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 勇
從公廁回來,穿過街心花園時,江莉莉發(fā)現(xiàn)那棵蠟梅開花了。原本光禿禿的褐色樹枝上不知何時綴上了瑣瑣碎碎的小黃點,使得空蕩寡淡的小園子有了一抹亮色。她湊近了看,指甲般大小的花朵沿著枝條錯落有序地排開。這些油黃的小精靈朝向各異,若隱若現(xiàn)的香味絲絲縷縷地纏繞著樹身。江莉莉深吸幾口清冷的空氣,整個人感覺輕快了許多。
容不得多停留。望見店門內(nèi)人影晃動,她便快步出了園子。
果然,已經(jīng)有客人等著了。一位是常客,住在本小區(qū)五十二號樓的馮主任。另一個居然是老江。江莉莉沒搭理老江,只管拎起圍布招呼馮主任就座。老江被晾在那兒,站也不是坐也不是。
遲疑了一會兒,老江說:“給你包了幾只餛飩,晚上自己煮一下……我走了?!闭f完跨出了店門。江莉莉只當沒聽見,繼續(xù)手中的活兒,將電動推剪一下一下地推過馮主任銀白的頭頂。
“你爸呀?”馮主任的話從電動推剪的“嗡嗡”聲中響起,“戴著口罩沒認出來?!彼坪跤行┌没跊]來得及跟老江打個招呼。江莉莉卻聽出了別的味道,言外之意像是怪她不該這樣對待自己的父親。無所謂,她可不想解釋。解釋了又能怎樣呢?
江莉莉“嗯”了一聲,給交談畫上了句號。
馮主任從街道辦退休后,熱衷于幫人撮合姻緣。他曾在靠著街心花園的這一排店鋪的外墻上貼了一張大紅的廣告紙:老干部免費婚姻介紹,下面列了一行電話號碼。隔了不到兩天,第一個電話就來了,問廣告是不是他貼的。馮主任說:“是啊,是啊,免費婚介,有大學生、公務員、公司經(jīng)理……”對方打斷他的話:“請馬上清理掉?!痹瓉硎俏飿I(yè)公司打來的。
馮主任回頭又跟江莉莉商量,說:“小江啊,成全一對,無量功德。良緣結成,爾昌尓熾。是大好事?。 弊罱K,他將那張大紅廣告紙貼進了江莉莉理發(fā)店玻璃移門的內(nèi)側。兩扇玻璃門,一面寫著“小江美發(fā)”,一面寫著“免費婚介”。八竿子打不著的兩個行當,居然也給撮合到了一塊兒。江莉莉倒無所謂,理發(fā)店嘛,熱鬧一點未嘗不可。況且,這份廣告或許還會給她引來幾個額外的客人呢。
事情確乎是朝著她想象的方向發(fā)展的。客人們進來,總要問一問:小江,你這兒還要辦婚介所呢?江莉莉笑了笑,解釋說是馮主任,五十二號樓的。
哦哦,老干部,免費婚介??腿四钪鴱V告。喲,做好事嘛。
有幾位真的跟馮主任聯(lián)系了。那邊聞風而動,登記姓名、年齡、職業(yè)、家庭住址、聯(lián)系電話,再安排合適的對象,確定見面的時間、地點,忙乎了一陣子。店里邊也熱鬧,打聽消息的、傳遞消息的、評頭論足的,這些都不是當事人,卻比當事人更當回事。一些意見在反饋給馮主任之前,往往在店里就先說開了。有些時候,客人們也會讓江莉莉幫忙記一下電話號碼或者給雙方傳個話什么的。
