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十五歲那年,學校的大門關閉,頭上戴著金光燦燦的帽子,帽子上印著返鄉(xiāng)青年的大字,灰頭土臉回到生養(yǎng)我的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
十五歲,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很尷尬的年齡。農閑時,活少人多,狼多肉少,生產(chǎn)隊長不給我派活,理由是娃娃能干啥,為的是不讓我們搶大人的工分,工分就是飯食。農忙時,就成了半大小伙子,生產(chǎn)隊長再見到我就說,騾駒子長大了,該上套啦。
到了麥收季節(jié),連懷孕八九個月的新媳婦都挺著大肚子在生產(chǎn)隊的土地上掙扎,豈能讓半大小伙子閑逛?
麥收時節(jié)稱“三搶”,搶收、搶種、搶交公糧。
新麥打下來了,必須把顆粒最飽滿,曬得最干,品種最好的麥子,最先交納公糧。自古以來,種田納糧就是農民的天職。生產(chǎn)隊的牲畜少,它們要犁地,耽誤季節(jié)就耽誤收成;還要碾場,麥子運到碾麥場,要及時攤場、暴曬、滾碾,靠牲畜拉著石碾在麥棵上滾來滾去。要是碾得不及時,一場雨下來,新麥就變成芽麥,毀了一季收成。要把公糧運到收購站,只能把人套在馬車上拉糧車。
一輛馬車裝四千斤新麥,天一黑就出發(fā),四五十里路,第二天破曉時才能趕到收購站。
農忙季節(jié)的勞動力緊張,壯勞更緊張,生產(chǎn)隊只能抽出三個壯勞,都是二三十歲的棒小伙子,一個駕轅,兩個護轅,拉梢繩的不是婦女就是我們這些剛上套的半大小伙子。
入夜時分,馬車從碾麥場出發(fā)了,夜色晴朗,蒼穹高遠,孤獨的月亮給關中平原灑下朦朧的光,像無邊無際的薄霧,淹沒了滾動的馬車和我們這些拉車人。天穹上除了月亮,還有繁密的星,有閃動的,也有不閃動的,都煥發(fā)著察覺不到的光,或許它們的光被月亮的光淹沒了。
馬路上僅有的馬車,或在我們前邊,或在我們后邊。更深夜靜,我們能聽見前邊拉車人的腳步聲,還能聽見他們吼喊“用力拉”的鼓勁兒聲,卻看不到人和車的影子。我們還能聽見后邊拉車人的腳步聲,也能聽見他們吼喊“用力拉”的鼓勁兒聲,估計他們也看不到我們的人和車子的影子。我們彼此都知道,都是朝著同一個目標進發(fā)。
過去套梢騾子梢馬的粗繩上,綁著我們的麻繩。母親擔心麻繩勒破我的肩背,特地找了一塊連補丁都做不成的破布,綁在麻繩上。我拼命地拽拉麻繩,身體彎成了弓,能聽見自己和別人粗重的喘氣聲,還能聽見自己心臟急促泵血的咚咚聲。子夜過后的凌晨是一天中最涼爽的時辰,竭盡全力的拉車擠軋出我們體內的油脂和汗水,額頭上、臉頰上、脖子上、胸背上的汗水,匯聚成幾道水流,一點一點地滴在腳下的路面上。夜間,看不清汗水滴到地面上的痕跡,卻能聞到汗水在身上發(fā)餿的腥臊味。笨重的車輪緩慢地滾動在堅硬的鄉(xiāng)村土路上,發(fā)出隱約又沉悶的聲音,像是從遙遠的秦嶺山上傳來。我們知道,十多個人拉著裝有四千斤麥子的馬車,任何一個人偷懶,必然使別人出更多的力氣。在鄉(xiāng)黨眼里,偷懶跟女人偷漢子男人偷東西一樣,是最不光彩的事情。
