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強勇
一
資水過邵陽,自東南順流而下,一路磕磕絆絆,走峽谷,斷峭壁,切山峰,彎彎繞繞,曲折往東流。沿途收納無數(shù)小溪,經(jīng)栗灘、茱萸灘、石灘,先前桀驁不馴的資水頓時溫馴起來,一路深沉而平穩(wěn)地繼續(xù)向東流去。
發(fā)源于邵陽的球溪河與麻溪河,一南一北在沙塘灣交匯注入資水,互成對視,繼續(xù)流淌充實著資水水域。球溪河居江左之上,挾兩岸青山疊嶂而出,翻騰,激越,恣意汪洋,一路以不可阻擋的勢頭向北闖去;麻溪河居江右之中,水流平緩,自然又從容,從村頭流入,從村尾流出,穿村越莊,潺潺而過,不張揚,不拘束,頗似大家閨秀;其他支流洙溪、雷公溪、馬市口溪、柳溪,沿途有溪澗山泉匯而彌補,沒了缺憾,清而不富,雅而有致。眾流激蕩,河面豁然開闊,奔向資水。歷史就是這樣充滿了讓人無法預料的偶然,又充滿著令人驚奇的必然,就像流在平地上的水一樣,前后奔突,縱橫漫漶,好像沒有什么規(guī)律可循,但是千流向東,萬川歸海,在蕪雜的局面中漸次展現(xiàn),在這塊土地上成就著一段傳奇。
沿岸的球溪儼然一位不愿出閣的江南水鄉(xiāng)女子,一路隱藏在深山峽谷與村寨之中。從雪峰余脈的溝壑間潺湲而出、逶迤而來,晝夜不息地流淌。聚峽谷之水,急轉(zhuǎn)直下,一路奔騰,溪面時開時窄,溪水時漲時落,而入資江,水域漸開,水勢漸緩。星羅棋布的古村、鋪寨,新屋鋪、老屋鋪、木山寨、石槽鋪,已然散發(fā)著時間的余韻,感嘆著歲月的滄桑。走進村寨,古木蔥郁,石橋橫跨溪上,木板屋到處都是。百年老屋掩映在蒼翠古樟之間,青磚黑瓦,雕梁畫棟,基礎石件雕刻精美,檐下壁畫栩栩如生;迎客的白玉坐礅守護著大門,石門刻著“地遠塵氛環(huán)水竹天開云錦列山屏”,俯仰之間,已為陳跡。
在六七十年以前,資水是與發(fā)達的洞庭湖區(qū)及漢口連通的唯一大動脈,毛板船無疑是這條大動脈中最活躍的細胞——本地有的從這里運出去,本地沒有的從這里運進來。先民篳路藍縷,濤頭搏利,不止豐富了當時的物質(zhì)生活,亦給后世留下了寶貴的歷史回憶和精神源泉。
水運發(fā)達年代,新屋鋪、石槽鋪是資江沿岸重要的陸路通道,駕毛板船的商家,將沿路采集的貨物、船只販往下游益陽、武漢。船到目的地,船體被拆開,木板與煤一道被銷售出去,商家懷揣獲利的銀兩,結(jié)伴走陸路回家,至今還殘留有部分當年的官道、茶坊與店鋪。球溪碼頭,因扼鎖了球溪與資水銜接的咽喉,在只有水運局限的年代,地理位置變得極為重要,成為水運要津,上寶慶,下益陽,出漢口,形成“為萃貨之腹,舟車絡繹,商賈輻輳,天下行旅出乎其途”的巋然要地。南來北往的商人、幫會在這里落足,留下了有別于其他地方的十八幫文化,鹽幫、船幫、布幫、紙幫、炭幫、丐幫、袍哥……當年的江湖硬漢在資水河上、沿河村寨穿梭著,行豪俠、重義氣,維護著各行各業(yè)的秩序。那時,沒有公路、鐵路,更沒有國道、省道,只有鄉(xiāng)間小道。河道便毫無疑問地成為了通江達海、通衢大江南北的交通方式。及至公路、鐵路的運行,曾經(jīng)川流不息、人聲鼎沸的碼頭、古道逐漸荒廢無聞,黯淡無光,留下了斑駁荒蕪的遺址,只能讓后來者在尋找昔日的船來人往時,感受著過往的喧鬧。
