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 賽
人與世界的關系可以分為人與自然界的關系以及人與社會的關系,其中人與自然界的關系是最根本的。人類自誕生之初便存在于世界之中,此世界即是自然界。自然對于人類來說,一開始是一個異己的客觀存在。隨著人有了自我意識,便通過一系列的感性活動與自然發(fā)生關系。在此過程中,人漸漸把自身作為主體,把自然作為客體,通過不斷地改造自然來為人服務。就這樣,人屬的自然不斷向屬人的自然轉化,自然漸漸成為人的現(xiàn)實生活的一部分。除此之外,感性的實踐活動本身便包含著人與自然以及人與社會的關系,二者共同構成了人與世界的大關系。若要探究現(xiàn)實的人具有什么特性和本質,就必須在由人的感性實踐活動所構成的人與世界的關系中才能得出答案。正如馬克思所說,人的本質是一切社會關系的總和,現(xiàn)實的人是現(xiàn)實關系的產物,人與世界的關系是人類自身意義產生的源頭。
人與世界的關系是一種人為的現(xiàn)實關系,是在人與現(xiàn)實的不斷交往中形成的,為了使自身的生存和發(fā)展得到保證,人類必須有意識地處理好自身與外界的關系,從而使這種關系向有利于人自身以及人與世界和諧的方向發(fā)展。出于此目的,人就需要運用一切感性力量與理性力量對這種關系進行研究,哲學便是人類思索人與世界關系的最高理論表現(xiàn)。古往今來的哲學家都將人與世界的關系當作哲學研究的根本問題,他們提出各種各樣關于人與世界是何種關系的看法,而這些看法也決定著人為自身構建出何種生存意義和價值體系,以及人按照何種理想原則來塑造自身與外在世界的關系。因此,人們總是在與世界關系的范圍內建立起關于自然界的哲學理論與人生價值論。西方近代哲學構建出了一套本體與現(xiàn)象、主體與客體二元對立的人與世界的關系,在這種思維框架中,人是主體,自然界是客體,人要求征服自然使其為人所用,這一思想也為“人類中心主義”提供了哲學基礎。這一主客二分式的思想雖然使人的主體性地位得到了提高,但造成了本體與現(xiàn)象、主體與客體的二元對立,割裂了人與世界的一體性,使人與自然的關系呈現(xiàn)出一種緊張對立的狀態(tài),甚至滋生了一種唯“人”獨尊的人類中心主義思想??梢哉f近代以來生態(tài)環(huán)境愈發(fā)惡劣、人類道德觀念愈發(fā)淡薄、人與自然的關系愈發(fā)疏遠無不與這種主客關系的思維模式有關。而這一思維模式也受到了一些西方現(xiàn)當代哲學家,如海德格爾、胡塞爾等人的批判,尤其是海德格爾試圖破除西方傳統(tǒng)哲學對人與世界關系所做的主客二分式的理解,重新對“存在”的意義進行剖析,主張從本質與現(xiàn)象、人與世界相聯(lián)系的角度重建新的哲學體系,在人與世界相融合的視域中找到生命的意義。
老子是道家哲學的創(chuàng)始人,同時也是中國古代哲學的代表人物,他在兩千多年前就提出了本末一體的形而上學的本體論。這一理論思想不像西方傳統(tǒng)形而上學那樣把本體與現(xiàn)象看作是彼此分離、對立的關系,而是認為本體與現(xiàn)象是本與末、源與流的關系,本體并不排斥具體事物,而是給予萬事萬物得以存在的合理依據。按照老子的說法,萬事萬物都根源于“道”,“道”既代表一種自然無為的最高原則,也表現(xiàn)為自然本身,萬事萬物也在道的層面具有內在的緊密聯(lián)系。由此,老子就以“道”的本體為基礎,發(fā)展出了一套關于人與自然相統(tǒng)一的天人合一思想。在老子看來,人與自然不可分離,人只有在與自然相統(tǒng)一的關系中才能找到自身的意義,才能發(fā)現(xiàn)自然之真相、獲得主體之自由。換句話說,老子正是先確立一種人與世界原本合一的本質關系后,再從這一本質關系的框架中為人確立生存所依靠的價值體系、生活意義以及通達自由自主之理想境界的途徑。
老子的哲學體系以道本體為基礎,表達了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之間的緊密聯(lián)系,整個世界是一個有機整體。人與世界最根本的關系是天人合一的關系。
