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友善 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教授、碩士生導(dǎo)師,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1957年生于山東乳山。1982年畢業(yè)于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專業(yè)。1986年考取南京藝術(shù)學(xué)院中國畫人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1989年畢業(yè)留校任教。1989年作品《康熙跪師》獲第七屆全國美展銀獎,1994年作品《儒林外史》獲第八屆全國美展大獎,1999年作品《九九春運圖》獲第九屆全國美展銀獎。
陰歷丁酉年(陽歷1957年)正月初八,我生于山東省乳山縣(現(xiàn)乳山市)乳山寨東司馬莊。聽母親講,那天飄著老大的雪,早上8時,鄰村接生婆拎著哇哇亂叫的我嚷道:“老于家添了個大小子嘍!”那喊聲夾雜著我的哭嚎沖破被半人高大雪封堵的門扉,和著漫天飛揚的風雪霎時間傳遍整個莊子。親戚鄉(xiāng)親議論紛紛:“初八初八占頭八,騎著大馬戴紅花?!?/p>
3歲時,母親牽著姐姐抱著我連帶花生薯干大紅棗直奔父親當兵駐軍所在的南方小鎮(zhèn)——常熟;后又隨軍輾轉(zhuǎn)鎮(zhèn)江、無錫。在孩提的記憶里,山東老家留給我的印象是秋天擎著竹竿滿樹打棗兒,嗅著泥土特有的氣味在地壟里翻撿殘漏的花生,隨撿隨剝隨往嘴里塞,還有那至今想來都讓人醉心的雞鳴狗吠外加炊煙裊裊(老家灶膛里燒高粱秸松樹皮那味兒與南方燒的稻草麥稈就是不一樣)。相比之下,南方城鎮(zhèn)街里坊間那膩糊糊、酸唧唧的糯乎味兒,對我來說始終有著一種隔膜——雖然自那以后一直待在江南再未離開過。
幼時的我,木訥愚鈍。父親煙伴報紙,母親忙乎廚炊,將我塞在倒扣過來的方凳里,不哭不鬧,半天無事——每當母親念叨及此,總琢磨不出那是在夸我乖還是笑我呆。俗言“三歲看大”,到如今骨子里的我仍有些迂,可能緣于那張方凳。略大些,開始對畫畫有了興趣。那時候(20世紀60年代初)不比如今,孩子有個吹拉彈唱抑或跳舞畫畫的苗頭,家長們喜滋滋忙不迭東奔西忙地物色家教,砸錢耗時陪學(xué)督練:巴著盼著將來出息個什么什么“家”的??次艺炷没谒嗟厣蟻y抹瞎涂,爸媽直犯嘀咕:老輩兒里沒出個畫畫的,這是怎么回事兒?加之適逢文革,擔心畫出個反動黃色的玩意兒給家里添麻煩,憂心忡忡。唯獨見我在寫給老家叔伯姨舅的信中畫上個輪船、火車,好讓他們搭乘著來無錫,方才瞥見爸媽臉上掠過一絲得意。
大約小學(xué)三年級始,熱烈鬧騰的“文革”鋪天蓋地而來。那時年紀小,沒卷進去,對我來說最大的影響,除了學(xué)校停課,沒啥作業(yè),再就是常能看見無處不在的宣傳專欄。特羨慕那些用各色各樣材料繪制的毛主席畫像,神了。于是乎照著毛主席像、樣板戲圖片,描呀畫呀,帶勁!方才講道“三歲看大”,那只是前半句,后半句“七歲看老”倒是真正對應(yīng)了從那時起一直涂畫不歇直到今天的我。
