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清水
母親一生總會與自己慪氣,將怒火關(guān)進腹中
怒火在她的內(nèi)心里焦灼地烤著,烘著
不休不止。這一生,母親把自己的身體
快要烤干了,她永遠這樣瘦弱,好像頂著一副
骨架在人間行走,說話,做事,講道理
她和父親兩人像兩條平行的鐵軌,直行、彎道、分岔
沒有偏離既定的路程,他們準確且安然地
把我送達目的地,(我該怎樣感謝他們呢?)
繼續(xù)與我一同生活,走在小鎮(zhèn)的拐角處,將一些
膏藥貼在脊背處,又將一些白色紅色綠色的藥丸
一次次投進身體空洞的隧道里
好像一輛老舊的火車依舊需要煤喂養(yǎng)爐火
我有時聽著他們在深夜發(fā)出的呼嚕聲,一陣一陣
像火車經(jīng)過站臺和隧道時的鳴笛
那像是在告訴遠方近在眼前
我以九百六十萬平方公里的月色與你對視
向高山,向峽谷,向深深的盆地
一馬平川的草原和平原,隆起偉大姿態(tài)的
黃河與長江致敬,致敬這一生低昂的感動
風在空中吹,馬在地上跑
我的愛情是祖國版圖的總和,我跋涉千里
不為與你見上一面,我來你的故鄉(xiāng)
簡單得只剩下陪你聽谷物分蘗,萬物拔節(jié),積雪化作急流
失眠在方言里的叫聲中
直到現(xiàn)在,我仍不敢用手指月
指尖帶有鋒芒,一指月就缺一角
我不敢把外祖母留給我的月色
一點點割掉
再用下半月的時光
一點點去彌補
她在人間殘缺的一生
介乎火與死亡之間的一種色彩。像
祖父在世時為灶臺里添柴
火光會把他癯瘦的臉照出更多的溝壑
我順著嶙峋的柴火對比,祖父與柴火
最大的不同并不是瘦,而是同時擁有了尖銳的
信仰,比如他蹲坐在灶下,折斷樹枝
側(cè)身投進灶爐里,那手勢在伸出后
仍會僵持一陣,以示對被焚燒樹枝的尊重
這是他在無形中教會我善待生命
并善待自己的一種法則。我看著沸騰的鍋
冒起煙霧,如同天邊滾燙的云朵
就快要熟了,我聞到風中裹來的母親的飯香
這生活就是要這樣想象,并蹚過
所謂生與死之間的一道鴻溝
草色衰竭。白云散漫。
祖父碑文上字跡開始接近枯草的顏色
真好的一天,青煙無風吹動
我來看你了——
二十三年,一輛火車也追不上的距離
北方的飄雪是愛人的吻,南方的風雨
是故人的腳印
可今日,晴好,你是不是未曾歸來
未曾重新抵達你的另一具肉身
夜失眠了——
百葉窗替我睜開眼睛,讓夜色籠罩我身
書籍被翻開了第五十九頁
有關(guān)生命的敘述,來自一杯苦咖啡
濃厚的香味,和廉價的芬芳
臺燈上散發(fā)的光憂傷地落在黑字中間,仿佛
以此來撕開一個不同尋常的幻覺
常常問自己,停下腳步很難嗎
沒有得到回音,窗外的雨慢慢熟絡(luò)起來
車開在水中的聲音顯得細碎且急切,近乎于
留聲機所挽留的歲月,(久遠年代里的
漂泊,過期的歌聲一退再退,現(xiàn)在聽見卻異常
讓人感到莫名的感動,好像心里的角落有一扇窗)
那時我明白了一個真理,或者說是謊言
故鄉(xiāng)是一艘無依無靠,又在海上
日夜漂泊的船,不能返港
所以我看向了窗外也看向了自己五彩斑斕的夢
帶著沙礫向我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