這一天傍晚,對面街心花園中廣場舞音樂響起來的時候,店里來了一個女人。江莉莉見一件米色風衣從門口飄進來。干凈的露耳短發(fā),濃厚的眼暈,中國紅口罩遮去了大半個臉,身材瘦小,卻單肩背一個大號的淺灰色皮包。此時,店內(nèi)正有客人。江莉莉招呼:“還有兩個,您先坐會兒?!迸記]回話,歪著頭環(huán)顧店內(nèi)陳設。
江莉莉的這間門店三十多平方米,被隔成兩間。外間置一張理發(fā)椅、三人木沙發(fā)、簡易的洗發(fā)盆,再加一個小柜子和上面的電視機。除此之外沒有其他物件,一面落地大鏡子映照出空間的闊大和空曠。里間則狹小了許多,僅能放下一個灶臺和一張小餐桌。
風衣女子站著看了好一會兒才坐下。江莉莉見怪不怪。初次來的客人,自然會四周打量一番,衡量評估店的檔次。只不過有的人做得含蓄,在閑聊或者玩手機、看電視的間隙,不經(jīng)意間瞥上幾眼,有的人則表現(xiàn)得刻意一些。在本城的理發(fā)店中,江莉莉的店屬于簡陋一類,她定位的顧客是中老年群體,在發(fā)型的花樣上沒有多少要求,收費也因此比一般店便宜,十塊錢就能清清爽爽地剪個頭。
這間店鋪外間特別大,里間特別小。當初剛租下時,顧曉健打算拆了中間的隔斷重新改造。江莉莉嫌麻煩,想著只是做個小本生意,何必大動干戈,湊合著用吧。一晃十年過去了。無論是大的空曠,還是小的擁擠,江莉莉早已適應了。如今想來,這樣的布局倒成了一種隱喻。生活的舞臺不就是這樣的嗎?有時候大而無當,有時候卻局促得只夠裝下一個人的日常。
前面兩位都剪完了。江莉莉抓緊時間掃去腳邊的頭發(fā),拿毛巾拂了拂椅子,招呼風衣女子。見她正沉浸在微信視頻中,又提醒:“美女,到你了。”對方抬起頭,看了看旁邊剛跳完了廣場舞熱氣騰騰的大媽,說不急,讓人家先來。
送走大媽的時候,江莉莉瞥了一眼掛鐘,八點四十分。此時店內(nèi)只剩女子一個客人。江莉莉想,剪完這個頭,差不多要回去了。女子站起來,卻說她不是來剪頭發(fā)的,然后指指玻璃移門問:“這個婚介是不是真的?”
江莉莉說:“貼在上面怎會是假的?”
她又問:“真是免費的?”
江莉莉笑了笑說:“這不是我做的,廣告也是人家貼的。免不免費的,我倒不太清楚?!?/p>
女子說:“那你幫我問問有沒有合適的男的。”說完從包里拿出一張紙,遞給江莉莉,“這是我開的條件。”
江莉莉說:“你可以直接打廣告上這個電話?!?/p>
女子說:“我不給陌生人隨便打電話,手機號碼讓人知道了不好。明天我再來。”說完出了店門。
江莉莉翻開紙來看:四十歲左右未婚男青年,有固定職業(yè),在城區(qū)有房,產(chǎn)權獨立。
與馮主任通完電話,江莉莉想起老江拿來的餛飩。它們在里間的小餐桌上,用保鮮袋裝著,二三十只的量,皮子不厚,隱約能看出里面的餡兒,綠色之中混著點點黃色。綠色的應該是薺菜,黃色的是雞蛋。
其實,老江最拿手的不是餛飩,而是湯圓。江莉莉記得小時候,遇上下雨天,老江就在家里做湯圓。那些年,老江是鄉(xiāng)里磚瓦廠制磚組的工人,下雨天沒法做磚頭,就歇工在家。
將赤豆煮熟了搗成糊,加入白糖,就是餡。皮是用糯米粉做的。他會先燒一鍋開水,將糯米粉倒入其中,揉成面墩子。老江就站在灶臺前,摘一塊面團做一個湯圓,動作嫻熟麻利。一會兒工夫,面墩子和碗里的餡兒見了底,換成了旁邊竹篩子里幾排乒乓球似的湯圓。
