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陳 武
這輛機(jī)動三輪車,花花綠綠的,看起來像是非法或者違規(guī)改造的產(chǎn)品。其實(shí)不是。而是趙汗青找來好多張花紙,貼在車身上——無非是超市的促銷廣告或保險公司的宣傳畫,還有房地產(chǎn)公司的售房信息。他三歲半的外孫女看外公費(fèi)心打扮自己的“坐騎”,也把自己心愛的貼紙,貢獻(xiàn)了十幾張,分別貼在車頭、車尾和車輪上。
一大早,趙汗青就是開著這輛花里胡哨的機(jī)動三輪車出門了。
三輪車拐上一條混合車道,不消半小時,就開到冶金一局家屬院。這個家屬院,在燕郊是最大的家屬院,沒有之一。別的不說,就說這個家屬院里不僅有幼兒園、小學(xué)、中學(xué),還有一所職業(yè)學(xué)校和一所三甲醫(yī)院,足見這個家屬院的規(guī)模了。家屬院分為一院、二院、三院,直到八院,各院中間有一條寬闊的花園式馬路,像糖葫蘆一樣把幾個大院串起來,足有好幾公里長。三輪車一連穿過幾個路口,到六院一幢居民樓前停下了。
趙汗青八十多歲的老父親就住在這幢樓一單元的101 室,底層,兩小居,是上世紀(jì)八十年代的布局和裝修,有個不到十平方米的小院。從前趙汗青母親在世時,會和趙老爺子一起坐在小院里曬太陽,偶爾也會幫老爺子擦擦流到腮幫和衣襟上的口水。如今老爺子的口水還繼續(xù)流,依然從左邊嘴角流經(jīng)下巴,滴落在胸膛上,再掛到前襟,只是沒有人幫他擦口水了,如果正好有陽光照下來,那一條亮晶晶的口水會閃閃發(fā)光。趙汗青帶著早點(diǎn),從單元門一進(jìn)客廳,就從窗戶里看到父親坐在小院里的那把舊木椅子上。趙汗青把早點(diǎn)——豆?jié){、油條和一塊松軟的雜糧蛋糕放到餐桌上,又從冰箱里取出他前一日帶來的咸菜炒肉絲,對著后門說:“爸,吃飯。”
“吃過了?!崩蠣斪勇曇暨€挺響亮。
又吃過了。每天都這樣,每次也這樣,叫吃飯時,都說吃過了。其實(shí)根本就沒吃。趙汗青也有辦法對付:“再吃點(diǎn)?!?/p>
“吃就吃點(diǎn)?!甭曇舨⒉皇呛苊銖?qiáng),接著就是椅子的挪動聲和責(zé)問聲,“你不上班?”
“我退休了?!壁w汗青已經(jīng)告訴他上百次了。
“你多大啦?就退休?”說話間,老爺子已經(jīng)來到飯桌前。
看著父親吃飯的香勁兒,趙汗青知道,老爺子身體沒問題——當(dāng)然沒問題了,每年單位組織的體檢,各項(xiàng)指標(biāo)都很好。就是腦子糊涂了。這腦子也不知怎么就糊涂了,說糊涂就糊涂了,聽母親說,好像退休不久就糊涂了,做夢時老說夢話,夢話里還會有罵人的話,有時候指名道姓罵他的老同事老張。那時候趙汗青也沒有上心,平時似乎看不出來老爺子腦子有問題,加上有母親陪伴,自己工作又忙,一眨眼就是十幾年,直到幾年前開始失憶,開始流口水,才發(fā)覺問題嚴(yán)重,到醫(yī)院檢查,查不出病來。再體檢時,他又跟著一起去,試圖讓醫(yī)生從全面體檢中查出失憶的源頭,可也查不出來。母親說,早就問過體檢醫(yī)生了,問過不是一次兩次了,沒毛病。活該我倒霉,到老了還要伺候這個老不死的。就這樣,又過了幾年,直到去年,母親腦血栓突發(fā)去世,老爺子沒人照顧,又正好趙汗青退休,他就接過母親的接力棒了。
老爺子起初還會問:“你媽呢?”趙汗青有時候說“走了”,有時候說“在那邊等你了”,老爺子也都似信非信。后來,就不問了。
吃過早點(diǎn),趙汗青幫他洗臉換衣服,帶他出去玩。
一出單元門,看到花花綠綠的彩色三輪車,老爺子臉上就露出笑容,驚訝地說:“買新車?yán)玻俊?/p>
“高級吧?”趙汗青也會逗他。
“高級,實(shí)在是高級?!崩蠣斪幽樕蠘泛呛堑?,他盯著車子,左看右看,上看下看,后車窗、車輪上、后視鏡,都看看,又突然定神,或是愣神,像是在努力想著什么,忽然回身進(jìn)屋,從屋里的什么地方,找出一張閃卡,就是小學(xué)生愛玩的那種卡通花紙片,一看就像是從垃圾箱撿來的,就要往三輪車上貼。可是閃卡上沒有膠,貼不上去。趙汗青就搶過閃卡,從車?yán)锬贸鐾该髂z,把閃卡貼到車身上,和周圍的花花綠綠也還協(xié)調(diào),看老爺子滿意了,才說:“好看吧?上車!”
