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天的雨有點像二八女子的情緒,纏綿、反復(fù)、黏滯,性子上來了就是一場,停都停不下的樣子。這次的雨已經(jīng)連續(xù)下了兩天,雨雖不大,卻很細密,粉絲似的直往人身上粘。單良走出門的時候,馬路上已存了一些水漬,東一片西一片的,花斑癬一般。沒有打傘,他就專挑有樹的地方走,走了沒多遠,在一棵法桐樹下停下了腳。
早晨八點多鐘的公交站牌前,和往常一樣聚了一群人。姍姍來遲的公交車剛一到站,人群便爭先恐后地往車上擠。片刻后,吃飽肚子的公交車慢吞吞地駛離站牌,將余下的人和罵聲一起拋于腦后?!皨尩?!今天這出租車都死哪兒去了?”聲音不低,一字不落地全送進了單良的耳朵里。單良笑了笑,心說,一個也沒死,都活著呢,就是活得不太好。這事在司機群里已醞釀一段時日了,昨天才確定下來。油價上漲,加氣還加不上,不管你跑幾毛錢,每個月都得上交幾千塊。這個城市的人口也就一碗米那么多,除去坐公交車和開私家車的,到出租車這里也就剩下一勺。偏偏黑車還明目張膽地過來搶食,而且越鬧越猖獗。如果大家的日子都過得順順暢暢,誰愿意這么折騰?這幫人哪個不知道,這種事情就是一把雙刃劍,首先傷自己的筋動自己的骨。
單良折身往回走,一輛紅色舊別克從他身邊飛馳而過,泥水濺了他一身?!靶芎⒆?!”單良罵了一句。
“停工就停工吧,今天過去看看她,有七八天沒去看她了?!眴瘟加謬Z叨了一句。
從繁華的和平路回到住的地方,仿佛一腳踏進了上世紀三四十年代的舊電影里。陰沉灰暗的房子,盤根錯節(jié)的電線,逼仄的胡同僅露出一線灰色的天空,墻壁上密密麻麻地糊著壯陽藥廣告。這個村子叫劉家橋,被周圍的高樓大廈包圍著,像個破敗的核兒。村民們喜歡在自家庭院見縫插針,巴掌大的地方也被充分利用起來,四面壘上墻加個蓋就是一座房,房子的朝向更是五花八門。單良租的這家是兩層的自建房。房東在二樓,他和父親老單住在一樓的東屋,其他幾間也都住了人。前一陣子,單良看上了一套五十多平方米的二手兩居室,地段偏一點,房主要價七十萬。他想著自己湊夠首付再貸點款就能買下來,哪知銀行不給貸,說還款無法保證。他和老單已經(jīng)在這里住兩年多了,早就有搬出去的打算。這么一來,還得接著在這里住下去。
東屋的門虛掩著,老單沒在家,木的車也不見了,鎖車子的鏈子在地上扔著。單良想起來了,早上換衣服時將鐵鏈的鑰匙放在桌子上了,準是老頭兒拿了鑰匙將鐵鏈打開的。單良撥了老單的手機,那邊沒有接,他的心立時提了上來。老頭兒迷迷糊糊的,這能跑到哪兒去?他關(guān)了手機匆匆往外走,在村里找了一圈兒沒有任何收獲。他一分鐘也不敢耽擱,小跑著直奔和平路。到了十字路口他決定先往西找,火車站和汽車站都在西邊,老頭兒可能像以前那樣去車站拉乘客了。他頂著小雨往西跑了兩站地,還是沒見老單的影子,打他電話仍是不接。單良就覺得頭有點暈,他站住腳,定了定神,緩了幾分鐘,再次撥了老單的手機,這回通了,電話里是嘈雜的車聲和人聲。他一張口就吼起來:“你去哪兒啦?