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依疇 郝辛匯
摘 要|“禮樂文明”是儒家文化思想體系的核心價值觀念,更是中華文明的基本形態(tài)。在古代政治思想與實踐中,禮樂因素有著崇高的地位與影響力,“禮”與“樂”共同構成了中國古代“禮樂政治”的政治模式。其中,在多數情況下作為一種藝術形式的“樂”與“禮”相融,作為儒家社會制度與教化體系的組成部分的同時,也展示了其在政治哲學上的獨特作用與影響。先秦時期是“樂”文化的初發(fā)時期,這一階段“樂”文化的演變與政治實踐深刻影響了新生時期的儒家思想,以孔子和荀子為代表的儒家學者對“樂”文化進行繼承、詮釋與改造,這些活動奠定了日后儒家思想的根本精神與發(fā)展基調,塑造了儒家的獨特政治哲學。
關鍵詞|禮樂思想;儒家文化;禮樂政治
作者簡介|范依疇,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副教授;郝辛匯,中央民族大學法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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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禮以道其志,樂以和其聲,政以一其行,刑以防其奸”(《禮記·樂記》)。儒家思想指導下的禮治是古代中國社會的基本范式,政治上則為“禮樂型”的政治模式[1]。古人將“禮”與“樂”并稱,兩者都是政治教化的具體內容,共同構成了儒家的基本政治品格?!皹分劳ㄓ谔烊酥H,與禮平行以治世”[2],它們一同作為儒家治平的工具對古代中國社會的運行賦予深刻的影響。徐復觀先生將“禮樂之治”定義為“儒家在政治上永恒的鄉(xiāng)愁”[3],是歷代儒家追求的理想之境;
“禮”與“樂”之間的差異也顯示出兩種不同的價值取向?!皹氛邽橥Y者為異”(《禮記·樂記》),與彰顯社會差異的“禮”相比,“樂”更具哲學思辨性,是儒家學者追求和諧大同的體現。即使在“禮崩樂壞”后,“樂”也能內化于儒家思想,成為中國傳統(tǒng)文化的重要組成部分。在西周—春秋時代的禮樂文明中,“樂”是包含了詩、樂、舞三位一體的藝術形態(tài),而不僅僅局限于后世“音樂”這一語詞的意涵[1]。在藝術視域之外,音樂與政治相互融合且彼此影響,“樂”對政治制度、哲學思想乃至社會理想的構建起到至關重要的作用。本文以“樂”這一視角分析其對儒家的政治思想與治國模式的獨特影響,展現出“樂”在儒家政治哲學生成中所扮演的重要角色。
一、“樂”文化的演變與內涵
(一)“樂”文化的地位與歷史發(fā)展
作為單純藝術形式存在的“樂”在上古時期已經具有一定規(guī)模。在國家成立之前,人以部落或者聚落為組織單位生存時,“樂”是某單位進行農事、宗教、戰(zhàn)爭的輔助工具[2]。夏商時期,統(tǒng)治者對音樂加以利用,除自我享樂之外,更多的是利用音樂加強自己的神權統(tǒng)治,取悅神靈、歌頌先王,進而達到威懾人民的目的[3]。這一時期音樂通常使用于大型的祭祀活動中,與自然崇拜、祖先崇拜等宗教政治意識有關[4]。原始社會時期,“樂”帶有神秘的宗教色彩,與巫術、禮儀活動相關,這一特點一直延續(xù)到后世,“禮”與“樂”始終作為緊密聯系的兩個概念共同發(fā)展。
西周時期,“樂”在先周樂舞的基礎上發(fā)展成型,融入了更多的政治元素,“禮”與“樂”的功能從朝拜神鬼走向服務人倫,禮樂制度成為國家制度組成部分之一?!抖Y記·樂記》中記載:“王者功成作樂,治定制禮?!敝芄贫Y作樂,建立起官方的禮樂儀式;“禮樂制度”與“宗法制”和“分封制”相配合,成為維系周王朝政治社會秩序的三大支柱,實現了禮樂社會的建立。但此時的“樂”處于一種側重實用性價值的工具定位,尚無后世儒家學說所闡述的豐富內涵。周公在對“禮”加以制度化的過程中,“樂”實際上與車服、鼎、爵、尊等一樣,只是“禮器”其中一種,用來維護等級秩序與宗法倫理[5]。