老爺子樂呵一下,像是滿意,又像是勉強(qiáng)滿意或不太滿意。他在快速上車時,情緒又瞬間轉(zhuǎn)移,嘴里不迭連聲地說著“上車上車上車”的話,那種屁顛顛的嘻哈樣子,巴不得迅速來體驗(yàn)行車的樂趣。
三輪車行至六院和五院相鄰的十字路口時,看到街邊花園的幾張長條椅子上,坐著幾個曬太陽的老人。有一個老太太在八角亭里吹口琴——這是趙汗青經(jīng)常看到的情景。相鄰的老人一動不動,聚精會神,都在聽。有一個老人,還輕輕地打著拍??赡苁勤w汗青的三輪車太招人了,太亮眼了,一個瘦瘦高高的老人起身迎在路邊,伸出了手,做出停車的手勢。趙汗青認(rèn)識他,他就是老張,老爺子在夢里罵過的老張,也是和老爺子搭檔三十多年的老張。老張身邊是他的老伴,趙汗青都叫她張姨,是一個戴白圓框眼鏡、小巧、白皙而干凈的老太太。老張每次看到三輪車路過,都要關(guān)心關(guān)心老爺子,和老爺子說兩句什么。趙汗青看老張老兩口已經(jīng)站起來了,便把三輪車緩緩地停在老張夫婦的身邊。
老張彎下腰,把手伸進(jìn)車窗,想和老爺子握手,看老爺子沒有反應(yīng),就問:“遛彎去啊?”
“你誰?。俊崩蠣斪友燮け牬罅藛?。在趙汗青的印象里,老爺子沒有一次認(rèn)出老張來。
車窗外,老張的臉上露出同情的凝重之色——連多少年的老同事都不認(rèn)識了,有點(diǎn)殃及池魚的悲哀。在老張的臉旁,又出現(xiàn)另一張臉,當(dāng)然是老張的老伴。老張的老伴嘆息一聲,試圖喚起老爺子的記憶,用她那帶著濃重溫州口音的普通話問道:“我是誰?。俊?/p>
趙老爺子定睛看看,又看看,眼睛一亮,以為想起來了,卻又傻傻一笑,反問道:“你誰???”
“唉,多好的老頭子,咋就糊涂了呢?”老張的老伴惋惜地說,又對老張道,“他比你還小呢?!?/p>
趙汗青開車離開時,那抒情的口琴曲還在車窗外悠悠揚(yáng)揚(yáng)地飄蕩。從車視鏡里,也能看到老張夫婦倆目送的復(fù)雜眼神。趙汗青感嘆地想,老爺子這一輩子,總算交了真正的朋友。
秋天了,氣候溫潤,風(fēng)光無限,燕郊好玩的地方多,城區(qū)里各個公園都不錯,燕郊公園自然不用說。去過多次了,森林公園高大的林子下面,也多次留下他們的身影;潮白河邊也有多處景點(diǎn),河灣里的觀景臺,河邊的棧道,還有河堤上的花園式綠化帶,都去膩了。隨便哪個地方,輕輕松松都能玩?zhèn)€半天。就算一些旮旯角落,也有風(fēng)景可看。趙汗青帶老爺子來過城郊的苗圃,看那些正在育苗中的綠化樹、景觀樹和各種木本花卉,還教老爺子認(rèn)過海棠和垂槐。老爺子當(dāng)然學(xué)得很快忘得也快。這一次,趙汗青要帶老爺子去一個新地方。所謂新地方,他也只是好幾年前路過,三面被城市的高樓大廈包圍的一條干河邊,有一條廢棄的院墻,墻外(也或是墻內(nèi))是一片雜樹林子,這林子不小,稀稀拉拉沿著干河綿延有大半里路,河邊和林子中間還有一片一片的閑地被人開墾成菜園。趙汗青就是想帶老爺子到這林子里玩,順便看看這些菜園。如果可能,他也可以開墾一塊,一來可以種菜玩,二來又不耽誤帶老爺子出來散心。
到了目的地,老爺子從三輪車上下來,這里看看,那里望望,臉上也沒有什么表情,還伸伸胳膊,踢踢腿,然后就往干溝里走。到小樹林子那兒,要路過干溝上這座老式的石拱橋。
