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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無水之境

      2023-12-11 01:02:57
      連云港文學 2023年4期
      關鍵詞:老太

      荻 揚

      嘀嗒、嘀嗒、嘀嗒,嘀嗒聲像一枚利針刺穿林沫的眼膜。她猛抬手,捂住眼睛,墜進很深的黑暗。腦內的一處開始按捺不住,一線神經因嘀嗒聲痛苦地雀躍。我說了我不愛吃魚,誰讓你買魚的?她用一側眼睛橫過來問他,全是眼白,幾乎沒有看到他,目光擦著衣服邊劃過,落在他身后的砧板上。魚嘛,張誠支支吾吾,你考研,得補啊。他拿著菜刀的手不知道放哪,刀刃白光和刃上血滴交纏駁斥。他用戴著手套的手蹭蹭下巴解癢,魚嘛,補腦的。

      不應該啊,張誠想不通。他又把一只手送出去,魚翻著青白的身軀,鱗已七零八落,鱗痕縫隙間,血仍源源不斷地涌出,斷鰭處更甚,血柱幾乎噴射。紅色灌進整個水池,溢出來,流向灶臺,流向地板。嘀嗒、嘀嗒。魚眼睜大,空茫的白色中間,一點黑,蔑視地、可悲地、絕不哭泣地瞪著。

      就沒見過這么多血的魚,他抱怨。也是說給她聽。買的時候老板說殺好了的,真的。他沒了辦法,他也不常做飯,最近是為了她才學的。

      他想起童年見過魚肆殺魚的場景,攤主蹲著,面前擺好一個灰色大石,嘴里叼煙,信手從鐵皮大盆里一抓,撈起一條魚。噼啪,摔向石頭,魚掙扎,甩尾,水滴飛落人臉。再拎起一柄厚刃豎刀,猛敲一把魚頭,魚霎時沉寂。他深吸一口氣,決定自己來做這惡事。

      寶兒你往后點,他說。血順著地板縫隙游走,逼近她的毛絨兔子拖鞋,她跳起來,感覺好像自己血液被抽空。她很想喝水,大口大口地喝,不用他說,她也要遠離這個戰(zhàn)場。

      我去便利店買點吃的吧,她悶悶地說。拽過椅背上的搖粒絨大衣,出了門去。

      熟悉的空氣迎面刮來,幾片落葉摔下,到季節(jié)了,林沫想。這時北京的風都拿著鐮刀,收割生意。她把自己裹緊,頭發(fā)胡亂散在臉上,遠處的太陽正在落下,只是她無聲走了一會兒才發(fā)現——這兒的公寓樓總是很高,很密,擋住一切。

      夕陽淋漓,與血一色,她又想起了那條魚,通身戰(zhàn)栗。是冷的吧,她安慰自己。

      便利店人很多,是下班的時候了,她以前也跟他們一樣,上班,下班。這樣的日子里是沒空做飯的,有時間,也沒心力,她和他通常就胡亂吃吃,有時來便利店解決。她在貨架上找尋沙拉,但那個位置空了,沙拉總是最搶手的,女孩們多忙碌,也不會放下對減肥的執(zhí)拗。但她不是為了這個。

      辭職以來,她越發(fā)吃不下肉了。吃肉的時候,總覺得身體里某一塊有些郁結,堵住了,不流通,隨后便逐漸喪失了對肉的欲望。但必要的情況下,她也是吃的,比如當他在廚房折騰一個小時,滿頭是汗地端上來一盤時。

      沒有人發(fā)現她在便利店待了將近20 分鐘,她想這樣就可以躲開那條魚。怎么會有那樣的魚啊?身體好像連著一個地下血庫的閘門,它用死亡的悲壯,表達著自己天大的委屈和無可遏制的憤怒。它又能怎樣呢?這是它最后的尊嚴。但它怪異的生命力,即使在臨死時,依舊沒有救它一把,反而讓它的死亡成了一場表演,夸張造作,不平靜不體面,令人嫌棄。它已經到了這樣一種境地——圍觀者心里幾乎都在想,死啊,快死啊,怎么還不死?他們倒數它的死亡,對它進行集體的詛咒。它擁有了活的壯烈,卻變成了一種不合時宜。