西周的禮樂制度從時間上來看僅僅持續(xù)三百余年,在王朝晚期已經無法適應社會發(fā)展,無法避免地出現了“禮崩樂壞”的局面,禮樂制度隨著王權的衰落而失效。但衰落之后,“禮”與“樂”于春秋戰(zhàn)國時期獲得了全新的發(fā)展空間,各家學派展開了對禮樂制度的觀點討論,“樂”呈現出制度化、理論化的發(fā)展趨勢。儒家學派致力于恢復周禮,重建禮樂制度?!岸Y”與“樂”經過儒家學者的闡釋,形成了系統(tǒng)化的思想理論。漢武帝后,儒家思想成為官方顯學,“禮”與“樂”作為儒家文化的主要組成部分,廣泛、持久、且深刻地影響著古代社會的各個方面。
(二)“樂”文化的功能定位
先秦時期,音樂最重要的功能是強化統(tǒng)治階級的統(tǒng)治。周是禮樂制度的成型時期,“樂”文化中蘊含著周統(tǒng)治的基本精神,即“禮治”,這一時期的音樂已經具有了鮮明的階級化與等級化的特點。音樂被廣泛應用在婚娶、喪葬、祭祀等場合,根據所用場景的不同,統(tǒng)治者對樂曲與樂舞的要求也不同。如《周禮》中有關于樂隊排列與所用樂器數量的記載,王、諸侯、卿大夫各有規(guī)定。對于民間音樂,統(tǒng)治階級在使用時同樣經過了篩選與分類?!秲x禮》中描述燕禮的音樂節(jié)目有由專業(yè)樂工演奏的,這些歌曲的內容為描繪贊美貴族生活;也有由群眾合唱的,內容是現實的愛情、勞動生活等[6]。統(tǒng)治者以不同儀式使用音樂的差別來表征等級制度的合法性,他們規(guī)范各族和各代禮樂的內容,并通過制度的形式推行到各個不同等級的統(tǒng)治階級中。這些措施親和并控制宗周與諸侯之間以及宗法等級社會中的政治關系[7],加強了禮樂制度與社會各階層的聯系,進一步鞏固了周王朝的宗法等級秩序。
“禮樂崩壞”之后,春秋戰(zhàn)國時期以孔子為代表的先秦儒家基本繼承并發(fā)展了周代的禮樂制度?!皹贰蔽幕恼螌傩缘玫皆鰪?,音樂與政治的關系尤其被關注??鬃訄猿侄Y樂的等級劃分,十分重視禮樂制度以及制度背后所維護的社會秩序,當看到魯國大夫季氏僭越采用天子所用的樂舞時,認為“是可忍,孰不可忍”(《論語·八侑》)?!岸Y”與“樂”作為道德倫理的作用也被孔子推崇,禮樂制度不再只是增強統(tǒng)治的工具,還具有更內化的價值。儒家對禮樂本質進行理性思考,從倫理學和哲學的角度對禮樂作出了思辨性解釋[1],“禮”與“樂”從制度升華為系統(tǒng)性的倫理思想。在“禮”與“樂”之上,孔子探討了“仁”的精神,“人而不仁如禮何,人而不仁如樂何”(《論語·八侑》)。以“仁”為核心的禮樂精神能夠引向人的內心世界,用它來實現“內以建立個人的崇高的人格,外以圖謀社會的普及的幸?!钡哪繕耍?]。
(三)“禮”與“樂”的相通與分異
禮樂制度包括以“禮”來區(qū)別宗法遠近的等級秩序,以及以“樂”來和同共融“禮”帶來的社會差異,是“樂”從屬“禮”的制度。“禮”與“樂”一般同時出現,兩者作為儒家的倫理符號相輔相成。但與此同時,禮樂之間存在價值取向上的顯著差異,正是這些不同能夠讓兩者功能上互補,精神上相通。
“禮非樂不行,樂非禮不舉”[3]“禮”與“樂”雖然隸屬于不同的文化范疇,但作為儒家社會制度和教化體系的兩端,它們之間存在難以分離的關系。在實際應用上,“禮”與“樂”相伴而生。周時期的禮儀活動需要音樂配合進行,禮樂相合,“樂”遵從于“禮”,并為其服務。春秋以降,禮崩樂壞,“樂”在實踐上社會政治性功能衰弱,孔子對“樂”的重新構建讓“禮”與“樂”有了共同的精神追求——“仁”;“仁”指的是由個人培育起來的道德意識和情感,被視作“禮”的精神基礎[4]。經過孔子闡釋后的“樂”從儀式價值轉向內向的倫理價值,“樂”與“禮”不僅作為政治工具而存在,成為人格教化的主要內容,能夠落實于個人的修養(yǎng)、品質的培養(yǎng)中。
