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仙
村里有一對漁夫兄弟,名叫施雨水和施秋分。兩人四十歲光景才湊巧置了條舴艋船,就天天去錢塘江里捕魚。
以往他們也去過江里捕魚,但只能待在淺水地帶,捕一些小魚,還經(jīng)常空網(wǎng)。他們就特羨慕有船的漁夫,想去哪兒撒網(wǎng)就去哪兒撒網(wǎng),能捕到大魚。他們也就只能在先鋒河、九九河撒網(wǎng)捕魚,上岸的魚泥土味較重,賣得便宜不說,還比較難賣。兄弟倆靠捕魚養(yǎng)家糊口,一年到頭吃過用過就不剩什么了。不久前,鄰村的周漁夫被潮水卷走了,尸體沒找到,船倒給找回來了。周家再無人捕魚,就想把漁船賤賣了。施家兄弟聽說了,就趕過去跟搶一樣買下了。
村人都說,這條船不吉利。
“死過人的船都敢要,”我媽也這么說,“兩個死尸昏了頭!”
“還不是貪圖便宜呀!”我爸下結(jié)論道,“要不,就憑這兩個死尸,哪里買得起船???”
施家兄弟有了條船,哪里還聽得進(jìn)別人說啥呀?高興都來不及呢。他們每天老早就出門,捕到很晚才回家,出去回來都哼著小曲,比討到老婆都要開心。他們捕到江魚,一早就趕去鎮(zhèn)上賣。瞧他們那個勁兒,就像是奔上了康莊大道,就像童話的結(jié)尾:從此,他們過上了幸福美滿的生活。
但村人都生活在現(xiàn)實中,他們嘴上不說“等著瞧吧”,心里卻是這么想的,也是這么期待的。
照我爸的話說,“貪”字是個“貧”字,有他們吃老苦頭的時候。他特意在“苦頭”前面加個“老”字,來強(qiáng)調(diào)他們將要吃的苦頭不是一般的苦頭。我那時候還小,不知“老苦頭”是啥,就想象成被天雷打了。我沒見過被雷擊中的人,但見過被雷擊中的蛇,就掛在村前那棵被雷劈的百年樟樹上,都烤焦了。如果不嫌臟的話,可以直接拿來下酒了。
舴艋船兩頭尖,狹窄而細(xì)長。一個人幾乎像平躺一般,臥在船尾劃槳;另一個人站在船中央撒網(wǎng)捕魚,一用力,船就搖晃得厲害。我們常去七甲渡口玩,我看到過施家兄弟在江中捕魚的情景,想象不出我爸所說的“老苦頭”會如何降臨到他們身上。自從那年秋天有了這條船,他們一直忙碌到第二年夏天。差不多有一年工夫了,他們不是還活得好好的嗎?他們活得可滋潤了,我聽說馬上他們就要有第二條舴艋船了——兄弟倆一人一條,就像其他漁夫那樣——生活就像芝麻開花節(jié)節(jié)高。
這天凌晨,月亮還在天上亮堂得很呢,施家兄弟就在江里忙碌了。起初,誰也不曾注意,等兩人發(fā)現(xiàn)時,整條江就像一鍋燒開的沸水,翻滾著雪白的霧氣。霧氣蓬蓬勃勃地從江面漫溢開來,感覺整條江在不停地向兩邊延伸,越來越開闊。兄弟倆還是第一次碰到這樣的情形,雨水笑道:“這不就是仙境嗎?我們都成仙人了?!鼻锓忠残Φ溃骸澳艹上删吞昧耍€用起早落夜呀?”
撒了幾網(wǎng),劃槳的老二問:“我們這是在哪兒呀?”
老大就笑:“船不是你在劃嗎?還來問我。”他收了網(wǎng),左右張望,見到處都是白茫茫一片,天地間塞滿了白霧,倒也慌了:“怎么會這樣呢?”
他就叫老二:“我看還是劃回去再說吧,萬一潮水……”
老二苦笑道:“我就是不曉得往哪兒劃才問你的呀?!?/p>
說是萬一,潮水還真的來了。那天是早潮,看不到但能感覺得到。舴艋船那個搖晃呀!老大趕緊坐到船艙里,雙手扳住兩邊的船沿,叫老二趕緊打直,讓船順著潮水,漂到哪兒算哪兒。但問題是老二不曉得“直”在哪兒。眼前是白茫茫的汪洋,哪邊是“直”,哪邊是“橫”,他啥也弄不清了。潮水越來越急,小船被沖得上天入地。施家兄弟早就嚇得人都不像人了,只顧哭天喊地。癱在船艙里的老大,抬頭竟看到天上血紅一團(tuán)——是紅月亮。他就叫老二跟著紅月亮劃。老二仰著頭,槳左劃一下,右劃一下。說來也奇怪,他劃動時,月亮也動了。
舴艋船跟著月亮走,就像處于風(fēng)暴眼中,雖然上躥下跳,但總算有驚無險。只覺得船像箭一般,嗖嗖地直沖而去。等到天大亮,白霧散去,太陽出來了,潮水也早就退了,江上風(fēng)平浪靜。兄弟倆渾身濕透,癱軟在船上,發(fā)現(xiàn)自己在錢江一橋附近,足足漂了二三十里。再看西天,月亮還在,但不是紅色的,而是銀白色的??偹銚旎貋硪粭l小命,兩人淚流滿面,歇了許久,才慢吞吞地劃回來。
“還好,幸虧有月亮神保佑,”村人聽說后也松了口氣,“命總算是保住了?!?/p>
從此,施家兄弟每天出門捕魚,先拜月亮神。
前些日子,我回了趟老家,碰到了他們中的一個。另一個幾年前就走了。這個也八十多歲了,早就不捕魚了,但依舊活在過去里,另一個也就在他含糊不清的老舌頭上,變得生龍活虎。他動不動就雙手合十,拜拜天空。
[責(zé)任編輯 王彥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