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佳/文
皮弁服是上古狩獵、巫蠱祭祀時的常用服飾。在周朝祭祀禮儀中,主要應用于蠟祭、《大夏》樂舞和祭菜禮之中。蠟祭,是先秦一種帶有戲劇舞蹈因素的慶祝豐收、酬謝神靈的祭典;《大夏》或是夏朝集體祭祀慶功歌舞;祭菜禮是先秦貴族子弟入大學時舉行的合樂而舞的祭祀儀式。三者因均是上古獵祭歌舞的余續(xù),故而其參加人員需穿戴皮弁服。
《白虎通德論·三正》云:“王者有改道之文,無改道之質(zhì)。如君南面,臣北面,皮弁素積,聲味不可變,哀戚不可改,百世不易之道也?!逼ほ头布雌ほ退胤e,白鹿皮為冠,白繒成裳,腰部襞積,是上古狩獵巫術的常用服飾。早期人類社會,鹿崇拜曾廣泛存在于整個歐亞草原。鹿作為上古主要的狩獵物,在田獵祝禱、祭祀活動中多有表現(xiàn)。以白鹿皮制成的皮弁服是上古搜狩之服,具有偽裝保護、巫術祝禱以及圖騰扮演的意義[1]?!抖Y記·郊特牲》云:“周弁、殷冔、夏收。三王共皮弁素積。”皮弁服在夏商周的禮儀應用中具有重要意義,實有研究之必要?;诖?,本文重點考察周朝祭祀儀制中穿戴皮弁服的場合及緣由。
在周代禮制中,皮弁服出現(xiàn)在喪、祭、射、冠、朝、聘等諸多儀式。而在祭祀方面,皮弁服主要應用于蠟祭、《大夏》樂舞和祭菜禮之中。
天子大蠟八……皮弁素服而祭。素服,以送終也……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黃冠,黃冠,草服也。大羅氏,天子之掌鳥獸者也,諸侯貢屬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羅氏致鹿與女,而詔客告也,以戒諸侯曰:“好田好女者亡其國?!碧熳訕涔先A,不斂藏之種也。八蠟以記四方。(《禮記·郊特牲》)
季夏六月,以禘禮祀周公于大廟……升歌《清廟》,下管《象》,朱干玉戚,冕而舞《大武》,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禮記·明堂位》)
夫大嘗、諦……八佾以舞《大夏》,此天子之樂也。(《禮記·祭統(tǒng)》)
大學始教皮弁祭菜,示敬道也。(《禮記·學記》)
蠟祭、《大夏》樂舞和祭菜禮的(部分)參加人員需穿戴皮弁服,說明這三者均與上古狩獵祭祀歌舞有著千絲萬縷的聯(lián)系。
蠟祭,也稱“八蠟”“大蠟”,是先秦金秋時節(jié)(周歷十二月)慶祝豐收、酬謝神靈的祭祀儀式?!吨芏Y·春官·籥章》云:“國祭蠟,則吹《豳》頌,擊土鼓,以息老物?!毕灱罆r要奏古樂,歌《豳風·七月》,敲擊土鼓,以報祭神靈,敬送舊物,祈求大地的再次復活。另外,蠟祭上不僅奏樂歌唱,且還包括戲劇性的舞蹈因素。蠟祭祭祀范圍很廣泛,索求、聚合萬物之神而饗祀之。不過,最主要的還是八種神。而這所祭八種神靈,均由人來扮演。對此,蘇軾在《東坡志林》卷二中曾明確表示:“八蠟,三代之戲禮也。歲終聚戲,此人情之所不免也,因附以禮義,亦曰不徒戲而已矣。祭必有尸,無尸曰奠,始死之奠與釋奠是也。今蠟謂之祭,蓋有尸也?!睂O希旦《禮記集解》在解釋蠟祭中的“迎而祭之”也推測曰:“迎,迎其尸也。貓、虎非可為尸,蓋使人蒙其皮以象之歟?[2]”任半塘先生對于其他幾種除貓、虎之外的蠟祭之神的扮演亦有精彩的論斷:“物凡經(jīng)過神化者,無不可以設尸。坊庸、水土、昆蟲、草木,其本身之像雖不便扮飾,若一經(jīng)抽象為坊神、庸神、水神、土神,以至昆蟲、草木之精靈,乃無往而不可扮為尸。[3]”由此可見,蠟祭是一種載歌載舞、人神同歡的祭祀儀式。