      其實,幼時她最喜歡魚,她是福建人,吃魚也賞魚,記得魚肚白的鮮美,媽媽通常還讓她吃眼睛,她打小視力不好。她喜歡游泳,第一次掉進水里,這事就無師自通,好像幾百年前游過,讓她經常覺得自己是美人魚。媽媽曾把她送到游泳隊,她學的是蝶泳,但在一個夏天過后,她決定徹底不游了。后來她來到北京,工作忙起來,哪有閑心游泳,想都成了奢侈。她也不吃魚了,遠離海了以后,她和魚倒親近了,舍不得吃它們。

      她選了兩個飯團,一碟海藻小菜,兩瓶牛奶和一碗關東煮。

      回到出租屋,他正伏在地上擦地板,一些血漬浸到地板縫,很難恢復如初。看到她回來,他抬起臉,這么長時間啊。嗯,排隊,人多。他看了看外面,天黑透了。天變短了,他說。她沒說什么,把食物放在餐桌上。

      我的大寶貝,今天學得咋樣了?他問。

      他是東北人,她喜歡的就是他這種肆意的腔調。剛在一起的時候,他撇出三個手指,指向天空,一挑眉說,俺們東北人對媳婦最好,你瞅著吧。那天的天空澄澈高遠,沒有云,他的臉也干凈明亮,她對他那一刻記憶很深,因為恍惚間,她在他眼睛里看見了最后一個還游泳的夏天,和當時的好朋友常去的一片野海。

      還行。她回復他。語氣里沒有別的意思,她對他很滿意。他是幾乎完美的男友,高大身軀,細心會照顧人,還有很多笑話。有一天林沫掰著手指頭算,他們在一起竟然七年,生活是上班、下班、出租屋。繼續(xù)這樣生活下去嗎?年紀不小了,蹉跎不起了。結婚嗎?兩人一無所成,還是剛畢業(yè)的狀態(tài),即所謂奮斗中的年輕人。沒到那一步。一年又一年過去,時間像是不存在,回想起來,她竟然只記得每日單程兩小時的漫長地鐵。

      他給她夾了一塊魚肉。鯽魚其實更適合喝湯,敲骨吸髓,他老家吃魚很少,可能不清楚。她勉強夾起那塊肉,放到嘴里。全是刺,一層疊著一層,刺的森林。刺里很難挑出肉,她只在嘴里淺淺抿了一口魚肉的味道,便囫圇吐了出來。如此一來,刺多,似乎也不是什么毛病了。

      她最怕的是嫩滑完整的肉塊,中間隱藏的暗刺。她記得小時候吃魚,就被卡住過喉嚨,喝醋、吞饅頭,統(tǒng)統(tǒng)不管用,只好去醫(yī)院。隨之而來的是一個臉頰白潤的護士,手指微涼,一手捏起鑷子,一手鉗住她的下頜,金屬的冰冷順口腔而下,隨后,她感受到一股突如其來的釋然,整個人輕松下來。而那枚分叉的青白色小刺,被護士放到旁邊的紗布上,沾著一點猩紅。她當時很生氣,感覺被背叛和辜負了——那可是她最愛的食物啊,它怎么能藏著如此致命的危機呢。

      吃完飯,他有意拉著她看個電影,用他那個大學時買的老舊筆記本。但他們找了很久,沒有發(fā)現一部有興趣的,一個小時這樣過去了。然后他們洗漱,睡覺,一天這樣過去了。

      她習慣睡覺時脫掉全部的衣服,即使現在仍沒來暖氣,她被子下面滑溜溜的身軀,像臥在極寒的深潭。她伸手想要觸碰他,因為他的身體總是熱乎乎,好像一直有一種東西在燃燒。自從接了那個電話以后,她總是在睡前回憶起很多他們以前的事情?;貞浵癯閷侠锏奈锛荒贸鰜?,不知道是褪色還是嶄新。事實是,她記得一切,少年白色T 恤下?lián)u擺的身軀,學校操場上草地的味道和他飛揚的頭發(fā),校門口小攤爆炸大魷魚的酥脆和他說你吃你吃,初雪落滿的街道上一口熱栗子的味,搖擺的綠皮火車上緊緊環(huán)著她的手臂,和出租屋里飛逝而過的日日夜夜,日日夜夜里他的呼吸,他的一言不發(fā)的存在。

      她的手離他越來越近,幾乎就要觸碰到他的脊骨。

      “你是林沫嗎?是的對吧,我找你聯(lián)系方式好久了哦!”她又想起那個甜膩的聲音,剛剛伸出手,縮了回來。

      他是那樣鮮活的一個人啊,她想,永遠不知疲倦。如果沒有她,他可以下班后在亮著孤燈的籃球場,跟哥們打兩個小時的籃球,也可以一邊打游戲,一邊和隊友開語音,痛罵敵方的輸出,他或者還可以……算了。可他選擇了和她在一起。是她造成了他生活密密層層的墻,她知道他想喘息的迫切,她不怪他。她決定還是自己抱緊自己。

