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樂竹
這些天冷得厲害,屋外的風(fēng)刮過層層疊疊的枯葉,發(fā)出破風(fēng)箱般呼哧呼哧的聲音,一片片泛黃的葉片從枝頭慢悠悠地落下,又同隨后吹起的寒風(fēng)混著地面的灰塵卷起一個小漩渦,打著轉(zhuǎn)兒,只揚(yáng)起一點兒高,沒有什么值得注意的??萑~似乎總隨著風(fēng)遠(yuǎn)去,最終停歇在泥濘的土地上,老去,零落……
我的指尖被凍得通紅,從袖口處開始就已脫離自身的感知,毫無知覺。右手卻依舊緊緊握住筆,費力地在紙上寫下字,歪歪扭扭的字跡儼然愜意地斜躺在紙上,似乎在嘲笑著我的不自量力。我搓了搓手,心里一陣煩悶,干脆停了筆去尋找家中時常渺無蹤影的手套。
“你在找什么?”媽媽剛進(jìn)房間,就瞧見我在傾箱倒篋。
“手套?!?/p>
“冷就開取暖器,省這點兒電費干什么嘛?!眿寢屶凉值馈?/p>
“沒必要嘞。”我其實也不太明白它是否高耗電,但心里還是希望省下些電費來。
“還沒必要啊,你脖子都縮到衣服里邊去了,手也這么冷?!彼蝗蛔呱锨?,摸了摸我的手,又道,“快去打開取暖器,不要舍不得,快去!”她的語氣不容置喙,我只好回房間打開了它。
天底下大多數(shù)母親似乎都有一種魔法,明明是在同一地方,同一時間,你翻了上萬次都不曾出現(xiàn)的東西,只要她一出馬,那物什就自己“蹦出來”了。我的媽媽也不例外,不到半分鐘,她就把一個灰不溜秋的手套遞給了我。
我接過手套,戴上后的確暖和了不少,桌下的取暖器也不斷地發(fā)光發(fā)熱,暖烘烘的。但不多時,我的膝蓋就如同被火焰烘烤,暖光直接透過褲子抵達(dá)皮膚表面。我本能地往旁邊瑟縮,而桌外的冷氣又讓我直打哆嗦,一時間讓人既想逃避又想靠近。
這冰火兩重天的情況也沒持續(xù)多久,媽媽就喊我去吃飯。
我關(guān)掉取暖器,摘下手套,朝客廳走去。桌上的飯菜冒著熱氣,打濕了旁邊的玻璃窗,為其蒙上一層水霧。
我徑直走去,沒有急著去吃飯,反而半蹲在窗戶前,指尖輕觸略微冰涼的玻璃,畫了一個笑臉。
“別玩了,快點兒吃飯!”媽媽正端著菜朝我這邊走來,催促著。
我順手抹掉了窗戶上的笑臉,轉(zhuǎn)身去洗手盛飯。
“這飯也真夠燙的?!蔽亦洁熘p手捧著碗急急忙忙地往前走。不知怎的,我的手指往碗口一偏,碰到了熱乎乎的米飯,不由猛地松開了碗。
“啪”的一聲脆響,碗掉到地上碎成數(shù)片,我愣了片刻后拿來掃把和簸箕。
“這么大的人了,盛個飯都不會?!眿寢尠櫫税櫭碱^,隨即又不經(jīng)意似的提起,“今天你得去一趟你爸那里?!?/p>
我沒有吭聲,只是慢慢地收拾著碗的碎片。
“怎么啦,不過是去一趟而已。開心一點兒,吶,安安,笑一個嘛。”媽媽見我低著頭一言不發(fā),雙手撫上我的臉頰,迫使我抬頭去看她。
于是,一雙含淚的眼對上另一對濕潤的眼。
我甩了甩頭,掙脫她的手,繼續(xù)低頭收拾,帶著一肚子的悶氣——我從來都不是討厭爸爸,而是討厭自己在兩個家庭間來回奔走。
“安安,你已經(jīng)十三歲了,算個小大人了……有些東西是要明白的,你……”
“明白什么,你們失敗的婚姻是嗎?”我直接打斷她的話,猛地抬起頭,執(zhí)拗地盯著她,想從她的眼神中看出些什么。
媽媽只是看了我?guī)籽郏捅尺^了身——我知道她在抹眼淚。那時我的心里被一團(tuán)怒火包圍,眼眶里的淚水也打著轉(zhuǎn),但硬是不掉下來。我和她就這么干站著,直到她再次轉(zhuǎn)過身來,正要再次開口時,我卻賭氣似地跑走了——徑直地跑向田野,在田地間奔跑,想卸下一身沉重的包袱,想褪去如今年少的稚嫩。雙腿在廣袤的田地間邁開,腳下踩著高低不平的稻茬。
風(fēng)吹過田野,吹走了秋天,也吹醒了我。
最終,我仍舊是去了爸爸那兒,是他來這里接我走的,我和他坐在同一輛摩托車上,他載著我在道路上馳騁。冷風(fēng)從頭盔的縫隙鉆進(jìn)來,我的臉被凍得通紅。下車后,我取下頭盔,站在一旁,兩只冰冷的手不停地摩擦。
“把你媽媽弄生氣了?”爸爸突然問道。
我抬頭看他,沒有說話,也不知道說什么才好。
“走吧,進(jìn)屋烤火。”他突然轉(zhuǎn)變話題,笑著把我舉起來轉(zhuǎn)了一圈,然后牽著我的手進(jìn)了屋子。
爸爸家里有一個柴火爐,它的主體像是一張很大的圓桌,上邊連著一根長長的管子通向屋外,下邊是放柴的地方,只要一燒起來,整個房間都會暖烘烘的。
我知道這時自己不應(yīng)該坐下,否則爸爸準(zhǔn)會同我講一堆大道理,冗長繁瑣,枯燥無味。這時應(yīng)該說自己不冷,只想去外邊溜達(dá)幾圈。但他只說了兩個字——“坐吧”,我先前的所有想法便都被一種神奇的力量給堵死。我就這么坐下,坐在火爐旁。我盯著自己的指尖發(fā)呆,他也沒有說什么。
這種狀態(tài)持續(xù)了十分鐘左右,或者要更長一些。爸爸還是開了口:“要談一談嗎?”