所謂干溝,就是一條季節(jié)性河道,夏天雨水多時河里有水,冬春,也有一汪一汪的水塘,要不然,怎么會有人在河邊開墾菜園呢?沒有水,菜地怎么澆灌?趙汗青看老爺子小心地在前頭走,知道來對了,老爺子也是被干溝對岸的那片樹林子吸引了。雖然是秋天,十月中旬,林子還是一片綠。趙汗青知道,年齡無論大小,對陌生的地方、未知的領(lǐng)域都是好奇的,比如老爺子第一次到潮白河最寬處的S 形河灣處,面對潮白河寬闊而浩瀚的河面,像古代文人看秋水一樣,能一看半天,只差吟詩作賦了。
潮白河上除了粼粼的水波,能有什么好看呢?當(dāng)然,隨著太陽的移動,河面上的光影會發(fā)生微妙的變化,也偶爾會有一只白色的鳥兒在河面上貼著水皮飛翔。但老爺子并不是看鳥,也沒被陽光的照影所吸引,他就是看水,看靜靜的秋水,仿佛看到水底的游魚,看到水底的螺蚌。然后,樂呵呵地找來幾塊小瓦片和石片,打水漂玩。老爺子只敢用臂膀發(fā)力,腰部的力借不上,或不敢借,水漂打不起來,最多打兩三個。但打幾個水漂顯然不太重要,重要的是老爺子很快樂,像是回到了童年,臉上的笑容像趙汗青的外孫女一樣天真而純樸。趙汗青也找來一小堆瓦片和石片,陪老爺子一起又玩了一會兒。趙汗青小時候沒機(jī)會玩這種游戲,但這種游戲無師自通,看過就會玩。他水平不高,老爺子就教他,手把手地教,從瓦片的選擇、握姿、入水的角度,很專業(yè)的樣子。后來又示范一個,一下子居然打了十來個水漂,在水面上蹦蹦跳跳的瓦片,像歡快的精靈,一直跳到了河心里,水面上一個一個的漣漪,擴(kuò)散著,交匯著,像是散發(fā)的光輝。老爺子哈哈大笑,趙汗青也跟著哈哈大笑?,F(xiàn)在又去那片陌生的小樹林子了,不知會不會激發(fā)老爺子的新發(fā)現(xiàn),看他腿腳輕靈的樣子,像是有了什么預(yù)感。
趙汗青趕快緊跟上老爺子。因?yàn)榻酉聛砭褪桥榔铝恕蓽仙鲜抢鲜降氖皹?,坡度比較陡,長條的麻石板有的斷裂了,有的翹了起來,踩空了容易閃腰,老爺子的腿腳要是吃不上勁,腿一軟,就算摔不傷,也會嚇人一跳的。
“你車子安全嗎?”老爺子每次出來玩,離車子稍遠(yuǎn)一點(diǎn),都會這樣關(guān)心地問。
就憑這一點(diǎn),趙汗青又覺得老爺子腦子沒有任何問題??墒聦?shí)上,這正是腦子有問題才這么瞎操心的。
趙汗青說:“放心,安全?!?/p>
說話間,腳底有一張廢紙,一看就是超市里的那種促銷廣告,而且不是一張,半張都不是,只剩下一個角,四分之一的樣子,臟兮兮的。老爺子試圖撿起來。趙汗青攔著說:“不要,車上有好多貼紙,都是新的?!?/p>
但是,老爺子還是艱難地彎腰撿了起來。這種情況也是多次發(fā)生,趙汗青沒有辦法,只能由著他,并在旁邊幫扶著他——本來就是出來玩的,限制太多就不好玩了。老爺子像是擺臉一樣,在趙汗青眼前亮一下花紙,鄭重其事地疊成幾折,裝到口袋里。
過了破敗的石橋,他們順利地從一處斷墻的豁口處,進(jìn)入到雜樹林中。雜樹林其實(shí)不算雜,只是靠墻一帶野生出榆樹、刺槐,還有泡桐以及一叢叢紫穗槐,成片的林子是白楊。這片林子應(yīng)該不缺人來——林子中間有一條路,不太茂盛的雜草已經(jīng)枯黃了一半,路是人走出來的,還有雜草覆蓋,而雜草雖被踩踏嚴(yán)重,依然頑強(qiáng),顯然行走的人不多。這林子雖然稀松平常,可對于老爺子來說,還是新鮮的。一棵樹上有喜鵲窩,而且還有兩只喜鵲,老爺子站下來望了一會兒。
趙汗青故意問他:“這是什么鳥?”