      現在,她通過他的上班和下班來切割時間。

      他走以后,她在無數人腳步匆忙的清晨緩緩起床,看有限的陽光從屋內一邊,移到另一邊。她覺得自己就像這一塊小光斑似的,不停歇重復著相同的路徑,一天又一天。桌邊是他留下來的字條,上面寫著,早餐在冰箱,落款是一個太陽笑臉。

      他可以不這樣的,林沫想。他越是積極地用輕松溫馨的語調,那件事就越會隱隱跳動,像神經上站著的小鬼,拿著叉戟,扎下去,搖擺身體,得意,喜上眉梢。她痛恨那種笑,讓她覺得輸了,輸給不理智的情緒。

      相比之下,她卻一點也怪不起那個女孩來。她只是一個女孩,那么年輕,那么驕傲,臉龐可愛,嘴唇水潤。自信可以動搖他們的感情(實際上的確也離成功僅僅一步之遙),天真得讓她都想保護,她知道少女時期那種純凈的無畏,最容易轉瞬即逝。林沫甚至想晃晃她的肩膀說,妹妹,繼續(xù)這樣,對,就用你最愛的桃粉色眼影,就穿著你的碎花裙子拍短視頻,就這樣笑。

      她以前也時常笑的,只是不知道什么時候把這事放下了,但不用刻意和善后,她感受到了一種自由,她的表情和臉,終于只屬于自己了?,F在她不化妝,故意穿樸素、不顯身材或者款式老舊的衣服。這種打扮也是一種宣告,宣告她擺明了是放棄的——她不在乎女性曲線玲瓏的身體,和隨之帶來的矚目,她不在乎世界,也不在乎世界怎么看她。社會是一個大池塘的話,那么里面的魚夠多了,摩肩接踵的,沒有她的位置,她想換個地方游。

      離職當天中午,她打電話給母親,聽她說完,母親倒先哭了,好像多年小心翼翼蓋起的樓塌了。林沫停頓著等她說。說這么多年我一個人把你帶大容易嗎,你怎么還是那么任性啊。但終是沒有等到,她換了一種自我求證似的發(fā)問,像是喃喃一樣——你怎么就這么辭職啊,你今后可怎么辦?。堪??不就是吃飯摸了你兩下嘛,萬一領導不是故意的呢?

      她掛斷了電話。是午休時間,寫字樓底下的便利店依舊涌進了人群,她站在路邊等網約車,抱著箱子遠眺他們,卻感覺自己又成了他們的一員。

      她和他們一起,在店外目標明確的行進,又在店內四下散了,東沖西撞,哄搶物品。緊迫感襲來,不能晚,要快,非??觳判?,菜只有那么一點,第一批進去才有得打。耳邊又響起組長的聲音,快點寫,同樣一個套路和設定,你晚幾天寫,等人家拍完,爆款就是人家的。又或者小時候班主任尖細的嗓子,快點做,好好考,往前沖,時間就這么多,小題用了大題就沒有,名次就這么多,別人考上了你就考不上。

      轉眼在家待過三個多月。啊,一個季度了,她默默算著??佳械臅€摞在桌子上,她已經兩天沒有翻過了。想到這兒,林沫有些隱隱的愧意。上班五年了,突然說要考研,一個人就這樣給她的無能找到了絕妙的借口。做編劇的這五年時間里,她終日不停地寫,把自己的每塊骨每寸肉,掰開了揉碎了寫,她已經空了,就像那條流盡了血的魚,干掉了。

      她看向書,書高傲地立著,也看不上她似的。她想起昨天的魚,突然懷念起游泳來。

      林沫拿出手機搜索,家附近最近的游泳池似乎在一個小區(qū)的健身房,地圖顯示距離這里兩條街道之隔。她想了想,還是翻找出多年前的泳衣,準備出發(fā)。

      下午兩三點正是一天中最暖的時候,陽光刺目,直剌剌落在地上,只要沒有風吹過,便感受不到秋季的寒爽。但風偏要吹,吹散陽光給予的全部溫馨,風過葉殘,她跟著導航走,到了一個廢棄公園的門口。

