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切如此匆忙,但有時候又忽然阻滯,行動變得遲緩。有時,我寧愿將自己扎進他們的原鄉(xiāng)里。
當肉身無法飄然來去的時候,那幾個碼字的人,他們端出一個個地點,成為我們的“腳替”“眼替”,我們仿佛到過那里了。當然,不僅僅于此。
很久沒有去香港了。開始想念那份只屬于香港的粵味,于是我在自己的短篇小說《種牙》中,讓杭州女人坐上高鐵,陪孩子去香港打疫苗,重游了香港的蘭桂坊,讓她的際遇朝泥濘的地上往半空飛升一點點。疫情三年,很多東西都變了,你對蘭桂坊的執(zhí)著記憶,還剩下多少?
周圍閃亮著,但是熱,且潮濕,她走在這個城市的皺褶間,踩了幾步沉悶的鐵板。這是香港嗎?紙醉金迷的國際大都市。
從鐵板的縫隙,她一眼望見地下一層有只圓燈籠——
暖亮的圓燈籠,一只楷書的“粥”字。一個有粥的地方!有粥!她快步下樓梯,推開門果然是粥,各種粥:豬肝粥、魚片粥、雞肉粥……還有各種米粉。幼時吃的,再也沒有比此處更齊全的了。
“呣該,我想食一碗生滾雞粥”,她忽然冒出一句粵語。開票的女人說:“雞粥賣撒啦?!笔堑?,賣撒助啦。賣光了。
這是林白《北流》中寫香港的一段。
農(nóng)歷九月,蓮蓉月餅,軟糯香甜?!败浥础保且粋€很江南的詞。蓮蓉月餅是廣式月餅,在我們江南,直到上世紀80年代之前,我們中秋節(jié)江南人家送的吃的,都是蘇式月餅。
比江南更南的南方,月餅的味道是蓮蓉。廣州是,香港也是。南京人葛亮,一路南下,去了香港?!堆嗍秤洝防?,人人要一口溫玉溫香的蓮蓉月餅。我的長篇《鵲橋仙》中,江南運河邊的棲鎮(zhèn)人真正惦記的,是亭趾月餅,亭趾月餅中最高級的,是火腿月餅。
十月,大閘蟹的時節(jié),看到了一段王家衛(wèi)版《繁花》電影的宣傳片。想到上海人金宇澄一定會讓寶總和他的一眾上海人朋友,吆五喝六去太湖邊食大閘蟹,《繁花》若沒了大閘蟹,多少故事失了腔調(diào),或者進行不下去了。
當胡歌演的阿寶走進金爺待了幾十年時光的愛神花園,金爺堆滿老報紙雜志的辦公室光線明明滅滅,這是《繁花》不敗的味道。
然而生活有時候仍然會是“死蟹一只”。有時候你給它一點水,它又忽然爬行起來,竟然要爬到邊界外面去。你以為臉盆內(nèi)和臉盆外的世界是有邊界的,但在一只蟹眼里,或許又是沒有邊界的。它想爬出去,于是它就爬出去了。
一直爬過冬天,我們發(fā)現(xiàn),冬天的螃蟹是最肥美的。
或許文學也是如此。“在地性”,哪里是那個“地”?有邊界嗎?而所有的邊界,比如故鄉(xiāng)與他鄉(xiāng)、城市與鄉(xiāng)村、線上與線下,織成一張張網(wǎng),所有的網(wǎng),都是用來被突破的。
就像我們的心,也始終在此岸和彼岸間跳動。
如林白在《北流》中的一句詩:“帶著北流口音的葡萄那么少”;如林白在《北流》中的那句話:“私奔的激情大于返鄉(xiāng),當然如此”。
燕
食是日子的標簽,也是文學里的記號。我無法想象一部長篇小說里沒有寫吃的細節(jié)。一寫到食,就離不開“哪里的食”。
《燕食記》就像身在香港的南京人葛亮自己打的蓮蓉月餅。
燕食,謂日中與夕食。我們所有人,不過是飲食男女。江南嶺南風日好,世道味道總關(guān)情。
這一兩年,我們似乎更愿意去讀跟“在地性”有關(guān)的長篇小說,我們都想通過字里行間的文字去抓住一點什么。那種實實在在的生活,一個地方,一些人,他們被安放在特定的某個時代。他們的生理性、心理性、他們的靈魂,是我們想探究的部分。
食在廣東?!疤煜滤惺池洠洊|幾盡有之,粵東所有之食貨,天下未必盡也”。廣東人愛吃、會吃,飲茶和點心是嶺南飲食文化最為接近民生的部分,廣東人將謀生計也說成“揾食”,一句“揾食”,道盡了中國人的人生百態(tài),中國人哪里不都是“民以食為天”?
