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美伶
國內(nèi)學界對阿來小說的研究始于20世紀80年代末,目前可檢索到的最早一篇論文是1988年白崇人在《當代文壇》上發(fā)表的《大變革中的心靈顫抖——讀阿來的〈奧達的馬隊〉》。此后關于阿來的研究陸續(xù)出現(xiàn),但數(shù)量較少、關注點分散。1998年,阿來長篇小說處女作《塵埃落定》公開出版,這位來自嘉絨藏區(qū)的文學青年開始受到學界的關注。2000年,《塵埃落定》獲茅盾文學獎,關于阿來小說的研究也逐漸升溫,但多集中在《塵埃落定》單部作品的研究上。隨著阿來創(chuàng)作的豐富與成熟,學術界對其研究也日益深入。2014年,四川大學文學與新聞學院成立了“阿來研究中心”,并創(chuàng)辦了《阿來研究》專輯,以此作為阿來研究的陣地,并輻射到其他藏區(qū)文學研究。截至2023年8月,以“阿來小說”作為關鍵詞進行檢索,粗略統(tǒng)計共有期刊論文1600余篇、學位論文180余篇。但研究阿來及其創(chuàng)作的專著仍較少??v觀國內(nèi)學界對阿來小說的研究,可將主要研究成果分為敘事主題研究、敘事藝術研究及人物形象研究三大類。
出生和成長在嘉絨藏區(qū)的阿來對故鄉(xiāng)有著深深的眷戀,在小說中常常書寫藏民族的獨特景觀,為了達到“祛魅”,阿來始終以現(xiàn)實的筆法書寫藏區(qū),力求展現(xiàn)出他眼中真實的藏地。梁海關注到阿來小說的藏地書寫,認為阿來正是在自我與地域文化的獨特性之間展開建構,從本體意義上抵達真實。阿來不局限于對藏民族當下生存境遇的書寫,而是試圖在回望與反思歷史中走向未來。謝有順將阿來寫作的超越性歸結于他獨特的歷史意識和自然觀念,認為阿來的歷史眼光決定了其作品具備過去、現(xiàn)在、未來多個維度。此外,阿來還在寫作中回應了中國當代文學的身份焦慮問題。不少論者關注到其小說中呈現(xiàn)出的民族文化沖突和身份認同困境。如李建指出,阿來邊緣化的文化身份使其早期作品產(chǎn)生了身份特征的不確定性,以及持續(xù)的孤獨感、疏離感和困惑感,但在《塵埃落定》等作品中,阿來逐漸擺脫了“影響的焦慮”,在對“普遍歷史感”的堅持下跨越了“族別”的“不可溝通性”。汪榮也認為阿來的創(chuàng)作包含了族性表述和跨族際想象的雙重面向,以“之間”的自覺書寫“同時代性”的主題。
生長于藏區(qū)這一純凈之地的阿來,對自然充滿熱愛與敬畏。自稱“自然之子”的阿來在小說中表現(xiàn)出強烈的生態(tài)意識。栗軍的《阿來作品中的自然生態(tài)觀探尋》從阿來的成長環(huán)境、多元的知識體系以及作品中的情節(jié)、物象隱喻探尋寫作者的自然生態(tài)觀念。2015年,《三只蟲草》《蘑菇圈》《河上柏影》出版,成為學界探討阿來自然生態(tài)書寫的焦點。于國華認為,“山珍三部曲”是站在生態(tài)整體主義的高度觀照物欲對藏地的影響,是人與自然、人與人之間生態(tài)關系的典范之作。汪樹東也肯定了阿來憑借“山珍三部曲”成功介入了生態(tài)文學寫作熱潮,認為阿來將生態(tài)關懷與人性關懷聯(lián)系起來的復合型生態(tài)敘事成就了他生態(tài)書寫的獨特性。