在周朝,蠟祭屬于春祈秋報的農(nóng)業(yè)性祭祀節(jié)日,但是其中仍有貓、虎等禽獸類崇拜的痕跡。蕭兵先生征引史籍,指出三代之“蠟祭”與秦漢出現(xiàn)的“臘祭”同源于上古的狩獵儀式[4]。上古漁獵為主,歲初或歲終常有大型狩獵,以獵物為犧牲來報祭神靈、敬獻祖先、慶祝(或祈請)當年之豐裕與來年之興旺;或許還包括擊鬼攘災、安撫獵物靈魂等含義。至農(nóng)耕時代,這種獵祭融合了農(nóng)神祭,甚至滲入了“昆蟲祭”,逐漸發(fā)展為蠟祭。
蠟祭存在兩種服飾,同樣體現(xiàn)出蠟祭是狩獵、農(nóng)業(yè)兩種祭祀的結合體。清金榜《禮箋》認為:“皮弁素服,在位者之祭服也;黃衣黃冠者,庶人之祭服也?!秉S衣黃冠,“取像田野,摹擬農(nóng)禾……其色尚黃,既像泥土,又像秋收”,庶人多從事農(nóng)業(yè)耕作,故穿之。而在位者所穿戴的皮弁服則是延續(xù)上古狩獵巫術服飾,其表演或如現(xiàn)今的鄂倫春人溫搜坎儀式一樣,摹擬鹿科動物動作,化身為鹿神,以期冀萬物繁盛,慶?;蜃6\狩獵成功[5]。
蠟祭與狩獵祭祀之間的關系,還可從《禮記·郊特牲》的記述中得到印證。《郊特牲》在交代了蠟祭起源、祭祀對象、祭祀服飾等內(nèi)容之后,在“八蠟以記四方”文字之前,插入一段似乎與蠟祭毫不相關的敘述:“大羅氏,天子之掌鳥獸者也,諸侯貢屬焉。草笠而至,尊野服也。羅氏致鹿與女,而詔客告也,以戒諸侯曰:‘好田好女者亡其國。’天子樹瓜華,不斂藏之種也?!编嵶ⅰ爸T侯貢屬焉”句云:“諸侯于蠟使使者戴草笠貢鳥獸也?!边@段記載非常有趣,恰好表現(xiàn)了漁獵時代與農(nóng)耕時代交替時的一些現(xiàn)象。大羅氏是執(zhí)掌天子鳥獸的官員,在蠟祭這樣一個農(nóng)業(yè)性節(jié)日里,卻接受諸侯貢獻的鳥獸,并將獵物的代表——鹿和女子轉贈給諸侯。這本身就表明蠟祭源自上古狩獵儀式,同時也潛在表示出蠟祭中有男女交媾以喚醒大地豐育的儀式。但是,在轉贈過程中,羅氏要代表天子告誡諸侯不得沉溺于田獵和縱欲,應該更加重視“樹瓜華”,即農(nóng)作物的種植。這又指出,相比于狩獵,西周更重視農(nóng)業(yè)生產(chǎn)。此外,諸侯貢獻鳥獸的使者要穿“草笠”這樣的“野服”,這種“野服”應該就是上文所說的“黃衣黃冠而祭,息田夫也。野夫黃冠,黃冠,草服也”(《禮記·郊特牲》),是農(nóng)夫的服飾,這同樣體現(xiàn)出狩獵與農(nóng)耕儀式的交融。