《燕食記》中有香港同欽樓,我們江浙人就會想到杭州有樓外樓、天香樓,蘇州有得月樓。經(jīng)歷的是百年風云,食里乾坤大,煎煮燴蒸之間,成百上千個人間故事,早已埋伏在炊煙之中。
香港,不僅是粵菜的天下,《燕食記》中寫,因為香港是一個移民社會,“外地菜系,落地為安,漸漸發(fā)嬗,日趨爭鋒之勢。有的自成一統(tǒng),如川湘、云貴,因口味一味霸蠻,始終難成大的氣候。倒是江南一帶的菜系,潤物無聲,且變化多端,葷可濃烈入骨,素則清淺若無,這便解了蘇浙移民的思鄉(xiāng)之情……”
作為杭州人,一不小心我在《燕食記》中遇上了杭幫菜。讀了《燕食記》,才知道原來杭幫菜在香港也曾如此風光。不由得浮想聯(lián)翩。葛亮說,70年代,香港出名的,大約當屬“杭幫菜”?!昂紟筒恕币跃轮Q,且港地杭菜館的主廚大多來頭不小。像“云香樓”的韓同春,在杭州執(zhí)業(yè)時已是遠近聞名。一道“煙熏黃花魚”,號稱冠絕港九,甚而各國的外商買辦來港,必去嘗試。
而書中主人公名廚五舉岳父戴家開的餐館,實際上來源于上海菜系。戴明義是上海人,妻子柳素娥是舟山人。所以素娥月子里,戴明義去上海十六鋪碼頭買了大青魚,一條魚好幾種燒法,其中做的一道菜,就有魚圓湯?!盎^經(jīng)透來”。
讀到此處,一個字,鮮。江浙人的味蕾動了。再細讀《燕食記》,隱約就有一部上海灘野史,藏伏在那些美食的杯盤之間。戴家人,就是從上海來的移民。香港北角這地方上海人聚居多,就有了上海味道。
就“吃魚”一項,葛亮借書中人物娓娓道來:江浙一帶的人多愛吃魚??亢5臏刂萑恕幉ㄈ耸瘸院t~,江蘇一帶河魚吃得多,多數(shù)都是吃一些細巧的江鮮、河鮮。
一部《燕食記》,同時也是一部近代到現(xiàn)代的香港人移民史。
小小一個得月樓蓮蓉月餅,葛亮將幾十萬字的江山、家族、時代、人性、命運裹入其中,看得見刀光劍影,看得見姐妹情誼,看得見家族盛衰榮辱,看得見階層變幻。月餅,早已不再是那一只軟糯甜滑的蓮蓉月餅。食與戲、中與西、家與國、新與舊之間,朱門達官,文人墨客,販夫走卒紛至沓來,一個接一個歷史的指縫間,步步驚心。
世界早已變了,所以一百年前的那一個蓮蓉月餅,和一百年后的那一個蓮蓉月餅,還會是同一個得月閣月餅嗎?