我依舊沉默著,他便當(dāng)我是默認(rèn)了。爸爸就這么開始講起他和媽媽的故事。
曾經(jīng)的他們也是令人艷羨的情侶,后來兩人之間卻總有許多爭吵。
我的怒氣在剛才的沉默中早已消了大半,剩下的更多是好奇?!澳悄銈?yōu)槭裁唇Y(jié)了婚又生了小孩呢?”
“或許是因為,結(jié)婚之前沒有家庭的負(fù)擔(dān),可以談天說地,結(jié)了婚就得為生活奔走。我和你媽媽讀的書都不多,干的都是笨活兒,而在兩人難得的相處時間里,又都在為明天的生活精打細(xì)算,就難免發(fā)生口角。所以啊,安安,你要好好學(xué)習(xí),長大后才能不為生活的一地雞毛所擾?!?/p>
“爸爸媽媽結(jié)婚時風(fēng)風(fēng)火火,離婚時又匆匆忙忙,受傷最大的可能不是我們,而是你。爸爸媽媽這樣做對你不公平,也許你不一定會原諒我們,但爸爸只想告訴你,不管我和你媽媽是否在一起,我們都會一直愛著你,希望你平平安安……”
爸爸說了很多,也說了很久,他一直看著我,即便是我低著頭,也能感受到頭頂熾熱的目光。這算得上是我和他這些年來最深入的一次談話,我的心結(jié)松動了一些,我的問題他都一一回答。的確,十三歲的年紀(jì)并不算大,但總該知道些什么。無論怎樣逃避,最終還是要面對生活,與其拖延至明天,不如今天就了解全貌。生活對我并不公平,可也沒有虧欠我什么——父母離婚固然在我心上留下了一個無法抹去的疙瘩,但我仍然享有兩方的溫暖。
爸爸同我講了許多,他連喝了好幾口茶。
爺爺這時正好扛著鋤頭回來,我猜他應(yīng)該在田里干了一整天農(nóng)活。
“安安來了啊。”爺爺朝我笑了笑。
我點點頭,算是做了回應(yīng),才注意到天色已晚,月掛梢頭。我的視線透過窗戶,看到數(shù)萬里之外的皎皎明月——廣寒宮里的嫦娥只有玉兔為伴,而我有眾多愛我的人相伴。
第二天下午,天氣變得暖和起來,陽光柔柔地灑下一層金輝,我回了媽媽那里。當(dāng)我從爸爸的摩托車上下來時,我明顯注意到門前站著的母親眼眶又紅了。我朝爸爸揮揮手,道別后就聽到逐漸遠(yuǎn)去的轟鳴聲。我朝母親跑去,雙腿在水泥地上邁開,不過十多米的距離,我卻像奔跑在無垠的田野上,遙遠(yuǎn)而又高低不平。
我撲向母親,緊緊地抱住她。
只是一會兒,她就笑著問道:“好啦,安安想吃什么???”
“什么都可以的,媽媽。”我的頭仍然埋在她胸前,悶悶地說道。
隨后,她就去準(zhǔn)備飯菜。我坐在窗前,對著窗戶哈了一口氣,指尖笨拙地畫了一個笑臉。
我單手撐著下巴,眼皮微抬,在午后的陽光下,臨著窗,透過晚秋的寒清與遐逸,瞧見了院子里的母雞——它正匍匐在一堆枯葉上,用爪子在地面上掘著坑。剛落下的黃葉被刨開,里頭腐爛的落葉顯露于我眼前,帶著一股陳舊的氣息,散逸在空氣中。
我心里一陣悵惘,打算收回目光的瞬間,卻有枯葉之下剛翻出來的新泥映入余光。
(見習(xí)編輯/袁園)
指導(dǎo)老師 李笑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