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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菊 心

      2023-12-10 19:44:15焦窈瑤
      青年作家 2023年6期

      他是先在包雪菊的花藝店里見到的那女孩的照片。他還記得那天的陽光出奇地好,這個城市最好的季節(jié)就是秋天,體感格外舒適,心也跟著澄澈,雖然這幾乎只存在于一瞬。他不是在秋天出生的,但他固執(zhí)地認(rèn)為他將會有一個在秋天出生的妻子,周身閃耀著琥珀色的光澤。凌厲卻不鋒利,憂郁里帶一點(diǎn)點(diǎn)溫暖,就要那么一點(diǎn)點(diǎn)……然而他愛上的女子總是屬于夏天,炙熱的烈焰痛灼了他,幾乎要將他徹底燒毀。他無力抗拒她們的熱情、沖動、肆意、任性、猛烈的占有和瘋狂的索取,他把能給的,都給出去了,一次又一次,一遍又一遍……他感覺自己就像一把被點(diǎn)燒了無數(shù)遍的老柴火,即便已老朽得不堪,即便只能迸出幾點(diǎn)火星,也還是有被燒的價值。她們到底看中他什么了?帥嗎?也不是顏值天花板,不過是尋常的周正,很討喜的無害臉型,眉毛略粗,眼窩略深,眼里的神采略孩子氣了點(diǎn)(他深知他并非天真無邪),嘴角上揚(yáng)總像掠過輕風(fēng)般的諷意,盡管實(shí)非他本愿。他只是盡可能地想維持住這張臉的體面(也許還有溫情?)。他出生在冬天,卻不想過于冰冷,他覺得這是他的宿命,不然他的父母也不會賜他這樣一個名字:鄒暖。

      本市知名晚報的新聞記者鄒暖在某個秋天的周末,趕往大學(xué)母校采訪中文系的G教授,卻被告知G教授突然身體抱恙,不得不擇日再見。他在中文系讀書時,并沒有做過G教授的學(xué)生,為了這次采訪,他特意去查了諸多資料,不可避免地,觸碰到大學(xué)生活的零星碎影。這些碎影在瀲滟的水波上漸漸聚攏,反射出一張憔悴、煩躁,藏滿羞恥的臉,繼而又分崩離析。他一直想讓自己的“中文系生涯”慢慢腐爛掉,腐爛掉在這漫無盡頭的人世歲月。他曾經(jīng)的驕傲、狂妄、癡心和理想(如果那真算是“理想”的話),他的縱情快意,他以為取之不盡、用之不竭的黃金般閃耀的“才華”,都應(yīng)該像污濁的生活邊角料,廢棄的垃圾一樣被清理、碾磨、埋藏、分解……直至成為一團(tuán)煙灰,一串氣泡,一縷青煙,在時光隧道里飄散得無影無蹤……

      他蹲在中文系古舊的大樓前抽了兩根煙,前方的草坪上不時有學(xué)生來來去去(他鬧不清他們是不是這里的學(xué)生,老校區(qū)一直是開放管理),還有些跑來鍛煉活動筋骨的大爺大媽,玩抖嗡的有,打太極的也有。一些帶孩子的父母手里拖拽著風(fēng)箏、氣球、小汽車玩具,孩子們在前頭蹦蹦跳跳,他們的活氣多少影響到了他一點(diǎn)。雖然他只在這里待過一年多(本科和研究生階段基本都在偏遠(yuǎn)的新校區(qū)度過),他對這里的氛圍還是有那么點(diǎn)懷念,不管是學(xué)習(xí)還是生活。于是他決定去周圍逛逛,就這么自然而然地走到了后街,舊書店、咖啡館、飾品店、西餐廳、音樂酒吧……一切似乎都沒變。他走進(jìn)熟悉的舊書店,老板還是老樣子,戴一頂鼠灰色的八角帽,坐在前臺的電腦后面嚼魚皮花生,玩著上世紀(jì)的紙牌游戲。鄒暖在店里繞了兩圈,淘了一本上世紀(jì)八十年代出版的《查太萊夫人的情人》,封面上印著拿著一枝紅玫瑰的金發(fā)女人,眉眼低斂,湖藍(lán)色的背景已經(jīng)被磨得發(fā)白。他曾經(jīng)瘋狂迷戀過D.H.勞倫斯,但已經(jīng)是許多年前的事了,他買這本書,只是為了封面上的女人,“舊舊的女人”,仿佛是有什么預(yù)示似的,幾分鐘之后,他就在對面的花藝店里見到了某個“來自過去的舊女人”。

      店名叫“菊心”,用的是淡橘色的圓弧狀字體,周圍環(huán)繞了一圈英文“The Heart of the Daisy”。推開玻璃門,迎面一堵裝飾過的“磚墻”,上面高高低低地懸掛著各種綠植、水培,盛在形狀各異、色彩繽紛的器皿里,下方的櫥柜上擺了琳瑯滿目的小玩意兒,有小天使像、自行車模型、俄羅斯套娃、袖珍小提琴、風(fēng)車音樂盒……旁邊掛著一只鐵絲雕花鳥籠,里面一只綠毛鸚鵡,顯然是假的。最左側(cè)是一只醒目的留聲機(jī),金黃的大喇叭熠熠發(fā)亮,大捧的鮮花從留聲機(jī)后面逸出,幾乎遮掩住了半面墻。他的目光在滿店的鮮花綠蔓中縱橫跳躍,定格在了另一面墻上的幾幅攝影作品上。

      最中間的一幅,是一個女孩的側(cè)面照,背景是朦朧的煙灰色,像是刻意設(shè)計出的光影感,白色和透明狀的光斑相互交織、翩飛,折疊成不規(guī)則的圖形,左上角垂下一簇竹葉之類的植物,女孩端坐在右側(cè),穿一件菊色的套衫,上面是碩大的白色波點(diǎn),手腕上疊套著幾個銀鐲子,手指上的戒指有十字形有水滴形。女孩濃密的黑發(fā)在耳畔自然地蜷曲,形成一個優(yōu)美的“S”,劉海剛好覆住眼睛,飽滿的桃腮,兩瓣櫻唇如珠貝輕綻,耳環(huán)的樣式像個大別針。她就在那搖曳的光影里影影綽綽地閃動,仿佛下一秒就要騰空躍起……在這幅照片的左右兩邊,還有一些戴花環(huán)的少女照和纏套了鮮花絲絳的“手摸照”,顯然都不是同一個女孩……他感到那菊色的側(cè)影正將他往某個幻境里吸去……

      “先生想要什么花?”

      一個輕柔又不失凝重的聲音,隨之亮相的高挑身影,一頭銀光泛泛的栗色秀發(fā),線條硬朗的長條兒臉,眼距窄緊了些,但眼眸很漂亮(煙熏妝的功勞),混雜了干練、果決的明俏微微跳閃,闊扁的唇上涂了一層橘金。盡管她穿的是一套黑色裙裝(搭配橘色絲巾和銀蝴蝶胸針),她整個人都是沉浸在色彩中的,連同她說話的語氣、語調(diào),擺手的姿勢,眉眼的流轉(zhuǎn),都像是多彩的音符凌亂彈跳在黑白的琴鍵之上。當(dāng)這些音符越湊越多,越堆越擠之時,他終于從混亂的雜音中撿出了一個久違的名字。

      “你是……包……包雪菊?”