車轅兩邊護轅的壯勞,從拉車人拽拉的麻繩的松緊,可以看出誰賣力,誰偷懶。當然,善于偷奸?;娜耍瑫崖槔K繃拉到最佳程度,既不出大的力氣,又能把麻繩繃平,肉眼看不出他在偷懶。道高一尺魔高一丈,護轅的壯勞,都有過這種出苦力的人生經(jīng)歷,豈能看不出這點伎倆。他們用手拍下我們拉車的麻繩,就能判斷出我們出了幾成力氣。如果發(fā)出“嘣嘣”的聲音,證明拉車人用足了力氣。如果發(fā)不出這種聲音,證明這個拉車人沒有出大力氣。隨之,靜謐的夜空里就爆出粗喉嚨大嗓子的吼叫:“偷懶,丟先人哩!”于是,在很長一段時間,他們再用手拍這些麻繩,都能發(fā)出“嘣嘣”的聲音。
遇到下坡了,這是拉梢繩人最喜歡的路段,我們不需要出一點力氣,車輪借著坡度自動地向前滾去。但是,下坡卻是駕轅和護轅人最不喜歡的路段,馬車在坡度的驅使下,把所有的重量都壓在車轅上,坡度又驅使車輪越來越快地向前滾動,駕轅護轅的人力氣稍有不濟,就會被馬車的慣性左右搖晃,或者摔倒、被車輪碾壓,留下終生遺憾。我們拉車人的肩背輕松了,坡度把重負又強加到駕轅護轅的壯勞身上。
每到下坡時,駕轅人就吼叫:“下坡了!”我們立即轉過身子,把聚集在麻繩上的力氣轉過方向,把馬車朝后拉,降低坡度給馬車造成的慣性,減輕駕轅護轅人的重負和危險。
拉梢人和駕轅護轅人最理想的路段是慢下坡,就是坡度不陡的下坡路,我們不需要出力氣拉車,駕轅護轅人不擔心坡度的慣性使車輪滾動的速度加快。遇到這樣的路面,我們的身體和心理都有了極大的放松,駕轅的壯勞就喊:“狗蛋,給咱唱點啥?”
護轅的狗蛋就問:“都想聽啥?”
另一個護轅的就喊:“回娘家!”
這個我叫狗蛋哥的壯勞就離開車轅,甩一下胳膊,干咳幾聲,清了嗓子,架起歌唱的勢頭,吼唱起來。
到了附近村子,狗是領土的忠誠衛(wèi)士,沖著我們的方向吠叫起來,數(shù)十只狗的吠叫同樣頗具氣勢。于是,拉車人的吼唱,狗的吠叫,喧鬧了萬籟無聲的關中平原的子夜。馬路邊有個碾麥場,我們的吼唱同樣驚動了看護麥場的老人。老人提著根棍走到路邊,夜色茫茫,不知提的是拐棍還是木棍,沖著我們喊:“哪個堡子的鄉(xiāng)黨?”
護轅的壯勞回答:“杜家堡子的?!?/p>
又問:“鄉(xiāng)黨是送公糧的?”
答:“送公糧的。”反問:“你堡子的公糧送過沒有?”
老人回答:“早半個時辰就出發(fā)啦?!?/p>
我們不再說啥了,過了這個碾麥場好大工夫了,護轅的壯勞才長嘆口氣,懊惱地說:“緊趕慢趕還以為咱的公糧交得最早,還有人比咱交得更早?!?/p>
我不解地問:“交得早交得晚有啥不一樣,還不都是把公糧交了?”