在《燕食記》的最后,中西餐在港九遍地開花,各成派系,有如春秋戰(zhàn)國。在觀塘這香港數(shù)一數(shù)二的工業(yè)區(qū),一些工廠正在北上遷移,因為“地價低,廠房便宜,工人的人工也低”,這是一心只專注于廚藝的五舉師傅不得不面臨的問題。
大浪淘沙,在常與變的節(jié)律中,能留下來的,總是有它們的理由?!靶碌呐f的,南的北的,本土的外來的,一邊角力,一邊碰撞,一邊融合?!?/p>
葛亮借人物之口,說“中國人的那點子道理,都在這吃里頭了”。一代代的人,桌上是“一盅兩件”,端起茶盅,放下筷子。這日常生活中重復了一次又一次的手勢,是生存的真諦。半部嶺南史,就在嶺南人的燕食記之中了。
在中國文學史上,凡是構(gòu)架到百年的長篇小說,都被認為是“有野心之作”,中國的百年,是歲月滄桑更替,是諸多大時代下的大大小小人物的人生浮沉,而似乎很多重要的歷史現(xiàn)場,或許都離不開食物。
一部《燕食記》,熔金煮玉,以微觀的“食”,打開了一百年的浩瀚風云。所以《燕食記》也不僅僅是嶺南人的《燕食記》,它是中國人的《燕食記》。
據(jù)說三年疫情,香港的餐飲業(yè)遭遇了打擊,《燕食記》中原型的香港同欽樓也不例外。書中的飲食江湖和書外的現(xiàn)實世界,互相映照出時代的鏡像。每一間茶樓飯肆,都逃不過潮起潮落,也都在這時代變幻的潮起潮落中,張起自己的生存法則。
讀另一個南京人魯敏的長篇小說《金色河流》,這也是一部“野心之作”。沒有百年的長度,卻也框定了四十年的財富奮斗史。你聞得到錢的味道,那是不是一種銅臭味我們不得而知?!坝锌偂蹦掠泻饽耗?,山珍海味都食之無味。保姆肖阿姨給他熱的是一碗藕粉羹。
這一碗藕粉羹是一種什么意味呢?有一種顏色叫藕荷色,這是江南水鄉(xiāng)常見的四季之物,無論藕還是荷,都是可以吃的,普通的,沒有階級意味的。藕色是一種中間色,就像有總這一類人身上,會有渾濁與暗流的部分。在江蘇、浙江這樣的沿海地區(qū),上億資產(chǎn)的“平民企業(yè)家”遍地開花,他們個個都是“有總”,有所成就,有所抱憾,或許還有所追悔,他們的家族內(nèi)部有這樣那樣的故事,成為百姓的坊間談資,那些談資里有情色風暴,有“后宮宮斗”,有“繼承困局”,有“權(quán)力斗爭”,坊間的議論,滿是“活色生香”。事實上,不論長三角還是珠三角,像“有總”這樣白手起來、甚至最早的起步是下崗者,而今成為創(chuàng)業(yè)者,成為人們口中所說的“有錢老頭”的人,體量很大,他們一步步從小到大、從弱到強,慢慢成長為草根型、平民型的家族企業(yè)或小型集團,遍布各行各業(yè),他們是改革開放以來參與整個經(jīng)濟發(fā)展的最大金字塔,最基本的盤面構(gòu)成,他們在為自己和家族創(chuàng)造財富的同時,也在無意識和不自覺中,帶動了整個社會經(jīng)濟與商業(yè)文明的前行,作為跟他們處于同一個時代,作為享受著當下各種高效與物質(zhì)便利的一分子,當我們聽說“有總”衰朽之時,要的不過就是一碗江南尋常人家的藕粉羹,我們的內(nèi)心,又會蕩起怎樣一些細微又復雜的漣漪。
無論高低貴賤,他們也不過是這方土地上養(yǎng)出來的人罷了。
生而為人,大家不過都是吃得起藕粉羹的人。
有月餅、有蛇羹、有粥、有點心、有魚有紅燒肉、有蘭花干有豆腐、有葷菜有素菜……葛亮說自己寫書中這些菜品,有虛有實,還參考過《隨園食單》等很多食譜。圍繞著“食”,是一代代的人,在時代中載浮載沉,悲悲喜喜。而我們每個人的人生,無論是民營企業(yè)家“有總”還是名廚五舉,不過都是一道菜。
到了桂花時節(jié),生活不過就是往藕粉羹里多撒一把桂花。大江南北,食色性也??偟冒芽辔秹合氯?,讓香和甜透出來。文學的篇章,生活的篇章,也不過如此。
高
“我和何典一起走向河灣……
“燕沖老兄嗎?是我。想請您今秋來一趟河灣,來這里畫‘訪高圖?!?/p>
“那里有山嗎?”
