丹丹
意識到自己“不對勁”,是從一堂數(shù)學課開始的。那是2013年,高三下學期,原本我應該把注意力集中在黑板上,余光卻總是瞟到黑板旁的數(shù)學老師的臉。
當時距離高考只剩下最后兩個月,為了不耽誤學習進度,我開始嘗試控制自己的余光。然而,控制并沒有成效,同時,我又因為控制注意力而喪失了注意力,錯過了眼下的課程講解。
自此以后,我發(fā)現(xiàn)自己在課堂上“不對勁”的次數(shù)越來越多。有時正在寫作業(yè),會瞟到旁邊同桌的袖子;有時在聽英語聽力時,突然意識到周邊有人咳嗽、頭頂?shù)娘L扇在轉動……注意力的失控,讓我的學習狀態(tài)越來越差,我焦慮得整夜無法入睡,躲在被子里哭。
從小,我就處在嚴格的學習管制中。小學開始,我每天的作業(yè)都要經(jīng)過爸爸檢查。高中時媽媽陪讀,如果月考沒考好,她會有點冷落我,像是以此懲罰我。所以,學習于我一直是天大的事情。但這次的情況明顯不太對勁,它不是一時的情緒低落,而是演變成了整天都存在的、想控制又控制不了的痛苦和焦慮。
當時爸媽聽說我的困擾,以為我只是臨近高考壓力太大了,后來感到情況確實有點嚴重,轉而安慰我“沒考上重點本科也沒事”。我的心稍微放松下來,忍著煎熬告訴自己,先把高考考完。那會兒的我并不知道,命運之手已經(jīng)將自己推入了一條幽暗漫長的隧道。
高考結束后,同學們都在為再也不用過壓抑的生活而開心,但于我而言,一切才剛剛開始。進入大學,那種“不該瞟到旁邊人/物體”的念頭,每天會在我的腦海里出現(xiàn)成百上千次。剛開始,它們只在上課看書時出現(xiàn),后來變成了無時無刻。
我對生活的熱情開始迅速消失,每天早上起床成了我最難面對的事情。我跟父母聊過,他們表示無法理解——“不要鉆牛角尖”“想開點就好啦”,但我沒辦法做到。
我在網(wǎng)上查找大量跟強迫癥相關的資料,去看專業(yè)的書籍,還約了學校的心理咨詢。一天晚上,我實在受不了了,哭著打電話給媽媽,要求她周末來學校,陪我去醫(yī)院做個心理檢查,而這距離我第一次出現(xiàn)癥狀,已經(jīng)過去快兩年了。
“強迫癥”的確診結果出來后,我反而松了一口氣。之前所有的反常行為和感受,終于有了一個確定的醫(yī)學解釋,父母再也不能認為我只是在鉆牛角尖了,他們必須承認我的痛苦真實存在。
2015年10月,我做出改變自己人生的第一個重要決定:去上海,找到那家我認為可以幫助自己的心理咨詢中心。對當時的一個農(nóng)村家庭來說,花將近3萬元去看心理咨詢師,這是一件不可想象的事。爸爸剛開始不同意,但媽媽只對我說了一句話:“不管有錢沒錢,我一定得讓女兒好起來?!?/p>
媽媽拿出她的全部積蓄,義無反顧陪我踏上了去上海的火車。和咨詢師見面后,他建議我不用休學,保持正常的生活節(jié)奏,配合咨詢,會更有利于病情的恢復。于是,我開始了為期8個月的“強迫癥”治療療程。
暴露、切斷、脫敏、重塑,這是我接受治療過程中的四個關鍵詞。我向咨詢師吐露,自己看書瞟到旁邊的人后, 會產(chǎn)生焦慮、恐慌和自責的情緒,這些情緒驅動著我檢查自己的余光,越是檢查,越容易注意余光。咨詢師建議我,首先把自己“暴露” 在引發(fā)強迫的場景中,把一連串的連鎖反應記錄下來,然后找到那個核心信念——“應該做到百分百完美,如果出現(xiàn)余光,就會影響完美,帶來可怕后果”,給它貼上“強迫想法”的標簽,完成一次“切斷”,不被這個錯誤想法帶跑。
但我不是不明白這個想法是錯的,只是這個想法隨時都有可能冒出,由此引發(fā)的恐懼和焦慮會引誘我做出強迫行為。咨詢師告訴我,必須面對這些情緒,一定要親身體會恐懼和焦慮達到頂點后,慢慢自然下降,直至消退的過程。之后要做的,就是成百上千次地熬過這個時刻,切身體驗到,恐懼只存在于想法中,它們在現(xiàn)實中傷害不到我。
當咨詢進行到第四次時,我感覺生活重新燃起了一絲希望和活力。咨詢師還提醒我:不能因為恐懼和焦慮,就回避生活中任何引發(fā)癥狀的場景,這樣只會被它吞噬掉生活的熱情。要把注意力放在當下應該去做的事情上,重新奪回對生活的控制權。
那會兒已經(jīng)臨近大三下學期,我面臨工作還是考研的選擇。我有過考研的念頭,但因為強迫癥的存在,我對自己毫無信心。咨詢師鼓勵我:如果這是你想做的事,那正常人可以完成,為什么你不可以?