“禮”與“樂”的分異在于其價值取向上?!抖Y記》對此有詳細的論述?!皹氛邽橥欢Y者為異”
(《禮記·樂記》),“禮”分別貴賤、長幼、親疏以維持社會分化,強調不同等級之間的差異性;“樂”則通過聲音與旋律讓人們觸發(fā)情緒上的波動,萌發(fā)出相似的情感,最終追求的是萬物和諧的狀態(tài)。音樂作為藝術形式能夠廣泛地引起人們的內心共鳴,“禮”與“樂”的對人的作用方式是不同的?!岸Y”從外部規(guī)范人的行為,以典章制度的形式來使社會按照秩序運行,并且“禮”與刑罰同樣有著密切的關系,“禮”帶有一定的社會強制力。但“樂”的作用與影響是潛移默化的,從內心產生的情感不會受到外界的逼迫,是一種自為的力量。這就是所謂的“樂由中出,禮自外作”(《禮記·樂記》)。
二、先秦時期“樂”文化的政治實踐
“樂”的影響力能夠折射到不同領域,對人的道德修養(yǎng)、文化教育的發(fā)展、社會風氣的培養(yǎng)等都產生顯著的影響。先秦時期音樂已經在政治活動中被廣泛應用,成為統(tǒng)治者維護其統(tǒng)治的重要工具。在輔助禮儀作為儀式用樂之外,國家行政系統(tǒng)內設置了正式的音樂機構,樂官承擔著管理、授學、表演等多項職能,這是音樂與政治教化相結合的結果。
(一)儀式中對音樂的使用
把音樂作為政治統(tǒng)治的必要手段加以使用的行為,在西周已經具備雛形。西周的祭祀活動屬于五禮中的“吉禮”,宗法制、等級制的日益發(fā)展使得祭祀與君臣父子的倫理結合更加緊密。相較于前代,祭祀活動的宗教意義減少而現實意義增加。在表達圖騰祟拜之外,更多地用于贊美生產勞動。西周統(tǒng)治者的政治目的也蘊含在祭祀之中,是其政治綱領的反映。雅樂的使用在周代政務中占有重要的地位,祭祀儀式音樂得到發(fā)展,禮樂政治逐漸成型。
西周祭祀的對象種類繁多,范圍涵蓋了天地鬼神到先王舊臣,這些不同種類的祭祀時間、地點以及程序不盡相同,音樂都需要參與其中。周代禮制涵蓋政治、生活的各方面,“樂”除了在政治禮儀場所使用,亦應用于日常生活的場所。不同的樂種,所奏之場所亦不同,不能混亂?!吨芏Y》中詳細記載了祭祀用樂的具體規(guī)范,儀式所用的樂器、歌曲、樂舞都有標準,樂律也有相應的規(guī)定。這就是所謂的“嘉樂不野合”(《左傳·定公十年》)。如“郊天”祭祀,是僅能由天子舉行的最重要的祭祀,按照《周禮》的規(guī)定,“若樂六變,則天神皆降,可得而禮矣”(《周禮·春官·大宗伯》)所以祭祀天的儀式需要“樂六遍”才能感召神明,達到禮神的效果。祭祀地示的“方丘”,則“若樂八變,則地示皆出,可得而禮矣”(《周禮·春官·大宗伯》),但在儀式的末尾沒有“郊天”中天子親自率人舞蹈的步驟。西周時期宗族觀念發(fā)達,宗廟祭祀是西周社會影響最大的祭祀活動,需要進行“九獻”,也即九次獻酒作樂才能進入到樂舞的程序。規(guī)范化不同類型祭祀程序之間的儀式差異性,能夠區(qū)分貴賤、維護禮制,彰顯尊卑有別的等級制度的合理性。
這一時期,音樂主要是在祭祀中發(fā)揮作用,負責請神、降神,安慰取悅鬼神以及烘托心情和氣氛,以達到鞏固周王朝統(tǒng)治的目的。周代禮樂制度在實踐中走向規(guī)范。“樂”在儀式中發(fā)揮著加強倫常與等級觀念的效用,引導人遵守規(guī)范秩序,人們的情感訴求通過儀式中的音樂獲得抒發(fā)。政治制度、禮儀、音樂三者形成了全面的體系,互相滲透、互相補充,增強周統(tǒng)治者的政治力量。
(二)治理學政的樂官