護轅的壯勞說:“你懂得豬肚子有糠,遲交晚交都得交,少交一兩都不行,為啥不搶在前邊交,交到前邊除了臉上光彩,公社還獎勵化肥。”
當時我不在意他們說的這些道理。后來參軍入伍,復員后到了工作單位,才意識到同樣的工作,工作量一模一樣,出的力氣一模一樣,提前完成和滯后完成,得到的評價就不一樣。還像同樣把東西借給別人,主動借給和人家張口才借給的效果就不一樣。
我們還是一步一步地艱難邁動,我們的雙腳還是在苦難的道路上掙扎,耳畔喧響的還是沉重的腳步聲,吸進鼻孔的除了清新的夜氣,還有汗水油脂發(fā)餿的腥臊悶臭。
遇到陡坡了,所有拉車人的身子幾乎都趴伏在路面上,喘氣的聲音更大了,喉嚨里不由自主地迸發(fā)出拼命用力的“嘿嘿”聲。坡越來越陡,麻繩在我們肩背上勒的凹槽越來越深,我們趴伏的身子距離地面越來越近。我的一只手都扒在路面上了,腳步邁動的頻率越來越慢,步距越來越小。我們感覺肩背拽拉的不只是四千斤麥子,而是葬埋秦始皇的驪山,綿延千里的秦嶺,甚至整個黃土高原。
盡管我們拼盡了全部力氣,麻繩在肩背上勒出了鮮血,肌膚再也擠迫不出汗水了,坡度還是阻擋了車輪的滾動,阻擋了我們腳步的邁動。一切都靜止了,車輪靜止了,腳步靜止了,馬路靜止了,周圍的村落靜止了,唯一沒有靜止的是我們粗重的呼吸,心臟急促的泵血。我們的力氣是有限的,并且逐步衰竭,和陡坡對峙的時間必定有限。陡坡的力量是恒定的,不會因為我們拉車的艱難而放緩半分,也不會因為我們拉車的艱難而加重半分,它不動聲色地顯示著自己的強大。我們在竭盡全力地拽拉中,還隱約著深深地擔憂,如果車輪不能繼續(xù)前進,我們的力氣逐漸衰竭,車子會不可阻擋地潰退下去,該是多么恐怖的境況。翻車,四千斤新麥灑落到馬路上,灑落到馬路兩邊的溝渠里;馬車在滾動中支離破碎了,車輪甩出來了,車轅拍斷了,一掛馬車報廢了;駕轅護轅的三個壯勞,必然被潰退的馬車帶著朝坡底滾去,可能斷胳膊斷腿,可能被馬車壓破胸腹,可能被馬車壓碎腦袋。有了孩子的壯勞,必然使孩子失去父親,媳婦在一夜之間變?yōu)楣褘D。沒有媳婦的壯勞,必然使白發(fā)稀疏滿臉滄桑的父母失去兒子,斷了以后生存的依賴,過著凄苦的晚年。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們都把說話的那點力氣用到了拽拉上,拼盡全力讓車輪向前滾動,這是唯一避免災難的出路。
我們拽拉的馬車繼續(xù)和陡坡對峙,我們用意志調動著全身的力量,拼命把麻繩向前拽拉。突然,“嘭”的一聲,我拽拉的麻繩繃斷了,我毫無提防地栽倒到路面上,額頭一陣劇痛。我顧不上擦去額頭上的灰土和血跡,一骨碌爬起來,跑到馬車后邊,又拼命推起車子。我知道,如果拉車的人中缺少我,就缺少一份力,對峙的局面就會發(fā)生變化,車輪就會向后滾動。事實也確實如此,就在我的麻繩繃斷的瞬間,和陡坡對峙的馬車開始了倒退,僅僅幾秒時間,我跑到馬車的尾部,推起車子,車輪才停止了后退。
“朝左轉!”駕轅的壯勞猛吼一聲,車轅的方向向左邊偏斜,坡度減緩了,車輪滾動了。我們把馬車拉到馬路最左邊,又把車轅的方向轉向右邊,坡度同樣減緩了。就這樣,我們把馬車順著“之”字形的坡度向前拽拉,終于攀爬到了坡頂。
拉車的、駕轅的、護轅的,全部倒在馬路邊,大口大口地喘氣,沒有一個人說話,我們都拼盡了最后的那點力氣。
我不敢躺下,趁這個工夫把斷了的麻繩接上。
一個護轅的壯勞看著我說:“光輝你小子真會偷奸耍滑,拿這么細的麻繩出來混工分?!?/p>
另一個護轅的看著我說:“光輝干活就是肯出力氣,把那么粗的麻繩都拉斷了?!?/p>
我沒有說話,繼續(xù)把斷的麻繩結好,也把身子癱在馬路邊上,閉上眼睛,思維里突然泛起一張漫畫:一個學生捧著書本睡著了。一個老師走過來,給別的學生說:“你們看看人家,睡覺都不忘讀書!”又一個老師走過來,一巴掌把這個學生拍醒,批評:“你就不努力讀書,拿起書本就睡覺!”