在老子看來,“道”就是天地萬物的根本,是天地之母,“谷神不死是謂玄牝。玄牝之門,是謂天地根”(《老子》第六章)?!暗馈本哂幸环N強大的生命力,可以孕育萬物,一切生命、一切存在物皆從它的本體中產生。“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廖兮,獨立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保ā独献印返诙逭拢暗馈北旧碜鳛橐环N永恒的本體獨立自存、生生不息,循環(huán)往復而沒有停止,正因為這種獨立的特征,才使其先于天地的存在而生育了天地。除此之外,老子還從萬物生成的過程來表現(xiàn)“道”的本原性?!暗郎?,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老子》第四十二章),是說道生萬物的過程也并非一蹴而就,而是存在一個由整體到個體的逐級展開過程?!暗馈鄙颂斓厝f物之后,并不是就完全與萬物失去了聯(lián)系,而是作為一種最高的自然原則存在于萬事萬物之中,指導著萬物做有序的運行和發(fā)展?!叭朔ǖ?,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老子》第二十五章),“道”作為最高原則就表現(xiàn)為自然,是一種自然無為的精神,而無論是人還是天地都受到這種原則的統(tǒng)攝,都按照自然原則來運行,人與萬物在道的層面上具有內在的統(tǒng)一性,人與天地皆存在于一個統(tǒng)一體之中。
老子之所以將道確立為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的生存依據,同時也將人與自然的本質關系確立為天人合一的關系,原因就在于老子看到了人具有自我的私欲和巧智,并且會由此產生一系列具有相對性和差異性的看待事物的態(tài)度。如果以這種人與人、人與物相對立的視域出發(fā),所構建的世界必定是充滿斗爭和矛盾的,人無法在其中獲得自身的生存意義和自主自由。只有通過構建一種萬有統(tǒng)一的整體視域才能消除由人為私念所產生的人與人、人與物的矛盾和對立。這在莊子看來就是一種道通為一的精神境界,而在老子則表現(xiàn)為一種“玄同于道”的天人合一觀。在老子看來,玄同于道是人在背離道之后重新回歸根本的唯一途徑,也是人探求到自身生存意義和價值的唯一途徑。
人相比自然界具有過多的自我欲望和巧智,這些多余的欲望和巧智遮蔽了人對于自然無為之真理的認識,從而產生了不合理的行為和結果?!拔迳钊四棵ぃ逡袅钊硕@,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畋獵令人心發(fā)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保ā独献印返谑拢┤诉^度追求感官的物質享受會眼花繚亂、舌不知味,最終造成身體的損傷,而過度追逐物質利益會使人的內心放蕩不安、行為不軌。老子還把人的欲望與巧智看作是一切爭斗與社會動蕩的原因。一方面,人出于對私利的追求和不知足而與他人產生爭奪,從而禍從己出。正如老子所言:“罪莫大于可欲,禍莫大于不知足;咎莫大于欲得。”(《老子》第四十六章)另一方面,那些統(tǒng)治者制造出的各種仁義道德與禮法制度不僅沒有達到使百姓安居樂業(yè)的目的,還制造出了尊卑上下的等級關系,束縛了百姓的自由,使國家昏暗不明、社會盜賊四起、百姓民不聊生?!疤煜露嗉芍M,而民彌貧。民多利器,國家滋昏。”(《老子》第五十七章)人愈產生巧智愈推崇道德,反而會造成無窮的禍亂,“大道廢,有仁義;智慧出,有大偽;六親不和,有孝慈;國家昏亂,有忠臣”(《老子》第三十八章),在老子看來,所謂的仁義道德與巧智巧詐正是對“道”的違背,是對人的自然本性的違背。人脫離了渾然同一的自然狀態(tài)而走向了物我區(qū)分的世界,在這樣一種充滿差別和對立的人為世界中,人喪失了原本所具有的自然無為的純真本性,無法探尋到自身生存的價值和意義。