資水沿岸的集市與碼頭,由于毛板船的興盛與持續(xù)擴大而日益成長起來,逐漸完成了從一個碼頭的貨物集散地到小城鎮(zhèn)的誕生與演變過程。它們是吮吸著資水的乳汁生長的生命,注定它的命運就是要在波濤流水上求生存;只有在與母體的同呼吸共命運中,它們才能開放出朵朵的似錦繁花。沙市、麻溪市,球溪、沙塘灣碼頭,這些集市與碼頭的命運更是如此。資水上的毛板船能駛多遠,這里的腳步就能走多遠;資水上有多少的毛板船能乘風破浪,這里就有多少的商賈、游子在逐利天涯。碼頭、集鎮(zhèn)、商埠,它們與江面上的云檣帆影結(jié)下了多少代的宿緣。
行走在資水兩岸,透過球溪、沙塘灣碼頭的細枝末節(jié),窺探老街在滄桑歲月里留下的痕跡。磚木結(jié)構(gòu)的房屋,青磚土墻、木屋黑瓦、雕花門窗,線條簡單素樸,青苔爬滿低處的臺階,也同樣在高處的屋頂上滋生蔓延。陽光透過瓦隙灑落,給老街增添了光影交錯的時空感。三五位老人坐在屋外的竹凳上,或靜靜發(fā)呆,或閉目養(yǎng)神,或叼了一根旱煙管在吧嗒吧嗒地吸著,任憑老樹青苔生長,卻也不管不顧。
歷史的跫音已然遠去,留在光陰里的碼頭故事,在資水的沿岸沉淀。如同懸掛屋檐下的陳年信物,抑或是刻滿了歲月印痕的石階。大宋熙寧五年,章惇奉旨來到離京城八百余公里的梅山,采用“懷柔之策”平復了梅山諸蠻?!皩⒚鍪梗瑧讶嵊眼啤幩子谧?,皇風大同,熙熙皞皞,天子之功?!闭聬推蛷鸟{一葉扁舟,溯資水而上,緩緩而行,沿球溪碼頭上岸,來到大乘山下。佇立船頭,眺望乘山,蒼松翠柏中掩映著的氣勢恢弘的大乘佛教圣地雄踞于資水河畔的乘山之巔,章惇仿佛是感應了寺廟的鐺鼓一聲,鐘磐一聲,木魚一聲,佛號一聲的禮懺,心中便有了一片澄凈。遙望乘山群峰,寫下了《過石槽鋪》:“瘴靄潛消瑞氣和,梅峰千里闊煙蘿人逢雜堠雖云遠,路在好山寧厭多……”
順著蜿蜒崎嶇的江岸自西向東溯溪而上,江右的球溪兩岸是連片青山,楠竹成林,屋舍、田園、溪流被悉數(shù)包裹其中。村莊或臨溪而筑,或依山而建,好一幅千里江山圖。蕩擊的水花濺在我身上清涼的風迎面撲來,把夏日的酷熱一掃而光。行至河堤,陽光透過密密的楊樹、柳樹葉灑落下來,映照在河面,形成影影綽綽的斑斑點點,河道恰似小姑娘般穿著碎花的裙子。這時的球溪河分外靜美,分外動人,不留意間,靜美的山水林田在緩緩地舒展著。環(huán)視四野,遠處青山朦朦朧朧,近處溪岸邊一層薄薄的水霧涌起,野鴨在溪面游動,水鳥從空中飛過。綠的山、白的霧,輕輕柔柔,起起伏伏,令人陶醉。鄉(xiāng)村別墅與古老的木板屋比鄰而居,卻仍能依稀看到原有的模樣,古老與現(xiàn)代,遺韻與時尚相得益彰。
二
十七世紀初,資水岸邊的沙塘灣就有人開挖煤礦。隨著煤炭產(chǎn)量增長,河運船只遠遠不夠。沿岸居民陸續(xù)發(fā)明出各式各樣、大小不一的“千駕船“洞駁子”。但是載重不多,最多的船只也只能裝載三十噸?!皢琛类溃恕?水過灘頭聲聲急船到江心步步難……”這是流傳在資水兩岸的《資水灘歌》,資水上毛板船頭舵工的歌聲悠悠蕩開來一百五十年前,在資水上行船運貨的船工們,看到越來越多的煤炭、玉蘭片、茶葉、土紙、砂罐等商品堆積在沙塘灣碼頭,一時難以運出去,無法交易,困擾著生意人,苦惱著商家,而下游的益陽、漢口等地的經(jīng)銷商更急更盼,他們都渴望著能有一種搏擊灘頭又有較大運載能力的船只。商家、船工與造船師傅看到漲水時的“放竹排”,突發(fā)奇想,改造“三叉子”木船,首創(chuàng)“一次性使用”的毛板船,用于運煤外銷。在資水沿岸的筱溪、王家坪、麻溪、石灘、沙塘灣、栗溪橋、青峰、游家灣、長風塘等地,就有了規(guī)模較大、手藝齊全的造毛板船的船廠,還衍生著上百家制作雨篷、曬罩、漿、鐵鉆等為造毛板船的附屬加工場。自此,兩岸的木材、煤炭、土紙、砂罐等貨物,匯聚碼頭。球溪碼頭、沙塘灣碼頭成為了資水中游的咽喉要津,上游甚至下游的船只都畢集于此,商賈云集而萃止居留,百貨麋集而市肆鱗次。