這么多車你亂跑什么呀!”“……這是,哪兒?”“你仔細看看周圍有沒有標志性的建筑?”“建筑……建筑?!眴瘟荚陔娫捓镫[約聽到有商場搞活動的聲音:東湖銀座三周年店慶,歡迎新老顧客光臨,禮品多多,優(yōu)惠多多……是了,這幾天東湖銀座在門前的小廣場搞活動,到那里有兩站多地,坐公交還得轉(zhuǎn)車,單良決定打車過去。等了幾分鐘也沒見到一輛出租車,這才想起來罷工的事。瞧這事搞的。一輛黑色私家車停在他跟前,司機探出頭問他:“坐車嗎?去哪兒呀?”他猶豫的時候,司機說:“今天沒出租車,他們都停了,你不走就在這兒等著吧?!?/p>
黑車開走了,單良只得甩開腿繼續(xù)跑。
單良氣喘吁吁跑到東湖銀座時,他爹老單正被一幫人圍觀,被圍觀的還有老單的那輛舊木的。那群人對著木的車指指點點,嘻嘻哈哈的,還有人坐進了車內(nèi):“這是哪里來的古董?有意思啊?!蹦镜能嚭竺娴睦蠁我彩且荒樞Γ骸拔襾硗颇?,走吧走吧?!避嚿系娜寺劼牬搜?,立時跳下了車:“您這么大年紀了,可不敢讓您推。”老單說:“你就坐吧,我推一輩子車了,很便宜的,不貴?!眴瘟紦荛_人群走進去,說:“你咋跑這里來了,走了,回家了。”老單搖頭說:“來生意了?!眴瘟颊f:“來什么生意,回家了。”單良將老單從后座上拽下來,扶他到前面的車廂里坐下。單良坐上后座,撅起屁股開始蹬車。走過一個路口,一輛出租車從他身邊駛過。不多時,又看見一輛出租車?!翱?!都偷偷出車了,到底人心不齊?。≌嬲T工的才是傻子呢?!?/p>
到家后,單良將木的車推進院子里的棚子下,用鐵鏈將車重新拴在樹上,鑰匙則放進了自己兜里。老單氣呼呼地說:“你干啥呀?我要去拉客人?!薄澳氵€拉客人呢,出去后都回不了家?!眴瘟甲哌M房間,出來時一手拿著一把椅子,一手提著半口袋花生。單良將花生放在車上,說:“你在車上剝花生吧,可別再出去了,等我下班了就陪你去推車?!眴瘟蓟匚菡伊似繖C油,給鏈條加了油,見車把有點歪,再將它重新扭正。這車子到底是老了,跟老單一樣。
單良和老單剛來濟南的時候,木的車并沒有一塊兒帶過來。因為這個,老單那一陣子光跟單良鬧,不吃飯,不睡覺。單良沒辦法,跟一個往這個城市送貨的老鄉(xiāng)說了說,人家將舊木的放在卡車上給捎了過來。那時候老單的腦子還算清楚,他只推著木的車在村子里轉(zhuǎn),到了吃飯睡覺的點也知道回家。今年老頭兒的腦子走了下坡路,一出去就找不到家,搞得單良只得將車子拴住。好在木的車在哪兒,老單就在哪兒,這也是老單的一個好處。
木的是單城獨有的一種交通工具,它是和面的相呼應(yīng)的。木的有點像東北的倒騎驢,車廂在前,司機在后,只是木的車廂全是木頭的,車廂前頭的那一面也沒有封住,還專門留有供乘客放腳的踏板。木的的動力非油非氣,而是來自人體血液里的五谷精微。早些年間,單城還沒有通公交車時,大街上的木的隨處可見。兩公里一塊錢,客人在前面坐著,司機在后面撅著屁股腳踩手推。后來,大街上的公交車和出租車多起來,木的車的生意也一天不如一天。木的車主們紛紛改弦更張,但老單沒改行。老單做生意腦子不行,外出打工又沒人照顧單良,只能推著他的木的車,在出租與公交的縫隙里撿拾些遺漏。