《周禮》中記載了西周的官員設置,在春官宗伯下設有大司樂、樂師等負責樂歌舞詩的職務,建立了完整的樂官系統(tǒng),是西周行政制度的一部分,歸屬于王朝官制之中。這些樂官除了參與祭祀典禮,也進行政教活動,體現了周王朝政治具有政教合一的特點?!皹贰笔枪糯钤绲慕逃齼热葜唬匚蛔顬槌绺?,是教民之本。樂官負責主持樂教,貴族子弟是主要的教育對象。作為樂官之長的“大司樂”就是通掌學政的總執(zhí)事,掌管所有的王宮樂事與樂教。《周禮》中記載“以樂德教國子,中和祗庸孝友”(《周禮·春官·大司樂》),樂官承擔培養(yǎng)國子道德品質的職能。國子教育是以培養(yǎng)行政人才為目的,行政與學政合一,教育為禮儀服務,對所教對象的品德要求較高,教學內容以禮樂為重。樂師協助大司樂,“掌國學之政,以教國子小舞”(《周禮·春官·樂師》),樂師培養(yǎng)出的學士成為王朝官員,形成了周時期“賢人政治”的政治傳統(tǒng)。
在教育功能之外,樂人也對傳承歷史作出了貢獻,樂官體系中有“瞽蒙”一職,在音樂演奏職能之外,還擔任著“諷誦詩,奠世系”(《周禮·春官·瞽矇》)的責任。瞽蒙是盲人樂官,雖然目不能視,但這種生理上的缺陷讓他們能夠免受外界干擾,對聲音保持敏感,因此格外擅長音樂和記誦。呂思勉曾說:“竊疑《大戴記》之《帝系姓》乃古《系》《世》之遺,《五帝德》則瞥暖所諷誦者也?!鳖梢蚱渖矸莸靡詤⑴c大多數重大的歷史事件,他們以口口相傳的形式傳承著往古的世系及相應的史跡,使大量的歷史事實和傳說保存下來。從范圍上看,瞽蒙賦誦的內容覆蓋面極廣,但主要是關乎國家興衰成敗的經驗和教訓,在沒有文字可供記錄歷史的漫長時期,瞽蒙負擔著重要的歷史重任。
樂師的另一重要的政治職能是對君主進行勸諫。古代雖然沒有完善的監(jiān)督機制,但是通過音樂的諷喻作用,統(tǒng)治者能夠進行反省與改進政治實踐。西周時期,樂官用音樂議政對君主箴導規(guī)諫、發(fā)出警示?!蹲髠鳌贰秶Z》之中,記錄了多件樂師討論政治的事件。前述的“瞽蒙”在傳頌歷史時會對史事表達評價與見解,達到規(guī)勸君主的目的。采詩與獻詩制度也能達到諷諫王政的目的,行人所采之詩與公卿大夫所獻之詩,最后都匯集到王室樂官之手,由他們來汰選、加工和編輯,然后由瞽史諷誦,用以諷諫天子。
(三)作為政治的反映與評價標準
“是故治世之音,安以樂,其政和;亂世之音,怨以怒,其政乖;亡國之音,哀以思,其民困”(《禮記·樂記》)。太平盛世的音樂是安詳歡樂的,象征著政治的和諧;亂世的音樂是帶有怨恨和憤怒的,政治上混亂無常;亡國之時,音樂哀傷,能夠感受到民眾的困苦,這就是“音樂通乎政”。
古人認為音樂與政治相通,政治狀況運行如何能夠映現在音樂中,君主與百姓之間通過音樂獲得聯結,因此音樂也成為朝野間評判政治得失的一項標準?!抖Y記·王制》記載:“天子五年一巡守:歲二月,東巡守至于岱宗,柴而望祀山川;覲諸侯;問百年者就見之。命大師陳詩以觀民風?!保ā抖Y記·王制》)天子通過音樂判定民生,了解百姓生活,以民歌為考察地方官員政績的標準?!蹲髠鳌分杏涊d了春秋時期有名的賢人季札對各國樂舞的評價,將各代興亡治亂與音樂風格進行聯系,以本國音樂預測國運。如“美哉!其細已甚,民弗堪也。是其先亡乎?”(《左傳·襄公二十九年》)他認為鄭國的音樂過于細弱,百姓無法忍受,所以鄭國將來亡國,要比別的國家都早。后鄭國果真在較早的時間滅于韓。
三、“樂”文化對于儒家的特殊性
(一)儒家與其他學派對“樂”文化的觀點對比
春秋戰(zhàn)國時期,諸子百家對“樂”的作用與影響加以討論分析,其中唯有儒家給了“樂”極高的地位與推崇。其他學派多對禮樂持否定的態(tài)度。所持音樂思想的不同反映出儒家學派具有的獨特思想內核。
