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鐘
坤 車
我記得十五年前一個盛夏的午后,太陽也像今天的一樣毒辣,潮熱無風,讓人心躁。那時我入警隊不久,像所有剛走出校園參加工作的年輕人一樣,只想證明自己是盞全方位多功能的省油燈,永遠熱血澎湃興致勃勃積極向上精神煥發(fā)。我總是不知疲倦地獨自坐在中隊值班室里翻看一本厚厚的卷宗,妄圖從老師手寫的審訊記錄中再挖點剩余戰(zhàn)果來證明自己的不凡。一邊看一邊腦子里還有聲音自問自答:“誰是神探亨特?。俊薄拔已?!”
忽然,辦公室角落里的無線電臺響了,呼叫的是我們隊。“一號一號,新建街和前進路交叉口有人報警發(fā)生糾紛,報警人說是發(fā)現(xiàn)了自己被盜的自行車,請速去現(xiàn)場處置。”嘿,今兒開張了。我喊上警校來的暑期實習生小周,騎上隊里的大摩托帶著他在縣城的主干道疾馳。
縣城不大,五分鐘到達現(xiàn)場,只見和昌小賣部門口站著一圈人,一個四十多歲的民工手扶一輛九成新的坤車車把,后貨架則被一個三十多歲的大姐緊緊拽著。大姐一見我們,滿臉的欣喜,如同見到了娘家兄弟:“警官,是我報的警。這是我上周丟的車,他偷的!正巧我今天出來買東西撞見了。你看,這后泥瓦的坑還是半年前我磕的……”
“嗯,車你偷的?”我板臉問那個民工。
“不是。我買小半年了。”民工矢口否認。
“屁!這是我半年前花九百塊買的,你咋可能買得起!再說你一個男的,為啥買粉色車?那晚我著急上樓,就鎖了一道,第二天就丟了,警察光來登記登記就沒下文了……”
“你為啥買坤車?”我聽那大姐說警察不好的話頗不順耳,就截斷她繼續(xù)問民工。
“俺媳婦過生日給她買的,現(xiàn)在她回老家了。我就騎著……”
“你叫啥?在哪兒干活兒?”
“肖廣,在前面二十里鋪工地干?!?/p>
“生日啥時候?”我馬上跳回原話題。崗前培訓課老師講過,突然抓住一個疑點插話,對方會下意識地說真話。
“過完年,二月十四?!?/p>
“在哪兒買的?”
“廠前街專賣店。”
幾句話下來,對方?jīng)]啥破綻,這個肖姓民工身上也沒有江湖氣,看來要換個思路。廠前街自行車店的老陳我認識,人很精明,擅長逃稅,賣車只開收據(jù)不撕發(fā)票,問他就說用完了,下月再來補。等顧客下月真來,還是這套詞。此外老陳還另記一本賬,記下車主信息、電話,過段日子就邀老客戶來店里免費保養(yǎng)上油,順便推銷點別的周邊產品??h城人很吃這一套,占便宜嘛,不丟人!
我把小周叫過來,囑咐了幾句,小伙子騎上摩托走了。我們仨在原地,一圈圍觀的人陪著。
“現(xiàn)在的治安真不行,虧得今天出來買鹽,讓我自己抓住了小偷……”大姐繼續(xù)興奮地向圍觀者表達她的喜悅,還時不時得意地瞟一眼“偷車賊”。
老肖則眉頭緊鎖,往馬路牙子上一蹲,悶頭自顧自抽起煙來。他都沒給我讓煙,我也不急,掏出根“十渠”(十塊錢一盒的“紅旗渠”牌香煙)點上等回信。第二根煙快吸到屁股時,小周騎著摩托一溜煙地回來了。他剛停車便從坐墊下掏出一賬本擩我手里,喜形于色地翻到一頁,說:“這兒!”
人們都湊過來,看老陳那歪歪扭扭的破字兒:“2月14日,小光,810元,現(xiàn)金。沒有手機號。”這懶鬼,把“肖”記成了“小”。
真相大白。
老肖終于出了一口長氣,狠狠地把煙頭扔掉又踩上一腳。大姐則因為自行車買貴了九十元而尷尬萬分,在眾人哄笑聲中扭頭欲走。
“等下!”我喊住報警人,“人家老肖陪著你耽誤這么久,連包道歉的煙都不買嗎?”
大姐臉色更加難看,轉身走進和昌小賣部,出來時手里多了兩包煙,把一包“五渠”甩給老肖,將另一包“十渠”遞給我。我不接,小周上前接下后把煙按進了老肖手里。
我和小周兩人行云流水般跨上摩托,揚長而去。恰在那時,縣委大院里的喇叭響起譯制片《佐羅》歡快的主題曲。
多年后,我和縣委宣傳部的老張聊起當年的廣播室,他卻說喇叭在八十年代末就拆除了。怪哉!可我當時明明聽到了。
春 生
十月了,暑氣漸消,縣城沉浸在桂花香氣中。小城春秋季極短,縣政府出錢在央視午間時段播出的“大美系列”旅游廣告,主打的正是桂花。
每次廣告聲起,“猴子”總會接一句:“等人真來了,桂花也開敗了!”