“花喜鵲,這都不認(rèn)識?”老爺子一副嘲笑的表情。
趙汗青雖然被老爺子嘲笑,心里還是快樂的,行啊,還認(rèn)得喜鵲,還說是花喜鵲,這個“花”字用得妙。又往前走,林子中間有一片半個籃球場大的空地,雜草密集,那截墻頭也相對高大而完整,墻根的幾棵雜樹上,扯著四五米長的一根彩色塑料包扎線,和墻頭呈平行狀。塑料線上,掛著兩三只小鐵皮罐,兩三塊巴掌大的輪胎的碎片,還有一個兒童車的車輪子,直徑只有二十厘米吧。趙汗青一時沒有認(rèn)出這一套是什么裝置,難道是傳說中的行為藝術(shù)?不像啊!再看草地中間,有三四塊大石頭,一排放著,顯然是墻頭上拆下來的。更奇怪的是,還有一只木凳,混在方方正正的大石頭中間,經(jīng)風(fēng)吹日曬,已經(jīng)辨別不出木凳原有的色彩和風(fēng)姿了。趙汗青發(fā)現(xiàn),不僅自己對這套裝置感興趣,老爺子更是感興趣,先在木凳上坐下來,朝著墻壁端詳一會兒,又到墻根,挨個兒查看小鐵皮罐,還往輪胎殘片上擊了一掌,在裊裊余音中,撥動一下銹跡斑斑的小車輪子。老爺子在回來時,驚喜地在草地上撿了一把彈弓。老爺子快樂地咧開大嘴笑了。彈弓是鐵條做的架子,彈弓皮斷了一根。趙汗青瞬間明白了,這是一個靶場,彈弓靶場。這個發(fā)現(xiàn)令趙汗青無比興奮,冥冥之中,仿佛有牽引一樣,把他們帶到這片小樹林子。趙汗青不厭其煩地帶老爺子出來玩,一來是讓老爺子開心,還有一個小小的目標(biāo),就是能喚起老爺子的記憶。目前,老爺子的記憶只有幾分鐘或一兩個小時,半天前發(fā)生的事,他都忘得一干二凈,有時候,對當(dāng)天的事也毫無印象。但他相信老爺子能把失去的記憶找回來,他肯定是哪根關(guān)于記憶的管道堵死了,回不去了。一旦觸發(fā)了某一個點(diǎn),有可能堵死的管道就通了。趙汗青就是這么想的。打水漂的時候,老爺子還能手把手地教他,還能把水漂打得那么好,說明在他的記憶里,這項(xiàng)技能一直都在,看到了瓦片,看到了河,就躍躍欲試地打起了水漂。這彈弓又能誘發(fā)他什么呢?果然,老爺子重新坐回那張凳子上,拉了拉只有一根皮筋的彈弓,朝面前的裝置上瞄了瞄。顯然,這把損壞較為嚴(yán)重的彈弓引起了老爺子極大的興趣。他開始認(rèn)真修理彈弓了。
趙汗青就在老爺子修理彈弓的時候,在手機(jī)上搜了搜,迅速下單買了一把彈弓,還有三盒子彈。
因?yàn)橥强爝f,第二天中午彈弓就到了。女兒告訴趙汗青,彈弓到了的時候,趙汗青和老爺子剛吃過午飯,準(zhǔn)備小睡半小時。趙汗青就讓女兒把彈弓送來了。拿到彈弓后,趙汗青沒有立即展示出來,他準(zhǔn)備到小樹林的彈弓靶場再拿出來,給老爺子一個驚喜。
本來沒有想到新彈弓會這么快到,既然新彈弓到了,要不要破例地再和老爺子出去玩一趟?按照以往的習(xí)慣,一天只有半天時間出去玩,上午,或者下午,其他時間在家里收拾一下,也會陪老爺子在后門外的小院子里坐坐。
如前所述,小院子不大,種了一棵西府海棠和一棵觀賞桃樹,春天都是花枝招展的,秋天了,和其他枝條也沒有什么區(qū)別。母親在世時,在小院里會種點(diǎn)菜,也不是什么稀罕菜,一年四季,無非是蔥啊、辣椒啊、蘿卜啊什么的,也有幾盆盆栽花草。如今,盆栽花草還保持著原樣,菜已經(jīng)沒有了。在原來種菜的地方,堆了些雜物。小院子的紅磚墻上,藤藤蔓蔓地爬滿了薔薇的枝條。現(xiàn)在,老爺子就坐在桃樹和海棠中間,手里正玩著撿來的那把破彈弓,就連中午吃飯時也一直把彈弓放在手邊。午飯后,趙汗青在自己小時候睡大的房間里躺了躺,起來就看到老爺子還在玩彈弓。老爺子手里的彈弓,時不時會對著他面前的墻壁,拉滿,瞄了瞄,又放下了。老爺子的神情有些不對,也不知道哪里不對,一會兒凝重,一會兒皺眉,還會嘟嘟囔囔,不知說什么。好像上午在小樹林的彈弓靶場時也有這種狀態(tài)。
趙汗青在客廳觀察了一下老爺子,發(fā)現(xiàn)老爺子和上午一樣,反應(yīng)遲鈍,若有所思,而且在若有所思狀的基礎(chǔ)上,又多了皺眉和嘟囔——不時地皺皺眉頭,嘴里無節(jié)制地念念有詞。讓趙汗青猛然發(fā)現(xiàn)的是,平時只有在外面玩時,老爺子的口水才不流,這會兒,在小院子里,居然不流口水了。皺眉和嘟囔,還有不流口水,這是新現(xiàn)象。這種新現(xiàn)象,無論如何都是好現(xiàn)象。另外呢,老爺子的皺眉和嘟囔,一定是在努力回憶著手里的彈弓是怎么回事吧?或者恍恍惚惚有小樹林的印象,就是抓不著摸不著那飄浮的記憶了。于是,趙汗青毫不猶豫就決定,再和老爺子去小樹林,玩彈弓去。
沒想到的是,小樹林里玩彈弓的老人有四五個,他們一排坐在那幾塊石頭和木凳上,旁邊停著幾輛車,三輛自行車,一輛電動車。他們年齡都在六十歲開外,最大的一位,應(yīng)該不小于七十歲了。如果老爺子加入進(jìn)去,他的年齡最大。
老爺子走得急——他是在看到了小樹林子的幾個老人玩彈弓時,走路就急了。趙汗青和老爺子保持并排的狀態(tài),隨時起到保護(hù)的作用。到了靶場后,趙汗青快走一步,和顏悅色地跟彈弓手們打了招呼,臉上的微笑像是醞釀很久似的,這是一種真正想加入他們的虔誠。但是,他的一聲“你們好”,并沒有引起任何人的注意,只有一個身穿看不清是什么制服的人,偏過腦袋看了他和老爺子一眼,馬上就拉開彈弓瞄準(zhǔn)前邊的標(biāo)靶了。趙汗青看他張開的雙臂特別穩(wěn)當(dāng),一晃不晃,右手一松,子彈就擊中了一個罐頭盒,發(fā)出一聲脆響,仿佛擊中罐頭盒響起的聲音,比他松手還快一樣。趙汗青心里感嘆著,高手!
