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雪
秀紅現在工作的學校。
“女人如果打算寫小說,她必須有錢,還要有一間自己的房間。”《最好朝南》書名脫胎于弗吉尼亞·伍爾夫的作品《一間自己的房間》。一間“最好朝南”的房間,代表著女性自我需求的進步。書里有22位女性,24個不同尋常的“離經叛道”的故事。而秀紅,就是其中之一。
湖北恩施州宣恩縣曉關侗族鄉(xiāng)大山坪村,有一條通往縣城的公路,48公里的路程,一半是鄉(xiāng)道,彎彎曲曲橫穿山脈。早年,交通閉塞,連接大山的唯一交通工具是一輛核載30人的公交車。公交車前窗玻璃上貼著起始地名,紅色的,有些年頭了;扶手、座椅也有些磨損,但不妨礙今天它仍然工作著。
秀紅,曉關侗族鄉(xiāng)中心小學一名鄉(xiāng)村教師。8月11日,她接到一則特別的邀約——作為《最好朝南》二十二分之一的作者,前往成都參加新書分享會。在村莊街口,等候公交的人們哈欠連天,秀紅買了張車票20元錢,坐定后,她頭靠著窗子,聞著汽油味,顛簸著到達縣城。下車后,秀紅清理出飛進鼻孔里的塵土粒子。全程用時,準確點說,79分鐘。
有兩次出門讓秀紅深深地記得。一次在小學三年級她被父母帶去浙江讀書三年;另一次是秀紅長大后獨自去重慶旅行,因為不懂得如何在地鐵站購票,找不到預訂酒店的位置,她硬生生繞圈繞了兩小時。更早的孩童時期,秀紅,是那個日日盼望外出打工父母歸家的留守兒童,有過早戀、不堪、孤獨、自卑,破碎卻也堅強地生活著。
成年后的秀紅,成長為一名鄉(xiāng)村教師,通過寫作將自己的童年碎片,一塊一塊拼湊起來。她找班級里不敢看鏡頭的男孩談心,讓孩子們寫一封給未來的子女,也會焦慮萬一他們不學習該怎么辦。秀紅反向治愈大山里的留守兒童們,不是要對抗什么,批判什么,只是真誠地還原和記錄。在她的講述中,有一種坦蕩而無畏的真實。
那是真正的力量。
在與《新民周刊》記者的談話中,自詡內斂的秀紅,能發(fā)好多個50秒的語音,也能敞開心扉暢聊兩個小時。秀紅內心的世界里,沒有城市的喧嘩,而是山脈連綿,寫滿了故事。
工作后的秀紅,才理解到留守兒童的心理變化,往往是隱形的,有時背后還藏著隱形欺凌。
公交車門一打開,乘客魚貫而入。每天的公交班次只有六點半這一趟。前往曉關侗族鄉(xiāng)中心小學上學的孩子,如果趕不上,就只能干著急了。角落里的單人座,坐著一個7歲男孩,身穿藍色短袖,臟兮兮的。他和旁邊的秀紅,抬手打招呼。
男孩坐得筆直筆直,懷里護著書包,很健談?!皶镉形野职值纳矸葑C,我知道的,天冷了加衣服,天熱了脫衣服?!毙慵t知道,因為父母外出打工,陪伴很少,孩子被迫選擇住校,全權交給老師。
公交車上常常見到這樣的孩子,秀紅總能共情到小時候的自己。那時,家里窮,打電話要跑到附近小賣部的電話亭。有一次,母親來電,奶奶沒有通知秀紅,等到她去接電話時,母親掛斷了。秀紅很沮喪,一頭扎進雨中狂奔起來,途中她撿到一只流浪狗,抱起來“哇哇大哭”?!爱敃r我感覺自己就像那只流浪狗,沒人要了?!?/p>
工作后的秀紅,才理解到留守兒童的心理變化,往往是隱形的,有時背后還藏著隱形欺凌。有些變化乍看上去奇怪,比如學生突然頻繁拉肚子;活潑的學生變得不愛說話;學習很好的學生突然成績很差;家境不好的學生突然很“有錢”。受過專業(yè)訓練的社工包括秀紅,能識別出,這些可能是校園欺凌的表現。
“手伸出來”,秀紅剛上小學那會,最怕的便是這四個字。鄉(xiāng)里的表哥放學后,每天笑著對奶奶說“我喊妹妹一起去放?!?,可轉頭表哥就變了臉?!芭康缴狡律希业呢瑝艟烷_始了。”呼——啪!秀紅能清晰地聽到細竹條和空氣摩擦落到手臂上的聲音,“啪啪啪啪”,身上的肉像打了氣似的一條一條鼓起,有的好像點綴似的滲出一絲血紅。