毛板船不但造價低廉,其載重量也大增。一只毛板船能載物一百二十噸,最多者可以達到兩百噸,運到漢口,可獲成本五倍以上的利潤。只是資水灘多險多,一不小心,便船毀人亡,貨物更血本無歸,但“十剩其三”,也就是商家開運十條毛板船,即便在資水上打爛七條,剩三條到漢口,也有賺頭。毫無疑問,會吸引著沿江兩岸的有錢人和城里的資本家與地主,紛紛來埠做起了毛板船的煤炭生意。
我們已經(jīng)看不到當年資水萬檣云集的盛況,但是穿越時空的文字留下了記錄,沙塘灣商業(yè)發(fā)達,各地商人云集于此。在不足一平方公里的范圍內(nèi),有上街、下街、向陽街、老街、后街、太平街、坨樹街、石馬街以及麻溪巷、順興巷、祥盛巷、里仁巷、寶和巷、里福巷等八街六巷。有乾福盛、兩茂盛、瑞和慶、道源慶、合裕祥等有名有號的商貿(mào)鋪子一百多家,還有提籃小賣和沒有名號的商鋪不可勝數(shù)。有名氣的商號多半為本地商人,也有省城或者阜外的商人開的分號。他們經(jīng)營著煤炭、毛板船、砂罐子、生鐵、茶葉、黃酒、米燒酒、旅社、雜貨、屠坊、染坊、漂洗、飲食、打鐵、箍桶、磨豆腐、毛板篷、盆、中藥材、縫紉、理發(fā)、戲院等五行八作的生意。
我想起小時候爺爺和我說起駕毛板船的事,爺爺就如一條魚,駕著毛板船在資水里討生活。資水七十二處險灘,最險的銀灘和洛灘,打爛的毛板船只也最多,有時接連打爛幾十只,河水都被煤炭染黑了。即使到了漢口,船靠在岸邊,若遇長江或漢水漲大水,人和船帶貨都會被洪水沖走。
對于生命的逝去,我小時候的印象是模糊的,甚至還有一種不確定,覺得還會回來。滔滔江水在這里縱橫其界、負載千鈞,演繹著數(shù)不清的悲歡離合,給沿江百姓家庭帶來難以泯滅的歷史災難。他們的生活非常清苦,收入極為微薄,漂泊無定卻還要受河霸、幫會的盤剝?!按驗┬娜瞬换冢构崴辉固臁!辟Y水灘多,它的通航凝結(jié)著萬千船工的艱辛,有的甚至搭上了性命。這樣的場景是生活在現(xiàn)代社會的我們很難想象的。只是生活的艱辛,并沒有使這些樸實的船工喪失生活的勇氣,反而激發(fā)了他們生活的熱情。“千人拱手開毛板,萬盞明燈天子山?!辟Y水上的灘歌是他們在清貧、單調(diào)而又漫長的行船生活中創(chuàng)作出來的,那一聲聲灘歌號子是他們樂觀精神的最好見證。
遠隔時空,現(xiàn)在很難查找到經(jīng)由沙塘灣碼頭起運毛板船的數(shù)量以及吞吐的貨物量。裝載著煤炭、土紙、玉蘭片等貨物的毛板船從沙塘灣出發(fā),若是遇上順風順水的好天氣,只要半個月的河運,就能到漢口,連煤帶貨、帶船賣出去,船只不需返回。駕船的舵手和船工、水手們走“旱路”回沙塘灣,不但縮短了運輸?shù)闹芷?,煤炭運量也大增。據(jù)在漢口寶慶碼頭經(jīng)營煤炭生意的老人回憶,在抗戰(zhàn)前后,每年到達漢口的毛板船達到一千只以上??箲?zhàn)前,一艘毛板船上的煤炭可以賣到兩三千銀元,可以想見,這些船換回來的銀元,數(shù)量很是可觀。他們多半又會經(jīng)營糧食、棉花和棉紗的生意,從武漢購回棉紗或從沿江各地買回棉花、稻谷、大米等。沙塘灣碼頭每年貨物的吞吐量,糧食達到了五六萬擔,棉花達到了四五千包,還有棉紗二三千錠,又將這些貨物銷往附近及安化、邵陽等地。毛板船的出現(xiàn),緩解了資水運煤的難題,沙塘灣沿岸的經(jīng)濟得到了長足的發(fā)展。