      “鄒暖?不是吧,天哪……真的是你。”

      一個最高音彈撥出了他們生命中的隱秘,他們相互拉扯著往事的絲線,一縷縷,一圈圈地盤繞起來,至于他們究竟要編織出什么東西,他們一無所知,也可能那些絲線根本就不存在,只是他們以為是在合力拉扯,他們生命里曾經(jīng)出現(xiàn)過的,已經(jīng)喪失了的,不明不白就被抹去了的,他們苦苦掙扎想留住的,他們認(rèn)為必須要屬于他們卻無論如何也不能被擁有的東西……他們的談話無聊透頂,又重要得無以復(fù)加,在這樣的談話里他們是沒有身份,沒有年齡,沒有知覺的。他們像在遠(yuǎn)古遺址上相遇的兩個幽靈,用記憶的話語重塑宮殿、宅邸、莊園、大廈……總之是一切富麗堂皇又虛無縹緲的樓閣,只要供他們在上面愜意地漫步就好,除此之外,別無他念。

      “你還記得叢彬嗎?就那個和小流氓打架的差點(diǎn)被打殘了的男生……還有那個誰,王蕭磊,家里開茶坊的,一上課就打呼嚕,打得震天響,被老班拉出去罰站,直接睡地上了……”

      “是王笑磊。”

      “是嗎?王笑磊?啊,是我記錯了……”

      “你還沒把我名字記錯?!彼摽诙隽诉@么一句,連他自己都驚訝得不行。他這是怎么了?怎么回事?是她過于吸引到他了嗎?她倒是真的沒變,十幾年前她就是?;壍娜宋?,他慶幸自己還沒有在那堆絲線中將她遺棄、丟失。

      他那會是很不著調(diào)的,不僅僅是因?yàn)榍啻浩诘年P(guān)系,更多的是家庭原因。父母從他小時候就開始吵,一直吵到他上初中。他本來成績不差,就因?yàn)樾∩跚案改父杉?,甩出的花瓶砸傷了他的額角(現(xiàn)在還有一塊疤痕),他故意考砸,只上了蘆鎮(zhèn)當(dāng)時最差的中學(xué)之一,在班上也是渾渾噩噩地混日子,考試靠了點(diǎn)小聰明蒙混過關(guān)(成績竟然還行,也許因?yàn)槠渌颂盍耍险n看漫畫(多數(shù)是男孩們之間互傳的“私貨”),放學(xué)泡網(wǎng)吧打游戲,就是打通宵家里也沒人管。他父親是廠里的供銷科科長,原來就經(jīng)常出差,那會據(jù)傳在外面“有了人”,三天兩頭看不到人影。他母親是獨(dú)生女,原本他有個舅舅,很小就夭折了,而且是病死在他母親懷里,這事對他母親的刺激直接影響了她后來的人生。一直以來他都充當(dāng)了她的“垃圾筒”“萬能安慰儀”“精神理療師”。她把對他父親的不滿、怨恨統(tǒng)統(tǒng)往他的身體里塞,往腦子里填,往心肝里埋……他竟然練出了某種“神功”,到后來這些情緒垃圾對他一點(diǎn)作用也沒有,他甚至幾天沒有這些“供應(yīng)”人就會發(fā)慌……他之所以能抵御住那些“夏之女”無底線的燒灼,也許可以溯源于此,他在變向的痛虐里嘗到某種快感。以前他父母吵架,多半為了她母親那個“辦公室主任”,據(jù)說當(dāng)年和他母親“談過”。他小時候見過那男人,體型微胖,頭發(fā)稀疏,微腫的眼睛總像是沒睜開似的,說起話來嗓子又啞又尖,他怎么也不相信他媽會喜歡這只“胖頭魚”。 他上初中那會,他母親好像真的有了“情人”,不過她向來是喜歡打扮捯飭自己的,從表面也看不出什么,他只是覺得她“倒垃圾”的頻率有所減少,神情舉止也快活了點(diǎn)。杜寶琴(他母親的名字)從少女時代起,就臆想成為電影明星,他家的角落里堆著厚厚幾沓《大眾電影》雜志,每本里都夾著幾張杜寶琴的舊照片,有黑白有彩色,全是她學(xué)梳女明星的發(fā)型,穿女明星的同款時裝(大多是她跑到蘆鎮(zhèn)“金花裁縫鋪”里做的)照的。他父親不在家的時候,杜寶琴就會窩在沙發(fā)上看VCD,《魂斷藍(lán)橋》《卡薩布蘭卡》《人鬼情未了》《廬山戀》《滾滾紅塵》……看得淚眼婆娑哽咽不止,有時還要拉上鄒暖陪她一起看,這些情情愛愛的東西并沒有勾起他多少興趣,他早跟一幫男生在學(xué)校附近小市場的錄像廳里“開了眼”,不過每當(dāng)火辣鏡頭出現(xiàn)他還是有點(diǎn)臉紅心跳(他母親根本不在意他的反應(yīng))。有一天他下晚自習(xí)回家(他爸仍然不在),家里的燈都沒開,黑黢黢一片,他摸黑進(jìn)了客廳,被杜寶琴有氣無力的聲音嚇了一跳。

      “回來啦?!?/p>

      電視機(jī)上正在播著《廊橋遺夢》,他之前似乎陪杜寶琴看過,他正想溜進(jìn)自己房間,突然被他母親叫?。骸斑^來,陪我看?!?/p>

      熒幕上的男女主人公,內(nèi)心騷動的家庭主婦弗朗西斯卡和風(fēng)流攝影師羅伯特正在纏綿共舞,他裝得面無表情地坐下,書包也沒卸,就硬邦邦地頂著沙發(fā)背。杜寶琴沒看他,他也沒看杜寶琴,就在他下定決心要沖進(jìn)房間時,杜寶琴突然大喊:“我要跟你爸離婚。”

      “知道了?!彼淅涞貞?yīng)了一聲,已經(jīng)從沙發(fā)上站起。

      “給你再找個爸。”

      他在黑暗里一閃而過,百米沖刺般奔進(jìn)自己房間,“咚”地關(guān)上門。雖然他知道這是早晚的事,但還是希望那男人“像樣”一點(diǎn),至少要比“胖頭魚”強(qiáng)吧,但他也不希望會是羅伯特那種男人,太“浪”太飄(盡管多年后他覺得羅伯特預(yù)示了他的宿命)。等他中考結(jié)束后正式見到了他的繼父,他發(fā)現(xiàn)擔(dān)心都是多余的??字救A,蘆鎮(zhèn)五星級高中的物理老師,個頭中等,膚色黧黑,方臉,濃眉,戴一副深度近視眼鏡,和杜寶琴在菜市場有一番“生死之交”。他是后來才聽到的插曲,那日有幾個地痞混混和菜販子為了“地盤”的事爭起來,還抄了家伙,要不是孔志華眼尖手快,正在一個勁兒算零錢找頭算不清的杜寶琴恐怕已喪命刀下。這個貌不驚人的孔鰥夫從此結(jié)下寶琴緣,兩個人先是成了“菜伴”,后來成了“影伴”,孔老師雖然是理工科出身,但年輕時也愛好文藝,杜寶琴那些發(fā)黃的“明星照”蝴蝶般飛上孔老師的心頭??兹厝?,孔志華的獨(dú)生女,年長鄒暖好幾歲,當(dāng)時已經(jīng)在外地念大學(xué),鄒暖只見過她幾面,對她的印象意外地不錯,盡管他私下里總以叫她“恐龍龍”的綽號為樂。孔蓉蓉才不是“恐龍”,雖說不能算美女,但她身上有股令人著迷的優(yōu)雅氣質(zhì),和她交談就像置身金光閃閃的細(xì)沙之面,不由自主地朝著漩渦中心一點(diǎn)點(diǎn)地淪陷……他不知道她是不是生在秋天,他后來不遺余力地找尋著這種屬于秋天的女人,卻一次次以失敗告終。