法家代表人物商鞅在《商君書·勒令》中,把儒家所提倡的詩書禮樂定義為“六虱”,認為這些學問都是破壞農戰(zhàn)、阻礙國家富強、擾亂上下秩序、蝕毀社會治安的害蟲,反對“以六虱授官予爵”,否則會導致國家的衰弱。墨家呼吁的“非樂”思想也異于儒家的“倡樂”。墨家的思想中充滿實用主義的色彩,生活于社會動蕩時期的墨子能夠切身感受到民眾的貧困潦倒和統(tǒng)治階層荒淫無度之間的強烈對比。墨子反對聲勢浩大、勞民傷財的音樂藝術活動,認為音樂會讓人沉迷而不顧自己的事業(yè),對天下無益?!敖裎┪阍诤跬豕笕苏f樂而聽之,必不能蚤朝晏退,聽獄治政,是故國家亂而社稷危矣”(《墨子·非樂》),最終得出了“樂,非所以治天下也”(《墨子·三辯》)的結論。墨家所排斥的是王公貴族的音樂儀式,體現出底層百姓的立場,這種對于禮樂秩序的批駁也是墨家學派“背周道而用夏政”的表現?!赌印し菢贰分幸灿袑σ魳纷饔玫挠涊d,并不否認音樂給人帶來的美感與快樂,但墨子并不從此入手而論樂,而是從音樂在社會中的負面作用入手,這是與儒家的根本不同之處。
道家對于音樂的態(tài)度與法家和墨家偏于負面的觀點不同,道家同儒家一樣追求音樂之美,以“和”為目標。儒道兩家的分歧在于道家推崇的是音樂自身的天然規(guī)律,批評儒家的“仁義”和“禮樂”,認為“五音令人耳聾”,主張“攘棄仁義”,頌揚“天樂”?!按笠粝B暋?,道家中音樂的情感表達是本真無為的,道家眼中儒家的禮樂學說則是喪失自然本性的世俗之樂,與“天樂”存在根本的不同。道家尤為反對儒家的禮樂教化的思想,對于奉行“無為”之道的道家來說,以外界的教化來學習音樂是違背自然的行為。儒家看重“樂”的工具性價值,道家則推崇“樂”的純粹藝術性。
(二)儒家學派對“樂”重視的原因
從前述可以看出,儒家與其他學派相比格外重視“樂”的價值,造成這種現象出現的原因可以從以下幾點進行分析。
1.文化淵源
關于儒家的起源,學界說法各異。閻步克教授在《樂師與史官》一書中分析了“儒生與文吏之分立和融合”,指出周代官僚體系中的樂師與儒家之間的密切關系,得出儒“最初當指受教于樂師、并參與以舞祈雨等事的青少年舞人”。將“儒”的源起推于樂師。雖然這種觀點存在以偏概全的局限性,但是不可否認的是儒家起源發(fā)展中文教系統(tǒng)起到的重要影響,以六藝教人是儒家的基本社會文化特征。而“樂”是六藝中關鍵項目,極大地作用于儒家的發(fā)展過程中。最早的儒者起源可以追溯為殷商時期具備巫祝能力的王室貴族,他們需要熟知的典禮儀式,需要使用音樂,祭祀活動的豐富與頻繁促使禮樂文化的發(fā)展與成熟。西周時期樂官系統(tǒng)正式形成,大司樂、樂師等是“以詩書禮樂教”功能的承擔者,而接受、傳承這些教育的學士具備了禮樂修養(yǎng),被名之為“儒”。對禮樂的尊崇是儒家與諸子百家的顯著區(qū)別,帶有禮樂色彩的文化傳統(tǒng)是儒家得以成長發(fā)展的土壤。“禮崩樂壞”局面的出現使得孔子擁有提出自己的政治主張的契機,為儒家學派的正式確立奠定了基礎。
2.實踐訴求
“樂”有“合愛”的功能。儒家能夠通過具象的“禮樂”這一載體,把浸淫盈融于其間的“仁愛”傳承下來。在實踐效果上,“樂”通過柔和的方式去影響感染人,發(fā)揮著不可替代的政治與道德教化作用,能夠緩和封建社會的等級對立和社會矛盾,在潛移默化中讓人們接受儒家所提倡的“仁”的精神。從實踐范圍來看,通用于各類儀禮中的音樂具有豐富性與多樣性,可以影響到包括王公貴族到平民百姓在內的全部社會層級。荀子在《樂論》中詳細表述了音樂的教化作用,他認為“修其行,正其樂,而天下順焉”“樂中平則民和而不流,樂肅莊則民齊而不亂”(《荀子·樂論》),僅憑借“禮”的外部作用難以達到規(guī)范人心的教育作用,“樂”的教化效果是體現于無形之中的,積于中的和順,發(fā)于外的英華,具有強烈的感染人鼓舞人的作用,“樂”的移風易俗功能和社會功能是其他教育科目無法比擬的。
3.價值理念