與蠟祭相似,《大夏》和祭菜禮同樣屬于狩獵歌舞?!秴问洗呵铩す艠贰吩疲骸坝砹ⅲ趧谔煜?,日夜不懈……於是命皋陶作為夏籥九成,以昭其功?!庇?,《左傳·襄公二十九年》記:“吳公子札來聘……見舞《大夏》者,曰:‘美哉!勤而不德,非禹其誰能修之。’”這兩段記載均認為《大夏》最初的創(chuàng)作動機和主要內(nèi)容是歌頌大禹治水成功,雖未必確實,但《大夏》是夏朝集體祭祀或慶功之歌舞的可能性還是很大的。周代,《大夏》屬于 “六代樂舞”之一,為天子專用之樂。其功用,一是如上引《禮記·明堂位》,在禘禮中祭祀宗廟、祖先時應用;二是用于祭祀山川(《周禮·大司樂》);三是被列為貴族子弟接受教育的必修科目之一,并在相關祭祀中使用(《禮記·內(nèi)則》)。古代祭祀山川、宗廟是國之大事,其場面、規(guī)格往往宏大。據(jù)“八佾以舞《大夏》”“皮弁素積,裼而舞《大夏》”兩句描述,《大夏》的表演方式是:六十四人“頭戴皮弁,內(nèi)穿絲織素衣,下穿白色有褶皺的裙,袒開外服(皮弁服)左襟,露出裼衣舞《大夏》”,聲勢非常浩大[6]。
德國的民族學家威茲·格蘭特認為,“一切的跳舞都是宗教的”[7]。原始歌舞與巫術密切相關?!墩f文》卷五巫部云:“巫,祝也。女能事無形,以舞降神者,象人兩袖舞形。與工同意。”日本學者中島竦先生判斷:最古巫、舞恐一字。無、巫同音……古著巫咸初作巫,巫善舞,以降無形之神。是巫舞無三字關紐出于一元,分而為三。[8]”而《大夏》這種“八佾”整齊群舞的形式,頗類似于格羅塞(Ernst Grosse)所描述的“狩獵民族的跳舞”。原始社會,由于能力不足,為了獵捕更多動物,部落常舉行集體狩獵;與之相關的帶有咒術性質(zhì)的舞蹈,也多以集體群舞的形式出現(xiàn)。而商周集體狩獵活動中,獲得最多的獵物就是鹿麛之類[9]。由此,皮弁服也成為《大夏》之類的夏商周集體祭祀歌舞中的常服。
周代,貴族子弟在入國學時,需行祭菜禮(又云“釋菜禮”),以祭祀先圣先師?!抖Y記·月令》云:“仲春……釋菜……天子乃帥三公、九卿、諸侯、大夫,親往視之?!薄凹啦硕Y”中天子、公卿等均出席觀禮,可見其在周代禮制中的重要程度?!凹啦硕Y”的具體儀軌,《禮記·學記》鄭注:“皮弁祭菜者,謂天子使有司服皮弁,祭先圣先師以蘋藻之菜也?!庇帧吨芏Y·春官·大胥》云:“春入學,舍采,合舞……以六樂之會正舞位,以序出入舞者?!编嵶⒃疲骸安?,讀為‘菜’。始入學必釋菜,禮先師也?!眲t所謂“祭菜禮”,就是由執(zhí)掌大學的大胥一職穿皮弁服,帶領國子以蘋藻等菜肴祭祀先師;在祭祀過程中,要用“六樂”的樂舞來配合表演?!傲鶚贰?,即前所說“六代樂舞”,包括《大夏》。那么行“祭菜禮”時,也要跳《大夏》之舞。
周代的祭菜禮亦應是上古狩獵歌舞的一種余續(xù)。這是由西周大學的教學目的和內(nèi)容決定的。楊寬先生對此曾說:“西周大學中的貴族公共活動,以射獵、行禮、奏樂、舞蹈為主,其教學的主要內(nèi)容也以樂和射為主,尤以射為重要……貴族要把子弟培養(yǎng)成為軍隊的骨干,用來保護既得的特權,而射獵正是軍事訓練,舞蹈也帶有軍事訓練的性質(zhì)。[10]”大學教學既然以射獵、樂舞為主,那么,國子入學時舉行的合樂而舞的祭菜禮,應該與原始氏族公社時期狩獵樂舞一脈相承。并且,由于大學的教學內(nèi)容全部貫穿著軍事訓練的成分,在大學中教授國子的“師”“大師”“夫子”等最初本就是田獵和軍事方面的首領,故而他們理所當然應該穿戴上古獵祭之服——皮弁服。由此,頗疑上古時期與西周祭菜禮相類似的儀禮,最初祭祀的是狩獵神。這種推測,在以游牧、狩獵為生的契丹族那里,能夠得到印證。遼朝每逢狩獵或征戰(zhàn)往往會舉行祭祀活動,祭祀的主神就是其獵神——麃鹿神(《遼史·圣宗本紀》《遼史·國語解》)。只不過后世的儀式逐漸沖淡了其宗教信仰的痕跡,轉為以蘋藻祭祀先圣先賢了。