      包雪菊就是在他最心不在焉的年齡出現(xiàn)在他的視野,他依稀能記起的,那頭蓬松的,總是在左前側(cè)微微翹起一撮的短發(fā),明麗的臉如桃果般新鮮,兩只眼睛挨得近了點(diǎn),但就在這奇詭的角度里,流露出隱秘的成熟感。那會電視上放《金粉世家》的電視劇,她的臉模子有點(diǎn)白秀珠的范兒,可渾身都透著一股冷清秋的氣息,只是一笑起來,那點(diǎn)神秘的清冷就噗嗤一聲,成了招搖的小火苗。她從未燒到他(估計那會是不屑吧),她再怎么風(fēng)頭出盡,再怎么坐在高中男生的自行車大杠上吹泡泡糖,都不關(guān)他的事,他壓根就沒那個心思,不僅是對她……十幾年后在那間彌漫著曖昧欲望的花藝店里,他將記憶的絲線越拉越長,試圖找出和她拉出的絲線打起的結(jié),可惜沒有,就算是有,也松了,散了……

      “你還沒把我的名字記錯?!?/p>

      所以這是他在找回一點(diǎn)補(bǔ)償嗎?就因?yàn)楫?dāng)年他錯過了她?他是不是冷淡過她?他記得她那會成績就不太好,屬于在及格線上徘徊的人物。也許她找他問過題目?而他只是輕描淡寫地帶過……

      “你名字好記嘛。”

      她吐出的這句話,就像一柄拂塵掃去了他眼前的塵霾,同時還毛酥酥地在他心頭撩撥了一下,僅僅是一秒鐘,卻也撩起了他的一點(diǎn)興頭。就在他準(zhǔn)備發(fā)力反擊時,“叮鈴鈴”地一陣響,門頭的鈴鐺晃起來,幾個顧客推門而入,她立即滿面笑容地迎上去……

      他就這么被干晾在了一邊,其實(shí)他沒什么可等的,立刻就可以走,不過是認(rèn)出了一個老同學(xué)而已,打個招呼,也就算了。可他就像魔怔了似的立定在那堵墻面前,凝視菊色女孩的側(cè)影。那顯然不是她,不是包雪菊,豐滿的肉身像被困在一朵碩大的菊苞里,她應(yīng)當(dāng)配上更熱情、更激烈、更瘋狂到令人目眩的背景,比如某個大峽谷、大瀑布、冰川峭壁、沙漠森林……

      “這是我妹妹,我小叔的女兒,叫包苞,花苞的苞?!?/p>

      他渾身打了個激靈,這名字簡直和他的想象不謀而合。他回身望著包雪菊,她手里還拿著扎花的彩緞,那幾個顧客已經(jīng)不見。

      “怎么不掛你的照片?”

      “我老了,她年輕嘛。”

      “你是不老女神。”

      她大笑起來,咧開的大嘴往外吐著炸裂的音符,噼里啪啦地要震暈了他。

      “鄒暖……我就知道,我就知道你……你當(dāng)年……”

      “我當(dāng)年怎么了?”他故意擺出一本正經(jīng)的表情。

      “哎呦我笑得胃疼……”她往后倚靠住柜子,“你怎么到這兒來?”

      “我過來到學(xué)校采訪,被放了鴿子。”

      “采訪?”

      “我在報社當(dāng)記者。”他從外套口袋里掏出名片遞了過去,她伸手接了,正反來回地看。

      “不錯啊,大記者,什么時候也給我這小店做做宣傳?”

      “沒問題啊。”

      “跟你開玩笑呢。”包雪菊開了抽屜,也拿出一沓名片來,抽了一張遞到他跟前,“替我多介紹幾個顧客倒是真的,我這里,水培、微景觀、花禮……都做?!闭f著指了指前方架子上的鮮花:“來都來了,不帶束花回去送太太?”

      所以這算什么?挑逗嗎?他那點(diǎn)興頭又沖了起來,反正他這捆廢柴早就不怕燒不怕劈了。

      “那得先要有個太太啊?!?/p>

      “你沒逗我吧……女朋友總該有吧?!?/p>

      他攤了攤手,目光投向旁邊的多肉植物,不置可否地笑笑:“我看我還是買一盆那個算了?!?/p>

      “哪能讓你花錢?。吭蹅z誰跟誰。要幾盆拿幾盆好了?!?/p>

      他不禁有點(diǎn)好笑,就好像他們有多熟似的:“改天請你吃飯?!?/p>

      臨走前他們互加了微信,她的微信名是“菊心花藝-Daisy”。

      在那之后,他真的請她吃了幾次飯,她也都去了。第一次是在市中心的旋轉(zhuǎn)餐廳,吃的西餐。他讓她點(diǎn)餐,她點(diǎn)了法式迷迭香羊排配意大利基安蒂紅酒、煙熏三文魚、藜麥牛油果沙拉、爆漿杏仁舒芙蕾。他加了一道黑松露芝士燴飯,坦白說自己不太能沾腥辣,她的雙眼微微瞇起,輕輕“哦”了一聲,視線很快從他的頭頂越到了窗外的大廈。她好像不太像他上次看到的包雪菊,仿佛是一堆彩色音符懶洋洋地漂浮在水面,而那水的顏色有點(diǎn)灰暗,甚至可以說污濁,那些音符并沒有沉底,而是還在搏盡全力掙扎著奏出幾個高音……她還是一身黑,頭發(fā)似乎短了點(diǎn),脖頸上絲巾的顏色成了淺紫,妝色沒有那么濃,暴露出黑眼圈的痕跡,眼神有點(diǎn)渙散,特別是在聽他說話的時候……他們聊的多還是舊事,有關(guān)蘆鎮(zhèn),有關(guān)初中的那些回憶,大多是早已和他們不相干的人和事。她的眼睛時不時地瞟一眼手機(jī),中途接了兩次電話,去了兩次洗手間,每次回來都要不停地道歉。

      “真是不好意思啊,店里生意忙……”

      “很著急嗎?要不你先……”

      “沒事,有包苞呢?!?/p>

      “你們姐妹感情很好啊?!?/p>

      “是啊,那孩子……”包雪菊大口嚼著羊排,口齒有些不清不楚,“我小叔小嬸……很早就離婚了,包苞才上初中,受了點(diǎn)刺激……她從小學(xué)美術(shù),是個好苗子,可就是為這事,生生荒廢了……在外邊混了幾年,后來參加成人高考去了藝術(shù)學(xué)校,出來后就到培訓(xùn)機(jī)構(gòu)教小孩畫畫……順便幫我搞搞花藝……”

      他喝著紅酒,猶豫著要不要把自己父母離婚的事說出來,一咬牙還是說了,像是表示一點(diǎn)誠心?她好像并沒有多詫異,豆沙紅的唇膏黏在一塊舒芙蕾上:“我爸媽關(guān)系也不好,不過還湊合著過就是了?!边@就是他們僅有的關(guān)于各自家庭的一點(diǎn)交流,而“包苞”這個名字,卻像是一朵頑強(qiáng)的花蕾,被一根藤蔓頂著杵在他們之間。他本來可以不再見她的,他也不知道再這么發(fā)展下去有什么意義,他似乎也沒有“要和她交往”的念頭,但這一切又是為了什么?就好像有股颶風(fēng)般的強(qiáng)力把他往“菊心”里拽。他總聽人說,男人總是會愛上酷似他們母親的女人,不僅僅指外表,更指的是性情。杜寶琴和包雪菊,倒像是古舊小說里的一對姐妹花名,搖曳著低喃的驕傲,和某種神經(jīng)質(zhì)的脆弱。有次他和包雪菊在湖邊坐著,包雪菊一邊抽著煙一邊又說起了包苞。