“和”是古代重要的哲學范疇,早在先秦諸子之前,就發(fā)展出了其哲學與美學內涵。古代美學以“和”為美,表現出古代思想家對人與自然的樸素認識,人與自然、個人與社會的和諧一致,是整個中國古代美學的根本出發(fā)點。儒家思想體系中“和”是被追求的崇高價值理想,“禮”調節(jié)社會的目的為最終的“和”,人與社會和自然的和諧是儒家所追求的目標?!皹贰钡谋举|也“可以用一個“和”字作概括。“雅樂”本身代表著理想社會的規(guī)范,從外在表現來看,“樂”的器具、音聲、調位的潛恰能達到平和協調的效果。“金石絲竹,樂之器也。詩,言其志也;歌,詠其聲也;舞,動其容也:三者本乎心,然后樂氣從之”(《禮記·樂記》),各類樂器的配合演奏又從內在以義心來糾正人之過失,以感化教人改過。形式背后是禮樂所承載的世界觀、倫理觀;“樂”秉承天道,與天地自然規(guī)律相吻合?!皹贰贝碇椭C統(tǒng)一的狀態(tài),儒家的和諧思想在“樂”文化中孕育形成,同“中庸”的思想一脈相承,彰顯天地萬物之情理。
四、儒家對“樂”文化的發(fā)展改造
通過上文的敘述可知,對于周王朝的“樂”文化各家學派均有自己的見解,并在此基礎上進行發(fā)展。春秋戰(zhàn)國“禮樂崩壞”之時,也是禮樂文明秩序的重建之際,儒家作為最重視禮樂秩序的學派,對“樂”進行了創(chuàng)造性地詮釋與升華,使“樂”從禮樂儀式的規(guī)范活動升級為富有哲理性的系統(tǒng)理論,賦予了其精神意義。其中以孔子與荀子對“樂”的討論最為關鍵。
(一)“美”“善”“仁”——孔子的音樂觀
孔子對于音樂的討論多見于《論語》《禮記》以及《史記》中的相關記載,內容包括對琴、瑟等樂器的言論、音樂活動以及對禮樂的認識等,主要以“禮樂”為基點進行展開,對“禮樂活動”的評述是體現孔子對“樂”思考的重要維度。于個人而言,孔子自身即為一名音樂愛好者,通曉各類樂器的演奏與音樂的研究,具有極高的音樂修養(yǎng)。他生活于音樂之中,即便于臨終之前仍倚門而歌[1]?!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分杏涊d了孔子向師襄子學琴并最后憑借出色的天賦技藝勝過師襄子的經歷?!白优c人歌而善,必使反之,而后和之”(《論語·述而》),表明了孔子對于歌唱活動同樣熱衷;對于音樂的熱愛與學習使孔子意識到音樂教化人的內心以及對于社會治理的作用,最重要的是“樂”能夠推行“禮”的價值。
孔子尊崇周公,是禮樂秩序的堅定維護者,認為“樂”要通過各種禮儀活動實現“合于禮”[2]??鬃拥亩Y樂觀是對周禮基本精神的延續(xù),他對于“樂”的改造也是在復古周禮的基礎上進行的。先秦時期,詩樂一體,孔子對“樂”文化的繼承通過編訂《詩經》來進行。在周游列國仍無法實現其政治抱負后,孔子將其事業(yè)的重心轉為教育弟子與整理文獻。孔子不滿禮樂的混亂狀態(tài),在對《詩經》梳理時,將不符合禮義的部分刪減,即《孔子家語》中所說“刪《詩》述《書》,定禮理樂,制作
《春秋》”[3]。《史記》與《漢書》都對孔子刪詩的做法進行了記載?!妒酚洝た鬃邮兰摇分袑懙馈肮耪摺对姟啡в嗥?,及至孔子,去其重,取可施于禮義”[4],《漢書·藝文志》也記載了“孔子純取周詩,上采殷,下取魯”[5]。通過刪詩,孔子將非禮之樂除去,對禮樂秩序進行修整,孔子將他的行為定義為“正樂”,認為“吾自衛(wèi)反魯,然后樂正,《雅》《頌》各得其所”(《論語·子罕》)。
在對宗周的禮樂傳承與修正時,孔子對“樂”的價值進行了升華??鬃釉谛蕾p《韶》樂后,作出了“孔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論語·八侑》)的感想評價,“美”是藝術層面的追求,“善”則為道德層面的目標,這是他對音樂的兩個評價標準。與《韶》樂做對比,孔子謂《武》:“盡美矣,未盡善矣?!保ā墩撜Z·八侑》)孔子的音樂觀強調音樂的道德價值必不可少,否則就無法達到盡善盡美的標準。