說起來,單良與木的車還頗有淵源。
那是個冬天,天剛蒙蒙亮,老單蹬著木的車早早地上了街。剛駛到東關(guān)的一個小巷口,被一個抱孩子的年輕女人攔住了。女人穿著棗紅色的棉服,一條粉色的長圍巾將臉圍得嚴嚴實實,光露著兩只眼睛,眼睛很大,睫毛很濃,像小扇子?!叭テ囌尽!鄙狭塑嚭?,襁褓中的嬰兒一直哭,聲音很細,像是貓叫。后面的老單問:“孩子是不是冷?。俊迸艘膊淮鹪?,卻低聲抽泣起來。老單停下車,問:“你這個孩子,這是有什么難事啊?”女人將臉伏在孩子的小被子上,努力控制著自己。老單將身上的老棉襖脫下來,蓋在嬰兒的身上:“姑娘,你也別嫌我的棉襖臟啊。主要是車子前頭冷,這么小的孩子還一直哭,我怕把你倆凍著了。”女人道了謝,用老單的棉襖裹緊了孩子。
到了汽車站門口,女人說:“叔,先別進站了,我還得買點東西。”老單停了車,女人抱著孩子卻不下來,老單也不好催她。過了一陣子,女人起身,將孩子遞給老單,說:“叔,我先去里面上個廁所,麻煩您幫我抱一會兒。”老單接過孩子,女人將懷里的包裹放在車上,急匆匆地走進站內(nèi)。
孩子的目光還很弱,應(yīng)該還沒有滿月,在老單的懷里他還哼哼唧唧地哭。老單見旁邊有賣小風(fēng)車的,便買了一支逗他,逗了一會兒終于不哭了。
約莫一個鐘頭過去了,女人還沒有出來,老單心里畫起了問號。他走進站內(nèi),讓賣茶葉蛋的老太太幫忙到女廁所里看看。老太太從廁所里走出來,說:“沒有穿紅棉服、圍圍巾的年輕女人,里面只有一個老太太?!?/p>
這之后,老單常在汽車站附近轉(zhuǎn),只是再也沒有找到那個年輕女人。
春節(jié)后的一個早晨,老單蹬著木的車徑直駛進單城一中家屬院。他將車子停在一個小院跟前,開始敲門。門內(nèi)是單老師的家,單老師是老單的乘客,經(jīng)常照顧他的生意。單老師打開門后,驚訝地說:“哥,你咋來了?”老單往手上哈著氣說:“嘿嘿,怕你去上課了,早來了一會兒。”見老單穿著舊毛衣在雪地里又搓手又跺腳,單老師說:“大冷天你咋連棉襖也不穿?”老單說:“給你帶了些紅薯和蘿卜,都是自家地里長的,怕它們凍壞了就蓋上了?!眴卫蠋熥呱锨?,想幫老單去搬被繩子捆住的那個大口袋,不料車上卻傳來一陣哇哇的哭聲,單老師吃了一驚。老單掀開車上的棉大衣,從大衣下面的小棉被里抱出一個嬰兒。單老師將老單讓進屋,說:“哥,這孩子……”
老單說:“兄弟,哥沒什么本事,人也長得矮小,四十多歲了,連個老婆也沒討上,可是,老天卻待我不薄,賜給我一個大兒子。你看,他長得多結(jié)實??!”老單將事情的經(jīng)過說了一遍,單老師說:“哥啊,好心人吶!那女子見你好心腸,才敢把孩子給你啊?!眴卫蠋熣f著,從兜里掏出兩百塊錢往老單手里塞。
老單連連擺手,說:“兄弟,你誤會了,哥不是這個意思。”單老師還是往老單手里塞:“拿著,給孩子的?!?/p>
老單看推不過單老師,急得臉都紅了,嘴也磕巴了:“兄弟,真、真不是這個意思!”