糾結了好幾周后,我決定開始考研。但現(xiàn)實遠比想象艱難,接下來迎接我的,是比高三最后兩個月強度更大、發(fā)作頻率更密集、持續(xù)時間更長的強迫癥狀。我感覺自己就是那個被詛咒的西西弗斯,好不容易把巨石推動上山,又眼看著它毫不留情地滾落下來。一切似乎重新回到了起點。
我考研考了兩次,那兩年幾乎每天都在長時間跟強迫癥正面交鋒。我的情緒也時常在“亢奮”和“低落”之間橫跳??吹缴磉叺耐瑢W都在正常地看書、做題,我嫉妒得不得了。
不過,每當情緒風暴出現(xiàn),我就盡力讓自己動起來,去操場散步、跳繩,做正念練習,寫日記,聽咨詢師的課程錄音……
那段時間,爸媽也從之前的不理解,慢慢變?yōu)橹鲃恿私馕业陌Y狀,我也能把一些心里話說給他們聽了。慢慢地,高強度的暴露確實讓我感覺到情況發(fā)生了變化。有時候我能一上午感覺狀態(tài)不錯,偶爾又可以連續(xù)一天感覺不錯。
不過,因為考研壓力過大,最后我還是以一分之差沒被錄取。看到結果的那天早上,我眼淚不住地往下流。來不及過多難過,我開始找工作。
讓我慶幸的是,這兩年,強迫癥暴露的時間足夠長,也足夠徹底,似乎提前把我以后可能會遇到的癥狀都透支完了。復試結束后,巨大的壓力解除,我開始持續(xù)好轉。我強烈感受到,即便在最難的時候,自己仍然可以熬過去,甚至還能取得不錯的表現(xiàn)。
找到第一份工作后,我的生活恢復了七八成。我開始像這個年紀的女孩子一樣,想穿好看的衣服,想追劇、看電影,對談戀愛也有了沖動,還想攢錢去旅游。2021年,我參加了一個正念工作坊,它像是“手術”后的康復治療,從此,強迫癥很少再影響我了。
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可以平靜地講述自己的故事。只是,偶爾翻開當年的日記和咨詢錄音,我還是忍不住會哭。我一直以為身后追趕自己的巨大恐懼,是會傷害自己的野獸,但停下來回頭看,才發(fā)現(xiàn)是那個被忽略的十幾歲的自己。那些曾讓我害怕的想法,是在用另一種方式告訴我:那會兒的她缺乏安全感,需要真正的擁抱和關愛。
可是啊,日子永遠無法再重來?,F(xiàn)在,我只有給你很多很多的愛、很多很多的支持、很多很多的肯定,才能讓你淡忘那些苦痛。以后,我會學習無條件地站在你這邊,成為你最好的朋友,相信我。
馬林青//摘自三明治微信公眾號,本刊有刪節(ji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