老爺子可沒有趙汗青那么矜持,他只看一眼前方的靶子,就亮起了手里的彈弓。趙汗青一看,老爺子就在彈弓手們的身后側(cè)。以老爺子的技術(shù),加上他的瘸腿彈弓,弄不好會傷著他們。昨天撿到彈弓時,就有好幾次,把子彈射到了一兩米遠(yuǎn)的草地上。趙汗青就牽著老爺子的胳膊,來到和彈弓手們平行的位置,從包里取出新彈弓,還有子彈,和老爺子進(jìn)行了交換。老爺子對于新彈弓特別驚喜,臉上的皺褶一連扯動了好幾個回合,這就是笑了,并且也代表著一種語言。而他昨天粘在小車輪上的花紙片,已經(jīng)被這些彈弓高手們射爛了,上面有無數(shù)個小洞洞。趙汗青已經(jīng)發(fā)現(xiàn),彈弓手們的子彈都是裝在口袋里的。正好老爺子的西裝上也有口袋,就把一包彩色子彈倒進(jìn)了他的口袋里。老爺子也不說話,兩腿微微叉開,身架保持好姿勢,扯了幾下新彈弓后,摸出一顆紅色子彈,包上,對著目標(biāo)就射去。老爺子當(dāng)然什么都沒有擊中。這時候,彈弓手們才真正注意到老爺子。
“嗨——”一個穿灰色風(fēng)衣、戴棕色禮帽的胖子,朝老爺子喊道:“過來,坐著玩!”
胖禮帽站了起來。
其他人也看向老爺子,有的面色平靜,有的對這個新手表示好奇。
老爺子酷酷的,神情專注,不慌不忙,根本不理他們,繼續(xù)著他的射擊。當(dāng)然還是沒有命中目標(biāo),子彈打在了標(biāo)靶后的墻上,碎了。
胖禮帽已經(jīng)走到那輛電瓶車邊,取出一個馬扎,問趙汗青:“一起的?”
“我老爸,他好這個?!壁w汗青說。
“哦,看不出來,你也退啦?”
“退了,去年退的?!?/p>
“年輕啊?!?/p>
“我五十五歲退的?!?/p>
“哦——好,退了輕松。讓老爺子坐著玩吧,沒事,坐著玩,我有小馬扎?!迸侄Y帽說罷,坐下了。
趙汗青就把老爺子拉到那塊大石頭上坐下了,大石頭上還有一塊海棉墊子,顯然也是胖禮帽帶來的,他裝備比較全,左右口袋里都插著彈弓,手里還拿著一把,架子是木頭的,一看就是高級的那種,黑油油的,像是檀木。趙汗青在網(wǎng)上查過,彈弓也分好幾個檔次,好的彈弓有一千多的,還有兩千多的,最便宜的才十幾塊錢,他買的那把也不貴,五十塊錢,屬于普通款。
老爺子占了好座位,精神氣質(zhì)立馬出來了,一點(diǎn)也不像八十出頭的老人,挺腰直背,像是一個彈弓高手,接連向標(biāo)靶射擊。只可惜老爺子的動作只是看著瀟灑,不中用,每次射擊都脫靶了。老爺子身邊的彈弓手們,本來就消閑無事地半天打一下,嘴里講著各種八卦,這會兒都停下來,看老爺子表演了。趙汗青的初衷只是想讓老爺子開心,此時也有點(diǎn)不好意思了,要是個新手也就罷了,可老爺子看起來又像個久經(jīng)沙場的老將,既然是老將,光姿勢好看也不行啊,那叫花架子,得有真功夫才行。正在趙汗青為老爺子捏把汗的時候,“當(dāng)”,老爺子的子彈擊中了其中的一個罐頭盒。
“中了!”胖禮帽喝彩道。
“我打中的?”老爺子轉(zhuǎn)頭問身邊的彈弓手們,目光又找到了趙汗青,再次確認(rèn),“我打中的?”