“有山有河,還有真正的‘異人哩。”
“讓我們在即將耗盡的長夜和在黎明前,做最后的長談”。張煒的長篇小說《河灣》序中的這一句話擊中了我。我是一個長談愛好者。只過半生就已熱切地期盼著一次次交心的長談。曾經(jīng),我的長篇小說《中產(chǎn)階級看月亮》就是一次關(guān)于“長談”的實驗,原來書名就是《長談》??磥恚矚g長談的讀者和以長談為矯情的讀者是完全不同的兩種人,前一種人,或?qū)⑹菑垷樀男伦鳌逗訛场返闹簟?/p>
生命的巨大信息,它的傳遞,在張煒看來,今天,只有純文學寫作才有可能辦得到。
人生的大多數(shù)問題,是時光帶來的,是衰老帶來的。
人生轉(zhuǎn)彎的時刻,一般來說比我們大多數(shù)人預(yù)料的還要快了很多。
還是快些做吧,不然就來不及了。這世界其實是沒有可逃之處的。不過逃離會是一個過程、一種活法。
那么,我們逃去哪里呢?人們總是求助于大自然,最后的時刻,總會想起這一招。
這個世界吵得不行,而主要的吵鬧就來自網(wǎng)絡(luò)。吵鬧當然是最有害的東西,人只有安靜下來才會有起碼的幸福。
我們精神方面的氧氣一定要來自網(wǎng)絡(luò)嗎?那可不一定。我們的精神大師,在網(wǎng)絡(luò)時代不是增加了而是大大減少了。誰掌握網(wǎng)絡(luò),我們被一張什么性質(zhì)的網(wǎng)絡(luò)所覆蓋和籠罩,這才是問題的關(guān)鍵。
人們現(xiàn)在還會憤怒、還能夠憤怒嗎?這是一個問題。
張煒的小說《河灣》,提出了一個新鮮的問題:高人在哪里?
我們的文化中,特別是現(xiàn)在,“高人”和“異人”并不比異域更多。這尤其不會是我們這塊土地上的特產(chǎn)。但張煒說,“我不想講述凡人的故事”。他不想寫凡人,只想寫“異人”。
張煒說,平庸的生活把我們折磨得太久太過了,我們大概都厭倦得不行。所以我不會再用平庸的東西去折磨別人。
生于上世紀50年代的茅盾文學獎得主、山東作家張煒,就是這樣一位哲人式、玄思式的、直入心靈的思考者。他置身于當下,他與人群、與當下最熱鬧的現(xiàn)場,似乎保持著一種不遠不近的距離。張煒除了是一位小說家,也是一位詩人?!逗訛场肥情L篇小說,卻是一部透著詩性的長篇小說。
“我從不為烏合之眾寫作,那是一種墮落?!睆垷樖降陌谅?/p>
張煒年輕的時候,就必須躲在一個極偏遠極隱秘的地方,讓他在那里產(chǎn)生“獨思與幽思”。多少年下來,他認為這種想法并沒什么錯誤。他常常為一種深入持久、激動人心的寫作和閱讀藏身到他人不知的僻地,那真的是荒山野地,是人們棄之不用的老屋山洞之類。在那里生活變得十分不便,可是那里有他最想要的東西,比如孤寂無援之類的現(xiàn)實和感受。
他說:“那里也許很危險,但是我用青春對付和抵擋它。現(xiàn)在上了年紀,膽量也就變小了。所以我只好待在斗室中。不過我關(guān)掉人人依賴的手機,也就像一下掉進了山洞之中。這樣的日子是另一種享受,久違的享受。寫作,真正意義上的寫作,真的不是一般的世俗之事。”