      “你不知道,我以前……真不知道沒有包苞我該怎么熬過來……我上職專的時候被人欺負(fù),我妹帶了一幫人沖到我們學(xué)校和他們死拼,臉上差點(diǎn)破相……我說你這要是毀容了,我可不得你養(yǎng)你一輩子……”

      她是笑著說的,用的卻是哭腔,青裊的煙霧在冷冽的空氣里扭曲著盤旋,連她整個人都快抖起來。

      “有一年我失戀,一個人跑到東北去滑雪……那可是東北啊,零下十幾度,我他媽也真夠賤的,為了個×男人……結(jié)果骨折了,被丟在醫(yī)院沒人管,我給包苞打電話,又哭又喊,要死要活的說我馬上就去死算了……你能想象嗎,她二話沒說,當(dāng)天就買了機(jī)票飛來了……愣是把我背上的飛機(jī)……還有一次,還有一次,為了我她……”

      她說不下去了,開始抽泣,是那種很夸張的,哭一聲又笑一聲的瘋瘋癲癲,裹在粉色兔毛手套里的手指一遍遍揩著眼角,沾上了眼線的墨黑,她一邊說“對不起”,一邊打開坤包,取出化妝鏡和粉底盒、眼線筆來補(bǔ)妝。那一刻他很想摟住她,可她就像受驚的雛菊在寒風(fēng)里亂飄,他怎么也捉不住……

      那天他們一起去看了電影,一部冷冰冰的科幻片,她很自然地就把頭倚在他肩上,他突然在黑暗里捉住她的一只手,用的是異常粗暴的語氣:“你是不是經(jīng)常失戀?”

      她那對角度詭異的眸子撲閃了一下,他就感到臉頰邊一陣溫?zé)幔灰还苫祀s了薰衣草、茉莉、柑橘還有些別的什么花果的香風(fēng)牢牢裹住……他們的第一個吻,猶如在寒冬里顫抖的蜜糖,融化在爆米花的巧克力香氣里……他們都已嘗遍各式各樣的吻,竟然還能從這樣的吻里品嘗出新鮮,也是挺新鮮的。

      他們也不是經(jīng)常見面,有一天他在報社寫新聞,突然就很想見她,很想很想那種,一種混雜了情欲沖動、寂寞難耐的郁躁,抑或是被了無生趣的工作壓迫得渾身疲怠,巴不得立即鉆出透進(jìn)亮光的洞口狠狠吸幾口氣……他也只能如此,“到底是不是認(rèn)真”,這樣的想頭幾乎想都不敢想,一個認(rèn)真許多遍又被辜負(fù)許多遍的人,若是猛地不認(rèn)真起來,要么假得可笑,要么凄惶得可憐。那天從早上起就開始飄小雪,零零星星,觸身即化。下午他去了中學(xué)跑新聞,出了學(xué)校他就騎了那輛電動車奔到了“菊心”(那學(xué)校離“菊心”并不遠(yuǎn)),包雪菊不在店里,倒是讓他撞見了那個一直神龍見首不見尾的人。

      女孩很豐滿(比照片上還要“圓潤”),燙卷過的頭發(fā)呈現(xiàn)出海草的青綠,夾雜著銀灰、紫藍(lán)、紫褐……總之色彩斑駁,仿佛來自原始森林。屋里的空調(diào)溫度并不高,她卻只穿了玫瑰紅的長罩衫,上面披了層輕薄的黑紗坎肩,胸前垂下一條銀鏈,墜子是老鷹頭。她的正面和他想象中差不離,引人注目的豐厚嘴唇,涂著蜜桃奶茶色的唇彩,桃色眼影烘托出她美妙的眼型,顯然比包雪菊的五官比例協(xié)調(diào),可浮蕩在這副肌骨上的桃艷卻像凝含著霜冰,伸手觸碰便要被割得鮮血淋漓。她置身于一堆花藝工具之間,花藝剪、枝葉剪、花泥刀、美工刀、鐵絲鉗、打刺鉗、尖嘴鉗、訂書機(jī)、膠帶、絲帶、麻繩、拉菲草……正將一截長鐵絲往一支郁金香的花莖里插,耳畔的金色嘴唇耳環(huán)晃了又晃,根本就沒有抬頭看他。

      “那個……我是鄒暖,雪菊的……”

      他收住了“男朋友”三個字,他正想對他們之間的關(guān)系做個解釋(雖然很荒謬),對面冷冷地來了一句:“知道?!?/p>

      女孩的目光從他的方格圍巾滑到黑羽絨服,再到牛仔褲和運(yùn)動鞋,上上下下滑滑梯似的,剪刀“咔嚓咔嚓”地響起來,他卻覺得頭上一柄刀斧猛地劈下,將面前的一片花海砍成肉泥……

      “你月薪多少?有五萬嗎?”她放下剪刀開始扭鐵絲,“沒有五萬你可以滾了?!?/p>

      他的臉上一陣火燙,好像自己就是她花剪下的花瓣,被撕裂,絞殺,蹂躪……他回身要走,就又聽見那個甜辣的聲音:“果然沒有五萬。”

      他迅速調(diào)轉(zhuǎn)身,大步走到她面前,扮出調(diào)笑的表情:“你是包苞?你姐姐說你是畫家啊?!?/p>

      “狗屁畫家?!?/p>

      “你姐姐很喜歡你啊?!?/p>

      “這和你有關(guān)嗎?”

      “你姐姐喜歡的,我都喜歡?!?/p>

      他簡直不給她喘息的機(jī)會,扭頭瞟了一眼照片墻:“你那張照片不錯,我第一次看到,就很喜歡?!?/p>

      包苞的手攥著那支被插進(jìn)鐵絲又固定住的郁金香,臉色依舊冰冷,但眼里一簇火苗已經(jīng)微微燃起,還沒等她張口,就聽見門頭的鈴鐺響,戴橘色羊絨帽的包雪菊一腳踏進(jìn)門來。

      “我出去一下?!卑鷣G下郁金香,套上乳白色羽絨服,從柜臺后面快步走出,他這才看到她下身的紫紗裙、羊絨襪和高幫靴。

      “帶上傘,雪大了?!卑┚枕樖诌f過她的傘,包苞沒接,只是把羽絨服的毛領(lǐng)帽往頭上一套,推門便走。

      “她和你說了什么?”