單老師停下來。
老單說:“我只是想麻煩你一件事?!?/p>
“啥事?說吧,哥。”
“這不,孩子到我家三個月了,還沒取大名呢,我不識字,想讓你幫著給取個名字。你是文化人,給孩子取個響當(dāng)當(dāng)?shù)拿?,讓他這輩子做人做事都穩(wěn)穩(wěn)當(dāng)當(dāng)?shù)?。?/p>
單良出門的時候,叮囑老單說:“您可別再出去了,中午我回來給您做飯。”老單說:“別忘了給小菱買……買橙子。”
小菱?他今天怎么提起小菱了?
小菱和單良離婚兩年多了。是單良親自把她送上車的。單良現(xiàn)在想起此事還會后悔,不該把她送走??墒遣凰妥哂帜茉趺礃幽??當(dāng)初,小菱和前夫離婚時那邊死活不讓她帶走孩子,嫁給單良后,她經(jīng)常在半夜里吧嗒吧嗒地流眼淚,單良就得哄她。她不睡,單良也不敢睡。有時是看電視,當(dāng)屏幕里出現(xiàn)了孩子,她準會哽咽,隨著劇情加深到了孩子與父母分別時,她這邊也成了聲淚交加的狀態(tài)。不管是在大街上還是在集市上,看見了四五歲的小男孩,她先是站在那里呆呆地看,再慢慢走近,張開雙臂試探著去抱,全然不顧孩子父母正以防備的眼神盯著她。等到孩子被人家父母抱走后,失望和悲凄的神情便出現(xiàn)在臉上,隨之而來的,又是一陣眼淚和鼻涕。那時,單良常跟她說去那邊把孩子要回來,實在不行,搶過來也可以。后來,單良發(fā)現(xiàn)是自己想簡單了,哪里只是孩子的問題?有幾次,她的手機響了,她看看單良的臉,卻不接電話。那次單良下班走到家門口,聽見她在房間里跟人通話,她說,你改你改,這話都說過多少遍了,你改了嗎?……你以為我愿意成現(xiàn)在這個樣子嗎?誰家的孩子不是跟爸媽在一起??!
雨小了,變成了毛毛雨,路上的行人很多都沒有打傘,頂著細雨急匆匆地走著。這會子工夫,出租車全都上了大街。單良開著車走到綠城大廈附近,一個牽孩子的女人正在路邊東張西望,單良靠了過去。女人和孩子坐進車內(nèi),單良說:“你倆系好安全帶?!迸苏f:“一會兒就到了,系什么安全帶?”單良高聲說:“給孩子系上安全帶!”“你喊什么喊?!”女人嘟囔了一句,到底給孩子系上了安全帶。
單良清晰地記得那個孩子剛上車的樣子。她穿了一件白色的公主裙,還化了妝,一張小小的圓臉,打了腮紅后簡直是綻放的花朵。單良扭頭笑說:“真漂亮啊,像個白雪公主?!彼龐寢屇翘齑┑氖呛{色的連衣裙,應(yīng)該也化了淡妝。她媽媽笑了笑,說:“師傅你開快點啊,孩子要去少年宮表演節(jié)目,時間有點緊,擔(dān)心遲到?!眴瘟歼@才想起來是六一節(jié),難怪街上的孩子都打扮得如花似玉的。單良不再說話,加快了車速……當(dāng)時從后視鏡里看到的,后面那輛車開得像飛起來,他應(yīng)該是想超越前面的大卡車,不想前面紅燈亮起,大卡車突然剎車,那小子猛地往左打方向盤,單良的心立時提了起來,還沒等他轉(zhuǎn)方向盤,巨大的力量撞到了自己的車尾巴上……那個孩子閉著眼睛躺在那里,血將白裙子染成了紅色……
不知道她的藥吃完了沒有,好容易這陣子病情有了好轉(zhuǎn),藥物可不能中斷。下午說什么也得過去看看。單良邊開車邊想。