接著火燒般的劇痛傳遍全身,人卻不敢躲?!按蚰闶菫槟愫??!薄澳阋歉一厝フf你就完了?!北砀缑看未蛉私Y束總帶著這樣一句“叮囑”。秀紅想過要躲開,可至今也忘不了當她再三向奶奶請求今天不去放牛時,表哥在窗外斜著眼睛瞪她的樣子。
最后秀紅的童年在被父母接去浙江管教兩年中結束。“現在回想,當時不過是希望通過闖禍,來獲取父母的關注吧?!?/p>
后來,表哥變本加厲,哄騙秀紅去挖泉眼,結果土里埋了一坨糞便。看到秀紅的窘態(tài),表哥在一旁捂著鼻子笑彎了腰,像看見了世界上最好笑的人。
日子一天天過去,痛苦一天天翻新,不知道什么時候起,秀紅“壞孩子”的傳言也在村里散開了。那一年秀紅9歲,讀小學三年級。帶著表妹逃學,在上學途中搶別人錢,讓小孩去池塘踩冰塊,把全村母雞生的蛋扔茅坑,拔掉全村人剛長出的玉米苗……最后秀紅的童年在被父母接去浙江管教兩年中結束?!艾F在回想,當時不過是希望通過闖禍,來獲取父母的關注吧?!?/p>
三年后,秀紅到縣城最好的初中開始了雞飛狗跳的青春期。家里離縣城遠,每個月回去一次,一到周末就只能滿大街晃悠。初中三年秀紅逃學、上網、看小說,順道結識了一位社會大哥,還差點被賣掉?!澳菚r候,自由過了頭,爺爺奶奶年齡大了,也沒來過城里,父母又關愛缺失,自然會出問題?!?/p>
要問秀紅到底什么力量支撐著她繼續(xù)讀書,她自己總結:大概是文學的力量吧。秀紅的叔叔,在縣城是一名有威望的老師。有一次,叔叔帶回了一本巴掌大的《作文精選》,秀紅憑借抄襲書中的一篇作文獲得了“A”,從此,寫作文拿“A”成了她唯一找到歸屬感的事。
課堂上的秀紅。
高三那年,在叔叔的建議下,秀紅報考了農村教師的崗位并順利通過。如今,她已經從別人口中的“壞孩子”,成為站上講臺的鄉(xiāng)村教師。
7歲以前,秀紅對母親的記憶是模糊的。
侗族鄉(xiāng)大山坪村的農戶住吊腳樓,樓中間有扇木門,對著正堂屋的桌子上有一打照片。幼時,秀紅喜歡爬上去伸手去夠。最破舊的一張照片,秀紅攥在手里的次數最多,四角磨出了皺巴巴的印子。照片里,母親穿著繡著菊花的紅大衣,頭發(fā)披著,很是溫柔。
傍晚放學,秀紅窩在藤椅上翻看,對母親最初的記憶,就來自于這里。
父母在秀紅1歲時外出打工,秀紅知道有這么兩個親人,但他們只活在照片里、電話里,唯獨在真實世界中觸摸不到。就像游戲中的動漫人物,在“升級打怪”時候能提供補給,但要求其給予“戲中人”靈魂與慰藉,幾乎是奢望。
每日上學、放學、放牛,小小的人兒過活得沒心沒肺,也從未發(fā)出過明知得不到答案的疑問:“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秀紅像一座孤島,一度覺得自己不需要父母,他們的存在,可有可無。
轉變在7歲那年下午,太陽的炙熱剛要退去,秀紅掛著兩條蜂蛹似的鼻涕拖著書包,見到了照片中那個女人,秀紅一眼就認出了她。但她變了,披著的頭發(fā)扎得高高的,照片里繡著菊花的紅大衣也不見了。見到秀紅,她咧開嘴招手喊:“那是誰家的姑娘娃兒,長這么高了,快過來?!?/p>
現在的鄉(xiāng)村學校硬件已經比較完美,但很多孩子還是缺少家庭關愛。
秀紅童年照片。
眼前這個女人熱情而陌生,秀紅一時間不知所措,母親上前走了幾步,蹲下,迎面而來的氣場卻逼得秀紅下意識地后退。秀紅愣了愣神,心窩窩里的悲傷涌上來,扭頭跑了。母親的呼喊被風吹得一個字兒都沒落到耳朵里來。秀紅跑上山去看套在樹邊的大黃牛,心里練習著該怎樣喊媽,是輕輕地喊一個字“媽”,還是甜甜地喊兩個字“媽媽”?