江莉莉聽她媽說過,外公生前特別喜歡老江做的湯圓。有一次從外地做工回來,老江做好了湯圓送過去,一頓飯的時間就被他干掉了整整半篩子。她媽說起這件事時,顯出憤憤不平的樣子,說老江就是靠這手藝將她騙到手的。這令江莉莉疑惑,老江的手藝到底是好還是不好?后來,她漸漸覺察到,除了做湯圓,老江身上確實找不到其他值得稱道的地方。
江莉莉?qū)珗A不感興趣,她喜歡的是老江在家做湯圓的場景。彌漫著米粉香味的灶屋,鍋蓋上蒸騰而起的水霧,收音機里“咿咿呀呀”的戲曲,以及門外迷蒙的雨絲,被雨打磨光滑的曬場。這一切雖顯得朦朧,卻有一股非常真切的溫暖感。長大以后,江莉莉還多次夢到過這樣的場景。
可是,有多久沒見到老江做湯圓了?江莉莉的記憶中,最近的一次也早在四年前了。那年暮春,母親的病日趨嚴重。從前一年查出這個病以來,母親已經(jīng)歷了一次大手術、三次化療,可還是阻止不了癌細胞的復制擴散。她的胃口越來越差,吃兩口吐一口,整個人瘦成了一張紙片。為了讓她吃下去,江莉莉每天都要熬了粥送去醫(yī)院。青菜粥、薺菜粥、南瓜粥、紅薯粥,變著花樣做。有一天,江莉莉跨進病房,卻看見母親捧著碗在吃一個湯圓。見到女兒,她像犯了錯一般,用帶著愧疚的語氣說:“你看我這嘴真是越來越不像話了,粥都喝不下,還想吃一口湯圓?”老江在一旁解釋:“她想吃,我就做了幾個。”
很奇怪,那天母親居然一下子吃了兩個湯圓,沒吐出來。
在那個夏天即將來臨的時節(jié),母親走了。后來就沒見老江做過湯圓。
江莉莉改變主意,準備吃完了再回去。反正家里既沒飯也沒菜。她從灶臺底下摸出打火機,將火苗湊近爐芯,擰開氣閥,“砰”的一聲,老舊的爐灶立馬生龍活虎起來。鍋里的水不消一會兒就沸騰了。江莉莉忙拎起保鮮袋,將餛飩勻出一小半倒進去。
與湯圓相比,江莉莉更喜歡餛飩,尤其是這種薺菜餡的。薺菜特有的鮮香,加上餛飩皮輕微的韌勁兒,在牙齒和味蕾間萌生出一股清新而又干凈利落的愉悅,將她帶入清晨的田野。陽光出來,薄霧在快速散去,不像湯圓的扭捏與黏膩,令她的胃承受不起。
再一次揭開鍋蓋時,餛飩都已浮到了水面上,在氣泡的帶動下不停地翻滾,面皮變成了半透明,里面的綠色與黃色愈加鮮明。江莉莉?qū)⑺鼈冞B同面湯一塊兒盛進碗里。八個,淺淺的一碗。
咬了一口,江莉莉就吃出來,這餛飩不是老江包的??谖镀?,薺菜和蛋結合緊致,倒像是陸秀芬的手藝。她對陸秀芬原本沒什么意見,也不反對老江和陸秀芬走到一起。一個是自己的父親,一個是婆婆,而且都已單身多年。兩個老年人搭伙過日子,省卻兒女不少麻煩。況且都是自家人,也不會在生活開支和老人贍養(yǎng)的問題上產(chǎn)生任何糾紛。這樣本來挺好的,可一件事的發(fā)生,令她與老江、陸秀芬、顧曉健處于尷尬的境地。
那種事其實毫無懸念,在這個世界上,每天都在上演。四十五歲的她“有幸”成為這部世俗爛片的主角。她快意恩仇,干凈利落地將出軌者掃地出門,然后全身而退。可真的全身而退了嗎?