      “沒有,沒什么?!彼宓匦π?,抬腕看了看表,“就是突然想見你,一會還有個采訪,晚上一起吃飯吧?!?/p>

      他就摟著她,親了親她的額頭。她固執(zhí)地揪住他的圍巾:“包苞肯定和你說了什么?!?/p>

      “她真的沒……”

      “不管說什么你都不要信?!彼浩鹉榿碣N著他的下巴,雙手掐住他的后頸,他的體內(nèi)開始沸騰,他們就是在冰天雪地里接吻,房屋是不存在的,他們就是要將對方燒得痛苦不堪,越痛苦就越快樂,他們之間連“相愛”都沒有,但他們可以吻到灰飛煙滅,這一刻,下一刻,永遠(yuǎn)的時刻。那朵墜落在他們之間的郁金香,就在這熊熊烈焰中昂立著……

      情人節(jié)那天(除夕之前),包雪菊主動打電話給他,邀他晚上去她家吃飯?!八摇本褪撬〉墓?,她說是她貸款買的,也帶包苞住。不過包苞也不是天天住,她在蘆鎮(zhèn)有一套房子,是她母親和她父親離婚后,廠里照顧分的。她母親和繼父住一起,她一個人住得逍遙自在。

      他帶了一束花、一瓶香檳、一盒手工DIY巧克力、一條Gucci珍珠雙G項(xiàng)鏈(他覺得那墜子的花形有點(diǎn)像雛菊)。什么時候他也變得這么俗了?需要用這種物質(zhì)的手段征服女人?想當(dāng)年,想當(dāng)年……他眼前又出現(xiàn)花團(tuán)錦簇的輕柔艷景,他在她們之間穿行,游走,顛簸,不費(fèi)吹灰之力地被傷害得體無完膚,然而他吸啜這種頹靡的快樂已經(jīng)成癮,這也是他越來越抗拒與那些姑娘們精神交流的原因……不,更深層次的原因其實(shí)是孔蓉蓉,他一直不愿承認(rèn)也害怕承認(rèn)……那個在她婚宴上喝得大醉的小伙子,那個偷偷拍了她照片的小伙子,那個曾經(jīng)伏在她肩頭痛哭過的小伙子……那真的是他嗎?

      還不到三十歲,就這么敗下陣來,也夠無趣的,所以那條項(xiàng)鏈令他振奮,老柴火裝上了發(fā)動機(jī),“Hey,lovely and filthy world,Im coming.”(可愛又污穢的世界,我來了。)

      在他親眼見到她那間公寓之前,他對她“貸款買房”的說法還沒有那么大的疑慮,當(dāng)他踏進(jìn)那房子的一刻,那漂浮著彩色音符的水面愈發(fā)渾濁了起來,竟然煥發(fā)出鏡面反射的光芒,一道一道刺痛他的心。兩室一廳一廚一衛(wèi)的房型,裝修顯然是花了心思,浮夸?華麗?但似乎一切又繁炫得恰到好處。總色調(diào)是明麗的洋紅,客廳鋪著胭脂色印花地毯,繡滿異域風(fēng)情的圖案。家具清一色歐式宮廷風(fēng),法式復(fù)古沙發(fā)、雕花實(shí)木餐桌、彩繪美式四門衣柜、皇冠公主床……水晶吊燈、羽毛落地?zé)?、田園風(fēng)壁燈、全銅床頭燈……除了墻上肉感艷麗的繪畫(有很多幅雷諾阿,包雪菊說是包苞選的),還有各種奇奇怪怪的收藏品,什么日本人偶、布谷鳥掛鐘、天使瓷像、不倒翁、八音盒、狂歡節(jié)面具……將屋子堆成了展覽館。但都不如那面照片墻讓他驚顫,那上面有各式各樣的包苞,五彩繽紛的包苞……國內(nèi)的各大城市(包括港臺),以及世界各地……她的發(fā)型發(fā)色和服裝配飾(甚至太陽鏡的顏色)也隨之千變?nèi)f化。東京的包苞一身瀟灑的墨綠風(fēng)衣,撐著透明傘漫步雨夜;曼谷的包苞一頭純金短發(fā),紫藍(lán)色墨鏡,一身金底藍(lán)花的寬松長袍,背景是神秘的古老建筑;巴黎的包苞梳起丸子頭,黑色鎖骨項(xiàng)鏈正中一朵雛菊,夸張的六角太陽鏡,檸檬黃西裝配高筒皮靴……雖然包雪菊也偶爾出現(xiàn)在鏡頭中,但顯然只落了個陪襯,包苞在這面墻上盛開,不留任何余地地霸占……

      屋里開著空調(diào),他們都脫了羽絨服,一起吃了包雪菊做的菜,家常菜蔬口味清淡,明顯是偏了他的喜好。他給她戴上了Gucci項(xiàng)鏈,拿出的心形巧克力正中,他們倆的名字“暖,菊”被丘比特的利箭射穿,加上燭光美酒,一切都很完美。有些事自然而然地就發(fā)生了,他們黏在沙發(fā)上繾綣,她又是在夏天出生的女子,但畢竟有一點(diǎn)不同……他們摟抱的動作熟練又幼稚,吻得蒼白又熾熱,他的目光突然觸到頭頂那面墻,無數(shù)的包苞緊瞪著他們……他渾身打了個哆嗦,伏在她耳邊低語:“去你臥室吧?!彼齾s閉眼搖著頭:“不要……不要……就在這兒……

      白天一覺醒來,他的身側(cè)空空,他像被寒冰激地一躍而起,茶幾上落了一張紙條:“冰箱里有面包牛奶,我今天和包苞回蘆鎮(zhèn)?!?/p>

      他心頭一陣氣惱,昨晚的杯盤狼藉爛污貪歡一下子被清掃得干干凈凈亮亮堂堂,從餐桌器皿到地面,再到這房里的空氣,像是徹底凈化了一樣……他簡直想抄起菜刀將那面照片墻橫刮豎劃徹底毀掉,攪成混濁不堪的一灘菊泥,最好再摻點(diǎn)血,他的血,她的血,她們的血……

      然而他只是平靜地做了早餐(不過是土司片加煎蛋),平靜地吃掉,平靜地洗好碗碟。他在這座俗艷熱力的展覽館里四下逡巡,包雪菊的華麗臥室對他而言幾乎沒了神秘感,那個只是擺設(shè)的書柜里零零星星放著些古早的言情小說和“青春小說”,要不就是古風(fēng)玄幻,“哈利·波特系列”,《達(dá)芬奇密碼》《白夜行》之類,此外還有厚厚摞起的《時尚芭莎》《嘉人》《ELLE》雜志,花藝和烹飪的書。他從來沒和她聊過他看的書,他也很少和別的女人聊,除了孔蓉蓉……這個名字像突然冒出的尖刺刺得他煩悶,他出了臥室,一把推開了對面房間的門。昨晚包雪菊只是在門前指了一下說那屋子給包苞當(dāng)畫室,似乎沒有讓他進(jìn)的意思。這會兒他置身這間屋子,被華麗的陰郁感裹挾了一身,頂上懸著一盞蜘蛛形狀的大吊燈,正中鳥籠燈罩里垂著碩大的黃燈泡,其余被蛛絲狀吊架吊起的同款燈盞要小一號。墻紙是印象派的氤氳風(fēng)格,紫藍(lán)粉綠的混雜(他瞬間想起包苞上次的發(fā)色),墻上,地下,單杠滑輪畫架上,到處是完成或未完成的水彩畫,油畫,素描……肖像風(fēng)景靜物,臺子上散落著顏料盤,畫筆,丙烯顏料,樹膠媒介,插在瓦罐里的干花鮮花,還有四下攤放的花藝工筆設(shè)計圖……屋里彌漫著顏料嗆人的氣味,那扇大窗戶被落地窗簾牢牢遮住透不進(jìn)光……他隨手翻了翻那些設(shè)計圖,從那下面掉下一沓黑白畫稿,他拾撿的時候目光在一幅畫上猛然定住……那上面是個男人,感覺……好熟悉……為什么……這是他嗎……

