫和如玉的當朝皇子。
宋亭生于簪纓世胄的宋家,父親任太子太傅,母親乃是圣上親封的臨安郡主,妹妹宋蕊雖小她五歲,卻是個聰明伶俐的鬼靈精。她兒時家中美滿和睦,門第顯赫無二,只是這順遂的人生卻在她八歲那年戛然而止。
昭平十八年春,太子意欲謀反一事敗露,朝中多位官員受此牽連而遭查辦,輕則流放千里,重則斬首示眾,而宋太傅被人揭發(fā)檢舉是此事主謀,盛極一時的宋家竟落得個滿門抄斬的下場。
七皇子祁愿之母李賢妃曾為宋氏說情,只是謀反乃是刑律中十惡不赦的大罪,李賢妃亦不敢失卻分寸,最后只以自己與臨安郡主的少時閨閣之誼為由,將宋亭與宋蕊收至自己膝下,這才保全了這對姊妹的性命。
大抵是妹妹宋蕊年少不知事,活潑機靈的性子討了李賢妃喜歡,便被著意留在身邊教養(yǎng),而宋亭自小性子寡淡,遭此變故后更是陰郁沉悶,便被養(yǎng)在李賢妃的母族李氏府邸。
宋亭在李府的日子并不好過,她須日日習武,研讀兵書謀略,若是稍有差錯,更是連當日的飯也沒得吃。昭平十八年的中秋佳節(jié),宋亭來李府已有四月,那段日子她染了風寒,習劍之時總是昏昏沉沉不得要領(lǐng),被劍師罵了個狗血淋頭,獨自一人躲到墻角抽泣。
正哭得傷心之時,忽有一道灰蒙蒙的影子籠罩而下,一盤精致的糕點擺到她面前,她早已餓得頭暈眼花,見了糕點便狼吞虎咽起來,祁愿輕柔地撥開她臉上被淚水濡濕的發(fā)絲,“你怎么哭了?”
祁愿今日是隨李賢妃回母族李府省親的,長輩們此時尚在前廳寒暄,他深感無趣,便端了糕點在后園中漫無目的地閑逛,正好撞見了藏在角落里的宋亭。
他指尖的余溫殘留在宋亭臉上,她抬眼愣愣地瞧著他,秋日柔和的天光映在她的眼眸中,祁愿清晰地看見她眼中只有一剎的恍神,隨即便只余一絲令他驚詫的韌勁與悻然。
那時候他年歲太小,看不懂她眼底無端的凌厲,只暗自驚嘆于她那雙燦若星河的眼睛,又失落于她那與生俱來的戒備與疏離。
哭什么呢?八歲的宋亭也在心頭問自己。大抵是哭自己家破人亡,飄零無依;哭自己寄人籬下,受人折辱;可是萬般情緒郁結(jié)于心,說出口不過是輕飄飄的一句:“我生病了練不好劍法,劍師罵我了。”
祁愿握住她的手,將一枚色澤瑩潤的玉佩放到她掌中,他面上的笑意那樣澄澈,如明月之輝,皎潔流光,“這玉佩是母妃自普陀寺替我求來的,能佑人無災無病,我把它贈給你,你以后就不會生病了?!?/p>
手中的玉佩冰涼,宋亭的心底卻生起一陣暖意,像是凍了整個冬日的堅冰遇到春日暖陽,在無聲無息中化作溫柔的涓涓細流。她面上微微發(fā)燙,本想向他道聲謝,支支吾吾了許久不知如何開口,只道了句:“這糕點……可真好吃?!?/p>
這是宋亭與祁愿的初見,亦是她漫漫余生都同祁愿糾纏不休、難舍難分的伊始。
昭平二十四年,祁愿封王筑邸,宋亭亦隨之遷入王府。昭平二十六年秋,祁愿之母李賢妃因病薨逝,她臨終前曾召宋亭進宮交談,那時候李賢妃已至彌留之際,她緊緊攥著宋亭的手不放,要宋亭向她起誓,答應竭盡所能助祁愿登臨帝位。
宋亭素來心思通透,她一早便知李府對她的培養(yǎng)別有用意,想來無非就是為將來祁愿踐祚肅清障礙。
當然她也一早便知道,這位芝蘭玉樹的翩翩佳公子,從來都不是自己該肖想之人。