他還說:“我要生活,就一定要每天解決一些帶到眼前的問題,這其中的一大部分是精神問題。我不相信和我生活在同一個時代的人都閉上了眼睛?!?/p>
“在十分困難的時刻,我不知該講些什么:無從談起,淤積太多。我用它來作別?!蔽依^續(xù)聽他叨叨內(nèi)心的話語。
在《河灣》的序言中張煒說,人的一生僅僅對得起自己的經(jīng)歷,也將是至艱至難的一條長路。書中的主人公傅亦銜如是,洛珈如是,我們每個人,無論是凡人、高人還是異人,對照一下自己,也都如是。
《河灣》以講述“訪高圖”開始,談及對歷史和當代“高人”“奇人”的仰慕和追尋。主人公“我”,也就是即將提拔為副局長的機關(guān)人員傅亦銜和其“隱婚”的女友,同時也是成功商人的洛珈過著一種浪漫主義和柏拉圖式的生活,雙方在膠東半島的家族人物個個都是“奇人”,涉及膠東半島的歷史記憶,這一對親密伴侶的態(tài)度并不相同。此后,傅亦銜一步步脫離了愛情和事業(yè)的雙重“枷鎖”,走向生命中的“河灣”,尋覓自由之境。
我以為,《河灣》可以說是一部張煒的“思想錄”。
他不想講述凡人的故事,不受類似的蠱惑:他不想只寫平凡的人平凡的生活,還要給平凡的人看,還要他們喜歡,要一下獲得上百萬的讀者。一個不想寫凡人、只想寫“異人”的作家,非異人而不寫,張煒其人,總是保持著一種與人群的距離,或許這正是他的本性、他的趣味。如果沒有從一個所謂的“凡人”身上看到異處,那他就一點書寫的愿望都不會有。
《河灣》不僅談及故鄉(xiāng)、歷史、家族記憶,也談到了喧騰的網(wǎng)絡(luò)社會。讀《河灣》時,你可以來個“對照記”——你,現(xiàn)在每天在網(wǎng)上的時間會占據(jù)多少?會頻繁使用微信等工具嗎?我們?nèi)绾螌Ω毒W(wǎng)絡(luò)各種社交工具,該如何應(yīng)對網(wǎng)絡(luò)的強大裹挾人的力量?
張煒在《河灣》中完成了一種批判。那就是,網(wǎng)絡(luò)之實用性,其偉大意義,多少被夸大了。有人專門從事這個,對大多數(shù)人來說,它的負作用也顯而易見。
《河灣》提供了一種世界觀:人只有安靜下來才會有起碼的幸福。許多不幸的根源正是來自亂吵亂嚷,而有人要攫取和搶掠,也一定是趁亂而為,在震人耳膜的吵鬧聲中動手。拒絕吵鬧,找到自己的空間休養(yǎng)生息,這比什么都重要。但是《河灣》也以女主人公的經(jīng)歷說出了另一種真相:我們已經(jīng)回不到以前的安靜了。我們天性好奇,總是渴望知道。但是我們知道的真實太少了,而被塞入的垃圾又太多。我們一再被網(wǎng)絡(luò)所欺騙,這已成常態(tài)。失去網(wǎng)絡(luò)我們會怎樣?極度的窒息?我們精神方面的氧氣一定要來自網(wǎng)絡(luò)嗎?