中午時,單良回家給老單做了午飯,西紅柿雞蛋面條。老單有些不滿意,說:“怎么不是香椿面條?”單良說:“都秋天了,哪來的香椿?”“小菱就喜歡給我做香椿面條?!憋埡螅瑔瘟紝⒛前氪ㄉ岬搅朔块g里,給老單燒了壺開水。準備出門時,老單又扭轉(zhuǎn)臉說了一句:“明天你去把小菱接回來,她自己找不到家?!?/p>
單良將后視鏡調(diào)正,用毛巾細細擦去上面的灰塵。他望著鏡中的那張臉,國字臉,皮膚黝黑,單眼皮,獅子鼻,厚嘴唇。說是三十七歲,看著倒像四十七的。單良聽老單說過一次,單看那雙眼睛就知道他媽媽長得不丑。自己這張臉隨誰呢?天知道。他寧愿自己是老單的親生孩子。小時候,老單用帆布做了個兜子,平時將他兜在胸前,有乘客的時候,老單兜著他也不耽誤蹬車。熟人見了就打趣他們:“上陣父子兵啊,瞧,人家這爺兒倆一起掙錢。”老單就嘿嘿地笑。有了他之后,連媒婆都不給老單介紹老婆了,好在四十多歲的老單對結(jié)婚也不抱幻想了。
下午拉了一個大活兒。有個乘客從市里去城郊的高鐵站,表上顯示是九十九元,乘客給了張百元鈔票。單良正從錢包里翻找一元的零錢,那乘客擺擺手說:“算了,一元錢,不要了,給你買瓶水喝吧。”單良的心情由多云倏地轉(zhuǎn)為了晴,直到駛出高鐵站很遠了,他臉上的笑還沒有退潮。
前面就是高劉村了,馬上到她家了。
她家門口的小胡同挺窄,單良每次都是將車子停在村口。他下車后先去超市,揀最新鮮的水果買了兩兜,又買了兩盒土雞蛋。幾樣?xùn)|西加在一起就有些分量了,他分作兩只手提著,順著小胡同往里走。一到她家門口,就有些莫名的緊張,這都一年多了,每次該敲門時他都會猶豫。他深吸了一口氣,抬手敲了敲門。聽到里面問:“誰呀?”“我?!边^了片刻,有腳步向大門的方向走過來,接著,是鑰匙開鎖的聲音,單良往后退了一步。
她的臉仍然很蒼白,走路時衣服飄飄蕩蕩的,從后面能看到衣服下肩膀和肩胛骨的痕跡。單良說:“大門到現(xiàn)在都還鎖著,你今天又沒有出去?”她“嗯”了一聲?!澳阍摮鋈プ咦?,老悶在家里對你的身體很不好?!彼f:“昨天出去了,去買菜?!边M了房間,她去桌子邊提暖水壺。單良說:“別倒水了,我這就走。”她還是給他倒了一杯水,說:“坐吧?!眴瘟伎戳丝茨_下的板凳,卻沒有坐:“醫(yī)生給你開的藥都在按時吃嗎?”她點了點頭。單良說:“你需要什么東西嗎?我去給你買回來?!彼f:“你不用一趟趟地往這邊跑了,我沒什么事,自己都能買的?!薄皠偛潘鸵粋€顧客,順路經(jīng)過這里?!彼まD(zhuǎn)臉,目光掠過前方的電視柜,落在柜子上的小相框上。那是她們母女兩個的照片,應(yīng)該是在春天的花園里拍的,兩人都穿著漂亮的連衣裙,媽媽的裙子是湖藍色的,孩子還是白色的公主裙??磥恚{色和白色是她們母女鐘愛的顏色。照片上的媽媽和第一次見到時沒什么區(qū)別,很豐腴,臉頰飽滿面色紅潤,孩子的那張?zhí)O果臉仍舊是紅通通的。
這個女人,先是丈夫跟別的女人走了,孩子又……
單良低下了頭,說:“唉,都怪我……”她將目光移向別處,說:“哪能怨你呢?是命……”
“……”
“都知道,那件事不是你的責(zé)任?!?/p>
“我寧愿出事的人是我?!?/p>
“都是命……”
單良將臉轉(zhuǎn)向門外,說:“你好好照顧自己吧,我走了?!眴瘟紕傋叱鰞刹剑牭蒙砗笳f:“你等一下。”單良回轉(zhuǎn)身。她說:“你這幾天有空嗎?”