老江那兒、陸秀芬那兒,這關系如何處理?江莉莉想起來就頭痛。
穿風衣的女子在三天后才出現(xiàn)。馮主任原本想跟她溝通一下,四十歲上下的單身男人倒是有一兩個,只是這沒結過婚的卻難找。他覺得條件有些苛刻,看看能不能降低一點標準,退一步海闊天空嘛??傻攘藘蓚€晚上沒等到,馮主任只好拜托江莉莉:以后見到她,幫我轉(zhuǎn)告她,希望能商量商量。
女子來得有些晚,拉開玻璃門進來的時候,江莉莉正準備往鍋里倒水。今晚還是吃餛飩,上次老江送來的還剩大半袋。江莉莉隨口問:“吃過了嗎?”
女子說:“還沒有?!?/p>
“餛飩要吃嗎?將就著填填肚子?!?/p>
女子點點頭,在木沙發(fā)上坐下來,很疲憊的樣子。
江莉莉?qū)⑿〔妥琅驳酵忾g,盛了餛飩端出來。又拿出香油瓶和胡椒粉,問:“要不要?”女子往碗里滴了兩滴香油,把口罩摘了下來。這是一張漂亮的臉,白晳而瘦削。看起來四十歲不到。只是眼里罩著憂郁,憂郁之中還有倔強。
江莉莉給自己加了點胡椒粉,兩個人也沒啥話,各自埋頭吃起來。饑餓和熱餛飩的誘惑令所有想說不想說的話都退到了幕后。吃到中途,女子忽然淚流滿面,抽了餐巾紙,一邊吃一邊抹眼淚。江莉莉想,這妹子怕是遇上難事了。便問:“怎么了?”
女子搖搖頭,沒說話。江莉莉不好多問,兩個人各懷心事,默默地吃。女子先吃完,擦了擦嘴立起身說:“謝謝你,我先走了。”
江莉莉想起馮主任要她帶的話,說:“馮主任那邊想跟你當面溝通一下?!?/p>
“再說吧?!迸舆呁庾哌呎f。
江莉莉循著女子的身影向外望去。此時,路燈下的街心花園空蕩無人,香樟樹單調(diào)的綠在暗夜里變成了一團黑影。燈光從密匝的碎葉中漏下來,照出石板地面的斑駁。一只貓從樹下慢悠悠踱過,如一小團白色的雪。江莉莉想起,這個冬天還沒下過雪。貓穿過運動步道,到那棵蠟梅樹下時,仰頭嗅了一嗅,然后鉆進了一側的冬青樹叢。
那天過后,女子來得勤了,卻都是在晚上。似乎算好了時間,要與江莉莉共進晚餐。通常,她會帶些點心過來,有時是蛋糕,有時是面包??唇蚶蛎ν晔诸^的活兒,先塞給她一個,填填肚子。飯在鍋里煮著,再燒個湯就行。湯也簡單,有啥做啥。西紅柿蛋湯、雪菜豌豆湯,甚至就著開水放兩片紫菜也行。兩個人對面坐著,吃飯喝湯,有一句沒一句地聊。女子說她叫李穎,開著一家花店,養(yǎng)著一只泰迪。那泰迪活潑可愛,愛跟她撒歡,還喜新厭舊,女兒一回來就不理她了,只黏著女兒,像個跟屁蟲。提到女兒,李穎停下不說了,好像一路順當行駛的車突然剎了下來。江莉莉沒養(yǎng)過狗,兒子楠楠讀高中時,有一陣子吵著要養(yǎng)條狗,江莉莉怕他分心,沒同意。后來他上了大學,不在家了,也就沒再提養(yǎng)狗的事。
兩個人聊著,像小船順著平緩的溪流隨意地飄。溪流分出許多支流,她們也不管,放任船兒東西南北,只求漂流帶來的愜意。不過也奇怪,看似隨意的話題,卻總能小心地繞過一個又一個暗礁。