      導航里傳來冰冷生硬的女聲——前方路口直行。

      她又看了一眼屏幕,上面標注的轉折點是這里,沒錯。但眼前的園子,草高數尺,皆呈墨色,不知死活,正爭著搶著往門外擠。而鐵藝的窄門,只能容一人穿行,門內目之所及,看不到去向。步行三公里才到達這里,如果回去,她有點不甘心,只好勸自己,來都來了。拽緊肩上的背包,跨入鐵門。

      門下沿了一條鋪了石板的小路,每塊間的距離惹人生氣,一步踩一個太窄,隔一個踩又太寬,她索性走在草地上。園里的植被看上去多年沒有修葺,草長而密,踩上去腳陷在里面,包裹感讓她體會到一種怪異的幸福。周圍有一些樹,但葉已經垂落,鋪在地上,樹長得奇形怪狀,全沒有樹的靜雅,倒像是牛頭馬面。

      再行一會兒,前方浮出一排獨棟建筑,都漆白色,每棟旁邊立著不一樣的牌子,一個寫著健身房,另一個寫著理療館,其余的她沒仔細看了。側面還有一個亭子,一些假山,遠處竟還有一個塔似的建筑,通體暗紅。林沫明白了,這原本應該是一個別墅區(qū),但后來不知怎么荒掉了,建筑空著也是空,不如物盡其用。

      她走進寫健身房的那個,進門便是前臺,四周墻壁和腳下瓷磚都由白色大理石裝飾,白色的中間,坐著一個毫無生氣的年輕女孩。

      “辦卡還是單次?”她像說順口溜一樣,非??焖俚匕堰@句話說完了。“單次吧,多少錢?”她有點猶豫,望向本該通往健身房的走廊,不知盡頭,也沒有一個人。

      “單次體驗卡120,買一天送一天?!彼悬c不耐煩,可能為喪失了一筆本該更大的單子遺憾。但她不推銷,也沒多說什么,只是把眼皮抬起來,盯著林沫。林沫知道該掏錢了,好像這個動作越快,越會被尊敬似的?!澳俏覓叽a吧。”她趕緊說。

      付好款后,女孩抬手,往走廊一指——“健身房就在里面,游泳池二樓,更衣室是同一個,在一樓,健身房最里面。”

      腦子被繞得反應不過來,但腿還是往里走去。這里面好像一處一個主題色似的,健身房四周又黑下來,很難看清是否有人在運動。穿過健身區(qū),她找到更衣室和上二樓的旋轉式樓梯(看得出還是別墅時,這棟樓的氣派),換好衣服,徑直上樓。

      樓上又換了顏色,地板是沙黃色,水池砌了藍底小方瓷,墻上還有幾個椰子樹的塑料墻紙,老舊土氣,像80年代流行的年畫。下水梯旁邊一個老太太穿著跨欄背心,正在四腿塑料凳上坐著,腳邊放著幾個充氣水池,里面似乎有拇指大的小金魚,游來游去。

      看林沫走過來,老太擺了擺手里的小雜志(開版不大,像故事會),“下水20 元!”她說。林沫一懵,暗自抱怨未免太黑了,“我已經交過錢了。”老太把一條腿伸出來,像是要擋住她,姿態(tài)不容置疑,“那是樓下的,跟我沒關系。”她只好拿起手機,掃過老太手邊的豆腐塊二維碼。老太變得很開心,把腿挪開,笑瞇瞇地看著林沫下水。在她握住梯子時,還突然伸出手,摩挲了一下她的手背,親昵好似故人。

      泳池不小,此刻只有林沫一個人。她把腳尖先送出去,觸碰到水的同時,她感受到自己內部響起“嗡”的一聲轟鳴。不行,我不行,自己的聲音在耳邊出現。她往后縮了一下,昂起下巴,向四周擺動腦袋,是在確認一件事,答案是肯定的,空寂的游泳館,再沒有多一個人的身影。

      可以的,你試試,說不定行,她又這樣跟自己說。那只腳放到了水下,水順著腳往上,一絲絲浸入她整個身體,喚醒了某種遙遠的物理記憶。那時候她多喜歡游泳啊,只要一游起來,就什么都忘了,水和她也親近,托舉著她,環(huán)繞著她。她記得那種感覺,被包容的幸福,讓她擁有一種相信的能力,即自己的一切都是可以被寬宥的。