“猴子”真名叫楚賢,瘦小枯干,穿上皮鞋能有一米七?雷公嘴,短下巴,兩腮沒肉,一張臉剩倆大眼珠子,粘上毛能顯得比猴都精,故而在刑偵隊得了這么個外號。我生來皮膚黑,小平頭,光腳一米八九,體重二百斤。我倆站一起活脫脫就是悟空和八戒?!昂镒印泵看魏韧昃凭秃拔摇按糇印?。他比我早三年參加工作,我當面得叫他“楚老師”。
今天有任務,我們開著單位那輛破昌河到城北二十里鋪。安居房項目經(jīng)理孬蛋之前給“猴子”遞話,說最近一個月工地上三天兩頭丟螺紋鋼筋,想請倆穿制服的到工地上轉轉,敲山震虎。
車剛停穩(wěn),孬蛋立馬趨過來,遞上“軟玉溪”。
“你小子出息了?!薄昂镒印苯訜熀筇裘即蛉?。
“還不是跟著楚哥學好了!”孬蛋雙手攏火,一臉燦爛。
他當年因為撬門別鎖,被“猴子”弄進看守所收拾得不輕,出來后趕上那幾年房地產行業(yè)景氣,工地缺人手,他眼活嘴甜會來事,又是本地人,托了一圈人終于進了公司,一來二去混了個經(jīng)理頭銜。
“啥時候的事了?”
“頭回是九月十六號還是十七號啊,前段兒下雨那晚。最近這次是十月十一號。每次少兩三千塊的東西,還都是頭天剛進場的料,估計是周圍村民干的?!?/p>
“為啥一開始不報警?之前叫你安監(jiān)控你又不安,現(xiàn)在現(xiàn)場沒了還看啥!”
“工地都這樣,周邊村民來拉點東西不算偷。但這幾次丟的東西總價超過損管了,不管不行了。”
“誰先發(fā)現(xiàn)的?”
“俺這兒一個焊工?!彼帋孜还と撕暗溃澳莻€誰,去把老肖叫過來!”
我心一動。“老肖”“二十里鋪”“工地”,上次在新建街被訛的那個?
幾分鐘后跑來一位工人——不是他是誰!老肖見了我也是一驚,隨后笑著摸摸索索地掏兜。我晃晃手上燃著的,他又摸摸索索地把煙揣回兜。
“你咋發(fā)現(xiàn)東西丟了?”我問老肖。
“九月那回,夜里我喝多了加上下雨就沒走,半夜被尿憋醒起來,聽見工棚西邊有聲。我走過去看,見工地大門半掩,就把門拽上了。但等天亮我上工,發(fā)現(xiàn)前一天下午拉來的14號細筋條少了一小捆。我就趕緊告訴經(jīng)理了,經(jīng)理讓我先不要告訴別人?!?/p>
“第二回呢?”
“第二回我也是剛到工地,發(fā)現(xiàn)少了半捆20號粗鋼筋。不過這次發(fā)現(xiàn)地上有板車轱轆印,兩道壓紋還不一般粗,肯定不是我們工地的。”
至此,線索已經(jīng)足夠具有指向性了。嫌疑人是周邊的,熟悉工地進料情況,至少得兩個人才能將這些貨用板車拖走,車子特征明顯。連我這種警界菜鳥都分析得出來,就更難不住“猴子”了。剩下的抓捕過程簡單到乏味:十月二十七號,廢品站的胖嫂和春生落網(wǎng)了——胖嫂是春生他媽。
春生十七歲,一米八的個子卻只有九十七斤?!斑@孩子本質不壞!”把他送進看守所后,我們全隊民警,甚至后廚做飯的老米都這么說。春生的父親,當年因為偷高壓線被電死了。孩子自幼失怙,很早輟了學,跟他媽一起繼續(xù)經(jīng)營他父親留下來的廢品收購站,捎帶手也整些“副業(yè)”。在他眼中,搞“副業(yè)”和吃飯睡覺一樣平常又好玩。之前別的同行偷過他娘兒倆的,他也一點不怨恨:“找機會弄回來就行了。”
到案后,母子倆爭相把自己說成主謀,死不松口。說實話,這是我職業(yè)生涯中遇見的唯一一對把責任往自己身上攬的嫌疑人。人心都是肉長的,最終我們本著先救孩子的原則做工作,把胖嫂定為主犯。
做完拘留筆錄,春生兩眼放光地補充道:“叔叔,你別看我瘦,但我能抱著半捆鋼筋跑回家,中間二里地一口氣都不帶喘!”
那晚,進看守所前春生一人把全隊的晚飯都吃了。廚子老米一邊盛飯一邊笑——平時全隊都嫌他做飯水平一般,春生是第一個用響亮的咂嘴聲贊美他手藝的。
三天后我們給胖嫂春生娘兒倆辦延期,路上帶了倆肉夾饃。春生接住餅后哭了,和著淚轉眼吞進了肚子里。在拘留證上摁完手印,他問:“叔,你今天見俺媽沒?叔,俺媽會判幾年???”
執(zhí)行逮捕后再見春生,他稍胖了些。他說“猴子”和我是除了他媽外對他最好的人,說在里面也想通了許多道理,甚至想出來后給我們當線人,還把自己之前和西張村小梅干壞事的老底也交代了:“有天下午小梅找到我,說晚上去他家干大事!”
“然后呢?”
“等晚上我到他家,他帶我偷了只雞吃!”
那天忙完了胖嫂和春生的手續(xù),“猴子”我倆又在同一間審訊室給孬蛋辦逮捕手續(xù)——工地失竊的案子破了后,甲方查出孬蛋吃了鋼材商和土方車隊五萬塊回扣,把他告了。十月二十八號,孬蛋做完證人筆錄沒走,直接“二進宮”。
[責任編輯 曲 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