倪萍
“豐收”在姥姥的日子里是很金貴的兩個字。
秋天是姥姥最喜歡的季節(jié),不光因?yàn)樨S收,還因?yàn)樘鞖獠焕洳粺幔笕?、小孩都旺旺興興的。那些個日子我不曾見姥姥睡過覺。天黑了,一家人都躺下了,姥姥還一個人在兩口大鍋前忙著煮地瓜。姥姥坐在灶前,東鍋續(xù)把柴,西鍋再拉幾下風(fēng)箱,炕上熱得我們呀,都像壁虎一樣緊扒著墻睡。
姥姥說:“連秋收的日子都不知道緊忙乎的人,那可就對不住春和夏了。到了冬天你就知道這一年算是白過了?!?/p>
姥姥說,秋的日子得一天當(dāng)兩天過。趕著天好,把秋地瓜晾干。她揀出最好的地瓜煮熟了,再一個一個扒光了皮,渾身一絲不掛的地瓜們被姥姥曬在房頂上,有白瓤的,有紅瓤的,遠(yuǎn)遠(yuǎn)看去像一團(tuán)一團(tuán)的花兒,姥姥的房子像個大糧倉一樣在村里特別扎眼。地瓜曬得半干不干的時候把它們悶進(jìn)壇子里,壇子口是開著的,為的是讓秋風(fēng)風(fēng)干。接近初冬的時候,壇子里的地瓜就變成了一塊塊布滿雪花一樣白霜的地瓜干了,這些白霜都是地瓜中自然分泌出的糖分。糖掛在表面,地瓜干里軟中帶硬,是筋筋道道的美食。
姥姥幾壇子幾壇子地悶,郵差幾包幾包地來取,這是姥姥最歡快的時刻。她的那些城里的兒女們、外孫們、孫子們,都是吃著地瓜干這樣的零食長大的,年年這樣,秋秋如此。認(rèn)識我媽的朋友,幾乎都知道姥姥的地瓜干獨(dú)此一份,吃了還想吃,見了就想拿走。
姥姥的門前是沙土山地,地瓜格外地甜。山上種的地瓜面嘟嘟的,面得吃起來像栗子;山下種的地瓜稀,稀得像年糕。姥姥把稀的做成熟的地瓜干,把面的切成生片,曬得干透了,一冬一春就用它和各種米搭配做粥。
秋天太陽好的時候,姥姥家的房頂上、院子里、院墻上、東邊的大道上全是地瓜片。帶泥的地瓜先在河里洗,那時的河水清澈透亮,地瓜就倒進(jìn)河里,周圍用鵝卵石堵起一個天然大水盆,河水沖一早上,下午再去取那地瓜,就像有人替你洗過了一樣的干凈。姥姥一簍子一簍子地?fù)╧uǎi,用胳膊挎著)回家,再一個一個地用帶刀片的擦板一片一片地擦開。你想呀,這幾百斤的地瓜姥姥得忙成啥樣呀?可她歡快的樣子啊,讓人以為她曬的是金子。這些地瓜干天天太陽落山的時候要一簍子一簍子地收起來,太陽出來再一簍子一簍子地曬出去,懶人家夜里就不收了。
姥姥說:“在地底下埋的東西都是好東西,都是吃了有勁兒的東西,它往地里扎,那個力就是生命力。人也是這樣,有本事的人都不是在表面能說會道,開個花幾日就敗了,扎個根兒人才能長久?!?/p>
姥姥還是育種專家,春天最暖和的炕頭上總是讓地瓜種們給占去了一半兒。姥姥選出最優(yōu)秀的小地瓜,把它們排著隊(duì)埋在沙土里。不到半個月地瓜就發(fā)芽了,發(fā)了芽、長出葉子的地瓜就是地瓜種,然后姥姥揀著長得齊刷的地瓜苗,再一個一個地移種到山上的地里,一株小苗初秋就結(jié)出一大堆地瓜了。地瓜生長的那幾個月里,嫩的地瓜秧子姥姥就掐下來煮面條吃,老的秧子收地瓜的時候再把它曬干了、粉碎了喂豬。在炕上和地瓜苗子一起睡的那一個月,我常感覺是睡在田野里。你想啊,躺在沙土邊上,聞著地瓜葉子的味道啥感覺?現(xiàn)在想起來都有些激動。
這樣的日子再也沒有了,豐收的景象永遠(yuǎn)定格在姥姥家那一片雪白的地瓜干世界里了?,F(xiàn)如今富了,餐桌上的地瓜,姥姥碰也不碰。姥姥說她吃怕了,當(dāng)年那是沒法子。
可你當(dāng)年看不出姥姥怕,看到的只是歡喜。為什么?一樣?xùn)|西吃五十年,中國人的肚子呀,姥姥的胃呀,怎么那么堅(jiān)強(qiáng)!為了姥姥的怕,我們盡量不讓地瓜進(jìn)門,想吃了就在地瓜攤買個烤的就地吃完再回家。
一進(jìn)門姥姥就說:“吃烤地瓜了吧?”哈哈,什么也瞞不了姥姥。
有一回從飯店買了些紫薯回來,特意把皮剝了,“姥姥,嘗嘗,什么東西?像栗子一樣香甜?!?/p>
姥姥看了一眼:“扒了皮我也認(rèn)得它的骨頭,地瓜!”
“這是福建特有的,咱們那兒不產(chǎn)?!?/p>
“嗯,它就是外國產(chǎn)的,也是個地瓜!”真不知道為什么曾經(jīng)帶給我那么多美好記憶的地瓜竟讓姥姥如此地“怕”。
我知道了,這就是姥姥,打起精神過日子的姥姥,面對現(xiàn)實(shí)識時務(wù)的姥姥。
人家借她的錢不還的日子,姥姥說:“好哇,利息都在他心里和咱心里存著哪,越漲越高,最后咱的利息比原來的錢還高,他欠的賬也比原來的多。”姥姥算的是人情賬。
姥姥是兩個姥姥,有時明明白白,有時糊里糊涂,可姥姥心里永遠(yuǎn)有她自己的算盤。算盤也是兩個,一個在她心里,一個在她家的抽匣里——她家祖上留下的老算盤,我上學(xué)時還用過呢。別看姥姥不識字,打算盤可溜啦,家里的大小賬姥姥三下五除二就都扒拉清楚了。要不為什么我媽上學(xué)選擇了做會計(jì)?莫不是因?yàn)樗麄兗矣袀€算盤,有個會算賬的姥姥?
姥姥說她吃了一輩子小虧,占了一輩子大便宜。她活得很知足,用她的話說:“一輩子沒有大幸福,小幸福一天一個?!?/p>
我問她:“現(xiàn)在好像人人都覺得不幸福、不快樂。沒錢的人不快樂,有錢的人也不快樂;沒當(dāng)官不快樂,當(dāng)了官也不快樂;普通人不快樂,名人也不快樂。快樂都哪兒去了?”
姥姥說:“快樂你別嫌小,一個小,兩個加起來,三個加起來,你加到一百試試?快樂就大了。你不能老想著一天一百個快樂,你這一輩子能碰上幾個一百的快樂?”
知足者常樂。
姥姥說:“樂就是福。”
我說:“姥姥,你的幸福指數(shù)太低了。就說做女人吧,你這一輩子缺失得太多了。身為女人,你一輩子沒穿過裙子,遺憾吧?”
姥姥說:“怎么沒穿?圍裙不是裙子?”
我們都笑出了眼淚,嗚,圍裙也是裙子。穿圍裙的姥姥!
(從容摘自長江文藝出版社《姥姥語錄》,西米繪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