阿來一直聲稱關注普遍人性,在創(chuàng)作中呈現(xiàn)出對人性的深層叩問與反思。他一方面書寫人性的復雜與異化,一方面竭力追尋理想人性。張學昕在《孤獨“機村”的存在維度——阿來〈空山〉論》中指出,阿來在書寫中試圖表現(xiàn)人類整體的存在形態(tài),揭示深層次的人類孤獨感。鄭淑玲的碩士論文《存在維度下的人性叩問》重點論述阿來小說中普遍的人性指向,分析了權力、現(xiàn)代性對人性的撕咬,以及阿來對人類精神存在維度的探視,認為阿來所崇尚的人性美具有“樸拙的詩性”和“崇高的剛性”,相信阿來對人性的普遍觀照具備超越時空的力量。彭嵐嘉和朱樂認為,阿來所追求的是一種融合了民間傳統(tǒng)、悲憫情懷及知識分子責任感的普遍人性書寫,這種對普遍人性的追求與地方性書寫之間的關系并非對立,而是統(tǒng)一于人文主義關懷下的“人的故事”。
阿來以詩人的身份登上文壇,轉(zhuǎn)入小說寫作后仍保持著詩性的思維和表達方式,其小說呈現(xiàn)出鮮明的詩意化特征。張學昕認為,阿來短篇小說中樸拙的詩意來自小說內(nèi)在結構和氣場的大巧若拙,埋藏在歷史、經(jīng)驗、寫作和表達的細節(jié)中。王泉通過解讀阿來小說中“白色”“夢”“塵?!钡葞讉€主要意象,剖析了阿來小說詩意敘事的藝術結構,指出正是這些飄逸意象讓阿來小說的詩意敘事呈現(xiàn)出鮮明的個性特征??踪坏拇T士論文《論阿來小說中的詩意敘事》從象征意象、文本建構、藝術追求及價值意義四個方面細致闡釋了阿來外在形態(tài)的詩意特征與內(nèi)在的詩性精神。此外,獨特的地域風情和玄妙的宗教文化也給阿來小說籠罩了一層神秘的氛圍。這種神秘敘事在《塵埃落定》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趙樹勤、龍其林認為,由奇風異情與神秘氛圍、宗教體驗與神秘哲思、征兆敘述與神秘諭示、意象傳達與神秘寓言所構成的神秘敘事,賦予了小說奇特的魅力。
阿來在小說中不斷設置新的敘事視角,可以說幾乎每部作品都各有不同。陳曉明認為,《塵埃落定》以傻子的視角來重述史詩,不僅展示出一種異域特征,還具有神奇的效果。傻子以一個不可知而又先知的視角構成一種二重關系,擴大了小說的敘事張力。曹起認為,《塵埃落定》通過描寫傻子的自我內(nèi)心對話和與他人意識的對話,將正常與反常、理性與非理性、魔幻與現(xiàn)實交織起來,由此構成了文本的一大藝術特色,增強了小說的敘事功能。魏春春則關注到了“山珍三部曲”的敘事視角,認為小說通過兒童、中年人、老人三代人的目光全景式地展現(xiàn)了藏地生態(tài)危機及其引發(fā)的人們的生態(tài)困惑。王莉則從作家寫作時的視角切入,認為阿來在寫作《空山》時站在了山巔和當下兩個位置,通過俯視與平視兩個視角,書寫了40多年間的機村,講述了機村出現(xiàn)與消逝的傳說。
對阿來小說敘事結構的探討必然無法忽視多卷本小說《空山》。阿來自稱《空山》為“花瓣式結構”,但賀紹俊卻認為它更像是由數(shù)條支流匯集成主流的結構方式。吳義勤認為,《空山》的碎片化結構背后反映出阿來對“時間的空間化”的追求,即從時間敘事轉(zhuǎn)向空間敘事,表現(xiàn)出線性的時間背后立體的、復雜的、豐富的空間性內(nèi)涵。在梁海的《阿來小說敘事美學》一文中,論者關注到阿來小說從循環(huán)敘事到空間敘事的轉(zhuǎn)變。從《塵埃落定》的循環(huán)敘事到《空山》的碎片化時間敘事,再到《格薩爾王》的空間敘事,阿來以多變敘事策略建構小說,形成了獨特的敘事美學。作為一個具有高度文體自覺的小說家,阿來在不同的小說中采用不同的結構安排,以達到內(nèi)容和形式的統(tǒng)一。汪榮認為,阿來在《格薩爾王》中為解決“重述神話”的敘事矛盾,運用兩條線索穿插交錯的方式,使古代的格薩爾王與現(xiàn)代的說唱藝人晉美的聲音形成復調(diào),增加了敘事的層次感和古今交錯的空間感。
