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簡介
萊明,本名蔣來明,1991年生于貴陽?,F(xiàn)任教于四川大學。曾獲北大“未名詩歌獎”。著有詩集《慢花園》《快詩十九首》。
又名蒼璃、灰洼子、夜游鶴,
頸短而體壯的黑白色鷺,
在臨近府南河的低枝上
一閃一滅。
(而河面平靜,像剛被焊在地上的一塊鏡子)
爪子上的風暴,是夜鷺照見自己,
在沸騰的凝視中
露出霧中一張遠望的臉——
熄滅如松林的一個縮影,
粗獷的線條像來自奧古斯特·羅丹的
行走的人——每一個動作
都曾撕扯著這個靜的世界。但
當夜鷺和夜晚一同降臨,力氣耗盡后
它變得更黑、站得更低,
我們這位善隱藏的大師,
已然與周圍合成一體。像刀鞘
收回略帶彎鉤的刀刃。唯一
一次積攢的飛躍,也不為
征服高處,而只是安全地降落在陸地。
魚、蛙、蝦把它引向更低處河床。
如果,我也能跟隨它,練習下沉,
也學習走進水里,
迎著水,成為水流可以拍打的新岸——
(人真的不能兩次踏進同一條河流嗎?)
我想著,但沒有移動。
肺部里填滿新鮮的空氣。
高處的風景當匹配高處的心靈。
錦江高懸,月照見塔樓、松地、荷池,
隱秘處的心聲、顯露處的蛙聲——
深井——蛙眼中的我和你:此地當為好風景。
——高處的心靈當生產(chǎn)高處的風景。
凌空一刻,像是從海底升起如炊煙的歌——
唱著:極光和雪一般清澈的尾鰭,
從每一滴水折疊成深海的鏡中
回到陸地——這世界肺部的手風琴,聲音的巢穴——
我已被風暴奏響但歌聲沒剩下多少!
一直延伸到玻璃下的餐廳。
垂直,且不再是平行的水面
懸掛著,半個人高的風暴口
直到被視線完全凍住。
你說:“海獲得了海的平靜?!毙》?。內(nèi)部。
附身島礁的人,潛入
層層浪底:藍色的液體鋼琴,
一排互相擠壓的光之旋律。
“如何讓一座海立于另一座海之上?”
對視中的大海如祭臺。
舊碼頭和鐵船搭起的
臨時海岸,溢出的潮汐
重游回至這里——“海獲得了海的平靜”
并在退縮中獲得更寬闊的領(lǐng)域。
“自然復制藝術(shù)”,且過于真實。
(以上選自《揚子江詩刊》2023年6期)
附身低處的音樂:麥仙翁、瓜葉菊、
球果堇,比我更諳熟自地底深處的聲音。
雨柱正結(jié)成燈具,誤贈我
薄霧騰騰的一座歌劇叢林。
當我走進,我感到自己是明亮的火聲
滑入水聲,面孔忽然被燒成一章樂譜,
“豎立于一層遼闊的無邊青苔,
絲絨般的摩擦聲如此深厚?!?。
那些音符漸漸高我而去。不可觸及的,瓢
蟲的眼里——
縮小的山、縮小的船、縮短的海岸線。
一個彎曲的身影
正對著大海勞作。
詞語漲潮。暮色中且看
雨提著大海受傷的耳朵。
我該怎樣走進它?或者背離。
一句箴言封鎖著這片領(lǐng)域。
——我以為今天是昨天。
——我錯過了自己的葬禮。
船在海上冒險,不久又從這里消失。
我看見了火和帆影。我看見
那爬上燈塔的人又回到陸地。
從死亡的方向看——
的確沒有新鮮的事物。
潮水來了。潮水退了。
除了我都是寂靜的。
低下頭,去聽。低到泥土掩埋了部分的臉。
仿佛夜里,一位盲天使順著盲杖摸到一整座大海
被用來做成一只獨眼。然后,沿著脊背緊繃的
身體,這低舞的河——水的凝聚重又回到失修的海床,