建業(yè)三年的除夕之夜,阿四不知從哪里弄來了兩壇好酒,他與宋亭二人苦中作樂,圍著柴火堆把酒暢言。
酒過三巡,二人已喝得半醉,大抵是酒入愁腸愁更愁,阿四將頭靠在破廟潮濕朽敗的門框上,喃喃自語地說起了舊事:“我年少時也曾有一心上人,那時候我寄人籬下,卑賤如草芥,連念學也是妄想,于是我就每日去翻墻偷聽別的同齡稚子上課,后來我從墻上摔下來,被一個小丫頭發(fā)現(xiàn)了……”
他嘴角浮起笑意,似乎連凜冽的眉眼亦柔和了幾分,“她替我包扎了傷口,還囑咐我不要再爬墻,往后每日散學她都將自己的書拿給我看,一字一句地教我念詩文……”
“可是有一日,我同往常一樣在墻根處等她,一直等到夕陽落盡,暮色四合,她也沒有來……”言及此處,他面容凄然至極,仿佛下一刻就要落下淚來,“自那以后,我再也沒有見過她……”
時辰已近子時,宋亭喝多了酒,拽著阿四的衣袖胡亂擦了擦額上的細汗,枕著他的肩頭就要沉沉睡去,細小的雪花自庭院上空飄飄揚揚地落下來,阿四輕拍她的衣袖,“先別睡……舊雪落新年……宋亭,陪我看場雪吧?!?/p>
阿四沒有等來她的回答,他側(cè)身一瞧,她靠在他肩頭呼吸平穩(wěn),已經(jīng)睡著許久了。
宋亭酒醒時是第二日午后,阿四已經(jīng)收拾好了包袱,他將一只裝了碎銀兩的荷包放到她面前,“這是之前賣玉佩剩下的錢,你自己好生留著,省著點花能挨到入夏?!?/p>
她這才反應過來他是要走,一時間慌了神,猛地起身想將他拉住,她腿傷未愈,只勉強能下地,霎一激動,便倒在地上動彈不得。
阿四一只腳已跨出門檻,卻又折了回來,他無奈地嘆了口氣,背對著蹲在她面前,示意她俯身上來,“罷了罷了,好人做到底,送佛送到西,就當是行善積德了。”
宋亭雙手摟住他的頸項,將頭靠在他堅實寬闊的肩背上,“你說要去長安投靠親戚,可是長安城門守衛(wèi)森嚴,你一介邊地流民沒有通關(guān)文牒,即使到了城墻腳下,護衛(wèi)軍亦不會放行。我本來也要回長安,只是如今腿腳不便,不如你照顧我一路回長安,到城門時我替你稍加通融,也算是各取所需了。”
“初見之時對我利刃相向,如今倒是信得過我了?”阿四輕嘖一聲,話中隱約帶著揶揄之意。
“我也不知為何,”宋亭伸長了脖子去瞧他的側(cè)臉,“我初見你時便無端生出一種似曾相識的親切感,大抵這就是世人常說的緣分吧。”
她的碎發(fā)掃在他脖頸處,仿佛有只調(diào)皮的貓兒用爪子輕輕撓他,他偏不舍得將其趕走,只能好聲好氣地道:“你再這樣動來動去,一會兒摔下來可怪不了我?!?/p>
祁軍駐扎的玉河關(guān)離此只有兩座山頭,她如此舍近求遠,寧愿跋涉千里趕回長安城,也不肯重返軍中。
做此決定倒并非宋亭一時興起,而是她深思熟慮后的選擇。祁軍中的諸位將領(lǐng)皆非粗枝大葉之輩,如今大敵當前更是處處留意,為何偏生蒼縈山埡口防守薄弱?若非那日她在布戰(zhàn)陣圖上覺察出異常,連夜領(lǐng)軍趕往蒼縈山應敵,恐怕祁國的數(shù)座城池都要落入敵國之手。
蒼縈山一戰(zhàn)宋亭贏得徹底,她并非在與秦軍混戰(zhàn)中負傷墜落山崖,而是在領(lǐng)兵返回營地的途中遭遇伏擊,宋亭雖不知那群人的來頭,但從交手招式來看,對方并非秦軍。