秀紅心臟怦怦跳,緊張到要劈開那個擋住家的山彎彎。天黑了秀紅不得不牽?;丶?,綁繩兒、關門兒、放苞梗兒。推開木門“嘎吱”一聲,秀紅打算喊一聲“媽”,卻又被迫咽了回去?!澳闳ツ睦锪瞬呕貋恚亢澳懵牪坏絾??是不是沒長耳朵,來來來,我用火鉗烙掉別用了?!毙慵t被母親左手揪著耳朵往火坑邊去,右手拿起通紅的火鉗,像拎著一只柔弱的雞。
那一刻,恐懼剜掉了七年的思念,它同那猙獰的火、撕心裂肺的哭喊一樣吞噬、嚼碎了那個字?;疸Q最終沒有烙掉秀紅的耳朵,但她再也沒有見過比那晚更可怕的火光。那天晚上,母親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過一般摟她入睡,秀紅挺直了腰桿一動不動,數著呼吸,有了人生中第一次失眠。
隨著母親漸漸突起的肚子,秀紅迎來了弟弟??傻艿軇倽M周歲,他們又走了,秀紅的生活除了多個和她一樣孤單的小孩,其他又恢復了“正常”。高二那年,母親因為工廠生意不好,留在家中和爸爸種植煙葉,也是那一年,秀紅和母親的溝通開始了。
記得一次忙完已是深夜,那天回家的路上月亮很亮,秀紅和媽媽的影子被投在黃泥巴路上,一長一短?!拔液弈銈?,屋里對我來講,就是一個旅館,總有一天我會離開?!毙慵t開口后,母親不像往常一樣扯開嗓子罵她沒良心,而是長長的沉默,山林中傳來“咕咕”的鳥叫聲。晚上,母親躺在床上,又一次要摟著她入睡。
“你和我講一講,為什么恨我們,我們打工都是為了你們,我們是虧你吃還是虧你穿了?”她的手從被窩里抽出來,挨著秀紅沒敢握住。接著轉身,嘆了口氣。那個夜晚,秀紅第二次失眠。
她回想起,前些日子母親到縣城學校送李子,大熱天舍不得花錢坐車,也不知道學校在哪兒,轉悠了好幾圈。待秀紅下課后,母親掏出懷里快揣熱了的李子,遞給她。母親雙手放在大衣兩側使勁搓了搓,笑著說:“快回去吧。”那一刻,秀紅感到了母親的小心翼翼,眼睛一熱,所有從小到大受的委屈呼之欲出。新書出版后,秀紅寫的文章并不為父母所知。她甚至沒有告訴父母自己的遭遇。
秀紅思量再三,選擇沉默。她不愿看到父母知道后的心疼內疚,她寧愿還是父母眼中那個“不懂事”的女孩。
秀紅給記者看一張學生合影。照片上有七八十個孩子,有學生在比“耶”,有學生在大笑,唯獨第一排靠右邊的男孩有些特別。他低著眉頭,眼神閃躲,雙手交叉著放在課桌上,心理學上的“態(tài)勢語言”似乎在告訴別人:他拒絕敞開自己,不愿合群。
這是秀紅帶的第一屆學生,低頭的男孩叫高宇涵,因為眼睛殘疾,智力落后,課間總會有調皮的學生嘲笑他。自卑情結導致他不愛拍照,周圍人也很難抓拍到他直面鏡頭的樣子。
為了對學生有更多了解,第一節(jié)課,秀紅讓全班同學在便簽紙上,寫下自己的愛好與夢想。高宇涵握著筆歪歪扭扭寫了幾行字——愛好:堆積木,夢想:當一個農民。秀紅以為,高宇涵生活在大山里,不懂得有什么職業(yè)。后來才了解到,高宇涵的家人常?!按驂菏健钡亟逃麄儠f:“你要好好學習,不好好學習,以后就只能當農民了?!备哂詈犨M去了,低價值感的他,覺得當農民就是他的出路。
鄉(xiāng)村教師給無法到學校的孩子送教。
秀紅班上的孩子大部分是留守兒童,照顧他們的爺爺奶奶要么過分溺愛,要么自私狂躁,每個人背后都有“自己的故事”。有的是單親家庭,缺愛讓他們早戀;有的從出生就沒見過媽媽,也不知道媽媽的名字和相貌;還有的會在作文中寫:“我知道我是抱來的,爸爸媽媽為什么不要我呢?”