“什么事?”
“我想去找找工作,都一年多了,該出去工作了。如果你太忙就算了?!?/p>
“有空!有空!”
“我想著還是像以前那樣做營業(yè)員,只是,有幾家要面試的服裝商場離這兒比較遠……”她說完,笑了笑,身體似乎搖晃了一下。剎那間,單良周身的血液凝固了,大腦一片空白。等他的大腦重新回了血,她臉上的笑已經(jīng)消退了。單良站在那里看著她,她站在門口,門旁邊是一個小花壇,小花壇里種著竹子,竹竿修長挺直,竹葉青翠濃密。竹子掩住了她半個肩膀,有幾片葉子在她面前拂來拂去的。單良周身的血液在加速奔流,呼嘯著、沸騰著。他聽到了來自身體里的各種聲音:風(fēng)聲、流水聲、花朵綻開的聲音……
他的頭有些暈,他想走到她跟前,離她近一點,把她額前的頭發(fā)輕輕理到耳后??墒撬麉s一步也邁不開腿。
他只得轉(zhuǎn)身往門外走。出了大門,剛走了幾步,腳下被什么東西絆了一下,膝蓋一軟,雙手和一條腿磕在了地上。
他爬起來,想要拍身上的泥。雨天,濕泥,沾上了哪能拍得掉?這些可愛的泥??!
一輛出租車大多是兩個司機輪流開。一個白班,一個夜班。單良的這輛車二十四小時歸他自己。他白天要回家給老單做飯,因為這個,他主要靠夜間跑車,跑到夜里十二點再回家睡覺。得趁年輕多掙些錢,給老單養(yǎng)老,還得考慮自己以后跑不動的時候?,F(xiàn)在看來這個決定無比正確,得掙錢啊,以后花錢的地方多著呢。老爺們兒掙錢自己花,僅僅是為了活著。老爺們兒掙錢給女人花,卻是為了更幸福地活著。
下午四點鐘單良回了家,給老單做晚飯。他每天都是這個點回家,他不想錯過六點左右下班高峰期的活兒。晚飯做了兩個菜,一個辣椒炒雞蛋,一個涼拌豬頭肉。本來想做四個菜的,但考慮著加菜得耽誤一些時間,還是做兩個吧。今天是個有標志性意義的日子,總得在伙食上顯示出與眾不同來。由于這一陣子沒吃葷菜的緣故,老單吃得很香,搞得手上嘴上全是油,單良給他擦干凈后,將盤子碗筷放進了水盆里。明天一早再刷吧,得趕緊出車。“爸,一會兒您自己睡覺啊,睡覺時關(guān)好門?!崩蠁巍班拧绷艘宦?。單良拿了外套往外走,老單在后面說:“大門別關(guān),小菱一會兒回家打不開?!眴瘟颊f:“小菱早和咱家沒關(guān)系了,以后別再提她了。”“過幾天會有個更好的女人來咱家?!彼旨恿艘痪洹?/p>
細雨依舊如絲,密密地織著錦緞。路邊的綠植被雨水沖刷得清新喜人,有一種摁不住的蓬勃生機。姑娘們撐著漂亮的小花傘,邁著輕盈的步子。細雨該有音樂相配,最好是《甜蜜蜜》《最浪漫的事》之類。單良按了鍵,響起來的卻是《單身情歌》,《單身情歌》就《單身情歌》吧,今天聽起來也不那么憂郁滄桑了。手機響了起來,單良將耳機塞進耳朵?!笆菃瘟紗??”聽到那個聲音的時候,他心里咯噔一下:“小菱?!”“單良,我終于找到你了?!彪娫捘穷^兒有了哽咽聲,她還是那么愛哭。“小菱,你先等一下,我找個地方停車?!?/p>
路邊是個小廣場,單良剛把車子停好,小菱的電話就打了進來:“這半年來我一直給你打電話,總是停機,我就知道你換號了。幸虧還存了幾個村里人的手機號,才找到了你現(xiàn)在的電話號碼?!薄澳悻F(xiàn)在怎么樣?”那頭的哭聲中混著明顯的鼻音:“又離了,沒法過呀……以前他只是喝酒,現(xiàn)在喝醉了就打我,他嫌我和你結(jié)過婚,一不高興就提這事,不管是棍子還是笤帚,逮住什么就拿什么打我……”
“你兒子呢?”
