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靜怡
父親在家里排行老二,是沈家唯一的男丁。自小,父親就備受奶奶疼愛,這種愛里有時代的印記,也有奶奶作為母親的本能流露。只是,我們沈家在當(dāng)時是光榮的赤貧戶。故而,十五六歲時父親便早早離開了學(xué)校,開始了學(xué)徒生活。
作為羊肉鋪的學(xué)徒,父親說剛開始的日子真的很難熬。天蒙蒙亮,父親便從并不暖和的被窩里爬起來了。春夏還好,冬天的早晨像是下著刀子的。父親記得,他原本白皙嬌嫩的手在不到一個月的時間里,就變得腥臭起來,裂口這里一道,那里一道。師父的一個瞪眼,一句斥責(zé),都會讓父親惶恐一天,難以入眠。師父盡管看似嚴厲,實則挺照顧我父親的,但是那時候,父親對師父的敬畏卻是刻入骨子里的。父親知道,師父家終究不是自己家,他得時時小心,注意分寸。
白日里的忙碌,讓這個十五六歲的少年慢慢變得老成起來。當(dāng)別的徒弟因為懶散或是偷偷摸摸的行為被遣回家時,父親則越來越受到師父的器重。師父常常站在我父親身邊,看著他殺羊,然后忍不住贊嘆我父親的手藝。
可是,離開家將近一年的父親突然間就病倒了。病得很奇怪,沒有任何先兆,忽然間就陷入了迷迷糊糊的昏睡。師父看著我父親蒼白的臉,說不出的著急和自責(zé)。當(dāng)初,人家把白白凈凈的一個孩子送過來,如今卻病倒在了床上。
起初,師父還想著先不告訴我奶奶,免得老人家擔(dān)心,當(dāng)然也怕我奶奶一來,就把他的好徒兒帶走了。師父讓師娘請來赤腳郎中,為我父親把脈開藥方,然后急急地煎藥。但是忙活了兩天,父親依舊昏睡著,病情沒有任何好轉(zhuǎn)。
這可把師父嚇得不輕,他當(dāng)即趕了一個小時的腳程,將我奶奶接到了羊肉鋪。說來也奇怪,我奶奶的哭聲一傳進羊肉鋪,師娘就發(fā)現(xiàn)我父親的眼皮動了動。然后,在我奶奶的哭喊聲中,在所有人的詫異里,我父親,那個憔悴的病少年,緩緩睜開了疲憊的眼睛。
師父想上前對我父親說些什么,但被師娘給拽走了。父親說,他當(dāng)時以為自己做夢了,直到我奶奶將粗糙的手撫上他微微發(fā)燙的額頭,他的眼角便止不住地落下了眼淚,整整一年了,他終于看到了自己的母親。
奶奶看到父親瘦削紅腫的手指,心疼得不行。她俯下身子,抱住我父親,又是一頓大哭。父親也被這哭聲攪起了所有的思念,眼淚更是落得狠了。
奶奶哭了好一會兒,才停下來。她拉著我父親的手堅定地說,跟娘回去。父親心里咯噔了一下,要離開嗎?
沒等父親回答,端著藥正好走進來的師父忙說道,別別,大娘,讓這小子留著,他可是個好手?。∥夷棠淌欠且獛е腋赣H回家不可的,所以不管師父說什么,她都堅決表示,咱不干了。
師娘聽到屋里的動靜,走了進來。她將自己男人推出門外,然后坐到了我奶奶身邊。師娘比我奶奶年長幾歲,是方圓百里出了名的好婦人。奶奶一見到我父親的師娘,滿心的不痛快愣生生地散了許多。
師娘懂我奶奶,也懂我父親。她說,既然我家那口子這么看重你家小子,說明你家小子討人喜歡著呢,他這病啊,我看就是想家想出來的。這學(xué)徒啊,原是前兩年不準回家的。我們這羊肉鋪呢,早起忙,傍晚倒也常常是清閑的,以后啊,要是沒啥事,就讓這小子回家過夜吧。
我父親一聽,立刻撐著身子從床上爬了起來。我奶奶也是愣住了,難以置信地看著師娘。這在那會兒,壓根不曾聽過誰家的學(xué)徒享受過這種待遇。
每次走夜路回家,父親總會忍不住停下來,抬頭看看漆黑的暗夜。以前,黑夜是最折磨他的,現(xiàn)在卻讓他覺得無比溫暖。即便現(xiàn)在父親已經(jīng)六十好幾,每當(dāng)黑夜降臨,他便會安靜地坐在滿是綠植的陽臺上,獨自安靜地望著夜空。
我看著父親的背影,總?cè)滩蛔∠耄喝粑沂撬視谀切┩亿s的夜里生出怎樣奇妙的感受?
