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大榮
30年前,沙市文壇活躍著幾位才女,她們出手不凡,率性、靈動、細膩、古怪精靈的文字,令男性作家們眼前一亮。這似乎是規(guī)律,散文寫作歷來都是女性作家的特長??上?,她們中的許多人往往有如曇花一現(xiàn),隨后就走失了。有的遠走他鄉(xiāng),有的為職業(yè)和生活所累,歸于沉寂了。這也好像是規(guī)律。20年后,居然有人回歸了。這就是安然和余公。安然師范畢業(yè)后一直從事她的本行教育工作,如今已然是一位中學(xué)高級教師了。文學(xué)好似濃郁的苦咖啡,真正品味過它的人終究會欲罷不能?;貧w的安然,拿20世紀90年代鳴鳳山筆會的回憶作為給文學(xué)舊雨新知的見面禮,充分顯示了文學(xué)駐守在她心中的溫暖和魅力。這時候的她,經(jīng)歷了生活的砥礪,理性明顯更多地進入了她的文字。疫情暴發(fā)前,她告訴我,想以老沙市和她的家族史為背景,撰寫一部長篇歷史散文,并要我為她作序,我爽快答應(yīng)了。我在30年前,曾為她的第一部散文集寫過序言,此時,我年老眼花,已經(jīng)決定不再為人作序的,這次我破例了。因為我預(yù)料到,她的思想已經(jīng)漸趨成熟,她的決定是慎重的,憑她的執(zhí)著和她的家鄉(xiāng)情結(jié),應(yīng)該會有一部有分量的作品問世。
她果然不負眾望。《沙市人家》在海內(nèi)外媒體連載時,我及時讀到了,反響很好,在意料之中。我仔細閱讀她的文稿,構(gòu)思在閱讀中很快形成:《沙市人家》是一部嚴肅的歷史散文,一部深入歷史細部的家族史,同時具有歷史價值和地方史志價值。作品直面社會、直面人生,具有它原應(yīng)具備的人文精神。而作家所擅長的文學(xué)化的敘事,保留了歷史中的溫度和情感。
歷史是嚴酷的。歷史的細部不忍看。它喚起我們內(nèi)心的千般復(fù)雜的情感:懷舊、痛楚、憂郁、傷感,以及溫暖和眷戀……同時,又帶給我們深刻的反思:為什么我們的祖輩如此地勤勞本分,命運卻由不得自己主宰,讓我們必須承受原本不應(yīng)該承受的一切?
作家對她的家族淵源的追尋下足了功夫。盡管囿于歷史的無情,許許多多的細節(jié)被湮沒了。但正因為她用心用力,于史海鉤沉,為讀者盡可能地還原了歷史真相以及活在當時的形形色色人物的活脫脫的相貌、性格、秉性。
我以為,結(jié)論是:所有人都是歷史中人。
書中人物都是現(xiàn)代史和當代史中的人。而中國現(xiàn)當代史,原本就是一部動蕩史和苦難史。人們可以在小環(huán)境中奮斗,勉力營造能夠安身立命乃至頗有暖意和興旺景象的小家庭,卻最終不能不受到歷史大環(huán)境的擺布。在歷史的風(fēng)暴下,任何大家族都隨時可能被摧毀。
中國歷史的書寫,向來就有官家與民間之分。歷代史官有隔代修史的慣例。這就是所謂正史的“二十四史”。作為對正史的修正、辨誤、補充、反駁,中國民間修史,極為發(fā)達。保留至今的,就是卷帙浩繁的歷代筆記,又稱筆記小說。正史不忍卒讀,充滿權(quán)力爭斗的血腥暴力和陰謀詭計。而筆記小說,往往有鮮活的人物、生動的故事和民間智慧,有歷史的溫度。
正如有學(xué)者指出的,“研究唐宋社會,筆記小說不僅具有拾遺補缺的功能,同時也是堪與詩文、碑刻呈鼎足之勢的重要史料來源”。而家族史和個人史,讓普通人能再現(xiàn)個人歷史,是一種典型的“我史”(康有為自傳體回憶錄名稱)。豐富的歷史書寫形式,才能讓歷史真實的細節(jié)和人物命運得以保存,給后世之人提供發(fā)掘、復(fù)盤歷史真相的可能性。換言之,歷史,再也不能讓歷史真相被官家書寫的一家言所湮沒了。
《沙市人家》第九章《青楊巷的七弦琴》,講述了沙市文化名人向笙階先生的故事。有些細節(jié)是作者聽我說的。這個故事,我在朋友中間講了幾十年。我沒有勇氣寫,生怕有損于故事本身的深刻歷史蘊意。安然是第一個記錄者。
大約在1979年深秋,一位身材精瘦、精神矍鑠的老者,身著整潔的深灰色中山裝,拄杖來到沙市文化館二樓,站在館長辦公室門前,輕喚了一聲“館座”。其時,正值全國平反昭雪,我意識到來者不凡,上前聽他陳情。老人說,他有上百幅字畫,在1966年9月4日被抄家,據(jù)說字畫都在文化館。他說:“我都不要了,就算捐獻給國家了,也應(yīng)該給一點獎勵吧?!别^長問:“怎么獎勵呢?”“我那些字畫,有一幅《白鳥圖》是有價的。1955年,北京文物商店來沙市看中了,開價800元,我沒舍得賣。就按照這幅畫的價如何?”老人接著說,“我也是因為外孫要結(jié)婚了,我總要做人吧。可是我現(xiàn)在身無長物了。”館長說:“這事要研究,你回去聽信吧?!崩先酥Z諾應(yīng)聲,離去。