      腳下又挪動了兩格,水緊貼她的腰部,像一雙帶著無限愛意的手,向上,漫過了她的胸腔。到這兒,她感受到了一點點壓力,她緊張起來,脊背傳來一陣火燒般的炙熱,她想,汗珠一定融在了水里。汗和眼淚一樣,都會讓水變咸的。握著欄桿的手因為出汗而變滑,一切正在失控,就跟每一天一樣。這反而讓她釋然了,她任由身體滑下去,放空自己,把命運交給不可知的手上。于是下墜。她還是緊張,每一秒都變得深重和緊要,因為她以此計算自己和水底的距離。等到她已經完全落入水下,什么都消失了——記憶、感知、情緒、甚至自己。

      這一整個下午,她都沒完沒了地游,一會兒轉圈,一會兒來回。

      她游得舒爽極了,動作的變換不是由意識主導的,而是取決于身體的慣性和記憶。也就是說,這是一次完全不帶腦子的暢游,她就像個只會游泳的生物,在用不同的游泳姿勢呼吸。

      在水下時,她膈著還算澄澈的池水,瞥見了泳池墻上的掛畫,那東西遙遠而可親,因為視線被阻擋,模糊中反倒都像真的。這一刻她明白了掛這些畫的用意,畫不是掛給岸上的人看的,而是掛給水里的人看,她看岸上的掛畫,和岸上人賞水中月一樣。

      她在泳池里待了兩個小時,或者三個小時,完全弄不清了。期間除了一個穿褐色皮夾克的人,挑了幾條小金魚后匆匆離去外,再沒來過其他人。而老人,本就更容易被忘卻和忽略。這一小片天地,好像只屬于她。

      寂靜給了她極大的安慰,爬上來后,她沒有覺得使光了力氣,而是充滿了電似的,頭腦清爽,一身輕松。站在池邊抖落水珠時,她又一次與老太對視,對方臉上堆出笑,似是欣慰,也像對暗號,有些驕傲,表外之意是,舒服了吧?我就說的吧?林沫回笑,因為不常這樣做而顯得生疏。她突然僥幸起來,還好這次游得漂亮,沒出事故,沒有窘態(tài),不然老太可撿了大笑話。

      多少次,她幻想著有這樣的暢游,卻始終沒有做到。只要她碰到水,少女的臉就浮在水里。青白,孱弱,又非常努力地笑著。她究竟在笑什么呢?時間一去近十五年了吧,沒錯,是這么久,但林沫始終無法參透她的笑意,那令人心驚的一瞬,在她的笑里,變得輕了,淺了。能感受到的,只是女孩在水中泡軟的手,又一次輕拂她的腰間,觸感比那天的海水冰涼,就是那樣柔嫩的手指,迸發(fā)出驚人的力量,狠狠地向上一托。

      到家的時候她和張誠在電梯口遇見了,一開始誰也沒認出誰。直到他們都伸手去夠那個相同的樓層按鍵,手指疊上手指。對視有點尷尬,她把頭低下,余光能瞥見他往這邊蹭過來,擠開了兩個外賣小哥。她覺得自己也得表示表示,便抬起一只手,放到他的手腕上。他們挽著彼此走到房門前,看上去像攙扶。

      終于,他們進門了。進去之后她才發(fā)現,他帶了新鮮玩意,連鞋都來不及脫,就迫不及待舉起手里那袋東西。又是習慣性的挑眉,瞅瞅,我給你帶啥好玩意了?他撇嘴笑了一下,左半邊臉有酒窩,右面沒有,林沫想起閨蜜說過,這是典型“渣男臉”,對此她不表態(tài),也在閨蜜極盡憤慨貶低他的時候一言不發(fā)。只是,人是復雜的,她當時心里想。

      眼膜信號傳遞給大腦,很快她就知道他帶回了什么,她很知道,她一清二楚,一袋小金魚嘛。(她在網上搜索過,反應遲緩是抑郁癥的初期癥狀之一,從此她經常在生活瑣事上,考驗自己,測算自己和病癥的距離,再企圖說服自己,一切良好)這是小金魚并不難判斷,難的是她該如何反應。她其實并不對小金魚興奮,但按理是該的,因為他用心了,他的近乎諂媚讓她心里難過,但可以肯定,并不是因為心疼他。

      她把兩只手抬起來,半高舉到空中,揮舞,有些僵硬,但她盡力了。好,現在可以收手了,手于是落下,她又把它們擱在一塊兒,是想做拍手的動作,但沒成,因為沒使勁,兩者自然不算撞擊,無聲息的啞炮。漫長的游泳產生的疲憊感,現在全涌了上來,幾乎把她淹沒,她甚至沒有力氣把聲音從喉嚨里放出來,她太累了。

      “哇,小金魚!”她說。

      “喜歡吧?我就知道你喜歡,你小時候不養(yǎng)過死掉了嘛,可把你哭壞了,小哭包啊你,這么賴嚎呢,昨天不沒給你燉好魚嗎,今天賠你了嗷,這多好啊,還能給你做伴,這魚你想吃我可都不給你燉了……你今天,去哪了?”