老子在看到人所面臨的這一矛盾困境之后,便指出了一條供人重新回歸到自由自主境界的途徑——“玄同”觀,“塞其兌,閉其門;挫其銳,解其紛,和其光,同其塵,是謂玄同”(《老子》第五十六章),意思就是說堵塞住欲望的孔竅和門徑,不露鋒芒,消解紛擾,含斂光耀,混同塵世,就可以達到玄妙齊同的境界。在老子看來,這種玄同與道的過程也是人實現(xiàn)自身價值的過程,“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老子》第十六章)。人的內心置于虛靜,從而對萬物之根本進行關照,體會到萬事萬物雖紛繁多樣但皆根植于同一個根本。人把握了這種渾然不分的純一境界才能找到自身的生存意義?!爸H荩菽斯?,公乃全,全乃天,天乃道,道乃久,沒身不殆?!保ā独献印返谑拢┤巳绻荏w會到“常道”而與道同行便可無所不包容,終身免于危殆。由此看來,這正是老子為人所指出的一條獲得生命自由的途徑,即走出充滿矛盾對立的自我世界而通達自主自由的無我之境,在與道同一的渾然狀態(tài)中探尋到自身的生存意義和價值。
“道”的本體既是包括人在內的萬事萬物的存在依據,也是一切生命價值和意義的源泉,萬事萬物都在“道”的層面上具有內在的一致性。人要想探求生存意義為何、建立何種價值體系以及如何才能通達自主自由的理想境界,都需要在天人合一的本質關系中找尋答案。
首先,在老子看來,達到與道同一便能窺見自然之真理,即自然無為的精神。人按照自然無為的精神原則來行事,就能夠獲得最真實、最自然的人生狀態(tài),“從事道者,同于道”(《老子》第二十三章)。老子口中的圣人就是效仿自然之道而與天地同一的高明者,“是以圣人抱一為天下式,不自見,故明;不自是,故彰”(《老子》第二十三章)。圣人以自然無為作為安身立命的最高標準,不做人與物的對立,不自以為是,反而能彰顯自身的清明與功德。人最真實的人生狀態(tài)就是保持質樸、本真的狀態(tài),“為天下谷,常德乃足,復歸于樸”(《老子》第二十八章)。人回歸到真樸的境界就可以保持“常德”的充足,而“樸”本身也是“道”的體現(xiàn),“道常無名,樸”(《老子》第三十二章),“樸散則為器,圣人用之”(《老子》第二十八章)。不過要想達到樸實自然的人生境界還需要“滌除玄覽”的過程,“見素抱樸,少私寡欲”(《老子》第十九章),通過減少私欲,使內心保持樸素自然的狀態(tài),只有這樣才能與自然合一、與道合一,才能意識到人自身最真實的狀態(tài)就是與自然融合為一的境界。
其次,與道同一才能使人通達自主自由的理想境界。在老子看來,人總是固執(zhí)于一己私欲而企圖追名逐利,但這樣會使人局限于自身的無窮欲望之中,無法獲得精神自由。只有那些與道同一的圣人才能清楚地意識到,人本就是自然的一部分,人與自然是融合為一的關系,人的主體自由只有在與自然融合為一的本質關系中才能實現(xiàn)。老子認為人同于自然的表現(xiàn)就是必須要遵循“道”的自然無為精神,“圣人處無為之事,行不言之教,萬物作焉而不辭,生而不有,為而不恃,功成而弗居,夫惟弗居,是以不去”(《老子》第二章),有道的圣人以無為的態(tài)度對待世人世事而不強作妄為,功成名就而不自我夸耀,行無為之事既不會受到內在欲望的束縛,也能夠超越外在世事之上,達到入乎其中、出乎其上,如此便能夠達到不受物累的自由境界。
最后,與道同一也是人生價值的終極歸宿。老子一方面把“道”作為人存在的根據,另一方面又指出自然無為是使一切事物正確運行的自然原則。由此可以看出,老子對于人存在依據的尋覓以及為此所做的一切哲理性的思考,都是為了給人類尋找生命價值的最終歸宿。而這一價值歸宿就是要達到“道”的理想境界,即人要祛除一己私欲,破除對于人與人、人與物的差別對立的看法,秉持自然無為的精神與萬物和諧相處,在人與自然的合一關系中探尋到自身的價值和意義。也就是老子所說的,“不可得而親,不可得而疏;不可得而利,不可得而害;不可得而貴,不可得而賤;故為天下貴”(《老子》第五十六章),消除掉主觀的欲望和對其他事物的差別對待,達到與道玄同的境界,如此就可以做到不分親疏、不計較功利、不分貴賤,而這種不分彼此、不作區(qū)分的天人合一的人生境界正是人生所追求的最高的價值意義。
由此可知,老子所建立的以“道”本體為基礎的形而上學體系有很明顯的人生價值的意義指向。老子不單單是為了解釋萬物生成的原因與存在依據,更重要的是他通過建立一種人與世界的本質關系,把人放在人與世界的整體關系領域中進行考察,強調了人與世界密不可分的關系,主張人必須在與世界相融合的整體視域中才能看清楚自身的價值,通過破除主觀所造成的對于人與人、人與物的差別對立的看法,獲得身心的自主自由,最終在人與自然交融的理想境界中實現(xiàn)自身的生命價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