可暗礁畢竟是存在著的,哪怕藏在水底的最深處,某個時刻它還是會露出水面。那天吃飯的時候,李穎提出能否幫她照看一段時間小狗,她要陪女兒去看病。話頭由此打開,她女兒患有自閉癥,永遠沉浸在自己的世界中,自說自話自己玩耍,對外界沒有任何反應。這種癥狀在四歲時被發(fā)現(xiàn),夫妻倆為此不知找了多少家醫(yī)院,但療效甚微。老公受不了這種無望的生活,離開了她。李穎從此一個人帶著孩子。平日送女兒去特殊學校讀書,現(xiàn)在快放寒假了,李穎聯(lián)系了外地一家自閉癥康復??漆t(yī)院,準備利用寒假這段時間陪女兒住院治療。
看著淚眼婆娑的李穎,江莉莉的心情無比低落。單身女人帶個孩子,還是一個不正常的孩子,這種艱辛她不敢想象。她明白了李穎為什么開出這樣的征婚條件,她想要一個成熟男人來依靠,并且這個成熟的男人必須全身心地顧她們娘倆。
兩天后,李穎將小狗送了過來,還帶了一圈圍欄、一袋狗糧。她囑咐江莉莉要定時定量添加狗糧,每天晚上帶它去公園遛一圈,解決掉大小便即可。小狗叫卡卡,長一身棕色短絨毛,兩顆黑葡萄似的眼珠忽閃忽閃地望著江莉莉。江莉莉接過來,將它圈進理發(fā)店的里間。到了晚上,打烊回家時再隨身帶著??ㄕ驹陔妱榆囂ぐ迳?,伸長了頭,斜著身子迎風而立。毛茸茸的脖子靠在江莉莉小腿上,一股酥軟微癢的奇異感覺從她的腳踝處流遍全身。一路上,江莉莉小心地騎著車,保持穩(wěn)定的行駛速度,努力避免急剎??ㄐ枰暮亲o,她得維護好這一份信任和溫暖。
到家時,她將卡卡抱上了樓。李穎走時跟她說,晚上把它放在車庫就行。江莉莉不忍心,想著小生命也是有思想有感情的,跟人一樣也需要陪伴,有了陪伴它才會快樂。晚上就把它的窩放在自己床邊。
她拍了照片發(fā)給李穎,李穎說你會寵壞它的。
她想:寵就寵吧,如今還有什么可以讓她寵呢?兒子嗎?長大了。上次來電話,說這個寒假不準備回來了,他要去實習。江莉莉猛然意識到兒子大了,該是展翅高飛的時候了。當然不需要當媽的寵,說不定寵他的人已經(jīng)在他身邊了,不需要她擔心。
老江嗎?他由陸秀芬寵著。江莉莉恨恨地想。
轉(zhuǎn)過頭看到小家伙清澈的眼神,江莉莉的心又軟了。她跟顧曉健離婚后,老江夾在中間肯定很難受,不知道有沒有受他們娘倆的氣?想到這兒,江莉莉隱隱有些擔心。老江有段時間沒來,不知道身體怎么樣,他的左小腿上有一段靜脈曲張。那是當年在磚廠做磚頭時落下的。粗大彎曲的血管像一條烏青的小蛇盤在小腿肚子上,很是駭人。江莉莉咨詢過一位做醫(yī)生的朋友,對方叮囑要盡早手術,不然以后形成血栓就麻煩了。可老江不聽,說幾十年都過來了,怕什么!前年冬天,那條腿腫起來,老江誰也不告訴,自個兒去藥店配了幾盒丹參片吃,一星期后居然消腫了,這讓老江回絕手術更加理直氣壯。
江莉莉雖然不愿見顧曉健他們娘倆,可老江那兒一個多月沒有消息,讓她牽掛。心里再怎么別扭,也得去看一看。
陸秀芬的家在桃李新村,是當初實驗小學分配的房改房,位于學校舊址旁邊。說舊址,是因為實驗小學已經(jīng)搬去了南郊。原來的地方,聽說要建一個商場,目前還沒動工,就閑置著。舊校園有專人看守,每天清早和傍晚開放三兩個小時,方便周邊居民散步、鍛煉。偶爾還會辦個美食節(jié)、小商品展銷會什么的。人氣雖然沒有以前辦學時旺,卻也不顯冷清。當年,這兒是縣城的中心。那年夏天,江莉莉跟著顧曉健第一次來他家,并留下來吃飯。給她印象最深的是,他們家什么都精致。西瓜切成小瓣,飯碗都是白瓷小碗,連未來婆婆的身材都是細巧精致的。這讓她誠惶誠恐,生怕自己一個鄉(xiāng)下姑娘,無法融入這個精致的家庭。