種種反常皆指向一種可能,那便是祁軍之中有將領(lǐng)通敵叛國,那人故意為秦軍留下蒼縈山埡口這一處薄弱,卻不料被宋亭發(fā)現(xiàn)端倪,并領(lǐng)軍截斷了秦軍的道路,那人見計劃落了空,故對宋亭起了殺心。
她不知軍中叛賊是誰,又重傷在身,若貿(mào)然返還營中,只怕是羊入虎口,必死無疑。
宋亭傷勢未愈,一路上不敢太過舟車勞頓,回到長安城已近四月,而秦軍在兩月前就因兵力受損退回蒼縈山以西,兩國戰(zhàn)事稍歇。阿四的親戚為他在長安城尋了份能維持生計的差事,他平日里得了空便來宋亭宅邸拜訪,同居家休養(yǎng)的宋亭閑談兩句,日子也算過得平靜自在。
入夏后很快迎來祁愿的生辰,宋亭這日起了個大早,親手為祁愿做了長壽面。阿四今日得空來宋亭府上瞧她,卻見她在灶臺前忙活,不免有些驚訝:“御膳房里什么珍饈佳肴沒有,你又何必多此一舉。”
她知道阿四話雖說得難聽,卻是一片好意,便笑著道:“當初還在潛邸時,每逢圣上生辰我都會給他做一碗長壽面,若是我忘了做,他還要慪上好幾天呢。這兩年邊地不安穩(wěn),圣上生辰我都來不及趕回來,難得今年回了長安,正好將之前欠的也一并補上?!?/p>
阿四神色懨懨,言語間透著失落:“看得出來,你很在乎圣上?!?/p>
時辰已近午時,宋亭將長壽面裝入食盒之中,囑咐婢女入宮呈給圣上,阿四沉默許久后起身告辭,宋亭叫住他:“怎么走得這樣急,不留下吃午飯嗎?”
門外微風襲過,屋前竹影晃蕩,跳動的光斑灑在他的背影上,像是翩躚欲飛的蝴蝶,她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覺得他的聲音透著哀傷,“不了,我還有事,先告辭了?!?/p>
后來婢女自宮中回來,猶豫許久才告訴宋亭,她將長壽面送去時圣上正在用午膳,滿桌山珍海味一一陳列,圣上連眼風都不曾施舍給這面條,只叫侍立的宮人接過食盒,便打發(fā)她退了出去。
宋亭的笑容霎時間僵在臉上,像是一件精美的瓷器摔落,細碎的瓷片扎進心間,驟然生出密密麻麻的痛楚。
原來阿四說的都是對的,一碗寡淡無味的面條罷了,哪里比得過滿席炊金饌玉。就像她自己,一柄不該有感情的快刀罷了,哪里比得上后宮姹紫嫣紅。
曾經(jīng)那個溫文儒雅的七皇子早已成長為殺伐果決的帝王,他大抵是不再需要她了。
她那日喝了許多酒,也不知是哪里來的膽子,就那樣帶著一身酒氣進宮面圣,祁愿對她一向?qū)捜?,見她乘酒假氣不顧宮人阻攔闖進御書房,只是眉頭微皺,“你傷勢還未痊愈,怎么能喝酒?”
“多謝圣上記掛,臣的傷早已無礙了,”她跪在祁愿面前,正色道,“臣常羨閑云孤鶴之姿,奈何久居廟堂之高,未嘗如意,如今山河無恙,河清海晏,還望圣上放逐微臣歸隱山林,以償所愿。”
偌大的御書房內(nèi)是長久的沉默,不知過了多久,祁愿忽然輕笑一聲:“宋愛卿大抵是喝醉了,不然怎么這般胡言亂語?”
“臣酒量甚佳,區(qū)區(qū)幾杯還不足以令臣酒后失言?!?/p>
他的手指輕輕摩挲著青瓷茶杯的邊沿,緩緩開口道:“你就這般急于擺脫朕,連你妹妹也留不住你?”