      他簡直像逃出監(jiān)牢一般離開了那屋子,連客廳都像沾了鬼氣。那天從包雪菊的公寓出來,竟好像改天換日,他生出荒誕的祈愿,自己若是《聊齋》里邂逅菊妖的窮書生,但愿回頭已是一片廢墟,然而他終究是中了菊蠱,脫身不得,拔步難行。那年過年他照例去了上海陪母親過年。那位將杜寶琴視為明星皇后的孔繼父在他讀大學(xué)時去世了,孔蓉蓉那會留學(xué)歸來,嫁給了同門師兄樊宇亮,兩人定居在上海,在不同大學(xué)里教書。樊宇亮出身浙商,不愿繼承家族事業(yè)投身學(xué)術(shù),為此他母親和他的異母兄弟樊宇星在家里鬧翻了天,活活氣死了他老爸。誰想到他干脆攜了遺產(chǎn)一走了之,樊宇星倒撿了個便宜,把樊老夫人安頓在別墅,保姆司機(jī)廚師配了一大堆,樊老夫人并不領(lǐng)情,一個勁地吃齋念佛,樊宇亮和孔蓉蓉帶孩子去看過她幾次,但她堅決不來上海。杜寶琴在上海幫他們帶孩子,從此便脫不開身,杜寶琴原本想賣了蘆鎮(zhèn)的房子給鄒暖付新房首付,被鄒暖勸住了,“那倆人終究是外人”,他是這么想,只是沒有明說,杜寶琴也會意。他每次在上海住他們的大房子,給那小男孩兒當(dāng)“大馬”騎,和他們在餐桌上六目相對,胸中總泛起一陣嘔意。他對樊宇亮甩開母親的“行徑”深感憎厭,可他自己不也如此?還有孔蓉蓉,自從她成了樊太太,成了小母親,籠罩她周身的金色紗霧便消失殆盡,當(dāng)真是賈寶玉的名言,未出嫁時是珍寶,但凡嫁人生子便是奔向死珠子和魚眼睛的不歸路。不過這倒有一點(diǎn)好,徹底絕了他的念想,現(xiàn)在的孔蓉蓉不過是幻夢的軀殼,他往里面裝過很多心,來來去去花花綠綠轟轟烈烈,如今猛然跳進(jìn)一顆菊心,又燙又冰,又妖又素,又實(shí)又虛……他就要招架不住了……那一家人出門看電影(沒錯杜寶琴和他們處得不是一般的好),他一個人坐在陽臺上抽煙,視線內(nèi)層層疊疊的高樓林立,他的心也像折了又折疊了又疊,突然手機(jī)提示音響,“菊心花藝-Daisy”發(fā)來一個拜年表情包,下面附了一句:“在干嗎?”

      自從那菊齋一夜后,他們一直沒聯(lián)系,他的心就像被拉開的手風(fēng)琴啞啞亂響,菊齋的氣味,甜膩又清冽的冷柔香……瞬間如蛛絲纏緊了他,指腹在手機(jī)屏幕上亂顫了半天,打出了“想你”兩個字,才發(fā)出就點(diǎn)了“撤回”,竟然沒有成功。

      那邊嗖嗖地發(fā)來一堆照片,“菊妖姐妹”的大頭照,全身照,藍(lán)天大海椰林茂密,“來過三亞嗎?”

      “沒。”

      “下次一起來。”

      “就我們倆嗎?”

      “不然呢?”

      他打了“你妹妹準(zhǔn)嗎”幾個字,又迅速刪掉,換成了“想你,此刻?!?/p>

      那邊沒了消息,他將煙蒂丟在廢棄的花盆里,火星子在殘土里撲閃了幾下,他又伸出左手食指,猛地往旁邊仙人掌的刺上一扎,鮮血細(xì)細(xì)地涌出,他伸出舌頭來舔,是菊心的味道,沒有錯,他剜了它出來,再占有了它的主人。

      那個春天他成了菊齋的??停?dāng)然避開了包苞。其實(shí)他已經(jīng)習(xí)慣了包苞在“照片墻”上的凝視,他甚至覺得哪怕包苞親眼看著他和包雪菊的纏綿他也會無所謂。比起睡包雪菊的公主床,睡在那張復(fù)古沙發(fā)上的他們才是君王帝后,那是只有他們兩個人的菊之王國。他們在王國的深夜一起看著《廊橋遺夢》,他環(huán)臂將她摟在胸前,電影里的倆人春宵共度之時,他探頭去吻她的脖頸,發(fā)現(xiàn)她已經(jīng)合目熟睡,他將她輕輕按躺下去,蓋上被毯。他想起他母親向他宣告要和他父親離婚的那個夜晚,“給你再找個爸”,他溜開了,從羅伯特和弗朗西斯卡的身邊。據(jù)說鄒建剛(他的親生父親)和杜寶琴離婚后又結(jié)了兩次婚,又都離了,酗酒得了肝硬化,和他繼父孔志華前后腳走的,簡直和電影里弗朗西斯卡的丈夫情人先后過世一樣。這都是命嗎?他有一回在蘆鎮(zhèn)撞見過坐輪椅的“胖頭魚”,聽人說他得了老年癡呆,原來就睜不開的眼睛成了兩個鼓鼓的核桃,推輪椅的是他女兒還是兒媳?不知道,反正他們誰也不認(rèn)識誰。

      “The old dreams were good dreams.They didnt work out,but Im glad I had them.(舊夢都是好夢,它們都沒實(shí)現(xiàn),但我很高興我擁有過它們。)”他如同在冷風(fēng)颯颯的菊國圣殿上獨(dú)自聽著羅伯特的傾訴,他不過是個凋零的君王,他什么也給不了她,除了他自己,一具被菊妖吸食了精血的枯骨……

      包苞的那間畫室始終房門緊閉,直到有一個周末下午他和包雪菊逛街回來(難得那天他沒有采訪),拎著大包小包的晚飯食材,進(jìn)門就聞到濃烈的煙味。畫室的門敞開著,從“照片墻”上跳下來的包苞正立在畫架前畫著瓶花,換了個復(fù)古飛女郎短發(fā)式,一身酒紅色套裙,搭著黑色針織鏤空馬甲披肩,胸前的鷹頭吊墜換成了一個天秤星座(他也是后來才知道她是秋天出生的),手腕上粗粗細(xì)細(xì)的鐲子叮叮當(dāng)當(dāng),顏料沾了滿手,戴了花手套一般。畫臺上橫七豎八散落著煙蒂和空煙盒,包雪菊朝她喊了一句:“什么時候來的也不和我說一聲?!卑鷫焊蜎]抬眼看他們,包雪菊一邊放東西一邊又喊:“晚上一起吃飯不?正好鄒暖也在?!?/p>

      這口氣,就好像他已經(jīng)成了自家人似的,他干脆腆著臉搭腔:“難得見大畫家一面嘛?!?/p>

      盡管她側(cè)對著他們,可他還是感覺到刀子般的目光朝他生猛刺來,卻有意躲閃了他的皮肉。

      “家里沒椰奶了?到處找不到。”

      包苞開口的第一句話,顯然拿他當(dāng)空氣。包雪菊已經(jīng)沖到包苞面前一把摟住,兩手在她身上亂摸一氣,貼著她耳朵嘰里咕嚕不知在說什么,兩人一會兒就笑成一團(tuán)。

      “那個……要不我去買吧……”他扶著門框弱弱來了一句,話音未了就被包雪菊擋了回去。

      “我去我去啦,我們家包苞小姐就認(rèn)椰奶是命……”

      包雪菊飛身而出,朝他拋了個媚眼,內(nèi)中自有深意重重,看來“包苞”這一關(guān),他是不過不行了。

      屋里只剩了他和菊妖畫家,他就這么定定地站在她的側(cè)后方看她作畫,空氣里閃著滯悶的火星,他果斷摁滅了一顆:“我以為你會喜歡喝酒?!?/p>

      她手上的畫筆仍在上下刷動,突然就扭過頭來瞥了他一眼:“你知道這房子是怎么來的嗎?”

