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思嘉

導讀

委婉語是交際中經常使用的語言。人們在交際中或出于禮貌，或為避免使用一些禁忌用語，常采用間接、委婉的表達方式。通過分析廣州委婉語的語義構建過程及其語言功能，可以更好地了解當地人民的思維模式和知識經驗，體味委婉語所蘊含的豐富地域文化。

作者：霍恩嘉，此華大學文學院。

引言

委婉語是一種常見的語言現象，廣州方言是粵方言的代表，學界對于廣州方言的語法、語音、句法的研究較多，但是對廣州方言詞匯中的委婉語研究較少，本文擬從認知語義學的角度來分析廣州委婉語的語義構建，探討委婉語在交際中發(fā)揮的作用。文中的語料主要來源于饒秉才、歐陽覺亞、周無忌編著的《廣州話方言詞典》、現代標準漢語與粵語對照資料庫和粵語開放詞典網站。

一、廣州方言中的委婉語

束定芳（1989）從委婉語涉及的范圍出發(fā)，將委婉語分為以下幾類：“神、性、身體部位、排泄、死亡和疾病、罪惡和過錯、戰(zhàn)爭、外交辭令、政府宣傳、其他?！薄V州方言的委婉語從內容上來劃分可以分為趨雅避俗和趨吉避兇兩大類，都體現了當地人對于吉利、美好、文雅的向往。

（一）趨雅避俗

廣州方言中的部分委婉語體現了趨雅避俗的傾向，此類委婉語又主要可分為人物類、疾病死亡類和身體部位類三種。

廣州方言中有一類人物詞，就是用一些較為委婉的詞來指稱具有某些性格特征的人，例如花錢大手大腳的人是“大花灑”，蠢笨的人是“大冬瓜、大番薯”，“葫蘆王”指的是愛吹牛撒謊的人，“金魚佬”指的是好色、下流的人。

在描述疾病與死亡的話題時，廣州方言會使用委婉語。例如麻風病患者被叫做“本地狀元”，說話結巴的人被叫做“漏口”，患淋病被叫做“白椰菜花”。此外，死亡從古至今在各個方言區(qū)內都是十分不吉利的事情，人們在交際中常常使用相關的委婉語來表示死亡的含義。廣州話中有“過身、瓜、賣咸鴨蛋、百年歸老、冬瓜豆腐”等詞來表示離世。

某些身體部位（特別是性器官）在中國傳統觀念里是人們閉口不談的事情，就算是談論相關的話題，人們也往往會采用一些隱晦的詞語，如將男性生殖器說“雀仔、子孫根、慈姑椗”，女性的胸部被說成“波”。

（二）趨吉避兇

廣州方言中也存在部分具有趨吉避兇傾向的委婉語，主要可見于用具類、飲食類和災禍類三種。

廣州地區(qū)氣候濕熱多雨，傘是人們常用的雨具。在廣州話中“傘”與“散”同音，人們忌諱“妻離子散、家財散盡”，因此用“遮”來代替?！翱铡迸c“兇”同音，人們追求“吉利”，把“空屋”叫做“吉屋”，“空空如也”叫“得個吉”。

廣州方言中“舌”與“蝕”同音。商家為了討個好兆頭，保佑自家生意紅火不虧損，就把“舌”稱為“脷”，取“利潤”的諧音，因此人們把豬舌頭叫“豬脷”，牛舌頭叫“牛脷”。“苦瓜”聽上去苦悶不喜慶，因此改為“涼瓜”?！敖z”與“輸”讀音相近，就取“輸”的反義，把“絲瓜”改為“勝瓜”。

此外，還有災禍類的委婉語。監(jiān)獄叫做“花廊”，而坐牢叫做“食皇家飯”，被槍決叫“食蓮子羹”；被人誣陷而冤枉叫“食死貓”，詛咒對方全家叫“面家富貴”。

二、廣州方言委婉語的語義構建

（一）概念整合理論

概念整合理論是福柯尼爾和特納（2002）在心理空間理論的基礎上創(chuàng)立并發(fā)展的。概念整合理論的核心是基本概念整合網絡模型，包括四個輸入空間：兩個輸入空間（來源域和目標域）、一個類屬空間或稱普遍空間，以及一個合成空間。各空間之間通過跨空間投射進行對應的連接。類屬空間包括兩個輸入空間共有的抽象結構，形成普遍結構；合成空間除了包含類屬空間中的普遍結構之外，還包含兩個輸入空間選擇性投射的特定結構以及合成空間本身通過組合、完善、擴展或者稱精細化而建立的新創(chuàng)結構。