“圣上同宋婕妤如膠似漆,琴瑟和鳴,臣自是放心?!?/p>
祁愿臉色驟沉,如數(shù)九寒冬里大雪壓松,冰冷而陰郁,手中的茶盞被他擲落在地,碎瓷片混著茶水四處飛濺,嚇得宮人們屏息跪地,噤若寒蟬。
“宋亭,朕記得你以前說過,只要朕還需要你,即便是赴湯蹈火,你也在所不辭。”他話語稍頓,微俯身子同跪在地上的宋亭直直對視,“如今恰逢羽林軍統(tǒng)領(lǐng)一職空缺,既然你傷勢已愈,朕今日便將此重任交與你,宋愛卿切勿負朕所望?!?/p>
他只是想要留住宋亭,一如曾經(jīng)納宋蕊為側(cè)室以作牽制,一如宋蕊死后將她罰至盛陵。母妃曾告訴過他,利刃須掌握于自己手中,否則它既能殺敵,亦能傷己。于他而言,宋亭就是那柄利刃。
建業(yè)十年四月,戰(zhàn)事久拖未決,愈發(fā)陷入膠著態(tài)勢,宋亭幾次精心排兵布陣總能遭秦軍輕易化解,祁軍所面臨的局面逐漸被動起來。
夜色沉沉如墨,一抹黑影閃入燭火黯淡的營帳中,將一張字條呈到宋亭面前,“宋將軍,這是屬下自劉將軍帳中發(fā)現(xiàn)的?!?/p>
紙條上僅“速報祁軍內(nèi)況”六字,卻令宋亭心頭大驚,她曾與阿四朝夕相處半年有余,自然認得出那是秦遇時的字跡。
宋亭心下明了,將字條交還給副將,“歸回原處吧,莫要被他發(fā)現(xiàn)?!?/p>
當初她死里逃生輾轉(zhuǎn)返還長安,曾向祁愿稟明邊防軍中或有里通外敵之人,只是暫無確切線索,不敢妄下論斷。那時正值局勢平定,祁愿便只留了頗為信任的劉玖領(lǐng)軍戍邊,其余將領(lǐng)皆被召返長安。
如今狼煙再起,她的戰(zhàn)術(shù)又多次遭敵軍攻破,這讓她不得不對劉玖心生懷疑,便吩咐副將在飯食中下了足量的蒙汗藥,趁劉玖睡沉后潛入他帳中尋找蛛絲馬跡。果然不出她所料,劉玖就是那通敵叛國之人。
宋亭并未當即將劉玖拿下,既然劉玖會按時向敵國偷遞軍情,她便將計就計,故意在議事商討中真假戰(zhàn)術(shù)摻半以混淆敵軍視聽。
而她暗中則依地勢精心布戰(zhàn),減少與秦軍的正面交鋒,轉(zhuǎn)而以化整為零的方式分散敵國隊伍,再埋伏突襲,逐一擊破。
建業(yè)十年十月,吃了幾場敗仗的秦軍逐漸軍心潰散,在祁軍的一再逼進下終于選擇撤軍西退,與祁國停戰(zhàn)議和。
次月,祁軍班師回朝,隊伍抵達長安城那日,灰蒙蒙的天空正落著薄雪,宋亭與劉玖照例入宮面圣述職,二人卸甲除刀后自承天門的偏門進入,皚皚白雪覆蓋之下的宮道寂靜異常,唯聞北風呼嘯,嗚咽如訴。
忽聽窸窣兩聲,城垛之上墜下零星積雪,不待劉玖回過神來,洞開的宮門轟然緊閉,宋亭聞聲迅速后退避讓,眨眼之間幾十名羽林軍自兩側(cè)城垛上飛身齊下,如獵鷹展翅般俯沖而來,直逼手無寸鐵的劉玖。
不過片刻,叛賊劉玖已被制服在地,祁愿由羽林侍衛(wèi)簇擁著一路過來,居高臨下地冷眼瞧著劉玖,言語間是難抑的憤怒,“朕對你信任有加,將戍邊駐防重任交予你手,卻未曾料想你是這般賣國求榮之輩!”