      “不知道?!彼杂X自己的聲音無比生硬,“也不想知道?!?/p>

      “你又養(yǎng)不起她,何苦呢?”

      “你怎么知道我養(yǎng)不起?”

      她的眼神,那是種什么眼神?他從未在年輕女孩眼里見識過這種兇狠、那樣滑稽的傲慢、裝腔作勢的憤怒,但卻清白正直得那樣坦蕩,坦蕩到他都要覺得羞恥的地步。

      “你愛她?你不會跟我說,你愛上她了吧?”

      他突然朝她撲過去,緊緊掐住她的右胳膊往外一擰,畫筆直朝著斜右方“刷”地一掃,一道寶石綠穿花而過,飛濺的綠血一般。

      “那你呢?你不靠她養(yǎng)會死嗎?”

      這是他沖口而出的話,而且是微笑著說的,他一定是瘋了。

      “她要是沒有我,早被你們這些男人玩死了?!彼龘炱鸬袈涞漠嫻P,順手撈起畫臺上的空煙盒,懶懶一笑:“有煙嗎大哥?”

      他掉頭就走,沖出大門,沖到電梯口,按鍵按了半天也不見電梯上來,他干脆從樓梯口一路沖下去,十幾層一骨腦兒沖完,整個人像是從直升機(jī)上被垂直拋出,砸落在地渾身是血,顏色竟是剛才畫布上的寶石綠,綠得熠熠發(fā)亮璀璨奪目。

      待到稍微冷靜了一點(diǎn),他已經(jīng)走到了小區(qū)門口,他摸出手機(jī)又放了回去,決定還是和她親口道別,她果然就從那條路上走來,手里拎著購物袋,那一身紫粉色的春裝襯得她如蝴蝶輕舞。他這么隔著一段路看著她,竟覺得前所未有的陌生,而這陌生升級了她的美艷她的性感她漂浮在濁水上的五光十色不可方物。

      “怎么下來了?”

      “那個……我臨時有個采訪,剛準(zhǔn)備打你電話……”

      “是不是包苞?”她猛地打斷了他,口氣冷硬如鐵,“她說的話,你就當(dāng)放屁。別理她。”

      “我是真的有事……好啦,過兩天去我那兒……”摟她在懷里,他的心又軟了些,然而那寶石綠的鮮血還是污染了紫蝴蝶的翅膀,只是她看不見……他目睹那雙翅膀再次悠揚(yáng)飛起,飛進(jìn)一片蒙塵的綠霾……

      盛夏里迎來了她的生日,包雪菊兩個星期前就和他說,她們已經(jīng)在一家“jungle moon”西式餐吧預(yù)訂了生日宴包場,“都是包苞操辦,你什么都不用管”。她看出他有點(diǎn)不高興,環(huán)住他的脖子,撒嬌的口氣:“就是場面上的事,你私下給我補(bǔ)過一個就是了?!彼麊査颊埵裁慈耍耙矝]什么人,就是一些小姐妹……哦對了,還有一兩個老同學(xué),說不定有你認(rèn)識的……”他放她去了,一個人在屋里吸悶煙,他總覺得這個生日宴要發(fā)生點(diǎn)什么……應(yīng)該是不能再拖了,他和她的關(guān)系,要么往前要么退回,決定他們命運(yùn)的時刻……他要把她介紹給杜寶琴?把她領(lǐng)到上海,領(lǐng)到那個他厭煩的孔家客廳,領(lǐng)到那個他曾經(jīng)癡想過的女人面前嗎?他抱住頭,盯著桌上他們倆的合影,是在市郊的郁金香園,她的鮮橙色外套和淺綠太陽鏡,襯得他一身的土灰越發(fā)土灰,“終究不是一個世界的人吧”,但他是愛她的,不管有多么不可思議。

      到了生日那天晚上,jungle moon里的布置倒有點(diǎn)驚艷到他,他以為會像“菊齋”里那么浮夸,卻只是優(yōu)雅的簡凈。長條方桌正中擺了兩列盒裝鮮花,兩側(cè)的白瓷餐盤上各鋪著塊餐布,上面是一小扎滿天星,旁邊的刀叉調(diào)羹玻璃酒杯工整羅列,椅背上系著的紫羅蘭色和乳白色的氣球微微顫動,室內(nèi)播的是拉丁風(fēng)的浪漫音樂,而今晚最亮眼的那一雙姐妹花就在波浪般的旋律里盡情搖擺,肆意斗艷。

      她們選的是同一色系的“菊裙”。包雪菊的那件,Sandro的長款印花連衣裙,荷葉短袖深V領(lǐng),綴滿橘紅和金黃的雛菊、菊朵、菊瓣……脖頸上是他送的那串項(xiàng)鏈,腳上一雙閃粉金色高跟涼鞋。包苞穿的是Maje的印花連衣裙,也是滿身的金黃菊色,泡泡袖,系帶露背,豐腴的一身白肉從菊苞里擠爆出來,令他渾身燥熱,盡量回避那女孩的目光……

      那些被請來的姑娘們,個個如花似玉(化上妝感覺都長得差不多),多數(shù)穿著露背露肩的時髦裙子,水鉆涼鞋,頭上的各色發(fā)帶蝴蝶結(jié),脖子手腕上閃閃發(fā)亮的首飾……他被她們簇?fù)碓谥虚g喝酒,喝了一杯又一杯,他又成了許多年前的鄒暖,鄒寶玉,暖公子,墜落在夢鄉(xiāng)、酒鄉(xiāng)、溫柔鄉(xiāng)……桌上的盤盞越來越琳瑯滿目起來,惠靈頓牛排、班尼迪克蛋、法式香煎嫩鵝肝、炭烤牛舌、帕爾馬火腿芝麻披薩、墨西哥玉米片牛肉卷、水果沙拉、奶酪面包、提拉米蘇布丁……他的嘴里不停地被塞進(jìn)各種食物,還沒咀嚼到味道就換了下一輪……他被她們卷著沖上巨浪之巔,和包雪菊臉對臉唇貼唇,他們浸泡在笑語紛飛的花海,他們是今晚的菊王和菊后,他們把她遺忘了,那一直沉默不語的菊妃……

      那個人,那個個頭很高的光頭男人到底是什么時候,從哪里沖進(jìn)來的,他們都不得而知。在場的盛宴賓主被氣球的爆炸聲驚得花容失色,姑娘們手里的酒杯稀里嘩啦碎了一地,你推我,我抱你,尖叫著滿屋亂竄。他已經(jīng)醉得站不穩(wěn)腳,但還是拼命將包雪菊護(hù)在身后,搖擺的視線里是光頭男臂上的文身和飽鼓的胸肌,沖過來了,他就沖過來了……鄒暖一個趔趄撲倒在地,額頭磕在了椅腿上火辣辣地疼,他幾乎是倒立著看見了那一幕……花胳膊揪住了包雪菊的肩膀,荷葉短袖“嘩”地被扯下,女人的嘶嚎湮沒進(jìn)野獸般的狂吼:“我×你媽,把老子的錢……錢,他媽的吐出來……你個賤×爛貨……”