“是啊是啊,打中啦!”趙汗青肯定地說。
幾個老人都給他鼓掌,加上趙汗青的掌聲,居然有點(diǎn)熱烈的意思。
老爺子樂了,一臉的得意。
夜里刮了一陣大風(fēng),天一亮又停了。大風(fēng)把三輪車上的彩色貼紙刮走了幾張。
趙汗青到了之后,陪老爺子吃過早飯,又給三輪車貼上了花紙。
趙汗青本想在下午去小樹林的彈弓靶場的——他已經(jīng)摸清楚規(guī)律了,彈弓手們都是每天下午去玩。但是,當(dāng)趙汗青看到老爺子彈弓不離手時,就決定上午也去,下午再去,一天玩兩次。只要精氣神夠,多跑跑也好——有了彈弓以后,趙汗青感覺老爺子還是有些變化的。具體也說不出什么變化來,但是,有變化比沒有變化好。有變化就是進(jìn)步。
趙汗青把花紙貼好后,去屋里取水杯,再給老爺子的水杯加滿水。出來時,看到老爺子已經(jīng)在三輪車前搗騰什么了,可能是新貼的花紙吸引了老爺子吧。趙汗青看他不過是在花紙上拍拍,摸摸,像是把花紙撫平,也就沒有上心,便打開后車門,讓老爺子上了車,開車出發(fā)了。
花枝招展的三輪車照例要從六院和五院的十字路口通過。這個十字路口,和別的十字路口稍有不同,主要是這個路口有一家綜合超市,還有三四家不錯的小館子,整個家屬院的圖書閱覽室和單位老干部活動室也在這里,還有一個另類的八角亭子,所以總是比別的路口人多些,也熱鬧些。而老爺子的多年老同事老張和老伴除惡劣天氣外,幾乎每天都在這一帶活動,能曬太陽時就曬太陽,不能曬太陽時就在八角亭里坐著,聽口琴,看下棋,或談?wù)搰H國內(nèi)大事。而且讓趙汗青感到這個路口和別處路口不同的是,老張老兩口對老爺子也關(guān)懷有加,這尤其讓趙汗青心里多了層溫暖。當(dāng)年,也就是他們年輕時,老爺子和老張?jiān)袔资甓际窃谡憬纳钌嚼锊⒓鐟?zhàn)斗的,一起跋山涉水,一起測量、探礦——他們是冶金一局六處下設(shè)的一個勘探大隊(duì),兩個人都是工程技術(shù)人員,也是好搭檔,情誼深長也就不奇怪了。要不是老爺子退休不久就糊涂了,兩個人現(xiàn)在有可能天天在一起玩也未可知,就是一起去玩彈弓也是有可能的。至于老爺子會在夢里罵人,罵老張,那也是在夢里胡言亂語,不作數(shù)的。
趙汗青看到,老張又像一尊雕像一樣站在路邊了。如果趙汗青不是老遠(yuǎn)就看到老張站起來,還以為他昨天——乃至以前到現(xiàn)在一直都站在路邊的。他站立的身后是一個花壇?;▔镆矝]有什么名貴的花,無非是月季、迎春花一類的,現(xiàn)在這個季節(jié),已經(jīng)沒有花開了。趙汗青照例還是減速,靠邊,在老張身邊緩緩?fù)O?。老張湊前一步,和往常一樣,低下頭,要對老爺子說些什么,無非是些關(guān)心的話,暖心的話——雖然老爺子一直不領(lǐng)情。沒想到老爺子這回不是拉著臉一聲不吭,或答非所問了,而是拉滿彈弓,瞄準(zhǔn)老張。老張一個驚嚇,退后一步,還下意識地抬手擋臉。老爺子突然樂了,像孩子一樣笑得天真。和以往的程序一樣,老張的老伴,那個普通話里帶著濃重溫州口音的干凈的小老太太,好奇地伸伸頭,看老爺子的彈弓還拉滿著,不過是稍許一愣神,就樂了。老太太的一口牙齒很白,不知是假牙還是真牙,她笑著說:“瞄我呀?我是樹上的知了猴???怎么越老越小啦?認(rèn)識我是誰啦?”
“管你是誰!”老爺子聲音粗魯了些。
趙汗青看形勢不太妙,就對老爺子說:“爸,彈弓收起來。這是張叔張姨?!?/p>
老爺子的彈弓并沒有放下來的意思,繼續(xù)瞄著他們。張姨也只好躲到另一邊樂去了。
失去張姨的目標(biāo),老爺子又重新瞄準(zhǔn)了老張。
這時候,只聽張姨的笑,突然變成了一聲驚叫。張姨平時都是和聲細(xì)雨溫文爾雅的,剛才的笑也是很美好的,還自嘲自己是知了猴,還奚落老爺子越老越小,沒想到這一聲驚叫和平時的張姨大相徑庭,驚叫聲不是短促的,而是有著很長的尖細(xì)的拖音,中途還拐了個彎兒。驚叫聲中,張姨伸手要去撕貼在車上的花紙。老爺子手里的彈弓也在她的驚叫聲中,抖了一下。趙汗青真的怕他手一松把子彈射出去,要是打到人的臉上或頭上就出大事了,而首當(dāng)其沖的,就是張叔,其次是張姨。趙汗青趕快伸手阻止說:“爸,走啦!”