父親老了,母親也老了。他倆一起老去。
母親說,當(dāng)年父親在羊肉鋪剝羊皮的時候,她在單位里賣大頭菜。母親算是那個年代的知識分子,高中畢業(yè)生。母親長得好看,也聰慧,不時有人拿著照片來說親。當(dāng)她偶然間看到我父親的照片,便毅然決定,這一生,就是他了。
自打成婚后,母親便開始了她整日的忙碌。雖說父親是個出色的學(xué)徒,但自從遇到母親后,他似乎又變成了那個被呵護的人。記憶里,家里、地頭的大小瑣事,都是母親在操持,以至于現(xiàn)在,不管遇到什么事,我都會習(xí)慣性地想到母親。
母親原本是不會做菜的,但那個年代的兒媳婦怎能不會做菜呢?父親因為早入社會的緣故,即便有我奶奶寵著,但還是在外面練就了不錯的廚藝。于是,父親便成了母親在廚房里的師父。在父親的指導(dǎo)下,母親憑著自己的聰明勁兒,不多久便可以獨自掌勺了。自從母親燒出了第一桌不錯的飯菜后,她這一輩子就像被上了發(fā)條,到了燒菜的點,便會自動進入廚房。
母親還喜歡種菜。她說,和父親結(jié)婚前,她就包下了家里種植蔬菜的所有活路。她喜歡在田地里劃分出一個個不同的區(qū)域,這塊種生菜,那塊種芹菜,再來點茄子、豌豆什么的,總之每種蔬菜都能在最合適的時間里,被她種進泥土中。
母親的巧手不僅與蔬菜打交道,還摸過家里的每一個地方。燈泡壞了,是母親換的;窗框斷了,是母親修的;老墻蛻皮了,是母親買來白漆涂抹的。在我的印象中,家里屬于女人的活是母親干的,屬于男人的活兒也是母親干的。
我曾問過母親,你把家里所有的活兒都包了,難道不累嗎?母親像是早已被人這般問過,想都沒想就告訴我,一點都不累,她自得其樂著呢。母親原本就是瘦高個兒,加上她總是不停地忙里忙外,變得越發(fā)清瘦了。我自是心疼母親的,不止一次讓她少干點,但她每次都說,傻孩子,媽真不累,媽有勁,何況媽晚上不是從不干活的嘛!
好像有些道理,我自小就不曾見過母親在夜色里忙活任何一件瑣事。隔壁大娘總說自己在夜里又納了一雙鞋底又織了一件毛衣,但我母親每次聽了都只是笑笑。她也會在短暫的空閑里拿出針線來鉤一會兒,不多久就會有一雙嶄新的棉鞋穿在我腳上。但母親不同于大娘,她的這門手藝絕不在晚上露出來。
黑如深海的夜空,常伴有幾顆閃爍的星星。母親說,她從初中起就莫名地愛上了這樣的黑夜。母親愛看書,但她小時候可供選擇的書并不多,待我長大了點,她便用自己的私房錢為我添置了很多書。一開始,我還納悶,一向節(jié)儉持家的母親怎么會這么舍得,后來,我看到母親總在夜晚伏在一盞并不怎么亮堂的燈下靜靜地看書,我才慢慢地懂了,這書不僅是買給我的,也是買給她自己的。
不看書的時候,母親會趴在陽臺上眺望黑漆漆的遠方。我在簡陋的書房里做作業(yè)的時候,抬頭便能見到伏在黑夜里的母親,她穿得那么簡樸,一頭齊肩短發(fā)被風(fēng)輕輕吹起。原本硬朗的,甚至讓我這個小孩子有點恐懼的無聲的夜晚,因為有母親的存在,一下子就變得柔和下來。母親愛在月光下吟幾句詩,或說些讓父親覺得格外煽情的話。明里,父親是嫌棄的,但我曾暗暗地觀察過父親的表情,每當(dāng)母親在黑夜里露出她詩意爛漫的一面時,父親是竊喜的,甚至是有些崇拜。
可以說,母親在白日過得有滋有味,夜晚又過得輕盈自在。母親深知黑夜是有魔力的,在靜謐里安撫塵心,是再好不過的。這樣的母親,自然成了我的偶像。我常想,生活中若多一些像母親這樣的人,是否會多些甜味。
父親與母親對于夜的偏愛,讓他們更親密地度過了人生的起起伏伏。而我,作為他們的女兒,也不可避免地愛上了可以織夢的夜。
夜,看似是沉默的,卻蘊含著無數(shù)暗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