      喝大了,那個人……顯然也是喝大了……他從濃烈的酒氣里掙扎著爬起來,發(fā)現(xiàn)屋子里只剩了他們?nèi)齻€人……幾個服務(wù)生站在門口像是在打電話……包雪菊被那男人壓在墻角已經(jīng)沒了呻吟,他順手抄起桌上一把切蛋糕的餐刀直沖過去,卻不料男人一個側(cè)身,一把揪住他的頭發(fā),死拽著他滾到地上,揮拳就往他臉上一頓狂打……

      這一回他是真的沉入了血海,不是寶石綠色的,而是菊金色,這炫目的菊金,令他狂熱了這么久的菊金,此刻卻這么冷,這么冰……下一秒也許他就被凍死了,凍成了一顆菊心,沒有感情的標(biāo)本,被包苞畫在她的畫布上。

      他在醫(yī)院躺了兩天,包雪菊陪著他,眼睛一直紅腫。他們沒怎么說話,他甚至沒有問那男人的來歷和后續(xù)(雖然他心里清楚他是誰招來的),只是關(guān)心了一下她有沒有受傷。報社那邊他請了攢著的連休假,只推說家中事故。出院那天他沒等包雪菊露面就回了住處,電話響了幾遍也沒接,她來找過他但他沒開門,后來他就去了蘆鎮(zhèn)的老房子待了幾天,順便去墓地看了一下鄒建剛和孔志華,給鄒建剛帶了一瓶二鍋頭,給孔志華帶了一張DVD,他本來想選《廊橋遺夢》,又換成了《泰坦尼克號》。

      在他們失聯(lián)的這段時間,他曾路過“菊心”,只見門頭緊閉,玻璃門上貼著轉(zhuǎn)租啟事,手機(jī)號是包雪菊的。又過了多久?兩個月還是半年?總之他們再見面已經(jīng)是冬天了。是包雪菊發(fā)來的微信,只寫了一個地址,下附五個字“來不來隨意”。

      比起他們的第一次重逢,這最末一次見面(也許是)她的打扮前所未有的素凈,發(fā)色恢復(fù)了純黑,發(fā)型竟然令她回歸少女時代,微微的蓬松,左前側(cè)輕輕翹起一撮短發(fā),眼影高光統(tǒng)統(tǒng)沒有,只有唇上淡淡的一抹楓葉色,卻也顯媚。酒紅色毛領(lǐng)風(fēng)衣配米白色圍巾,仿佛那些纏身的五彩音符已沉入水底,而那水色也不再顯得渾濁,泛著菊金的光亮。

      “怎么會想到這兒?”

      此刻在他們眼前的,是一座廢棄的溜冰場,確切地說是溜冰場改建后的游樂場,但顯然游客寥寥瀕臨倒閉。蘆鎮(zhèn)的王子山公園,曾經(jīng)蘆鎮(zhèn)孩子的童年圣地,而現(xiàn)在差不多只剩了個空殼。

      “鄒暖,你來這兒滑過旱冰嗎?我賭你沒有。”

      他從口袋里掏出煙來,遞了她一支:“你就這么自信?”

      “不抽,戒了?!?/p>

      “如果我告訴你我滑過呢?”

      “得了吧你?!彼窃谛χ?,并沒有看他,“我還不知道你嗎?你是好學(xué)生,好學(xué)生那會哪有空來這兒???”

      “我又不是上學(xué)時來的……”他吐了口煙,自覺無趣,想換個話題,卻被她搶了話頭。

      “我初吻就在這兒。初一下學(xué)期……不對,好像是初二……嗨,反正就是在這嘛?!?/p>

      “跟誰?”

      “教我滑冰的男生啊?!?/p>

      “我們學(xué)校的?”

      “才不是?!?/p>

      “看來是很帥?”

      “誰記得啊,記得才怪,帥哥那么多,懶得記?!?/p>

      他就站在她旁邊,突然就涌上一股沖動,想緊緊摟住她,永遠(yuǎn)地……

      “我準(zhǔn)備把房子賣了,錢分包苞一半,讓她開個畫室,或者……隨便她怎么樣吧?!?/p>

      “花店呢?”他是故意問的這么一句。

      “關(guān)了。我可能會去上?!蛘吆贾荩凑臀乙粋€人,我想一個人生活?!?/p>

      “我會去找你?!?/p>

      她這才轉(zhuǎn)過身來,面對著他,仍然是在笑著:“其實(shí)我本來想……我本來想過完生日就帶你去見見我爸媽,不過你不想的話也無所謂……我跟包苞說了,她說我愛怎么樣就怎么樣,誰知道這丫頭來這么一出……算了,現(xiàn)在說這些都好沒意思。鄒暖,答應(yīng)我一件事?!?/p>

      “什么?”

      “別恨包苞?!彼D了頓,又加了一句,“也別恨我?!?/p>

      “我會去找你?!?/p>

      她從坤包里拿出一個項(xiàng)鏈盒子遞給他,他接了,轉(zhuǎn)身便走,他怕他再待上一會兒,就再也走不了。

      這之后又過了多久?一年?兩年?總之他沒有去找她,也許找過,在他去上海的時候,只是找到了又如何?

      他后來結(jié)了婚,妻子是小學(xué)老師,某領(lǐng)導(dǎo)親戚的親戚,不算是美女,但長得也還算娟秀。他們的“戀愛”并未費(fèi)什么周折,他甚至懷疑他們之間是否有過那么一段,經(jīng)人介紹后交往了半年,也不過吃飯看電影逛公園。他感覺敏莉(妻子的名字)和他一樣,都像是“談不動了”的人,對彼此的過往也沒興趣探究,索性就閃婚了事,好在婚后兩個人還算過得下去。敏莉的個性比他“陽剛”,是個事業(yè)心很強(qiáng)的女人,他們暫時沒要孩子。杜寶琴從上海回來賣了蘆鎮(zhèn)的房子,他的新房款差不多有了著落,但杜寶琴執(zhí)意不肯留下說除非他們生了孩子讓她帶。他在火車站送走母親感覺很失落,他愛的女人總是要走,除了他妻子,不對,也許他根本就不愛敏莉,所以她最后留了下來。

      他這么想著,又覺得自己很可恥,不過轉(zhuǎn)念一想,也許敏莉也是如此,負(fù)負(fù)得正,所以他們還是可以愛著的。

      敏莉有個畫家朋友,參加了一個女性藝術(shù)家畫展,他和敏莉去美術(shù)館看畫展,兩個人很快走散,就在那些令人眼花繚亂的畫作里,一支橘金色的利箭朝他射來,他的全身像被電擊了一般牢牢定格……那是一幅油畫,一對姐妹花面對面?zhèn)扰P在一片雛菊海洋之中,中間是一顆愛心,不,是數(shù)不清的心,愛心套愛心,愛心套愛心……

      他的身體就膨脹起來,就快要被菊心充滿,但他放棄了,掉頭去尋找他的妻子敏莉,任憑那些熾熱的菊心在身后爆炸,碎裂,化作云煙。

      【作者簡介】焦窈瑤,作品發(fā)表于《鐘山》《山花》《萌芽》《青年文學(xué)》《青年作家》《揚(yáng)子江》《詩刊》《草堂》等刊。著有短篇小說集《暗夜魔術(shù)》,曾獲“重唱詩歌獎”“千纖草女子詩歌大賽十佳詩作獎”等?,F(xiàn)居南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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