如今回望那些年,她與公婆之間相處融洽,從未紅過臉。除了顧曉健對不起她,陸秀芬待她無任何瑕疵。
開門的是老江,系著圍裙,兩手濕漉漉的。見到女兒老江很高興,顧不上擦手,就朝屋里喊:“快快,莉莉來了?!?/p>
“莉莉來啦?”陸秀芬迎出來,又忙著找拖鞋給江莉莉換上。
老江說:“今天別走了,在這兒吃飯吧。”頓了頓,又說,“就我們老兩口。”江莉莉不置可否,老江便忙著準備菜料。打開冰箱看了看,說:“中午包餛飩吧,芹菜肉餡。芹菜現(xiàn)成的,我去買點皮子和肉?!?/p>
老江出門前對陸秀芬說:“你陪陪莉莉,我馬上回來?!?/p>
江莉莉見客廳的茶幾上擺著一只竹篩子,篩子里有一大堆豆子,黃的、紅的、綠的、白的,顏色各異品種也不同。陸秀芬在一旁埋怨:“老江每天讓我撿這些豆子,說要拿去賣的。你說能值多少錢呢?”江莉莉也詫異,老江從哪兒收來的這些豆子?花花綠綠的。莫不是鄉(xiāng)下小屋前的那塊地里種的?房子拆遷有一年多了,那兒還給種地?
陸秀芬又說,老江還限制她人身自由,不讓她出門。
江莉莉感到驚駭,他們老兩口之間發(fā)生了什么?老江怎么能這樣對待她?面對陸秀芬,她不知道說什么好。顧曉健犯錯,她對陸秀芬的態(tài)度自然會受影響。但如果老江以這種方式為她出氣,那就過分了。
江莉莉覺得陸秀芬突然間老了許多,雖然一頭銀發(fā)在灰色頭箍的約束下依然一絲不茍,但小學老師的那股精氣神不見了。她哀怨的眼神讓江莉莉無來由地感到內(nèi)疚。
直到聽了老江的解釋,江莉莉才明白是怎么回事。吃完了餛飩,老江要給電動車充電,便與江莉莉一起下樓。出了門,老江說前段時間出了點事,她得了阿爾茨海默病,記不住很多東西,上次一個人上街迷路了,現(xiàn)在不敢讓她單獨出門。醫(yī)生說,這毛病看不好。只有通過訓練她的注意力,延緩病情發(fā)展這一條路可走。
也就是說陸秀芬正逐漸失去她的記憶,或者說記憶拋棄了她?,F(xiàn)時的生活連貫而流暢,但隨著時間的流逝,最終都會變得支離破碎。好在有一些細節(jié)和片段能被我們記住,使我們在每天醒來時,能迅速地定位自身和周遭的世界,適應正常的生活秩序。而在陸秀芬的記憶中,過往的碎片在消失,那些細節(jié)和片段離開了她,流向不知名的地方。她的記憶之河正在快速地干枯。
江莉莉默默地聽。老江說,他想陪她走下去,走到哪兒是哪兒。
江莉莉明白,雖然她與顧曉健、陸秀芬已經(jīng)沒有任何關系了,可老江是不可能丟下陸秀芬的。這個她能理解。老江不是一個冷酷無情的人,她也不是。