“江南城郭郊野,市井相屬,川渠交通,凡物皆以舟載。比之車乘任重而力省?!彼线\輸規(guī)模造就了資水上的毛板船,堪稱當時的“航空母艦”,促使資水邊閉塞的自然村落慢慢地向商業(yè)化的城鎮(zhèn)轉(zhuǎn)變。表面上看,資水上的運輸主要目的是向下游的益陽、漢口甚至上海和海外等地供應物資,這里只是一個歇腳的地方罷了,或者是貨物的匯聚地,但正如旅行的精彩之處不在于目的,而在于過程一樣,沙塘灣以其“在路上”的獨特處境而變得精彩異常。
依靠河運,沙塘灣的經(jīng)濟迅速發(fā)展,人口激增,加上各種本地物產(chǎn),商船轉(zhuǎn)貿(mào)四方,形成了“四方商賈輳集,多于居民者十倍”,“服賈之民亦什苦其六”的局面。狹小的空間日漸見絀,商賈、市肆、屋宅被迫向周邊滋生、擴張,沿江河岸向周邊生長,成為了真正的商業(yè)繁華和運輸中心。經(jīng)營的商品非常廣泛,包括棉布、絲綢、衣飾、鐵器、煤炭、書籍、木材、茶葉、土紙等許多種類;經(jīng)營典當、錢莊、票號等業(yè)務,對于當?shù)氐纳虡I(yè),手工業(yè)起到了促進帶動作用。四處可見的綢緞鋪子、茶樓酒肆、工藝漆店、玉器手鐲、刺繡棉紡、檀香土紙以及銅器、鐵器、木器竹器等日用品生產(chǎn)業(yè)的發(fā)達,足可見沙塘灣的消費、交易與生產(chǎn)的能力又是何等的驚人。
為適應河運之需,造船業(yè)、修造業(yè)飛速發(fā)展,成為當?shù)厥止I(yè)的支柱產(chǎn)業(yè)。造船業(yè)又帶動著相關產(chǎn)業(yè)的發(fā)展,如纜索、桐油、鐵釘、木材加工等行業(yè)的興盛,另外有一些手工作坊,比如染坊、洗坊、豆腐坊等,甚至書坊。也有青樓妓院、茶社、戲臺。戲臺的繁榮來自沙塘灣商業(yè)資本的支撐,這些演出活動多數(shù)是商家為了滿足自己的精神需求,敦睦鄉(xiāng)誼或者酬答地方鄉(xiāng)紳民眾而約請贊助。
鼎盛時期的沙塘灣有上千水手及數(shù)百駕船的舵師,船主、船工、鋸工、簟工、鐵匠、挑夫達兩千多人均生活、居住于此。此外,警察所、厘金分局、區(qū)公所、學校、醫(yī)院駐扎或設立在這里。沙塘灣已經(jīng)成了周邊十余平方公里的政治、文化、經(jīng)濟中心??梢韵胍?,毛板船運承載著資水沿岸人們發(fā)財致富的夢想,承擔著官府的財力保障。
舳艫傳粟三千里,燈火沿流一萬家。武漢三鎮(zhèn)日益倚重來自資水上的木材和煤炭,還有茶葉、土紙和砂罐子。因此,資水的運輸能力與規(guī)模越來越大,沿江居民逐利的欲望也越來越迫切,逐利的人也越來越多。資水上的毛板船帶來了沙塘灣的商業(yè)繁榮,而巨大的商業(yè)利益也將周邊府邑的人流物流帶回了沙塘灣,將一群沒有任何血緣、地緣甚至文化緣的人聚攏在一起,讓他們?yōu)榱艘粋€簡單卻又殘酷的目的在一起糾纏,成就了沿江集鎮(zhèn)一種特殊的文化標簽。
三
瑯瑭,幾乎是被時光拋棄了的一座古鎮(zhèn)。這里有曾經(jīng)的水路碼頭,碼頭上現(xiàn)存有歷史的遺痕,明清時期修建的碼頭與石階還在,只是上面布滿著青苔和水草。百年香樟樹枝葉蒼翠,孤獨地映照著澄碧的江水。江水岑寂地流淌,毫不疲憊。
我來到這里,正是山茶花初開的時節(jié),空氣中充滿了好聞的花香。在一個夜晚,我坐在資水岸邊,仰望夜空,半輪月亮掩映在夜色之中。微星如絮,流星劃破天際,四周暗黑。被黑暗籠罩著的,有悠長而寧靜的山溪,有溪邊的灌木與雜草,還有倒映于水底的樹影、房屋和我。