指引我看見激流的方向。
玻璃霧:輕盈又隱隱可見,
像火的重聚,不帶掩飾地、莊嚴地自我袒露;
卷起,復又展開,不過是再次顯現(xiàn),
將白色注入體內(nèi)——賦予形。
它就是此刻的中心?一天,我從碼頭來,
看見自己是霧的形象,
(靜為霧骨,動為霧足)倒掛在
船角,聚集、反復:凌空的天性
被光線擦亮。瞧!一次嘗試
霧卻改變著自身。它就是在那兒的事物。
易碎,但精于修復。
變形,為每一雙眼睛識別。
如一位詩人寫道:“我重又找回我身邊的面孔?!?/p>
霧讓我沉靜下來,仿佛那里真有一個靜的中心。
巖石肌肉
從其底部升起,在空氣泡沫翻涌的堤壩,
沿著歧義的路自我循環(huán)。它是鏡子,
任其有限對抗著空間的無限。
——多么富于想象的舉動。
霧折疊著行進。風鼓動
泥土的帆,冒險在臨海的
樹的懸崖下。
半個海斜插進土里,一片雪白。
不必風暴,不必引力,
霧落在飄忽不定的奇跡上。
——它賦形,“借助于真實的凹凸不平”。
第五次失敗中,你對隱居
有了新的見解。假山新鮮地傾斜著
有時候,鳥來得更遲
用斧子取走皮膚上的噪聲
其余的,都是寂靜。仿佛醉馬
咬傷蘋果樹,下一場雪
另一種情景在星期天。危險
醒來,剝開詞語的外衣
許多耳朵在變形:風燃燒著——
把問候帶到泥土以下
用水調(diào)和,砌成菩薩形雕像
——時間是堅硬的藝術(shù)品
再種幾棵核桃。修水池
被雪覆蓋的年代,激情消退
魚,在土地里游泳
接著,顏色被帶走。大海
你看見什么?愿不愿交換彼此肉體
作為另一個,享用他的權(quán)利?
晴朗的夜晚我在花園里散步,
眾樹高懸,水溢出假山的弧頂,
沒有星,沒有燈,我從黑暗中走來
穿越海棠編織的小徑。
朗朗一日。我?guī)缀跬涍@是新年。
此前,我讀到一句詩,
說:“我要離開
去到死亡之屋,去我父親那里
在低低的泥土屋頂之下?!?/p>
一排石柵欄。一排木質(zhì)的涼亭。
我停步,又繼續(xù),感到受困在
自己的呼吸牢籠中。
忽然,我看到一顆煙花在天空炸裂,
兩顆。三顆。更多。
光,從低空向高處攀越,
(面孔之花,或懸空之影)
——炸裂:從一顆,然后裂成更多,
繼而落向無邊的黑色海洋。
紫色、藍色、橙色——
接著又是紫色、藍色、橙色——
(同樣的把戲)一群群燃燒的蛙跳下天空的旋梯。
我沒有移動。我抬頭注視著這真實世界的火影,
它的出現(xiàn),它的消失。
接著我什么也沒有看見。
頭頂又恢復了天空之圓,
——現(xiàn)在,黑在降落。
而我在這里,
我知道,“我不曾那樣離開過”。
洶涌得像一條破裂的血管,被歷史的拇指死死按?。?/p>
立在那里,不動聲色地舉起石獸的頭顱,點燃
因注視而遼闊的疆土——
當大地因馬匹奔騰而在眼中蕩起漣漪;
在黑夜的目的地,星辰的居所,馬站著入睡。
焊接的技藝始于光的發(fā)生之地,看——
他怎樣用老練的手提起如噴泉的火焰,虛瞇著眼
將一小塊鐵皮焊進圓弧狀的滑梯,仿佛刺青
將一小塊傲慢的星空移植到皮膚里去:魚
鱗狀的焊紋
如夜色層層堆積,
把天際線壓低,壓低——用舌頭焊割詞語。
(以上選自《廣西文學》2023年1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