雖然《河灣》中通過男女主人公勾連出山東這片地域的歷史記憶和家族史的部分,但看完全書,我不知為何有一種強烈的感覺——《河灣》是一部超越了地域性的烏托邦。我說的“烏托邦”,可能是因為有評論家說到過《河灣》的“異質(zhì)性”,書中關(guān)于“異人”“高人”的描述都有暗指,讓讀者朝某一個方向望過去,就望到了那一處“河灣”,它是自然上的、文化地理上的,也是內(nèi)心意義上的,有人說這是“張煒的理想主義建構(gòu)”,我說《河灣》是“烏托邦”,是覺得它既真實又虛幻,河灣在膠東半島入海處,又不在膠東半島,它可能在世界上的任何一個地方。
現(xiàn)實世界中,人們改弦更張,從此地到彼地,人們漂泊轉(zhuǎn)場,換一種環(huán)境往往是不得已的,或為理想或為生存或為愛情。改變常常是活下去的新理由。一個十分成熟的人、老謀深算的人,知道這世界其實是沒有可逃之處的。不過逃離會是一個過程、一種活法。從這一點來說,遠在加拿大小鎮(zhèn)的門羅寫《逃離》,和身在膠東半島的張煒寫《河灣》,他們是有靈魂相通之處的。比如張煒告訴我們,世界上有一個地方,命名它為“河灣”,你或許可以到那里去,去尋找一些生命中不曾擁有過的東西。
浪
“秋雨又再落下。我曾經(jīng)送別過她?!边@是從蘇州走到上海的作家路內(nèi)式的愛情。
路內(nèi)在他的長篇小說《關(guān)于告別的一切》里是這么說的:“南方的冬季應(yīng)該鉆被窩,喝咖啡,而不是工作?!?/p>
“在地性”并不意味著,他們筆下的文字因懷舊,因懷念某種食物的家鄉(xiāng)味道而一直停留在“前現(xiàn)代敘事”里。
在《關(guān)于告別的一切》里,浪里浪氣的李白,忽然將自己打扮成了一個可以出入上海金茂凱悅八十八層電梯的白領(lǐng)男子。中年李白的世界從江南吳縣縣城到了上海時尚之地的恒隆廣場。中年路內(nèi)仿佛是反對懷舊的,因為懷舊已經(jīng)過時了。“中年男人的懷舊感,你的瑪?shù)绿m小點心竟是致癌物”,但他裝酷的同時又果斷地擁抱了懷舊這件事。路內(nèi)以為加上了嘲諷、懷疑種種,保持著高度警覺性的懷舊就不是懷舊了,但這的確還是懷舊,這個年代集體情緒之一種。這是變形的懷舊。一旦坐實了《為了告別的一切》的懷舊基調(diào),這部小說也終于指向了路內(nèi)的在地性精神自傳。就好比一個男人無論如何裝酷,他總是有那么一個最柔軟的地方是屬于某個女性的,那時他會摘下所有社會扮相的面具,露出本真的面目,那個曾在風中凌亂的吳縣少年,走過半生之后,依然會在某一個姑娘面前手足無措,誠惶誠恐,只不過少年老了,姑娘也老了。
在路內(nèi)的《關(guān)于告別的一切》之后,我遇到了上海80后女作家周嘉寧的《浪的景觀》,在某種意義上,我將路內(nèi)和周嘉寧歸為同類作家,但不僅僅因為他們?nèi)缃穸忌钤谏虾_@座都市。
不知道在周嘉寧之前,有沒有作家狠狠寫過上海襄陽路服裝市場的變遷史,《浪的景觀》通過“我和群青”作為服裝攤主的歷程,一部襄陽路服裝潮流史翻騰著熱氣騰騰的財富、欲望,在搖滾樂的背景聲中閃亮登場。服裝潮流大浪來襲,生機勃勃,莽莽撞撞,如此不顧一切,如此性感頹廢,上海的這條街上到處是機會主義者。
《浪的景觀》中圍繞著襄陽路服裝市場的起落,從曲起到曲終,人散,周嘉寧把握住了一個地域、一個時代、一群青年。那個時代還沒有淘寶,時髦中心不就是在上海襄陽路服裝市場嗎?90年代后,我也曾經(jīng)多次去過襄陽路,感受那里的嘈雜,但欲望未必是壞東西,它不僅制造出大量的荷爾蒙,也制造財富、機會,創(chuàng)造新事物。周嘉寧記錄了一個時代:上海襄陽路服裝市場,曾經(jīng)在浪尖上撲騰,也終將被后浪拍死在沙灘上。
“我和朋友們曾置身于1990年代的熱帶風暴。我用自行車帶著朋友,筆直沖進水泊,奮力踩著踏板。而后,我們共同來到了干燥的下世紀?!敝芗螌幫耆徽J為過去的時代就是一個好的時代,或者說是黃金時代。她欲通過《浪的景觀》,“帶著現(xiàn)在的眼光,重新反省之前所有發(fā)生的一切事情”,那么《浪的景觀》也引起了我們讀者的反思,那就是,到底是人推動了時代,還是時代推動了人?“浪”這個字的主體,到底是“時代”,還是“人”呢?或許讀完小說,仁者見仁、智者見智吧。第一個在襄陽路賣服裝的人,和最后一個在襄陽路賣服裝的人,他們和時代形成的關(guān)系肯定是不一樣的,那么人,作為個體,到底又可能在時代中有多大的主導權(quán)呢?20多年前和朋友一起在襄陽路賣服裝的個體戶,和今天的淘寶店主,還會是同一類人嗎?