夜風從溪面吹來,清涼中帶著溫潤,微微地吸入,沁入心底,讓人陶醉。我渴望能在這里傍水而居,租一小船,駛向荷塘深處,那里有一位老者,在翹首而望。我會在清晨采摘山中野果,夜晚躺在溪邊的雜草地上看繁星。橋頭有一片雜草地,在夜色下的草叢里,螢火蟲落滿在一簇簇的狗尾巴草尖上,這些是我幼時的好伙伴,也是多年不見的小生靈,正打著燈籠和我一起尋找遺失了多年的記憶清涼的月光什么時候灑了過來,將我從記憶中拉回。我站在橋頭,遠來的山風告訴我:這里有水,有橋,有滄桑。
這座曾依資水而繁華的小鎮(zhèn)有千余年的歷史明清期間,瑯瑭水路、旱路通達,不但是重要的水馬驛站,更是茶馬古道的重要驛站。關山萬里,山重水復,馬蹄聲響徹在一條漫長的古道上。除了陸路,水路更是主要交通要道,一條茶船古道也延展在歷史深處:新化茶葉被運到資江邊的瑯瑭碼頭裝船后,出益陽,入洞庭,轉(zhuǎn)長江,到漢口,再輾轉(zhuǎn)經(jīng)漢水至襄陽、安康、長安等地。無論陸路還是水路,瑯瑭鎮(zhèn)的楊木洲都是“茶葉貿(mào)易中心”,而蘇溪村的蘇溪關,是新化乃至寶慶全境茶葉運輸?shù)谋亟?jīng)之地,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的納稅關口,早在明嘉靖二十二年(1543 年),官府便在此處設立巡檢司,開設茶稅官廳,額定每年收茶稅銀三千兩。
眼前的建筑是一幢古舊的木質(zhì)兩層小樓,墻壁早已被日曬雨淋而顯痕跡斑斑,對著江面的走廊上的扶手也被熏得發(fā)黑,這幢木板樓大概也有上百年的歷史了。古鎮(zhèn)上,還有幾棟明清時期留下來的建筑,雖然古舊,甚至破損了,卻還多少保留著質(zhì)樸的韻味,也留下了原有的煙火味。燈影朦朧間,如果仔細看去,還依稀能看見雕花的門窗和屋檐的石刻,八角攢尖,飛檐翹角,雕甍繡檻,古韻盎然,有著精美的造型輪廓。我仿佛模糊地看見閣樓上倚靠著一位涂脂抹粉的婦人,雙手扶著木欄桿,遙望江面,盯視前方。那里有一個驛站,那里有拴馬樁,她在盼望著自己的夫君或是情夫,正策馬揚鞭而來。
巷子蜿蜒地順著資水的流向朝著東西走向延伸,路面是用鵝卵石、糯米和石灰混合打磨而成,發(fā)著青綠的光來,已經(jīng)有了上百年光景。等到鉆進巷子里,視線幾乎全暗了下來,以前屋檐上懸掛著的煙雨燈籠,早就不知去向何方,我走過,是要靠嗅覺走路了。在狹小交錯的小巷子之間繞了一陣子,猶如在一個陌生的迷宮里面。我聞到了彌漫在路面和房屋木質(zhì)里面的馬糞與馬尿的味道,這里曾是茶馬古道的驛站。在時間的堆積下,這是一種浸入建筑物體里面的氣息,倏忽百年,難以消失。
巷子的盡頭有一座祠堂。小時候常去祠堂玩,是最熟悉不過了。印象里,祠堂一直是一副破落相。就是現(xiàn)在,和街巷里的老人說起祠堂,流露出百感交集的情愫。祠堂是清朝道光年間建起來的,大門的門框是整塊的長條形巨石,兩邊的巨石上刻著“宗功丕著鐘麟趾,祖澤長綿起鳳毛”,上方是“張氏宗祠”四個楷體大字。老人越說聲量越大,那時祭祖可是頭等大事,春夏秋冬四時大祭,還有清明、上元、重陽、除夕等節(jié)祭。祭前要沐浴、齋戒,大家都要穿戴嶄新,梳洗整齊,齊集祠堂大廳,為首主祭的是德高望重的老人。只是到了三月春汛,河水上漲,資水的水位過了印記后,街上張姓、王姓、曾姓、袁姓、黃姓等幾大姓氏都會聚攏起來。各族都要在本族中找一位主事公道、氣宇軒昂、識水性、有文化的中年男子,一起商議毛板船下水的吉日良辰。除了王姓外,其他幾姓都是本地的望族,之所以要把王姓主事者邀請來,是因為碼頭的地段是王姓祖輩所有,這是任何人任何時候都不敢強占的。其實,也是其他幾家大姓之間力量的平衡。主祭者是張姓,主祭地點當然也是在張姓祠堂,各族會將整頭的豬、牛、羊,還要一壇沒有啟封的米燒酒行祭禮以壯行。祭祀后,水手們就會仗著桃花汛駕著毛板船下益陽過洞庭達漢口。