那天晚上,她夢見自己飛翔在灰白的原野之上,時而貼著寬闊平靜的河面,時而越過高大香樟的樹梢,輕盈而靈活?;仡^看到地上的人們在眺望她,她想再往上飛,飛入云層,飛出九霄,飛到人們望不到的地方,卻發(fā)現(xiàn)怎么努力都是徒勞,腳踝上拴著一根細如蛛絲的線,在緊緊地拉著她,線的源頭遙遠而不可知。忽然,她的身邊出現(xiàn)好幾個與她一樣飛翔的人,他們在風中搖晃,劃動雙臂,奮力保持平衡。暗灰的云層壓下來,將他們籠罩。江莉莉隱約看到,他們忽又變成了一個個湯圓,在這鍋上不著天下不著地的沸水中浮浮沉沉,無所依傍……
小城的人們大多遵從傳統(tǒng)習俗,在年底前要剪去陳年舊發(fā),以新的面貌迎接新年。于是,這幾天大家扎堆去理發(fā)店。理發(fā)師傅忙得腳不沾地。江莉莉也不例外,有時忙得吃午飯的工夫都省了。
馮主任也來剪頭發(fā),說起為李穎征婚的事,總是找不到合適的對象。馮主任打起了退堂鼓,嘆口氣說:“順其自然吧,姻緣、姻緣,也是要講緣分的嘛?!?/p>
而江莉莉想的是:或許缺憾就是生活的常態(tài),對李穎來說,留個希望總比一眼望穿好過吧。
直到臘月二十八,過了高峰期,客人才稀少了。江莉莉抽空去超市買了一包糯米粉和豆沙餡料。年三十晚前,她要去給母親上墳,得做一碗湯圓供上。老江那邊估計指望不上了,還是自己做吧。
回來的時候,空中飄起了雪。起初很細微,偶爾有一兩點白色的飛屑在深色樹叢的映襯下輕盈閃過。臨近傍晚時,忽而大起來,漫天漫地紛紛揚揚,如早年打麥場上飛舞的秸稈碎屑,簡直要迷壞路人的眼。街上行人少,雪積起來就快。路燈亮起時,理發(fā)店門外和街心花園的地坪上已鋪了薄薄的一層。
江莉莉拿毛巾去擦玻璃移門。室內(nèi)外溫差大,玻璃上起了霧,里外看去都是一團模糊。毛巾抹過之后,頃刻間通透了許多。街心花園中那棵蠟梅樹又一次映入江莉莉的眼簾。雪從暗藍天空的深處落下,源源不斷地覆蓋蠟梅的枝干,包裹它的花朵。路燈的光芒放大了積雪的亮度,使得只有白色筋骨的蠟梅樹在依舊茂密的香樟和冬青中間突兀出來。
“汪汪汪”,卡卡突然在里間激動地叫起來。幾乎同時,理發(fā)店門前出現(xiàn)一高一矮兩個暗紅色的人影。江莉莉拉開門,見是李穎和一個小女孩。兩人都穿著紅色的羽絨服。李穎拖著一只旅行箱,江莉莉接過箱子,讓她們進來。女孩看都不看江莉莉,自顧自地向里間沖去。江莉莉猜想,她一定是李穎的女兒。
卡卡撲進小女孩懷里,不停地搖尾巴,舔她的脖子。
“我們從車站直接過來的,丹丹太想卡卡了。”李穎解釋說。她往里跨了一步,“呀!花都要枯了?!?/p>
江莉莉才注意到電視柜上那瓶花,不知道什么時候已萎了下來,兩枝百合的花瓣凋零了大半。
這花是李穎送來的,連同那只高高的六角形的玻璃花瓶。自從她倆交往以后,李穎定期捧花過來。當那些五彩繽紛熱情奔放的花插入花瓶,被擺放在電視柜上后,理發(fā)店看上去年輕了許多。沒客人的時候,李穎還會教她插花,什么參差、層次、呼應、疏密。江莉莉感謝李穎,但這些插花的講究,她總學不會。其實,她在內(nèi)心里有些排斥這些復雜且華而不實的東西。
“不好看,不好看,得重新整理,換上幾枝?!崩罘f一邊整理花枝一邊自言自語。
江莉莉沒料到今天李穎會來,晚飯也沒有準備??吹阶郎系呐疵追郏辛酥饕??!跋劝鼫珗A,今天我們吃湯圓,吃飽了再整理。”她問李穎,“丹丹喜歡湯圓嗎?”