      “哦,游泳?!彼驯嘲旁谀_底?!坝斡景?,游泳好,你都多長時間沒游泳了,該放松放松。”他把小金魚的袋子遞過來,“你先攥著,我找缸子去”。

      塑料袋是淺藍色的,套了兩層,水只有一拳那么多,這叫什么啊,她想,哪里游得開呢??赡莾蓷l指肚大小的魚似乎頗為自得,擦身而過,來來去去,掀起碎銀似的水波。林沫看著有意思,又攥著袋子上端,把袋體放在桌子上,再伸出手,用食指按住袋子中心,袋子變成環(huán)形,像個救生圈,小魚只能繞圈游,但依舊姿態(tài)坦然。

      他叮叮當當翻了半天,終于找出一個小魚缸,是剛來北京時買的,當時他們下定了決心要改造出租屋,還上網找了好些教程。上了班才知道,累了一天后回家根本不想刷墻,只想刷短視頻,買過的裝飾物也都閑置了。這小魚缸圓形,也是藍色,裝飾著透明的波浪紋,缸口疊了三層,像海浪,像蛋糕,像裙擺。小魚縱身一躍,跳入水中,對新居所既沒有好奇,也沒有不適,從前怎么游,此刻仍怎么游,游得好像超出了時間之外。對于魚來說,游在海里還是缸里,有區(qū)別嗎?在缸里,魚的每一寸都更清晰了,一條底色乳白,從魚吻至末尾,掛著一線金絲,一條渾身赤紅,宛若夕陽,中心最濃烈,至周圍色暈彌散。兩條都鱗片細小,幾乎難以找到分界線,尾巴半透明,溶于水又不同于水,從側面看,和藍色交疊在一起,顯得遙遠。林沫盯著它們的眼珠,在它們面前晃動自己,但魚根本沒注意到她的存在,那兩粒小米大小的黑色里,沒有世界。

      買魚成了張誠這一年里,做過的最讓她高興的事。她的注意力全被魚奪走了,有時候半夜起來上廁所,她也會繞到小魚缸邊,看看魚在干什么。月光從窗簾間擠進來一點,就足夠她用的,只要看到魚依舊坦然,她就心滿意足,躺回床上,好像掉進了自己的缸里,她學著用魚的方式或側臥,或平躺,感受魚的自得。再去游泳的時候,她驚喜地發(fā)現,老太也賣她家這種魚,但那充氣盆里的擺設,相比她家的小魚缸,華麗了許多,底下墊著彩色小石頭,水中還晃動著碧綠的水草。

      游泳池還是往往只有她一個人,實際上,整個健身房也一樣。通常她是躲避老太的,因為相熟就會不自在,每多一次互相微笑和問候,都會在她心里壓一塊石頭,為此逃走的事情也不是沒有。比如家門口的沙縣小吃,在老板因為她常常加班到午夜光顧而多給了她一碗湯后,她再沒去過那家店。但這天,她還是鼓足勇氣,在老太的魚盆邊停留了一會兒,自然點,她跟自己說,屈膝蹲了下來,“這魚叫什么???”她指著跟家里很像的一條魚問老太。老太口鼻中哼出一聲,是老人快睡著的那種聲音,覷眼看林沫,好像就等這一刻似的,“大紅麗麗”她說,“漂亮吧?”說完她身體微微后仰,很怡然。麗麗,麗麗,林沫很怕這個字。她不確定老太是否在等待她的答復,出于禮貌,還是說:“漂亮,真漂亮?!?/p>

      老太不動了,像一尊風吹雨打多年的瘦石,她也不說話,繼續(xù)看著盆里的魚游來游去,側眼不經意間瞥見老太寬松褲子下的腳腕,枯如樹根。終日守著一個沒有人的池子和兩盆魚是什么感受?她心里一酸,不知道是不是為老太。這盆里的魚真多啊,看了一會兒,她竟然不知道該看哪個好,之前一直追蹤的一個,也消失在魚群,再也找不到了,所有魚泯然眾魚,沒了意思。她仰起臉問老太,“小石頭和水草賣不?”老太微合的雙眼瞪大了:“賣!怎么不賣?一袋石頭十五,水草二十?!?/p>