我又一次來到瑯瑭古鎮(zhèn),照例會去祠堂走走,祠堂門口三三兩兩坐著幾個老者和小孩,見了我一臉漠然,倒是幾個小孩,卻不怕生人的樣子,見我朝他們走來,也不走遠,有三兩個還和我說著話,問我是哪家的叔叔。我回答著小孩子的問話,旁邊的幾位老者也許聽到,用眼神朝我看了過來,有位老者還長長地“哦”了一聲。祠堂的門口又多了一塊石碑,以前或許被遮蔽了,或許是什么時候被當成了墊腳石,又是什么時候被人發(fā)現(xiàn)了,重新立了起來。老者說,前幾年,這里大搞開發(fā),拆遷了幾戶人家,在人家的門檻下,露出了這塊石頭,開始大伙兒并沒注意,倒是幾個小孩,在石頭上玩耍,發(fā)現(xiàn)石頭上刻了字。村里有識字的人一看,說,不得了,是一塊道光年間鐫刻的“族規(guī)民約”,石碑上篆有“勒石永遵”四字,小字斑駁不清。老人說,刻的是族規(guī)。一旁的另一位老人,嘴里叼著長長的煙管,卻是閉目養(yǎng)神,冬日慵懶的陽光照著他臉上深深淺淺的溝坎。我正準備掏出手機給老人拍照,旁邊的老者趕忙朝我示意著,意思是不要我拍照。老者說:老人在資江河里浪打滔滾了幾十年,是駕毛板船的金牌舵主,一生都沒娶妻生子,性格暴躁。
祠堂左側(cè)是戲臺,現(xiàn)在很少有戲班來唱戲了。偶爾有小孩子吵著要去臺子上玩耍的,大人也會把孩子轟下臺。戲臺屋頂?shù)耐咂淞瞬簧?,許多的廊柱、椽子、橫梁也被蛀得不成樣了,走在上面,戰(zhàn)戰(zhàn)兢兢。倒是這個駕毛板船的金牌舵主,遇上好天氣,便會爬上戲臺,坐在竹椅子上,拿了二胡,低聲地拉著,卻并不會唱出腔調(diào)來。小孩聽到二胡聲,會安靜地坐在戲臺下面的地上,雙手撐著下巴,眼珠子也是不會眨的。天窗漏下的光落在孩子們的頭上或者肩上,間或有灰塵隨著二胡聲落了下來,蜘蛛在空中蕩來蕩去,忙著結(jié)網(wǎng)。
傍晚,我來到岸邊。那幾天,我一直一個人在古鎮(zhèn)的街道上徘徊著。晚上,我睡在江邊,房子枕江,我將頭靠在臨江的那頭。那時正是三月桃花春汛的時候,江面隆隆巨響,有如捶在心坎上,讓人不舒服。從上游傾瀉而下的江水激蕩著江岸的石頭,還有無數(shù)的小溪,匯入資水上的入口,澎湃著。那聲響回蕩在我的每一寸肌膚之間,每一處罅隙,讓我整個人也氤氳著江水的氣息,神情恍惚,似乎在江水上奔波擊打了一程,有了些許疲憊,心里卻是滿心的歡愉。
現(xiàn)在的瑯瑭,已失去光澤的路面與斑駁的苔蘚,深深鏤刻著時光深處的繁華與榮耀。依然還是江邊小鎮(zhèn),只是古風古貌蕩然無存,臨江的房子,都是鋼筋紅磚混凝土結(jié)構(gòu),能抵御洪水,卻多了呆板呆滯,少了靈性滄桑。那幾條老街,卻是寒素的,不起眼了。水面上,沒了毛板船,采沙船也沒有了,清靜了許多。難得的大太陽,黃金通透,陽光鋪灑在水面,資水宛如暖流。想起史料上記載的因漲水而繁榮的沿江小鎮(zhèn),想起曾經(jīng)的輝煌,想起那站在書院吟詩唱和的文人,想起為一家生計在滔滔江水中搏擊的水手。他們是真正的水手,是真正的擺渡人,心中不免有幾分酸楚。當所有的一切都融入了漫漫長河中,我們只能在對史料的細細梳理中重溫那曾經(jīng)的輝煌和寂寞,尋求當年的精神痕跡。