14歲上,也就是1971年的夏天,當時的無錫市革委會主任(相當于現(xiàn)在的市委書記、市長)王晏,想興辦一個叫作革命文藝學(xué)習班的藝術(shù)團體。此公是位極其癖好文藝的軍人,早年在抗美援朝戰(zhàn)場槍林彈雨間隙里寫就小說。一口膠東話,據(jù)說也是乳山人。這個文藝學(xué)習班是從全市各中學(xué)里挑選喜好唱歌跳舞拉琴畫畫的小女孩小男孩。我當時正上初一,由無錫六中教美術(shù)的郭老師帶著參加考試??荚噧?nèi)容至今仍記得很清楚:分別是臨摹與創(chuàng)作,照著樣板戲《智取威虎山》里楊子榮的彩色圖片畫素描,另外根據(jù)題目“為人民服務(wù)”用鉛筆畫創(chuàng)作。我是畫了一個小男孩幫著推三輪車——居然被錄取了,那真是一段幸福而令人振奮的時光。在學(xué)習班里,除了唱歌、跳舞、拉琴的之外,就是我們24個學(xué)美術(shù)的。這幫十四五歲啥也不懂卻自以為什么都懂的自此跟著老師學(xué)起素描、速寫、水彩、國畫來。教我們的老師有四五位:其中歲數(shù)稍大些的是位叫朱宗之的老師(名字真好聽),長得有些像郭沫若,清秀、儒雅,他身上一股雪花膏味兒至今在我記憶中沒有消散;另三位當時年齡不到三十,他們是楊雨青、華士清、裘國驥;之所以含糊其詞稱四五位,是因為另外一位是半聾半啞的先生,名叫劉達江,畫山水可好了。他們?nèi)俏覍W(xué)畫的啟蒙老師。那陣子可起勁兒了,一大早趕著跑去菜市場畫速寫,白天畫素描石膏、頭像,晚上躲進蚊帳里翻看不知從哪兒順來的人體素描畫冊——心里直砰砰,再不就是四處找景畫水彩。大冬天搶在融化之前畫雪景,手指腳丫凍得僵麻且不說,最要命的是,顏色還未調(diào)好,水彩筆已被凍結(jié)在調(diào)色盤里了。學(xué)國畫是稍后的事。終生難忘的是我第一次畫國畫,裁開生宣,對著齊白石的《公雞與雞冠花》(我搞不清怎么會一上來選定他)臨摹,從雞喙開始,飽蘸濃墨,一筆下去——嘩……墨全都跑開了,當即著實嚇了一跳:這白紙是不是次品?這是我畫的千張萬張中國畫的第一張。就像我在另一篇文章中講道的,那時候相對于繪畫的要求和評判標準都很單一、粗糙;加之年輕氣盛,勤奮且癡迷,畫技伴隨著傲氣日益見長。就這樣,日復(fù)一日,年復(fù)一年,到了1978年,“文革”停了,高考來了。在伙伴們的慫恿下,奔著中國畫專業(yè)投考南藝,在一個不知天高地厚的年齡段恰逢天翻地覆的歲月里,放肆恣縱地勾皴點染揮灑著胸中的酸甜苦辣和喜怒愁樂,好不過癮、好不酣暢,同樣也好不費腦傷神。四年本科畢業(yè)后,在無錫工藝美術(shù)技校教了四年素描石膏和工筆花鳥,繼而又考上了南藝的中國畫人物專業(yè)碩士研究生,跟隨導(dǎo)師沈濤先生繼續(xù)研習。沈老于本科時就教過我們,個頭不高,又很瘦弱,可精神頭十足,少年時身手了得,七、八個人疊羅漢,他總是摞在最上頭;一口的浙西話, 說到激動時唾沫星子滿天。外出寫生跋山涉水一溜煙直沖在前頭——要知道,那時的他,已經(jīng)是六十來歲的老頭兒了。沈老年輕時畫得一手帥氣又溫潤的寫意畫(嘗見一幅有潘天壽長跋的寫意人物,很精彩),二十世紀五十年代始改攻工筆人物,同樣的精致、沖淡,色彩溫雅,線條婉約。受其影響,在這三年研究生學(xué)習期間,我重新整理了一下先前的繪畫思路與表現(xiàn)習慣。此前有一陣子,沉溺于提起筆來不假思索地橫涂豎抹,任憑枯濕濃淡在宣紙上由得中鋒側(cè)鋒疾馳緩行;而且還給自己找了個不可抗拒的理由:繪畫就該是情緒的表現(xiàn),中國畫更應(yīng)當直抒胸臆,暢快無礙。自從得知二十世紀六十年代美國有個叫波洛克的畫家,成天喜好端著油彩罐滿畫布的任意傾灑,其自圓其說的理論是,在制作過程中,腦子里什么都不想,待到末了,隨著畫面呈現(xiàn)出某種傾向,頭腦里方才漸漸顯出大致的意圖。有了這么一個情投意合的伙伴,我更是愈加一發(fā)而不可收,一路狂飆且自信滿滿。(這段時期,畫中蓋上自鈐閑章過癮、心血來潮、意猶未盡、手歡云云)。