      用小石頭和水草裝點后的魚缸更繽紛了,魚在水草里穿行,一個小小的魚缸,在草的切割下,分裂成無數的空間,林沫能感受到同一條魚的變幻,在第一條草中繞著圈游的魚,和穿過第二條草的魚已然不是一個,她能看到它細微的變化,比如兩翼滑動的角度,和魚尾紋路的曲線。水草仿佛一個個時間戳,在魚身上蓋了章。魚動,水動,藍色清泠,澆滅了前些天一直堵在她心口的魚血。

      北京變得更干了,這天游泳回來,天上竟然吹下幾瓣雪,干巴巴的,差點被她認成塑料泡沫。她惶然走著,每次從水里出來,就更感受到周圍的陌生。她一點也不喜歡雪,跟那個女孩不一樣。好想去看雪啊,那時候她經常托著下巴看窗外,外面樹依舊綠,天依舊藍,她就這么說。林沫默不作聲,幫她盯著老師,在班主任走過來之前,捅一捅她的肘。她的劉??偸巧w過眉毛,林沫問她不扎眼睛嗎?她就擺擺手,說這樣有安全感,當然了,雖然比不得在水里。她頭發(fā)很長,一直到腰,生下來就沒剪過似的,林沫卻梳齊耳短發(fā),像個假小子,一開始她們好起來,時常拖手,同學們都說他倆是拍拖呢。

      該看到雪的是她才對,林沫每想到這,心口就緊一下,她的每一分每一秒都是向那個叫麗的女孩借來的,這十幾年,沒有一刻忘懷。

      兩條小魚依舊在家里等著她,她掏出魚食準備喂,它們來到家已經一個多月,魚食只耗了一小袋。吃對它們來說好像無關緊要,散落的魚食入水,金線小魚立馬活潑地迎上,純色小魚卻不以為然,她打了個轉,看金線小魚升得困難,還從底下頂了它一把。金線小魚吃完,肚子立馬鼓了,身體也重了,緩緩沉下。林沫也把身子完全放到沙發(fā)上,靜靜等張誠回家。她覺得似乎是時候了,他們這樣下去沒有意義,需要有一個人捅破那層紙,紙本就皺了很久了。

      她好久沒等他了,她所謂的等不是行為,而是一種心里活動,和期許,和愿望緊緊相連。這一年,每頓晚餐的形式,都不過像她和他恰巧碰到,一起同食。他們在一個屋檐下的生活,和街邊大爺們習慣某時共赴棋盤沒兩樣,生成于默契,又僅限于此。手機上的數字一個一個地變,終于在兩個零出現時,門“咔嚓”一聲,響了。

      酒氣從門口涌入,他腳下已經沒了根,外套一邊掛在肩下,頭發(fā)也已經散亂。不是好時候,她想,轉身從客廳轉到洗手間。關上門,外面又傳來叮叮咚咚的聲音,她把水流放大,沖過他制造的噪音。不一會兒,他也沉寂了,她洗漱好走到客廳。臨睡前,她通常都是要再看一眼小金魚的。

      “天天看魚,你就不看看我嗎?”他沒脫鞋,腳卻放在了沙發(fā)上。

      “你喝多了?!彼哪抗膺€緊跟著魚。

      他突然笑起來,像什么東西泄了氣,緊接著越來越大,從喉嚨里咕噥出來,裹著痰似的,又像咳嗽。

      “你就從來沒有好好看看我,你一天到頭就知道拉個臉子,這叫啥,懲罰嗎?一年多了,夠了吧?”他喊道。

      林沫緩緩抬起臉,看著他發(fā)怒,好像圍觀別人家的事。她什么都沒說,說有什么用呢?是她造成了他們之間的裂痕嗎?她懲罰不了任何人,只是懲罰自己而已。她捏起一點魚食,想再喂一喂。他突然從沙發(fā)上跳起來,他的氣味鋪天蓋地,沖到她的臉上。她本能地向后躲,遠遠地,她看見他的臉陌生而扭曲,好像從來沒見過。他一把舉起魚缸,“砰”的一聲,她好像聽到天上劈下來的聲音。

      藍色的玻璃碎了滿地,有些細小的,彈起,又落下。魚呢,魚呢。她管不了那么多了,立馬伏下去,把手撐在地上。藍色劃破她的手掌,口子越來越多,越來越深,血流了出來,迅速在地板上漫延,那些紅色又暈開,沿著地板的紋路,行蟻般游走,它們沖出她的身體,不顧一切地離去。