這里有望得見的山水,有可延續(xù)的歷史記憶。它從歷史的根脈突圍而出,一路延伸到藍田、寶慶,到潭州、京城。只是溪水潺聲依舊,往事云煙俱散。上千年的歲月眼看要將它湮沒,那曾被腳印踏平的石板深陷枯槁的荒草,浸淫了遙遠的信息,這是一條曲折著、起伏著的古道,一塊塊的石板,敲響著后來者的情愫。我的目光沿著它的方向往北眺望,茫然的視線之中,兩岸農(nóng)舍鱗次櫛比,有裊裊升騰著的炊煙。遠處山巒靜默而橫,像一道道凝固的厚實屏風,只有蒼翠在綿綿漫溢。
岸邊有幾棵大樟樹,我在它巨大的樹影下來回,根部裸露卻又深深地扎入了泥土之中,在蒼老的身姿與斑斑綠苔里,粗壯的枝干伸向天空,彰顯著不屈的生命。我撞進一幢老宅,我望見原木的挑梁上,有高懸的匾額,在訴說著時間的味道。多少年前,誰曾在這里聲情并茂,誰又曾在這里屏息凝神。誰又在這里指點江山,又暗藏著多少乾坤。我憑吊遺跡,看到老宅在風雨中飄搖。
每一個人都是匆匆過客,但每一個人都將自己的一部分永久地留在了這里。溪流改道,沿江建了水電站,資水失去了長遠運輸?shù)墓δ堋D窃?jīng)繁忙的碼頭殘骸已消失得無影無蹤,剩下的只有長滿荊棘而干涸的河道。
四
資水發(fā)源于夫夷,過古都梁,下邵陽,出茱萸灘,浩浩淼淼,進入新化縣境。即便是剛剛經(jīng)過亂石林立、壁如刀削的茱萸灘,也看不出激情澎湃的資江有些許的疲憊。在長達十里的石灘、九折十八灣的浪石灘之間,它仍像一匹不受羈絆的野馬,自由、豪邁、放縱、盡情地流淌。
流近新化縣城,它突然令人費解地安靜下來站在河東的南臺山上,就可以看到澄凈、清澈的江水如一匹白練,靜靜地圍繞著縣城,自南而西,緩緩回旋,流成“新化八景”之一的“資江帶水”。明朝嘉靖年間,一位特別喜歡游山玩水的新化地方官胡有恒為此寫下了兩句優(yōu)美的詩:“溪煙淺渡綃紋薄江月深涵練影閑。”
這里是資水的中游,一個有著千年歷史的老縣城。河邊成蔭的柳樹與河水交相輝映,仿佛是凝固在河岸邊的秀色畫卷,有“南臺凝秀”的美譽。南臺山上曾有晚清建造精巧典雅的樓閣廟宇,南臺寺青煙繚繞,晨鐘暮鼓,隱約有一種清寂的情懷。登上樓閣,可以遠眺資水八景之一的“資江帶水”,令人撫膺嘆喟,流連忘返。清初湖南巡撫盧震在游歷資江時寫下了膾炙人口的《資江帶水》:“環(huán)流浩淼欲尋源曦麗云融映茝繁。波細自教輕綺轂,砂圓可使重玙璠。乘槎乍泛寧招隱,荒渡歸來盡手援。不朽禹功隨地見,一時疏鑿更何言。”幾百年來,交游南北的文人墨客,奔走天涯的仕宦、商客不知曾有多少為之傾心沉醉,站在資水之濱對之仰望遐思。
資水上毛板船運的空前繁榮,極大地促進了沿岸文化的發(fā)展。沿資水中游上下溯及百余里,先后有五十余家書院,這些書院大都創(chuàng)建于毛板船運的鼎盛時期。那是資水沿岸經(jīng)濟發(fā)展昌盛,南來北往的物資文化交流繁榮的黃金時期,為書院的發(fā)展和興盛提供了極為有利的條件。
縣城的經(jīng)濟和文化的發(fā)達遠勝于碼頭邊的小集鎮(zhèn),而縣城的文化建設是縣城可持續(xù)發(fā)展的原始驅(qū)動力。這種看不見的東西主要體現(xiàn)為文化教育,對它作出卓著貢獻的則是縣城的特殊人群。一種是主事的地方官員,他們興辦官學,又竭力義學。在古老的縣城有千年前創(chuàng)辦的濂溪書院,有七百多年前的文昌閣書院。資水岸邊的梅溪書院,也就是后來頗負盛名的資江書院前身。陶澍、陳天華、陳潤霖先后在此求學,鄧顯鶴、謝玉芝也先后在此做過山長。