秀紅開始同他們交心,讓他們穿越到20年后,以父母的身份給自己的孩子寫一封信,信中大多寫著“不管發(fā)生什么,我會一直陪著你”“我不要你讀書有多厲害,但你一定要做個好人”“我不會把你和別人家的孩子比,你盡力就好”“我會給你取一個好聽的名字,你一定要好好地愛我”“我不需要你大富大貴,簡單的粗茶淡飯也挺好”……
他們在字里行間表達著對父母的思念,也透露出對大人教養(yǎng)方式的不認同。秀紅試著向家長轉達孩子們的想法,可幾乎沒有一個家長愿意坦誠地回一封信給孩子。秀紅還“力排眾議”安排了性教育課堂,告訴孩子們如何保護自己。她也分享自己的經歷,覺得有必要。
秀紅不止一次思考過:“到底是什么讓我愿意把自己的一切講給孩子們聽?”直到秀紅會因為他們好而快樂,因為他們不上進而悲傷時,她才明白這就是愛。秀紅愛他們,仿佛是在愛兒時那個沒人愛也沒朋友的自己。她希望自己童年的夢魘,他們永遠不會經歷,更希望自己缺失的童真和愛,他們都能擁有。
秀紅與學生,其實是雙向救贖的過程。
秀紅覺得,自己比很多學生要幸運。雖然母親打壓式的教育一度讓她自我懷疑,但爺爺奶奶給了她極大的安全感。那時候,吊腳樓的木房子里有一個客廳,中間是塊泥巴地。冬夜,爺爺奶奶就刨開一個大坑,在中間燃起溫暖的火堆。爺爺一手抱著秀紅,一手烤著洋芋、番薯。讀故事書時,火光映在三人的臉上,像童年里治愈她的一束光。
村里的女孩子,長到一定年齡大多要承擔家務活兒,秀紅就不用,爺爺奶奶從來不讓她去洗碗、掃地,瑣碎的活兒她幾乎沒干過一樣。但碰到秀紅喜歡的事情,他們給予最大的尊重。小時候秀紅最愛放牛,因為任務不重,還能到野外去玩,每天放學后,秀紅第一件事是拿著燒炭木棍在門上寫:“奶奶,我上山放牛了?!?/p>
天快黑時,秀紅下山,牛還餓著。爺爺奶奶得知后,沒有責怪,第二天還讓秀紅去放牛?!八麄兠髦牢曳挪缓?,還鼓勵我去做,只是因為我喜歡。有一天,我放牛撿了一個木棍,他們還夸我好厲害?!?這些畫面,成為秀紅成年后遇到困惑時的“解藥”。
親戚聊天時羨慕地說:“你看,這孩子你都沒管,自己考上教師了,你有福氣啊?!蹦赣H笑了笑,心里會不會也五味雜陳。親戚聊天時羨慕地說:“你看,這孩子你都沒管,自己考上教師了,你有福氣啊。”母親笑了笑,心里會不會也五味雜陳。
2005年,父母掙了錢回鄉(xiāng),在大山坪村老宅旁邊蓋了一棟新樓房,房子蓋好,他們又出去打工了。房子很大,有一個水泥樓梯在室外,沒裝欄桿,總覺著空蕩蕩的,少了人氣。秀紅便到縣城寵物市場買了一只小狗,花了1000塊錢,這在當時可是一筆不小的開銷。“我最怕的就是孤獨,回家推開門它撲上來迎接我,我倆相互陪伴,算是精神寄托。”
秀紅說,小狗通人性,當她心情不好時,它會趴在身上,用爪子弄弄手,從心理上來講,小狗甚至比父母更親近我。工作之后,秀紅和母親的關系有一些改觀,但還是親近不起來。直到今年,母親身體不好,終于不再外出打工,謀生的方式,變成在鎮(zhèn)上開了一家燒餅店。
秀紅到縣城寵物市場買了一只小狗,“我最怕的就是孤獨,回家推開門它撲上來迎接我,我倆相互陪伴,算是精神寄托?!?/p>
母親買了一套90多平方米的房子,打算安安心心住下。秀紅從小到大第一次和母親長時間住在一起。她有點不適應,但至少,那個童年的女孩,再也不用日日夜夜盼望母親歸來了。
母親沒再提起“為什么恨她”,她心里覺得自己的女兒還挺棒的,嘴上卻用“走狗屎運”來形容女兒的今天,親戚聊天時羨慕地說:“你看,這孩子你都沒管,自己考上教師了,你有福氣啊。”母親笑了笑,心里會不會也五味雜陳。只有秀紅自己知道,她經歷了多少折磨和自我救贖,才找到人生的支點。
站在講臺上,秀紅笑著將埋藏在心里的那些童年夢魘講給孩子們聽。“你們猜我挖到了什么?”“是糞便?!毕旅?zhèn)鱽韺W生們一陣陣大笑,“老師,你也太慘了吧?!焙髞恚晃粚W生在日記中寫道:老師把丑事都告訴我們了,看來她真的想和我們做朋友。
黑暗的日子過去了,當下的秀紅正在追尋新的生活。她曾經多想圍觀的人從岸上扔下一個游泳圈,或者拉自己一把,讓她浮出水面。但現在,她可以自救,也不再期待靠岸了。
(文中部分內容參考上海譯文出版社《最好朝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