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迪
近鄉(xiāng)情更怯,算起來,他已經(jīng)五年不曾回故鄉(xiāng)。
退耕還林后,村里人都陸續(xù)搬到鎮(zhèn)上,他家是為數(shù)不多還未搬出來的。翻過一個山頭,熟悉的老屋前年邁的母親帶著五歲的女兒在曬席前剝豆子。
房子是小時候就建的,歷經(jīng)歲月磋磨,已經(jīng)有些搖搖欲墜了。家里的擺設(shè)打小就是這樣,十幾年都不曾變。女兒像一只小花貓,拖著兩條亮晶晶的鼻涕。
他沒資格責(zé)怪母親,老人已經(jīng)夠辛苦了。
他只恨孩子媽,這么多年也不回來望孩子一眼,聽人說她早在遠處結(jié)婚,并且還生了一個男娃。
這次回家,父親的嘮叨變得少了,基本上都不說話,甚至還對他有些客氣。父親的沉默令他有些許不安,跟著父親去地里的時候,他不無內(nèi)疚地說這幾年經(jīng)濟不好,進廠賺不了啥錢。
父親穿著一件磨得發(fā)白的毛背心,絲光棉的棉衫領(lǐng)子卷曲著,兩鬢白發(fā)蓬生,但父親的身子骨還是一如既往地精干。他舉起鋤頭,奮力砸向板結(jié)的泥土,似乎想從里面砸出生活的希望。
“沒事,我還干得動。去年承包了好幾個荒山頭,今年——”
不待父親說完,他不耐煩地打斷:“讓你搬下山住集中安置房,你老不愿。跟你說了多少遍,這種荒山,種不出東西的。”他心疼父親,話到嘴邊卻是這般,矛盾的情緒一直令他痛苦不安。
“沒有貧地,只有懶人?!备赣H平靜地回答,無一絲波瀾。
對父親的回答,他并不滿意,特別是父親長時間的沉默更令他覺得父親明顯是在怪他,終于他賭氣地說道:“我明天準(zhǔn)備走?!?/p>
父親驚愕地抬起頭問他:“不是后天?”
“臨時有事,讓我回呢?!?/p>
“你進廠了?”
“剛進廠,還沒一個月,要好好表現(xiàn)。”
父親不再說話,繼續(xù)鋤地,心事重重。
第二日,母親塞給他一個大包,照例是斬好的土雞,剝殼花生米、曬好的土豆片、霉豆腐、蘿卜干。
父親說:“還有時間,我?guī)湍闾陚€頭吧?!?/p>
小時候父親也幫他剃頭,可這次,父親的動作明顯輕了許多,慢了許多,似乎是新手第一次舉起剃頭刀,就跟此次回家父親待他的態(tài)度一般,小心翼翼的,唯恐驚擾了他。
理完頭,從泛黃的鏡子瞥了一眼,倒是精神不少。父親在他身后,輕輕說:“從頭開始吧?!?/p>
打開門,卻見到院中站著早已等候在外的警察,銀白的手銬咔嚓一聲將他鎖住,那一刻他除了驚愕之外,更多的是一種解脫。
五年前,他和一幫朋友坐上了南下的汽車,沒有學(xué)歷,處處碰壁,游走在灰色地帶,自以為能躲過法律的監(jiān)管。卻不知父親已經(jīng)從旁人口中知曉他的作為,待他剛落屋,就主動報了警。
母親帶著女兒大約躲了起來,他回眸望見父親獨自立在高高的山坡目送他離去。
他扭頭不再回望父親,那個山坡上日漸佝僂的身影,紙片一般,卻好似千斤重錘,砸向他麻痹的心。
他的左右,一高一矮兩個警察,突然高個警察大聲說道:“喲,荒山頭還能長美麗的莊稼?!?/p>
矮個的警察說:“那是苜蓿,可以入藥,還是牧草之王,價格這幾年一路上漲。”
他循聲望去,不遠處的幾個山頭,漫山遍野的粉紫色苜蓿花色澤明亮,搖曳生姿。他突然想到昨天父親說去年承包了好幾個山頭——
農(nóng)民怎會拋下土地,哪怕再貧瘠無果,父親怎會放棄兒子,哪怕他已經(jīng)自認為無救。父親在荒山上種滿了苜?;?,也在他荒蕪的心頭播撒下苜蓿花種,他會從頭開始,在心中長出一片苜?;ê?。
(題圖/章伯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