“兒子這次判給我了……單良,當(dāng)初我是想兒子才同意和他復(fù)婚的,我以為他會改。我這次是徹底和他一刀兩斷了,再也不聯(lián)系了。你呢,單良?”
“我……”
“我想知道你的意思,單良?!?/p>
單良掛掉電話,放棄了原來的行車路線,將車子駛上高架橋,車玻璃沒關(guān)嚴,露出一拃長的空隙,風(fēng)裹挾著小雨呼呼地直往里灌,他卻一點也感覺不到冷。下了高架橋是白馬山,他將車子停在了山腳下,他覺得自己的腦子成了蜂巢,成千上萬只蜜蜂嗡嗡嗡地飛進飛出,他只得將頭伏在方向盤上。前幾天同事結(jié)婚他去幫忙人家給了一包香煙,當(dāng)時隨手扔在了車上。他找了找,在副駕座旁邊的儲物箱里找到了它。平時他不抽煙,他一向認為抽煙是在燒錢。但現(xiàn)在就想抽一支。他抽了兩口,煙霧嗆得他直咳嗽。他又抽了兩口,感覺胃里抽搐得厲害,他擔(dān)心吐出來,忙跳下車,在濕地上摁滅了那支煙。此時,車上的歌曲變成了《十字路口》,唱歌的人很多,亂糟糟的,他抬手關(guān)掉了音樂。
他倚在車身上吹了一陣涼風(fēng),頭和胃的不適并沒有改變多少。他將車子鎖好,順著山腳的小路開始往前走。走不多遠就能看到一塊石碑,碑后的墳頭掩藏在青草與雜樹中間,露在外面的石碑成了死者留在世上最后的旗幟。他繼續(xù)往山上走,半山腰是柏樹林。林中的柏樹棵棵莊重挺拔,枝葉蒼翠濃郁。樹杈上夾滿了大大小小參差不齊的石頭。柏樹結(jié)柏(百)子,這是求子的人許下的心愿。百子樹與墳?zāi)箖蓛上嗤?,生死之間全無界線。他在地上脧巡了一圈,撿了塊大石頭,將它夾在了一棵柏樹的樹杈間,唯恐石頭掉下來,他還將石頭往下按了按,感覺那塊石頭很結(jié)實了,他才放了心。
兜里的手機響了,還是小菱打來的,他遲疑了許久,電話再次響起時,他終于還是接了?!笆迨濉!彪娫捘穷^兒卻是個稚嫩的男孩聲音,“叔叔,我媽媽說,你是個好人!”單良一時無語,那個孩子又說了幾句什么,才掛掉了。
單良握著手機愣怔了許久,才向著來路走去。路兩邊的柏樹杈間夾滿的石頭,像熟透的果實綴滿枝頭。
(吳蘋,濟南市作家協(xié)會簽約作家。作品散見《小說選刊》《中國作家》《廣州文藝》《四川文學(xué)》《安徽文學(xué)》等。)
篇名題字:張瑞田
插圖:肖家云
編輯:耿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