劉玖仰天大笑,狀若瘋癲,“那臣還要多謝圣上厚愛了?”他忽而眉目一凜,朝祁愿怒吼著,“祁愿,你能坐上這皇位,我劉玖有一半的功勞,你得了權(quán)勢就翻臉無情,將我遠放至偏僻荒涼的西北之地,可真是打得一手好算盤??!當年太子謀反一案,若非我……”
話至一半,忽聽一陣砉然之聲,祁愿手中的長劍猛然間直摜而下,一擊刺穿劉玖胸膛。劉玖雙目圓睜,鮮血噴涌,痛苦萬分地倒在雪地之上,掙扎須臾斷了氣息。
宋亭心頭一悸,直愣愣地望著祁愿,她從未見過他那樣急切地斬草除根。當年太子謀反被廢,朝中動蕩不安,宋氏被抄滿門,他不肯讓劉玖說完的后半段話,又到底是什么呢?
祁愿將那柄鮮血淋漓的利刃隨手一丟,面無表情地抬手拭去臉上沾染的血漬,熠熠的雪光落在他眼底,宋亭卻覺得那雙眼睛晦暗陰沉,十數(shù)年彈指一揮間,原來記憶中那個謙和溫潤的祁愿早就消失了。
宋亭再次與秦遇時相見是在兩月之后,他作為秦國的議和使者抵達長安,她起初總是有意避開他,直到使團即將啟程返秦,他托宮人遞來一封信件,信中說有真相須當面告知,她才終于答應在臨行前夕與他見上一面。
她在御花園北角的暢梨園中等到亥時,才見秦遇時醉意微醺地姍姍來遲。今夜祁愿于崇乾殿設(shè)餞行宴,他挨到宴會落幕才前來赴約,甫一見面,還未等她開口,他已將她拉至枝葉掩映的假山之后,“難得啊,你肯來見我?!?/p>
盈尺之間酒氣濁濁,她微微側(cè)過頭去避開他的氣息,動作敏捷地掏出匕首抵在他脖頸上,冷冰冰地警告道:“刀劍無眼,殿下自重?!?/p>
秦遇時沉默半晌,忽然湊近她耳邊低笑一聲:“你若想殺我,方才就該動手了?!?/p>
“你以為我不想殺你嗎?若不是你,我妹妹豈會一尸兩命?”宋亭惡狠狠地瞪著他,緊握匕首的右手微微顫抖著,最終卻只是無力地將他松開,“兩國交兵,不斬來使,這是歷來的規(guī)矩。”
他有些憐憫地看著她,“若不是因為你妹妹,我早已將祁愿除掉了,你和你妹妹一樣蠢,你替仇人奔走賣命,她救仇人甘愿舍命?!?/p>
宋亭倒吸一口涼氣,拽住秦遇時的衣襟急切地問:“你這話什么意思?”
“你可知劉玖當初為何主動來投奔我秦國?”秦遇時嗤鄙一笑,不緊不慢地道來,“因為他當年同祁愿之母李賢妃沆瀣一氣,誣陷祁國太子密謀造反,致祁國太子被廢,七皇子祁愿由此得勢??善钤咐^位后并未兌現(xiàn)當年李賢妃許他的高官厚祿和榮華富貴,反而將他遠調(diào)西北,多年難返長安。”
像是突然落入冰冷的深淵,窒息般的痛苦一點點吞噬著她的意識,她無力地靠著粗礪的假山,恍惚間覺得秦遇時的聲音像是來自天外,“你的家人皆因李賢妃的陷害而蒙冤枉死,你卻是非不分,認敵為友,真是可笑至極……”
“胡說八道!”她慌亂無措地打斷他的話,“若李賢妃是幕后主使,她又何必多此一舉救下我和宋蕊?”