我聽說過老人叫向笙階,是“文革”前沙市唯一的中國美術(shù)家協(xié)會會員、中國音樂家協(xié)會會員,擅長工筆花鳥和古琴。老人說的外孫叫吳中慶,大概與我同屆,九歲時,他的國畫《馬》曾榮獲國際少年繪畫大賽金獎。于是我找同事李家浩商量,看看怎么幫幫老人。家浩說:“你認識市委副書記李子誠(他知道李書記兒子李華正在找我學(xué)寫小說),不妨給他寫信?!蔽耶斕炀蛯懥诵?,直陳我的意見。第三天李書記的秘書就來了,讓我們憑他的批復(fù)去財政局取800元給向老送去。那天下大雨,家浩撐著雨傘,我把外衣脫下包著錢——我平生從沒見過這么多的一大包錢。我們步行到中山路青楊巷深處一個獨門小院,把錢送到他手上。老人認識李家浩,連連讓座稱謝。坐定,老人一樣樣指著家具說:“這是居委會剛剛發(fā)還的,還有一張古琴損壞了,有待修復(fù)?!闭f到這里,老人又說:“我還有一個不情之請。我有一張上海中國唱片公司出品的黑膠唱片,收錄有我演奏的兩首古琴曲,另外還有一本《古琴曲譜》,人民音樂出版社出的,也有我整理的作品,應(yīng)該也在文化館。二位能否幫我找找看?”我們滿口答應(yīng)。
當我們再次來到向老家里,向老見了琴譜唱片立時老淚縱橫。他給我們講述了1966年初秋,同一天在他家發(fā)生的三件塌天大禍:他被抄家,女兒被游街示眾,工程師的女婿在批斗中身亡。
臨別時,向老說要為我們演奏古琴。路上家浩告訴我,向先生很講究,演奏古琴前,要齋戒沐浴,還要焚香的。
我那時正在寫小說,經(jīng)常跑武漢改稿,與向老僅有這兩面之緣。
向老一生積蓄,都用作了文物收藏。光復(fù)后,他從重慶買船東下,兩條船全都是文物。在三峽翻了一條船,損失過半。1945年到1949年,沙市文物多,價格低,他又盡力收藏了幾年。一生之所愛,如今都是國家的了。
如果我講述的故事屬于白描,冷峻有余,內(nèi)心的情感波瀾被略去了,那么安然《沙市人家》的文學(xué)化敘事,則是色彩斑斕。
她的敘述是這樣開頭的:
當我們用緬懷的眼神目送著眼前這長江堤街下眾多的老街古宅在改造中即將消失,殘破的門樓靜靜矗立著,承載數(shù)不盡的傳奇故事,感月吟風(fēng)多少興衰變遷。我在這里駐足,我在這里尋找,繾綣之中,輕輕啟開這扇通往往昔的回憶大門……
而她的題記,更有一種詩的況味:
總覺得我是屬于你所在的那個年代,卻沒能與你同時期。我試想著追上你的腳步,但卻浮生未歇。于是,你的影像執(zhí)著地駐進了我的心里。那里有寂色的月,那里有靜謐的窗,幽暗的燈盞映照著微微泛黃的書卷……
與你遠隔著厚重的時空,我卻一直都在,從未稍離。
時空交錯、真幻雜糅的書寫,融入了作家深摯的情感。這種情感或情緒,貫穿始終。
什么是人文精神?我以為其核心是捍衛(wèi)人的與生俱來的權(quán)利和人的尊嚴。安然在描述她的人物時,無論是她的前輩家族,還是與之關(guān)聯(lián)的人物,都給予了基于人性的理解、尊重和愛。整部作品的感人之處,正是人性的溫度。
《沙市人家》以家族為經(jīng)線,不吝筆墨地橫向展開它的緯度,將許多的沙市人家和沙市人,織成了一張綿密的人世之網(wǎng),令作品的厚度大增,歷史感與現(xiàn)實感,交相輝映。作者的采訪、聚會、懇談,一幅幅生活的浮世繪,五光十色,令人目不暇接。
是的,《沙市人家》不僅僅是作者的家族史,她在書寫沙市的今昔,書寫她認為值得書寫的沙市人。這也就是它的史志價值之所在。
最后我要強調(diào)說,新文體的嘗試是需要勇氣的,但新文體的發(fā)展又是必須的。未來的文學(xué)天下,必定是新文體的天下?!渡呈腥思摇肥前踩坏囊徊坑眯闹鳎训浼?、史料和資料,把她做的調(diào)查與考證,把她的親歷親見融合起來,把歷史的遠景與現(xiàn)實的近景融合起來,把家族史與城市史結(jié)合起來,把歷史敘述文學(xué)化,這種種的文體實驗,令歷史散文寫作別開生面,為文體創(chuàng)新提供了有益的經(jīng)驗。
安然如今已是苦盡甘來。她的業(yè)余生活豐富多彩:旗袍走秀、彈琴、插花、跳舞、唱京劇,頗有小資情趣??呻y得的是,她并不滿足于生活的閑適。她重拾文學(xué)舊夢,寄托精神,放飛思想,釋放情懷,她把她的寫作從早期的小女子散文提升到了歷史散文書寫,這乃是精神和人格魅力的升華。
詩云:“半輩青春知百味,功名不慕寫沙頭?!?/p>
是為序。
(作者系本刊特約撰稿人)
責(zé)編:王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