      跪下的膝蓋也扎進了玻璃,但她感受不到疼痛,心焦勝過了一切,終于她在沙發(fā)下找到了那兩條奄奄一息的魚。它們用力地甩著尾巴,一邊敲擊彼此的身體,一邊在窒息的邊緣瞪著眼睛,盯著很深很深的深處。林沫把它們一把抓起來,沖向洗手間,然而踩上一個滑膩的石子,她和魚一齊跌下,重重地落到地上。她聽到了身體內部傳出清脆的“嘎嘣”聲。她試圖再起來,卻反復嘗試了兩次才成功,然而魚已經在她殷紅的掌心一動不動,它們的身體被血絲纏繞,看上去詭譎嫵媚,異常的美麗,卻比颶風前的深海還寧靜。

      林沫看著它們,聽到無數泡沫在耳邊一個又一個破開的聲音。她輕輕地走向洗手間,把流水開到最大,兩個小身軀緊跟著水流,輾轉而下,從水池的小洞,靜靜滑落。

      她沖了下手掌,冰涼的水讓她想起了什么,轉身走出洗手間,她拿起大衣,頭也不回地出了門。雪還在下,地面上已經被覆蓋了厚厚的一層,踩在雪上的感覺讓她又想起那個女孩說過的“安全感”。她從沒有一刻,有此時這般想念那個地方。夜深了,四下闃寂無人,好大個月亮,俯瞰疏疏落雪。園子在月光和白雪映襯下,竟比第一次來時更明亮。跨過鐵門,她飛奔著往前跑,野草、月光、落雪、寒風、無數喧囂、愛情、事業(yè)、成功,都被她甩在身后。

      她只想跳進水池。她推門進去,不知道前臺是不是還在,行至二樓,她就開始一件又一件地脫掉身上的衣服,它們依次被剝落,躺在地上,記錄了她的來路。她脫到最后,只剩下兩件內衣,然而她沒有停下的意思,最終那兩件衣服也落地。她終于走到了泳池邊,館內沒有開燈,卻并不幽暗,窗外的皎白月色,透過玻璃,灑落了一地,老太仍在池邊坐著,但她沒精力去在意了。她使出所有力氣,屏了呼吸,跳入水里。

      她讓身體為自己做指引,張開兩臂,向后劃去,水的阻力推著她的身體往前,一切就都遠了。水本是比以往更冰的,但她的身子卻漸漸熱起來,停留在哪片水域,哪里就逐漸升溫,給予她一重又一重的柔情。漸漸地,她忘了剛才發(fā)生過什么,她從哪里來,又要什么時候停下。她看向前方,水池的中心出現了一些她之前沒見過的東西,她游近了看,那是幾簇水草,綠油油的,跟隨著她攪起的水波,搖晃身體。她順著水草向下游,發(fā)現水池的下面風景更好,五彩斑斕的大石平鋪在下面,有紅的、藍的、黃的、粉的、紫的。

      她就這樣游著,一會兒去水草中穿梭,一會兒又用腦袋頂頂突出的石頭。這個過程中,她忘了更多的事,比如她今年幾歲,家鄉(xiāng)何方,名字是什么。她只顧著游,偶爾抬頭,會看見一個巨大的生物,正擎著兩腳,坐在水池邊,腳腕顏色渾濁,手里拿著一個小冊子,眼角已經爬上了皺紋,但樣子還算和善,正望著她露出親切的笑。這笑容讓她更覺溫馨,于是她只管繼續(xù)游下去了,水里是她一整個世界,上面如何,和她沒有一點關系。

      這樣久了,她也游出了自得的神態(tài)。只是偶爾幾次,游著游著,她感覺到腰部有誰使勁兒托了她一下,這感覺似曾相識,讓她心下一熱,于是她趕緊回頭,可什么都沒看到。她轉瞬就把這種感覺忘掉了。

      直到她聽到一個熟悉的聲音在上頭出現,他說,您好,我來給我女朋友買兩條金魚。

      一張大網落下,她感覺到身體微微的失重,水流在她身下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她小小地慌張了一下,但很快她就又落到水里。這里好像和之前不太一樣,但又能怎么樣呢,對她來說,能游就好了。于是她又重整了身姿,找到一個還算寬闊的位置,搖搖擺擺,繼續(xù)向前游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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