阿來在小說中塑造了多個具有豐富文化內(nèi)蘊的人物形象,最受學界關注的無疑是《塵埃落定》中的傻子二少爺。楊玉梅認為,阿來在《塵埃落定》中塑造的傻子形象具有豐富的審美價值,作家以此為審美視角切入社會生活。傻子既是故事的敘述者,又是小說的故事線索。作為土司制度的象征,傻子形象的背后積淀著豐富的歷史文化內(nèi)容。王一川從精神根源、行為方式、修辭方式三方面將《塵埃落定》中的“傻子”與《狂人日記》中的“狂人”進行對比分析,指出二者具有某種內(nèi)在精神聯(lián)系。王妍在《阿來小說的人物“腔調(diào)”》中將阿古頓巴和麥其家的二少爺進行對比,認為“傻子”二少爺身上更多呈現(xiàn)的是世俗欲望的狂歡與嘲諷?!吧底印倍贍敿仁窃既诵缘幕?,又具有民族文化的淵源和東方文化的智慧,是一個具有智性樸拙、自在混沌腔調(diào)的“大智若愚”者。除《塵埃落定》中的二少爺外,阿來在其他小說中也塑造過具有“傻子”特征的人物形象。
阿來曾坦言過對善良聰慧女性的偏愛,認為人性的光輝往往更容易在女性身上閃現(xiàn)。正是由于阿來對女性的獨特見解,所以在他的作品中也并未忽視女性,甚至竭力表現(xiàn)社會中女性的生存困境。學界普遍認為《塵埃落定》中女性的命運悲劇源于男權社會的壓迫,在強勢的男權話語下,女性往往處于失語的狀態(tài)。王妍在《阿來論》中以“失語與想象”來概括阿來作品中的女性形象,這種“失語”又以“鄉(xiāng)村”系列中的母親形象為代表。這類女性被封建思想所異化,喪失了自我意識,生存現(xiàn)實下的悲愁是她們的真正生活。徐美恒認為,阿來筆下的單身母親形象也發(fā)生了從殘缺到完美的轉(zhuǎn)變:如果說阿來用桑丹殘缺的人生反映來思考女性的獨立解放問題,那么理智樂觀的阿媽斯炯則代表了一種健康、完美的榜樣力量。
土司和僧人是阿來所處文化中特有的兩類群體,阿來對這兩類人物的書寫并不是為了追求表面的神秘化,而是試圖通過對個體生命體驗和群體命運的書寫來尋求一種普遍的東西。王妍認為,土司和僧侶代表著一個消失的時代,作為藏地的最高權力者,土司無疑是最能體會這種沒落與更迭的群體。阿來通過書寫土司們在權力旋渦里的掙扎與搏殺,印證了歷史進程的不可逆轉(zhuǎn),同時也細膩地描摹了特定歷史階段民眾真實的生存狀態(tài)。此外,王妍還關注了阿來作品中的僧侶形象。她指出阿來對僧人的描寫著重刻畫這類群體在特定的歷史背景下,僧人身份帶給他們世俗生活的坎坷,展示了內(nèi)在精神信仰與生命生存之間的激烈矛盾。丹珍草也認為,阿來筆下的僧人大多都徘徊在現(xiàn)實與信仰的矛盾之間,人生往往具有某種悲劇色彩,阿來對他們的書寫是為了展現(xiàn)具有特殊信念的人物的生存狀態(tài)及其生命追求,探尋人物身上積淀的豐厚而又意味深長的人性內(nèi)涵。
作為當代文學中具有代表性的少數(shù)民族作家,阿來始終以歷史的目光審視民族的命運,以悲憫的情懷關注人的生存。阿來的小說不僅充滿詩意的表達,還具備高度的人文關懷,蘊含著深刻的哲理性思考。三十余年來,學界對阿來小說的研究熱度不減。從數(shù)量上看,阿來小說研究已趨于成熟,但從整體上看,目前的研究還存在著一定的局限性和零散性。此前的研究在藏區(qū)書寫、現(xiàn)代性、歷史書寫、敘事藝術、人物形象等方面已取得了豐碩的成果,但在這些研究熱點之外,阿來小說還具有更廣闊的研究空間,需要開掘新的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此外,隨著阿來新作的出現(xiàn),研究者們應該與時俱進,既注重新作的文本研究,也應以系統(tǒng)性的目光將其納入阿來的整體文學創(chuàng)作中,以推動阿來小說的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