三輪車一動,已經(jīng)消失的尖叫聲又轉(zhuǎn)喚成笑罵聲,是用溫州的方言罵的,只一句,與此同時,張姨伸手一抓,把三輪車上的花紙撕了半截。趙汗青大致感覺到那是罵,具體罵了什么,他也聽不明白,溫州話沒人聽明白。但是,老爺子卻樂了,還回過頭,沖著后車窗,又用彈弓向老張夫婦瞄了瞄。
當(dāng)?shù)谝粓隼淇諝鈦砼R的時候,老爺子的彈弓技藝已經(jīng)練就得爐火純青了,原來是打哪指哪,現(xiàn)在是指哪打哪。
更讓趙汗青感到欣慰的是,老爺子的記憶不是幾分鐘十幾分鐘或幾個小時了,而是偶爾能記得前一天甚至幾天前的事了,比如老爺子拿彈弓瞄準(zhǔn)張叔、張姨的那天,趙汗青把三輪車停在小樹林外干溝邊的河堤上時,查看一下車上張貼的花紙——他從后視鏡里看到不知被什么事惹得驚叫的張姨扯了小半塊花紙。在被扯壞的那塊花紙上,趙汗青發(fā)現(xiàn),花紙上貼了一張黑白的二寸照片,還有“紅星照相館”和“1963 年夏”的字樣。照片上是一個女孩,瘦瘦小小的樣子,眉目清秀,扎著兩根大辮子,很甜美地微笑著。照片很陳舊了,有一個角上,還有水浸過的痕跡。趙汗青不認(rèn)識這是誰,顯然不是母親的照片。母親年輕時的照片都被他拿回家了,母親年輕時是圓臉,也不戴眼鏡。這張照片是從哪里來的呢?照片上的女孩又是誰呢?怎么會出現(xiàn)在他的三輪車上?而且是貼在花紙上的。他早上新貼花紙時,并沒有發(fā)現(xiàn)照片。趙汗青恍然想起來了,他回去給水杯加水時,看到老爺子在三輪車前搗騰什么,原來是貼照片了。老爺子不是喜歡撿花紙嘛,什么花紙都會撿,新的、舊的、臟的、壞的,連一張兒童玩卡都撿,就是撿一張照片也是有可能的。可怎么會引起張姨的尖叫呢?趙汗青看一眼已經(jīng)走到石橋上的老爺子,知道他能找到靶場了,于是就悄悄地把照片揭下來,藏到錢包里。老爺子在靶場足足玩了一個上午——彈弓手們果然上午是不出動的,只有老爺子一個人。老爺子玩得開心,在每個凳子上坐了坐,在每個凳子上都一連射出了幾顆子彈。這天老爺子進(jìn)步很大,總能隔段時間擊中目標(biāo)。中午吃過午飯,他主動還要去靶場玩了。更讓趙汗青奇怪的是,在他故意整理那半張花紙、以期引起老爺子的注意時,老爺子果然也過來尋找、查看了,臉上的表情非常迷惘,然后又返身回到屋里,在他那個結(jié)實(shí)的實(shí)木書柜里翻找什么,一連抽出幾本書。趙汗青又跟到屋里,觀察他。但是,令趙汗青失望的是,他翻了陣書后,就坐到書柜邊的椅子上發(fā)呆了。老爺子沒有什么好書,誰都不愛讀,因?yàn)槎际且苯鸱矫娴膶I(yè)書,所以趙汗青從小到大,對這些書都不感興趣。但是,趙汗青的失望只持續(xù)了幾秒鐘,就發(fā)現(xiàn)老爺子確實(shí)有所恢復(fù)了——老爺子是找照片來的,在老爺子的記憶里,他記得有照片這回事,又不確定有照片這回事,所以才來書柜里重新找,這不就是進(jìn)步嗎?
趙汗青覺得這些天他取得了大成果,高興地對老爺子說:“走吧,帶你去玩?!?/p>
那天自然又一個人霸占了整個靶場,玩得格外爽。趙汗青趁著老爺子高興,對他說:“這彈弓只能打擊靶場的目標(biāo),不能瞄準(zhǔn)人,知道嗎?要是把人打傷了,要抓去坐牢的。”
老爺子高興,說:“知道知道?!?/p>
趙汗青故意提醒他道:“你剛才用彈弓瞄了誰你知道嗎?”