在鏡像網絡中，兩個輸入空間、類屬空間以及合成空間具有相同的組織框架。以“褂臘鴨”一詞為例，它的語義構建過程符合鏡像型整合的生成機制。該詞最初是指廣東的一道腌制名菜臘鴨，后來多用于指“上吊自殺的人”，這體現出廣州地區(qū)人們對死亡的禁忌。

在對“褂臘鴨”一詞的動態(tài)分析過程中，輸入空間1（來源域）是“臘鴨”，即脖子上插著掛鉤、被掛在欄桿上的腌制臘鴨。輸入空間2（目標域）是人，指上吊自殺的人。在兩個輸入空間中相同的組織框架跨空間投射到合成空間中，類屬空間中包含其共有的結構：主體、動作、狀態(tài)。在完善階段，人們的背景知識被激活，即上吊的人脖子上有某樣物品，而且身體垂直、僵硬。兩個輸入空間共有的部分元素投射到合成空間，構建出新的意義：“掛臘鴨”委婉地指稱上吊自殺的人。

“八月十五”指中秋節(jié)，這個節(jié)日由上古時期秋天祭月演變而來。在廣州方言中，“八月十五”除了可以指中秋晚上的月亮，還可以指人的屁股。當“八月十五”的本義進入輸入空間1時，它所包括的元素有月亮、月亮的形狀、顏色等。輸入空間2包含的是人體部位的元素，其中也包含屁股的形狀、顏色等元素。然后，兩個輸入空間中不同的元素進行跨空間映射。在這個過程中，相關的概念經驗被激活，如“中秋節(jié)那天的月亮一定是又圓又大，而且顏色皎潔”。這些被激活的經驗與人的身體部位相結合，在合成空間產生新創(chuàng)意義，即人的屁股像中秋節(jié)那天的月亮一樣圓潤潔白。

（二）隱喻

隱喻是我們認識世界的方式之一。萊考夫和約翰遜創(chuàng)建了概念隱喻理論，該理論運用來源域與目標域的映射以及意象圖式來解釋現象，認為隱喻的本質是從一個比較熟悉、易于理解的來源域映射一個不太熟悉的、較難理解的目標領域。

“本地狀元”從字面上理解就是“在當地某領域上獲得杰出成就的人”，在廣州方言中指的是“麻風病患者”。這種病癥的特點是受到當地氣候的影響，患者的皮膚有格外明顯的斑塊，人們認為在“在學習領域上有突出成績的人”和“因為麻風病而有明顯的癥狀”二者在心理感受上有相似性。麻風病因傳染度較高，患者易受到他人的歧視，若使用“本地狀元”映射麻風病人，這種映射明顯減弱了來源域中隱含的歧視。

“三寸釘”的來源域是工具域，經過跨空間投射到人體域，指“身材矮小、瘦弱的人”。這一隱喻中來源域“三寸長的釘子”和目標域“矮小瘦弱的人”凸顯的是二者的相似部分，人們使用“三寸釘”描述某身材矮小的人，形成相對委婉的表達。

（三）轉喻與委婉語

轉喻也被認為是人們認識客觀世界的一種認知方式。萊考夫指出，轉喻的映射是發(fā)生在同一概念域中的，具有鄰近性或相關性的事物在同一個理想化認知模型內用一個部分來代替另一個部分或整體，或是用整體來替代某個部分。廣州方言中的部分委婉語就是利用這種轉喻的鄰近性和相關性來構建語義。

“一個物體、一件事情、一個概念有很多屬性，而人的認知往往更多的注意到其最突出的、最容易記憶和理解的屬性，即凸顯屬性。對事物的凸顯屬性的認識來源于人的心理上識別事物的凸顯原則?！睆V州方言中的部分委婉語就運用了凸顯原則來進行轉喻。例如，用“大葵扇”來代替“媒婆”，因為媒婆通常拿著一把大葵扇，利用這個突出屬性進行委婉的表達。又如用“四塊半”來代替棺材，強調了棺材的木板數量，棺材原本的“死亡”含義被隱含；用“壽板”來指稱棺材則是突出了棺材的原料，隱去了“死亡”的含義。

另外，部分代部分的轉喻涵蓋了多個方面，包括結果與原因、產品與制作者、控制者與被控制者、領屬者與領屬物等多個方面。例如：“食皇家飯”在廣州方言中表示“坐牢”，因為在古代，犯人的飯餐是由政府免費提供的，政府屬于“皇家（最高權力機關）”，犯人因為坐牢而吃上了監(jiān)獄提供的免費飯餐，這是以結果來指代原因，形成對“坐牢”的委婉表達。

廣州委婉語的語義構建使用了概念整合理論、概念隱喻和概念轉喻等手段，利用兩者之間的相關關系構建語義。這些委婉語選取了事物突出的信息，用禮貌得體的方式來表達原有的含義，從而弱化了原有詞語可能產生的不適或不雅的意義，形成了委婉的表達。