此外,還有一個相關的問題:為什么祭菜禮并沒有如《大夏》樂舞一樣,參與者通通穿戴皮弁服,而只是執(zhí)事者穿服?這是因為在周代,大學的教育是“冠禮”前的一種技能培訓,培訓考試合格者,方能擁有貴族的權利,擔當宗族的義務。“士男子二十而冠”(《通典·嘉禮一》),冠禮中第二次所加冠為皮弁。而對于尚未行冠禮的在大學學習的國子而言,還未具有穿戴皮弁的資格。
祭祀儀式中穿皮弁服的習俗,一直延續(xù)至明代尚存。而扮飾鹿形象的祭祀歌舞,即使在現(xiàn)存的民族資料中亦有體現(xiàn)。除前文提及的鄂倫春人溫搜坎儀式之外,又如流行于廣西地區(qū)的鹿舞。乃由一男童披上竹木綢布扎制的鹿形道具,在鼓樂聲中,兩手握持鹿頭內(nèi)的木柄,模擬小鹿的各種神態(tài)作舞,用以昭示五谷豐登、國泰民安[11]。這同蠟祭中狩獵與農(nóng)耕祭祀結合類似。另外,赫哲族還留有“跳鹿神”的歌舞儀式。凌純聲先生在《松花江下游的赫哲族》中記載甚詳?!疤股瘛钡囊饬x,有些類似于“大儺”,主要是消災求福,同時也具有慶祝狩獵成功、報祭神靈、祈請征戰(zhàn)勝利的意義。與《大夏》一樣,“跳鹿神”也是歌舞的形式:“薩滿穿上神衣……敲著神鼓,跳著鹿神舞,大小薩滿們戴著二叉、三叉、四叉、五叉乃至七叉、八叉的鹿角神帽,唱著請神的薩滿調(diào)”。另外,藏族有名為“羌姆”的跳神儀式?!皟x式舉行時,場上嗩吶、長號、鼓、鈸齊鳴,群‘神’聚集出場,分別出現(xiàn)兇神舞、骷髏舞、牛神舞、鹿神舞、熊神舞,手執(zhí)樂器的金剛力士舞、護法神舞?!蓖瑯邮侨荷窀栉璧男问剑嘤新股竦纳碛?。由此可見,與鹿有關的狩獵歌舞在歷史時空綿延之久遠、分布之廣泛。■
引用
[1] 李佳.周朝皮弁服形制及意義溯源[J].大眾文藝,2022(18):202-203.
[2] 孫希旦.禮記集解[M].北京:中華書局,1988:69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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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 蕭兵.楚辭文化[M].北京: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1990:247.
[9] 胡厚宣.氣候變遷與殷代氣候之檢討[A].甲骨學商史論叢初集[C].石家莊:河北教育出版社,2002:895-899.
[10] 楊寬.我國古代大學的特點及其起源[A].古史新探[M].北京:中華書局,1965:208-212+217.
[11] 孫建君.祥禽瑞獸[M].天津:天津人民出版社,2000:1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