還有一種是鄉(xiāng)賢士紳創(chuàng)辦的書院,如西團書院就在資水之濱,三百多年前由茶商捐資創(chuàng)建,1876年,西團士紳王子壽又出資重建。資水沿岸的書院,數(shù)百年來,一直都是人才培養(yǎng)的圣地。古時候,歷屆官員上任,都會斥資修繕書院,以博取讀書人的好感。無論官宦重視教育的目的是為攢取政聲,實現(xiàn)個人抱負,還是為了實踐儒家學說的光大,在客觀上都有利于人文精神的培養(yǎng)和人才鼎盛。另一種是有長遠眼光、不迷惑于利欲的鄉(xiāng)紳平民,他們?yōu)樘岢亦l(xiāng)文化不遺余力,乃至損折個人名利,設立義學與學社。幾百年之后,資水岸邊的書院,多有坍塌,已成廢墟,一些建筑也消失在歷史的滄桑之中。只是資水岸邊的北塔,是讀書人無法繞過的神圣高地。
兩百多年前,一個叫黃慶鳳的讀書人站在資水岸邊南臺山慧龍庵的峭壁上,覽眺腳下資水,只見澄江似練,回環(huán)如帶。與許多的讀書人一樣,他對這條母親河有著極深的感情,面對這令人心曠神怡的景致,他的心中也涌動著詩情和溫潤的感動。目光掠過寬闊的江面,停留在縣北——那里曾有傳說中的木閣,但現(xiàn)在閣已經(jīng)坍塌。呈現(xiàn)在他眼中的只是一片荒涼的野草和蘆葦。
秋風漸起,江水揚波,夕陽鋪滿江面,慧龍庵低沉的誦經(jīng)聲雜著清脆悠揚的鐘磬聲不時飄進耳中。在黃慶鳳看來,建一座高塔——塔的尖頂像筆尖,而筆是古代讀書人的吉祥物,這樣,必定可以為這座城市的讀書人帶來好運氣。1807 年,一份以黃慶鳳居首的鄉(xiāng)紳的倡議書呈進到了新化縣令的案頭,這份倡議書列舉了雄辯的事實和令人信服的數(shù)據(jù)陳述了建塔的必要性,并且在結(jié)尾慷慨聲明不需要官府出一分錢,全部費用由新化鄉(xiāng)紳募集。知縣被這份慷慨激昂的倡議書深深打動,他執(zhí)著地從自己的養(yǎng)廉銀里捐了五十兩銀子,并當即答應屆時主持破土儀式。
1834 年冬,北塔落成,它矗立在資江河畔,塔高四十二米,共七層,八角形,角上嵌石舫,狀如翹角,覆鐵瓦,鑄銅頂。塔正門上由當時的新化縣令林培鈞書手“北門鎖鑰”四字,大門是歐陽紹洛撰寫的對聯(lián)“正欲憑窗舒遠目,直須循級上高樓”。登塔憑窗,遠處群山疊翠,腳下資水流碧,縣城古貌盡收眼底,歷來名人登臨,賦詩甚多。明參政胡有恒有登北塔絕頂詩:“江流去處空,一塔鎖奔欲。勢鎮(zhèn)縣之北,氣雄資以東。舉頭疑日盡,長嘯直天通。擬更探奇勝,西南首望崇?!北彼闪速Y水兩岸無數(shù)先人士子和現(xiàn)代讀書人與文化人的一個精神圣地,他們和我們都在這里流連、朗讀,都撫摸著前人的手跡,向著自己的夢想出發(fā)。
依城而過的河流就像城市流淌的血脈,記錄著一座城市的孕育、生長、興盛、傳承。先民逐水而居,因為耕種、飲用、交通離不開水,一座城市有了水就仿佛是有了靈魂,格外靈動。歷史究竟給了我們什么樣的機緣,使它在明清時期保持了數(shù)百年的繁榮?歷史又給它開了什么樣的玩笑,使它在最近一百年來默默無聞?在以后的時光里,歷史是不是會再一次青睞于它,讓它再一次為人們所熟知?
資水不聲不息地流淌,淌過山谷、叢林、田園與村莊,蜿蜒數(shù)千里,一江兩岸,田野擠田野,鄉(xiāng)連鄉(xiāng),村接村,人家挨人家。青山是綠的,資水是綠的,我行走在資水兩岸,望著這一片充滿著希望的曠野,心中涌起陣陣暖意。雙腳踩在濕潤的田地里,聞著紫云英的芬芳,看漁民駕著小船在江中往來忙碌。沿江兩岸是平闊的田疇,溪水活了,鳥雀在鳴唱,綠意層層蕩漾,土地正滋生著更大的誘惑,在升騰著繁衍不息的意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