“喜歡的,正好我們提前過個團圓年?!崩罘f看起來很高興。
江莉莉因陋就簡,找來電飯鍋的內(nèi)膽裝糯米粉。憑著記憶中老江做湯圓的樣子,先燒一鍋開水,將開水倒進糯米粉中揉面團。反復地加水加粉多次,面團的干濕度才算滿意。桌面上鋪好保鮮膜,兩個人便坐下來做湯圓。
湯圓做起來其實并不復雜。摘一小塊面團,捏成乒乓球大小的“碗”,“碗”中填進一調(diào)羹餡料,然后將口封起來,搓圓就行了。江莉莉突然覺得老江的手藝也沒那么高深,甚至都算不上什么手藝。但不知怎么的,她對老江的感覺和以前不同。她想,當初吸引母親的或許并不僅僅是幾個湯圓。
李穎還在想著整理花瓶的事,說百合要扔掉,明天她拿兩枝新的來。江莉莉指了指街心花園中那棵蓋著白雪的蠟梅,說:“蠟梅可以嗎?”
李穎循著江莉莉手指的方向望過去,歪著頭想了想說:“也可以。”
江莉莉煮湯圓的時候,李穎帶女兒去街心花園剪蠟梅。卡卡也跟著出去,在雪地里奔跑撒歡。很快,蠟梅剪了回來,兩枝。枝條上、花朵上裹著一層晶瑩的雪。
蠟梅插入花瓶的效果并不好,雪在慢慢融化,枝條和花瓣濕漉漉軟塌塌。加上花都是小朵的,夾在康乃馨和玫瑰中間,顯得很不合群。李穎不滿意,要把蠟梅枝扔掉。江莉莉說:“放那兒吧,辛苦剪回來的,扔了可惜?!?/p>
李穎搖搖頭,放回花瓶。
吃完了熱氣騰騰甜而又糯的湯圓,李穎帶著女兒和小狗離開了。江莉莉洗了碗筷,將店里簡單打掃了一下,也準備回去。
就在她鎖上玻璃移門的那一刻,一朵碩大的煙花在小區(qū)上空炸響,照亮了整個街心花園,也將她的理發(fā)店里里外外照個透亮。店內(nèi)陳舊的家具、斑駁發(fā)黃的墻面、灰暗的水泥地面,這些伴隨多年的器物陳設在她面前閃現(xiàn),又隨著煙花熄滅隱入黑暗。
不過有一縷光竟然留了下來。江莉莉驚喜地發(fā)現(xiàn),電視柜上花瓶中的兩枝蠟梅依然亮著,散發(fā)出油亮溫柔的光。枝頭的小花朵不知什么時候已經(jīng)展開了,在黑夜中精神地綻放著,這一縷微光正是來自它們,像小夜燈守護著一小片簡陋的空間。江莉莉看呆了,好一會兒才回過神來。她后退兩步,站在雪地中,打量門店的周邊。十多年了,她對這間賴以生存的小屋是有感情的,可平日里只顧著生意,從沒有認真對待過它。
她想,過了年得重新裝修一下,做一個像樣點的招牌,裝一盞鮮亮的旋轉(zhuǎn)燈。有時間的話,她還想學幾樣新潮的發(fā)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