讀完《浪的景觀》后,我繼續(xù)想時代里的人的命運,我們將如何面對昨天、今天和明天?
就好像路內(nèi)一步步從“吳縣”來到了上海,我們每個人都從自己的原鄉(xiāng)出發(fā),但不必停留于原鄉(xiāng)。
當老上十歲的作家們正沉浸在鄉(xiāng)土敘事無法自拔的時候,周嘉寧這一代的新銳作家卻轉(zhuǎn)移了視線,將筆下人物拋去了異域。
《再見日食》,吃飽了飯的人民中的一小撮在遙遠之境,日食進入了他們的生活、他們的視野,他們在遙遠的異國聚攏,離別,又聚攏,一起看日食的他們,都在離“原鄉(xiāng)”很遠的地方。讀《再見日食》的我是激動的,一顆心怦怦直跳,仿佛午夜夢回,回到了靈魂和身體都可以率性流浪的那個年代。周嘉寧讓年輕的他們之間彼此相遇,有酒有日食,有愛有悲傷,我忽然想起村上春樹的《世界盡頭與冷酷仙境》,周嘉寧就是一個仙女、一個時光魔術(shù)師,就像維倫紐瓦的科幻大片《沙丘》中指引方向的神秘的贊達亞,“我們說的是現(xiàn)實中的日食,不是你那些沒完沒了的幻覺”——但是,哪怕是幻覺,我也愿意沉溺地讀完一篇小說,將自己從現(xiàn)實的淤泥中連根拔起,趕緊去追上周嘉寧的人物們:拓、泉、蒂娜、馬里亞諾、烏卡……我很想酷酷地甩一甩頭發(fā)然后宣布:讓我去追隨他們吧,不要攔我,我要去跟他們混,在那些世界的一隅。讓我們一起,讓肆無忌憚的文藝腔在愛丁堡戲劇節(jié)上來個大爆發(fā),并大膽有力地為文藝腔正名,這就是我們要的青春的激情、自由的呼吸,我們要去跟品欽干杯,管它的。至于拓與泉這一對異國男女是否會重逢,我的答案是:如果《春光乍泄》里的張國榮和梁朝偉會重逢,那么拓與泉也會。生活沒有什么是不可能的,在我們的想象仍然十分飽滿的時代,我們一一離開原鄉(xiāng),遠離故土,我們從鄉(xiāng)村、小鎮(zhèn)會聚于都市,我們可以跨越地球,去尋找一段愛情一段友情,或?qū)ふ乙欢卫硇?,或下一篇小說的靈感。
【作者簡介】 蕭耳,作家,媒體人;作品發(fā)表于《收獲》《鐘山》《大家》《上海文學》等刊;著有《小酒館之歌》《女藝術(shù)家鏡像》《20世紀60年代西方時尚符號》《杭州往事》,電影隨筆《第二性元素》,長篇小說《繼續(xù)向左》《鵲橋仙》等;現(xiàn)居杭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