客觀地說,那段時期在這樣一種有點自欺欺人的理念支撐下,也確實畫出過一些還能看看的作品,也曾得到一些同道的嘉許;就連一向吝于贊揚的王孟奇老師也說:“小子哎,畫得不錯!”但隨著年齡的增長,加上手頭的積攢與腦中的蓄累,冷靜下來細細回審,發(fā)覺不應(yīng)該是那么回事。藝術(shù)作品,尤其是繪畫作品,從某種程度上來講,的確需要具備視覺感官強烈的沖擊力,以使得畫面充滿張力。這必然要求構(gòu)成作品的每個元素都帶有飽滿的感情色彩,酣暢淋漓地揮灑抒發(fā),這其間容不得過多的思索與細節(jié)考慮。但如同任何事情一樣,一旦過了頭便物極必反。一味地只圖痛快過癮,光想著滿紙的激越暢達,必定會忽略一些對于完成作品來講可能是更緊要的東西——筆墨、節(jié)奏、韻味、氣息等等。而我們知道,從一定程度上來講,這些都是中國畫的命根子。漸漸覺悟到這些,我便有意識地收斂一下性子。這是個挺磨人的活計,通常講收放收放,“放”起來容易“收”起來難。
在另一篇文章里,我曾講過激越與蘊藉的關(guān)系,大意是一幅畫作中,那些激烈扎眼的縱筆橫墨需要配以溫和細膩的適度熨帖的筆調(diào)墨法來加以滋潤;唯其如此,完稿后的作品才能夠既搶看又耐看。說得文乎點兒,滿幅畫作既充盈著刺激視覺感官的張力,同時又不乏沁人心脾溫潤蘊藉的語言表現(xiàn)。這是一個很有難度、很見功夫的活計;這功夫之所以有難度,是因為它不僅僅局限于純技術(shù)的層面。我一直以為(不知大家注意到?jīng)]有):同樣是三十來歲的年紀,也同樣具備才情和功夫,畫國畫與搞油畫的在出道上有晚有早——通常畫油畫的在這個年齡段能冒出來,國畫則得遲些。這可能是因為不同的畫種決定的:油畫需要敏銳,國畫必須積累。(這并不是說搞國畫可以容忍遲鈍麻木)對于年輕的國畫學(xué)子而言,聰穎敏捷是引導(dǎo)其早早進入堂奧的起碼條件。只要不笨,只要癡迷,一般來講,在年輕氣壯的當口,能夠形成強勢鮮明的趨向,畫面構(gòu)成與形式語言也奪人耳目,但僅如此,還遠不夠。要使得作品既搶看又耐看,畫面中有一種能抓得住人,經(jīng)得起品、有嚼頭的東西,那必須得靠淬過火的冷卻、篤定, 從容而有節(jié)制地調(diào)劑、磨合,融鏗鏘激越與溫婉精致于一體, 自然天成。
這里面名堂就多了,要做到做好這些,不是個力氣活兒,也不僅是技術(shù)活兒,也好比上山容易下山難一般,需要控制。既然是控制,就必定要有節(jié)制地調(diào)理何處該使勁,哪里須收力;也就是通常所言恰如其分。這里更多的是靠意念與理性來調(diào)控,由那種大開大合繼而轉(zhuǎn)為精雕細琢且自然融洽的收放自如,從某種意義上說來,恰似一個銼棱磨角、回熟轉(zhuǎn)生的過程。這個過程的每一個環(huán)節(jié)拿捏得是否妥帖,琢磨得如何則要看功力和見地——或許還帶那么一點兒造化了。從研究生后半階段起,我的所作所思,基本上是圍繞這樣一個惱人而費神的課題在進行,一路過來,收效甚微;但個中的甜頭和苦頭盡嘗了個遍(有時不免還夾雜些酸與澀),苦味甜味,簡單,好理解,至于酸澀,挺有意思。大家知道,對于一個畫畫的來講,就主觀意識而言,進易退難:好不容易打造了幾套看家本領(lǐng),卻要轉(zhuǎn)回去從頭再來,將那些個得心應(yīng)手的家什磨鈍截短,甚至丟棄,上得場子,一時半會緩不過神來——手腳都不聽使喚,木了,那滋味非酸即澀。也就是那一陣子,我想給自己收收性子,暫且按捺勃然欲迸的自以為是,截幅擇段臨了些諸如范寬、董源還有沈周,斷章取義讀了些王國維、苕溪漁隱詩論畫評還外帶個蘇珊·朗格,畫寫生謹筆慎墨,搞創(chuàng)作拘泥刻板。