就在我十五歲送公糧的半夜,琢磨出這個道理,做出任何一件事情,站在不同的角度解讀,會得出截然不同的結論。
以后很長的日子里,掙扎過一個熱汗順著脊梁骨流的白天,到了夜間,我伏在昏暗的電燈泡下,讀柳青的《創(chuàng)業(yè)史》,里面有這么一句話:“人生的道路雖然漫長,但要緊處常常只有幾步,特別是當人年輕的時候。沒有一個人的生活道路是筆直的,沒有岔道的,你走錯一步,可以影響人生的一個時期,也可以影響人生?!?/p>
我開始思考自己的人生。我想起了一位名人的話,當你還沒有降臨到這個世界,已經(jīng)大致決裂了你的命運。
人絕對不能把握自己出生在什么年代,也不能把握自己出生在什么樣的家庭。出生在和平年代,就能享受祥和歲月;出生在動亂年代,在襁褓里就走向逃亡之路;出生到富貴人家,生來就衣食不愁。畢竟,這個十五歲又酷愛讀書的少年,讀過了《中國通史》《世界通史》《儒林外史》,還有他所能找到的書籍。讀書,使他比同齡人早熟,知曉這是一個只有瘦骨的年代。如果不去尋找,則永遠是綁在那架馬車的破麻繩,拼盡力氣地掙扎在貧窮又無盡頭的道路上。
這個麥收季節(jié)過后的冬夜,在寒冷的廈子房里,房梁下吊著一盞15W的燈泡,加上電壓不足,能看見半死不活的燈絲。我和父親坐在桌子兩邊,似有似無的燈光罩著兩張愁苦的臉。房外,關中平原被黑暗淹沒,天地間沒有一絲光亮,如果把我置身于夜色深厚的荒原,肯定辨不清東南西北。我知道,此時此刻,多少和我一樣的農家少年在這個風雪飄搖的冬夜,攪盡腦汁地思考人生的出路。我們能聽見北風的吼叫,卻看不見雪霰飛舞,寒冽從門和窗子的縫隙擠進來,我和父親不由得打起寒顫,我聽見父親長長的嘆氣,嘆氣里蘊含著濃稠的無奈。我又想起送公糧的那個夜晚,想起我們拽拉著馬車和陡坡對峙的境況,想起不得不采取的“之”字形的拉車措施,想起一個返鄉(xiāng)青年已經(jīng)踏進了人生的門檻,前邊是完全可以預料到的命運。我琢磨再三,鼓足勇氣給父親說:“我想當兵?!?/p>
父親停了好半晌,我聽見昏暗中發(fā)出一聲長長的嘆氣:“去吧,到部隊好好干,或許能闖出一條路子?!?/p>
那年春節(jié)過后,十六歲的我穿上了軍裝,離開了生養(yǎng)我的人民公社生產(chǎn)隊,跳出了農門。
這一走,竟走了大半輩子。
三四十年后一個冬日的上午,我回到家鄉(xiāng),看到村里的幾個同齡人,背靠著黃土夯成的南墻,坐在地上,腿上蓋著麥筧,被溫馨的陽光曬得昏昏欲睡。陽光照在這些臉龐上,歲月的燒堿漂白了他們稀疏的頭發(fā)。
四五十年后的今天,我在一篇散文里看到這樣的文字:“世界上已經(jīng)沒有寄望于彈指間改天換地的傻子,而只有懷揣夢想,在每一天都艱難地尋找出路的終生?!?/p>
我讀到這段文字,突然感覺熔化的鉛液灌滿了身里身外。
(杜光輝,文學創(chuàng)作一級,中國作家協(xié)會會員。作品見《當代》《人民文學》《北京文學》等。出版長篇小說“高原三部曲:《大車幫》《可可西里狼》《大高原》”等;中篇小說集《嬗變》《哦·我的可可西里》《金蝕可可西里》;散文集《浪跡巴山》《都是生命》。)
特約編輯:劉亞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