在“美”之上,孔子將“樂”的意義擴展到崇高品德的表征,音樂不僅為形式上簡單的鐘鼓之樂,精神內在上具有“善”的境界?!吧啤钡膬r值又直接指向于儒家思想核心——“仁”,孔子的所謂“盡善”,就是指“仁”的精神而言[6]。所以“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最后追求“仁”與“樂”的統(tǒng)一,藝術與道德的融合。這種對“樂”文化的重新解讀讓起源于宗教活動的禮樂弱化神學元素,梁漱溟先生對周孔之后的禮樂給予極高的評價,認為“他(孔子)把別的宗教之拜神變成祭祖,這樣鄭重的去做,使輕浮虛飄的人生,憑空添了千鈞的重量,意味綿綿,維系得十分牢韌”[7]??鬃訉ⅰ皹贰钡纳顚觾r值與“仁”進行融會貫通,使得“樂”文化更富有人文色彩,呈現出理性化的趨勢。
(二)“禮樂政治”——荀子的“樂治”模式
孔子以復興周禮為目標對“樂”文化進行了重構,設想出其向往的“禮樂社會”,荀子通常被視為先秦時期最后一位儒家大師,他從政治哲學的角度詮釋“樂”文化的內涵,構建出了“禮樂政治”的理想秩序。
荀子“樂”的理論見《荀子》一書,書中專辟《樂論》一章,集中闡釋了荀子的“樂論”美學思想,除此之外,三十二篇中其他各篇也不同程度地涉及,荀子“樂論”的具體實踐也體現在其中[8]。荀子論“樂”以性惡論為基礎,他認為“樂”的本質在于人內在本性的自然發(fā)生,情感是“樂”產生的根源。音樂影響人的情感,“姚冶之容,鄭、衛(wèi)之音,使人之心淫;紳、端、章甫,舞韶歌武,使人之心莊”(《荀子·樂論》),荀子嚴于“樂”之雅邪之分,有“貴禮樂而賤邪音”(《荀子·樂論》)之說[1],人性本惡,“邪樂”會讓人心更加混亂。因此音樂需要符合禮的要求,樂事皆須合禮,才不會流于俗欲。禮樂的教化作用能夠讓人們過一種合于“道”的生活,這是樂對于人格修養(yǎng)層面的特別意義。
荀子對于音樂的思考不止在個體道德修養(yǎng)上,還與政治進行結合。樂教延伸到政治領域,是荀子“樂論”的一個重要維度[2]。審樂知政,“故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莫善于樂”(《荀子·樂論》)。“樂”關乎國家治理,雅樂能夠促進社會的和諧,如果出現“禮樂廢而邪音起者”的情況,則“危削侮辱之本也”,“邪樂”的出現直接威脅了國家的生存。其次,荀子作為先秦各學派思想的集大成者,創(chuàng)造了“禮法”的概念,這樣的“禮”更注重規(guī)范性與強制性,“禮”用來區(qū)分貴賤長幼,通過禮的“區(qū)隔”作用,社會成為層次分明、秩序井然的統(tǒng)一體[3]。但是如果僅依靠“禮”的作用,就會導致社會等級關系的僵硬,無法達到和諧的政治目標?!肮Ь?、禮也;調和、樂也。”(《荀子·臣道》),“樂”能夠把被“禮”所分開的各個階層能動地調和起來,禮樂結合方能使社會和諧。荀子對“樂”作用的重視一定程度上消減了其理論的威權色彩?!皹贰笔侨寮摇暗赖碌恼巍斌w系中關鍵的一環(huán)。儒家的價值觀是一種德性本位的整體性價值觀,在政治層面追求“道德的政治”[4]?!把艠贰本哂兄匾恼喂δ?,平和有序、端莊肅穆的音樂是道德的升華,因此荀子提倡人民欣賞“雅樂”,修養(yǎng)高尚的性情。對于統(tǒng)治者而言,通過“雅樂”才能真正領略先王的道德政治理想,貴族子弟需要學習禮樂來明白政治道理,維持政治統(tǒng)治[5]。荀子理論中的“樂”有雅邪之分,“雅樂”能夠提高個人修養(yǎng),在國家層面能夠促進社會和諧與穩(wěn)定,“樂”與“禮”共同構建了“禮樂政治”的模型。
五、儒家“樂”文化的政治美學
儒家在各個領域都推崇教化的作用,“禮樂”是教化的具體內容,在政治上儒家以達到政通人和的理想境界為目標?!皹贰蔽幕谌寮业恼握軐W中具有獨具一格的貢獻,造就了儒家的政治傳統(tǒng),并以其藝術特性為儒家政治觀賦予了美學價值。