三、委婉語的社會功能

學界把語言功能分為四類：（1）交際功能；（2）表達功能；（3）構思功能；（4）載蓄功能。我們認為，廣州方言委婉語的運用，也體現了語言的四大功能。

（一）交際功能

從語言交際的角度來看，委婉語是一種間接言語行為，能體現說話人的交際策略。格賴斯提出了著名的“合作準則”，他認為合作原則由四個次準則組成：量的準則、質的準則、關聯準則、方式準則。從語言交際的角度來看，委婉語違反了相關準則和方式準則，因為這兩者要求說話人要切合題意，緊扣中心，同時也要求清楚明白，不得含糊其詞。但在委婉語的話語運用中，說話人所表達的意思和詞的字面意思并不一致，作為間接言語行為的委婉語體現了說話人的交際策略，從而形成一種委婉、禮貌的表達交際方式。

（二）表達功能

沈家煊（ 2001）認為“主觀性”和主觀化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三個方面：說話人的認識、說話人的情感、說話人的視角。委婉語雖然是說話人處于禮貌的目的而使用的詞匯，但是有一些委婉語還是隱含了說話人情感態(tài)度，例如“水魚”本義是一種海洋生物，還可以指一些“容易上當受騙的有錢人”，隱含了說話人的諷刺、嘲笑的意味；“瓜”和“百年歸老”都是表示“死亡”的意思，但是“瓜”多帶有調侃的意味，“百年歸老”則帶有尊敬的意味。

部分委婉語的運用本質上違背了格賴斯的質量原則，在使用過程中或隱含了原來的不足，或拔高了事實。例如“食皇家飯”聽上去似乎是褒義詞，是一份與政府相關的職業(yè)，但實際上是指“坐牢”，這是對事實的拔高?！鞍滓嘶ā痹趶V州話中指的是“淋病”，用蔬菜來指代性病，這是隱含了不足。

（三）構思功能

委婉語這類隱喻性語言只有在對彼此之間的知識體系、信仰崇拜和態(tài)度等都非常熟悉的人們之間才能理解，是一種獨特的思維模式。如果對該方言中委婉語的內涵不了解，在交際過程中就有可能會鬧笑話。例如，有一個外地人來到廣東，在和廣州朋友聊天時的對話如下：

王明（外地人）：“你的爺爺呢？”

李浩（廣州人）：“去咗賣咸鴨蛋啦?！?/p>

王明：“爺爺上了年紀還這么勤奮的呀？那一定很辛苦吧?！?/p>

李浩：“賣咸鴨蛋是去世了的意思啦?！?/p>

李浩為了避諱死亡的含義使用了委婉語，但是王明不了解該委婉語的內在含義，僅從字面意義上進行理解，導致雙方交際出現了障礙。委婉語多帶有地方特色，委婉的策略表達雖然達到了避諱的目的，但是有時卻因為交際雙方的經驗背景不同，使得交際不能順利進行下去。

（四）載蓄功能

載蓄功能反映的是語言與文化、語言與社會密不可分的關系。人們會選取日常生活中最常見的、最熟悉的事物來作為來源域以表達詞義。我國地域遼闊，南北方氣候差異大，人們的知識經驗和認知感受不同，因此委婉語的表述也帶有獨特的地域文化。

廣州處于沿海地區(qū)，地理條件優(yōu)越，人們都靠水謀生，因此豐富的水文化也可以體現在委婉語中。“水”在廣州話中除了指人們生活中使用的水資源，也可以指錢幣；“水貨”指的是走私貨；警方用“水蛇”一詞來指稱走私的犯罪嫌疑人，“軟腳蟹”比喻“軟弱無能的人”；“水魚”指“容易上當受騙的人”。

委婉語是一種間接言語行為，說話人沒有直接表達自己的想法，而是通過借助另外一件相關的事物來傳達，這體現了說話人的交際策略。同時，部分委婉語也隱含了說話者的主觀感受，負載了一定的社會心理文化。

結語

本文從委婉語的內容角度出發(fā)，將廣州方言委婉語分為了趨吉避兇和趨雅避俗兩大類，這兩類詞包含了生活用語、身體部位、死亡病癥等內容。同時，我們也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對廣州委婉語的語義構建進行了探究。概念合成、隱喻和轉喻是委婉語語義構建的重要手段，借助輸入空間1（來源域）和輸入空間2（目標域）之間的關系建立聯系，突出兩者相似或者密切相關的部分構建語義，隱藏起詞語中的忌諱義或者是不文雅的表達方式，形成委婉語表達。從認知語言學的角度對廣州方言中的委婉語進行研究，有助于從另一角度研究方言詞匯，豐富方言詞匯系統，也有助于我們了解當地人民的思維方式和文化背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