“因為祁恒帝素來多疑,她唯有假意求情,才能令其相信太子謀反一事非她構(gòu)陷誣害。”
“不……這不是真的……”宋亭一把將秦遇時推開,跌跌撞撞地跑出暢梨園,往祁愿起居的養(yǎng)心殿奔去。
秦遇時佇立在原處,靜靜凝望著她的身影愈行愈遠,直到消融在漆黑一片的夜色之中。
祁愿早已在養(yǎng)心殿等候多時,宋亭一踏入殿內(nèi),只見刀光劍影霎時襲來,還未等她反應過來,十數(shù)名羽林軍已將她團團圍住。
端坐上首的祁愿緩緩踱步而來,手中握著一枚精巧的玉佩,宋亭定睛分辨,那正是八年前被秦遇時賣掉的玉佩,他聲音嘶啞地問:“阿亭,朕該不該信你……”
原來在今夜的餞行宴上,秦遇時以此玉佩為信物,向祁愿求娶宋亭,一時間筵席之上百官嘩然,議論不絕。祁愿自然認得那枚玉佩,那是兒時他親手贈給宋亭的,她自小便貼身攜帶,從不輕易離身,可如今卻成了她和秦遇時的定情信物。
祁愿雖是三兩句話便回絕了秦遇時的請求,可此事到底是攪起了朝中風波。劉玖一事平息還不到三個月,朝堂之上人人心有余悸,唯恐再有里通外敵之輩,如今秦國太子手執(zhí)信物,堂而皇之地聲稱與宋亭兩情相悅已有數(shù)年,可謂是一石激起千層浪,警覺的朝中重臣紛紛在宴席落幕后諫言祁愿,要他徹查宋亭,以絕后患。
“阿亭,朕只問你一句,你可曾有背叛過朕?”
宋亭冷笑一聲,一雙眸子清明冷傲,“我宋氏一族百口人,皆死于令堂之手……祁愿,我不欠你什么?!?/p>
他猛一用力將她從地上拽起來,面上浮起可怖的寒意,“所以你就恨朕是不是?宋亭,你恨朕……”
她忽然不可自抑地大笑起來,淚水卻如潰堤之洪洶涌不止,她方才說那番話不過是想試探祁愿,可他甚至不愿辯駁一句便滿口承認,原來秦遇時說的都是真的,原來她這一生,從一開始就錯了。
“秦遇時——”她兇狠絕望地喊著他的名字,如同一只困境之中瘋癲無助的野獸。
多好的離間之策,他并非真的在意她的家人緣何而死,亦非真心想要娶她為妻,她同祁愿的關(guān)系原本就這樣脆弱不堪,秦遇時只需要稍稍挑撥兩句,她和祁愿之間那點微薄的信任霎時間便可土崩瓦解。
祁愿只覺她的聲音尖銳刺耳,煩躁不堪地將她松開,她笑聲未落,卻聽砰的一聲,她已起身撞向一旁羽林侍衛(wèi)的長刀,飛濺的鮮血沾在祁愿明黃的衣襟上,像是黃昏之時滿布天際的絢爛燒霞。
“太醫(yī)!傳太醫(yī)!”祁愿驚叫一聲,跌在地上將她摟進懷里,“宋亭,你給朕活著,你不是想要歸隱山林嗎……只要你活著,朕就放你走……”
眼前愈發(fā)模糊,像是無盡的夜色朝她襲來,她臉上浮起蒼白的笑容,在祁愿的哽咽聲中一點點闔上雙眼,她想,原來解脫是這般快活的事。
第二日,秦遇時踏上了返秦的歸途,他似是累極,一路上都閉目養(yǎng)神,直到車馬出了長安城,他才撩開車帷回首遙望,暖陽和煦,春意盎然,一派欣欣向榮的景象。他想,這世間這樣美好,可宋亭卻帶著無盡的恨意死去。
秦遇時兒時曾被送入祁國為質(zhì)子,那時秦國勢弱,侍從們一貫是捧高踩低之輩,他這位無依無靠的秦國太子自然境遇艱難。
是宋亭的出現(xiàn)給他灰暗的生命帶來了一束陽光,她為他包扎傷口,給他帶糕點小食,教他念詩誦詞。可那樣好的時光卻在昭平十八年戛然而止,她再也沒有來赴過約,仿佛憑空消失一般。
他離間宋亭與祁愿的關(guān)系是真的,想要娶她也是真的,只是沉浮半生,成敗參半,到頭來才知她心有萬千丘壑,卻唯獨裝不下他一人。
也不算勞而無功吧,他默默地想著,世事無常,分合無定,秦祁兩國的斗爭或許永無止境,只是不會再有那樣一個心細如發(fā)、膽識過人的女子披掛上陣,與他為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