說實在出手的東西,不用人說,自己都覺得蠻丑的。環(huán)顧上下左右:比自己老的、比自己小的,南方的、北方的,一股腦熱火朝天地搞“實驗”,翻花樣。相形之下,我簡直就是個不會畫畫的了——頓生疑惑:掉隊了還是干脆就被甩出圈子了?好歹也是四十開外的人了,按老夫子古訓(xùn)恰值“不惑”的年齡段。還好,沒過多久就緩過神來:既然淬火,需要冷卻,那就肯定是個半成品;既是半成品,也就必然不成模樣,至少不是理想中的模樣。
理想中的模樣是個什么模樣?說實在,不太清楚。不著急?也著急。好在有借口聊以自慰——畫畫不就是享受個過程嗎?自我實現(xiàn)最要緊。說到“自我實現(xiàn)”又有段往事:本科畢業(yè)后,偶來南藝,見那些學(xué)生在傳閱哲學(xué)書籍,訝異。私下里翻了翻:榮格之類。很淺顯實在地敘述為他人、為社會貢獻心力的同時珍視并享受自己的工作給自己身心帶來的那種滿足感,即“自我實現(xiàn)”。這不和我?guī)啄昵霸谝欢萎嬚骨把岳镏v的相照應(yīng)嗎——“想象不出如果不畫畫,我還能干什么?”在今年的畢業(yè)生作品展覽上,我為中國畫專業(yè)的學(xué)生寫了這樣一段前言:“勾皴點染入夢,酸甜苦辣隨筆?!逼鋵嵾@本是我自己的生活狀態(tài):最舒心愜意、最勾魂著迷的莫過于清晨醒來什么也不顧,第一件事便是趕去看一眼頭天晚上尚未完成的畫——墨漬水跡干爽以后的效果。其中滋味難以言表:不是酸不是甜不是苦不是辣,統(tǒng)統(tǒng)都不是,但確有滋味。那滋味不屬于味蕾舌尖,它浸潤盈透周身每寸肌膚骨骼與每根神經(jīng)血管,隨之自內(nèi)而外由里及表彌散蔓延,酥松透徹,宛若徜徉于天際仙境一般,以至于不止一次地禱謝上蒼:如此慷慨而不經(jīng)意地給了我這樣的際遇。然而有時也會不知足地折算一番:掐頭去尾剔除幼童階段的懵里懵懂與遲暮之年的木訥呆滯,中間刨去不得不應(yīng)對的無聊而令人生厭的人和事所耗費的時間與精力,這樣看來,真正屬于自己有滋有味的人生并不算多。而我此生的這段時光,就浸泡在了黃瓜園。
這話或許應(yīng)當反過來講:拜黃瓜園所賜,成就了我這段有滋有味的人生?!包S瓜園”,其實就是早年城市道路重新規(guī)劃之前的地址牌號,叫順嘴了,也不愿改口。對我來講,這不僅僅是個稱謂的變化。自打人類有了社會組織結(jié)構(gòu)以來,任何機構(gòu)統(tǒng)統(tǒng)都是由兩部分組成才得以運作:一是上下左右各個部門行政版塊,有治人的勞心者與治于人的勞力者;這部分通常顯得機械、冷漠 (這是看得見的)。另一部分則是由該機構(gòu)性質(zhì)與其中人員的特質(zhì)和性情融合而成,它可能更冷漠寡情,甚至鉤心斗角,間或免不了雞毛蒜皮那些雜碎;但也可能是溫情而有意思的(這部分是看不見的)。黃瓜園亦復(fù)如此,而我看重的是溫情而有意思的這一塊。呆了近三十年,這園子里一草一木,一丘一塘,一屋一舍,一人一事都沁滲著情味,哪怕草木會枯榮、丘塘會平填、屋舍會拆建、人事會順逆,這些伴隨著風雨寒暑交織纏繞的枝蔓藤須已然根植于心田,遇著點稀露微雨,煦陽和風甚或電閃雷擊、霜摧雪欺,都能夠滋生萌發(fā)出嫩苗細芽;不指望能否開花結(jié)果,單單是望著嗅著撫著念著她們自然而不經(jīng)意地伸展蔓延,時常熨平心頭偶爾皺起的褶皺,消解那些莫名涌出的焦躁,讓自己舒坦踏實了許多——感激上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