(一)影響了儒家“言諫”傳統(tǒng)的形成
中國“言諫”思想萌發(fā)已久,西周時期的采詩和獻詩制度中所獲得的詩,匯集到王室樂官之手,整理后諷誦用以諷諫天子[6]。儒家思想對規(guī)諫的作用尤為重視,也是儒家政治理論中極具特色的方面。儒家認為言諫制度是君主專制下王權的內在調節(jié)與制約機制。樂人諷諫是禮樂傳統(tǒng)中重要的一環(huán),《毛詩》中“故正得失,動天地,感鬼神,莫近于詩。……上以風化下,下以風刺上,主文而譎諫,言之者無罪,聞之者足以戒”[7]。記錄了和樂而歌進行言諫的形式以及進諫對于王政的重要性。孔子強調詩歌的規(guī)諫作用,后世的儒生更多以規(guī)諫為己任,以迂回溫和的方式對君主進行勸諫,承擔政治責任。
(二)塑造了儒家“道德政治”的價值傾向
“樂”文化影響并塑造了儒家獨特的政治性格。禮樂教化的目標就是培育仁德,“樂”與“禮”使儒家政治呈現出重視倫理道義、主張德治的特點。儒家的政治哲學是一種道德主義的哲學,推崇人治:“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眾星共之?!保ā墩撜Z·為政》)君主的道德水平在政治運行中發(fā)揮關鍵性的作用,因此需要進行教化加以培養(yǎng)。自西周以來形成的樂教傳統(tǒng)經儒家繼承后獲得了長久的發(fā)展,并賦予了更多的美德意義?!皹贰蔽幕忠驗槠渑c“禮”不同的價值指向對儒家思想中的“和諧觀”有更明顯的作用力,倡導道德自律,維護社會秩序的統(tǒng)一。梁漱溟先生認為孔子所期許的道德理想,必須依靠禮樂才能真正啟發(fā)[1]。
儒家采用宣揚抽象的道德原則這一形式來參與政治,表達對政治理想的訴求。樂官司禮教但不涉身兵刑錢谷之政務,對待現實政治也多采取通過知識分子申說道義的批評立場;但法家的理論則對專制官僚政治實行具體的規(guī)劃[2]??梢钥闯雠c法家相比,儒家因其人治思想,而較少關注具體制度的建立與改革,更多的是注重道德品性等抽象的、主觀的方面。
(三)構建了儒家“美政”的政治理想
儒家對于“美政”的追求也是禮樂價值滲透的結果,最早將“美政”作為一種政治主張?zhí)岢龅氖擒髯印!皹贰北旧砭途哂袑徝缹傩?,是和諧而優(yōu)美的。“樂”應用于政治之中,帶來了“美”的政治寓意。
儒家的政治哲學富有倫理色彩,呈現出溫和的特點。在以血緣為基礎的家國同構思想的政治架構下,滲入禮樂文化的政治運作,這種倫理建構實際上體現的是由內而外、由親而疏、由己及人的情感表達,最終展現出來的是超倫理而入審美的天地境界[3]?!皹贰币云涮匦栽谌寮艺沃贫扰c秩序的構建之中提供了“美”的情感與力量。
六、結語
“樂”的起源可以追溯至上古時期,有著悠久的發(fā)展歷史。“樂”功能與目的的發(fā)展變化能夠反映出古代社會政治結構的演變;作為一種文化體系,“樂”參與到社會秩序的塑造中,以潛移默化的方式發(fā)揮“樂”的教化作用。西周時期,“樂”與“禮”共同組成了禮樂制度,開啟了“禮樂文明”的先河?!皹贰本哂袕姶蟮纳?,在禮樂制度受到現實沖擊時,儒家在周代禮樂的基礎上對其進行繼承演化,形成獨具特色的樂論,最終成為傳統(tǒng)社會中主流意識形態(tài)的組成部分。
“樂”文化在儒家思想體系中占據重要的位置?!吧裰溃瑯窞榇笱伞保ā抖Y記·樂記》),儒家理論中的“樂”不僅是一種藝術表達,還能夠承擔道德教化的作用,更是治國理政的必要手段?!皹贰钡恼坦δ苁谷寮艺握軐W延伸出“美”的向度,刻畫出富有審美價值“美政”?!皹贰蔽幕云鋬然淖饔眯问剑椭C大同的價值追求和廣泛深入的影響力在歷史中扮演重要的角色,至善至美的“樂”所代表的人文關懷和追求的大同理想在今天也具有現實意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