老爺子還是一臉開心的樣子:“瞄了誰?”老爺子的記憶,就是有一陣沒一陣的。
這事過了兩三個星期了,冷空氣說來就來了,氣溫驟降。趙汗青決定,太冷,今天不出門了,就讓老爺子在后邊的小院子里玩彈弓——他已經(jīng)整了個小靶場,在小院墻壁上掛了一個小鐵罐當(dāng)標(biāo)靶。這個標(biāo)靶目標(biāo)比小樹林里的標(biāo)靶略大,是曲奇餅干盒,色彩很艷,便于射擊。雖然射擊距離沒有小樹林里的靶場長,但也還能玩。而且老爺子坐在椅子上,就可以對著標(biāo)靶射擊了。便跟老爺子說,今天太冷,凍耳朵,不出去,你在院子里打彈弓可以嗎?老爺子居然滿口答應(yīng)了。
不用出門,趙汗青便在廚房忙活,中午準(zhǔn)備吃冬瓜排骨湯。他就從冰箱取出排骨來,一邊化凍,一邊收拾其他配料,特別是老爺子喜歡吃排骨湯里的板栗,便又剝了十幾個板栗。一切準(zhǔn)備差不多時,看看時間,九點(diǎn)多了,便先燉上排骨,慢慢熬著,準(zhǔn)備出來跟老爺子聊兩句,報告一下中午的美食。正在這時,突然聽到門口有吵鬧聲。趙汗青走出廚房,沒看到小院里的父親,心里陡然一驚,心想,別出去惹禍啊。再看門外,老爺子被張姨揪了耳朵,拽著走過來了,彈弓也拿在了張姨的手里,像是張姨的戰(zhàn)利品。
果然還是出事了。
“來,汗青汗青來看看,你家老爺子干的好事,把老張的腦瓜上打個紫包?!睆堃炭吹节w汗青了,立即告狀,又用帶著濃重方言的普通話對老爺子說,“我就知道你拿著彈弓瞄來瞄去不會有好事,當(dāng)年在楠溪江邊,一個中午你能打一盆知了猴,油炸了喝酒……你當(dāng)老張是知了猴啊?警告你,你要把老張打殘了,你也沒好日子過!”
還沒等趙汗青道歉,張姨手一松,走了。
趙汗青這才將老爺子接進(jìn)屋里。
“彈弓,我的彈弓……”老爺子這才想起來彈弓被張姨拿走了,大聲叫著。
趙汗青拉著父親,連哄帶嚇地說:“彈弓我再給你買……你敢出去,當(dāng)心張姨把你頭上打一個包。”
這之后,有一天,毫無預(yù)兆,趙汗青和往常一樣,照例把三輪車停好后,帶著早點(diǎn)進(jìn)門。突然看老爺子正在吃早飯,還問驚呆了的趙汗青吃了沒有。看其神情,完全像一個正常人了。趙汗青不知老爺子哪根神經(jīng)受到刺激,神智就清醒了,就恢復(fù)了。趙汗青整整一個上午,都在觀察老爺子,用了各種辦法測試,最后得出結(jié)論,老爺子確實(shí)是像一個正常的老爺子了。
今年的冬天是個暖冬。春節(jié)臨近的時候,天氣特別好,陽光燦爛,趙汗青給老爺子送年貨。趙汗青已經(jīng)不像以前那樣每天都來了。要是每天都來,老爺子會煩他的。就算隔三岔五來一次,老爺子也嫌他來多了。開門進(jìn)屋,趙汗青感到有些異常,小院子里有人在說話。趙汗青吃了一驚,原來是老張。老張聽老爺子不知說什么,正在哈哈大笑。趙汗青看到,桌子上,擺著兩包禮品,一袋平陽大黃魚,還有一盒烏牛茶,都是溫州的特產(chǎn)。再看老張,正拿著彈弓,朝標(biāo)靶射擊?!班亍保F皮餅干盒發(fā)出響聲。老爺子也拉開彈弓,射出一顆子彈,鐵皮餅干盒也發(fā)出一聲響。
趙汗青覺得蹊蹺,正欲去小院和老張說話,發(fā)現(xiàn)書房有人,一看,是張姨。
張姨戴著老花鏡,正在書桌子上看什么。
趙汗青悄悄走過去。趙汗青看到,張姨正在看一本舊相冊。這個相冊不是家里的,應(yīng)該是張姨帶來的。趙汗青以為張姨沒有發(fā)現(xiàn)他,卻聽張姨說:“汗青,你看,你爸年輕時還很帥啊?!?/p>
趙汗青看到正在打開的一頁相冊上,有三張發(fā)黃的舊照片,有一張趙汗青看過了,就是被老爺子當(dāng)作花紙貼在三輪車上的那張,趙汗青已經(jīng)知道,那就是張姨年輕時的照片。另兩張,一張是兩個青年的合照,一個是年輕時的父親,還有一個青年,應(yīng)該是老張了。這張照片的怪異之處是,兩個青年的手里都拿著彈弓;另一張是放大的四寸照片,背景是在山間溪畔,照片上是三個人,父親和老張,中間是一個女孩,一看就是張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