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列清單作為記錄、梳理零碎事物的途徑，在文學作品中常被視為現(xiàn)代性主題的表達，并以其統(tǒng)一性和能指性特征賦予文本詩性特質(zhì)。埃爾諾在《悠悠歲月》中大量運用羅列清單的敘事策略，強化文本碎片化和拼貼藝術效果的同時，以其總體性和同質(zhì)性串聯(lián)起一條獨立的敘事線索，與以時間為線索的主干敘事并置，描繪出時代浪潮中個人的生存軌跡。小說通過諸多清單串聯(lián)起斷裂的記憶圖像，搭建起個人記憶的存在之域，并借助清單敘事的兩次缺席，映射個體與社會之間的復雜關系，勾勒出個人走向集體的動態(tài)融合過程，而清單作為主體意識的產(chǎn)物，不僅刻下時間的深度，亦邀請讀者調(diào)動主體想象力，共同參與到文本意義的建構(gòu)之中。

[關鍵詞] 《悠悠歲月》? 埃爾諾? 清單敘事? 記憶

[中圖分類號] I1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3-0032-04

當代法國文壇著名小說家安妮·埃爾諾（Annie Ernaux，1940—），于2022年斬獲諾貝爾文學獎，是第一位榮膺該獎項的法國女作家。在代表作《悠悠歲月》中，埃爾諾摒棄了慣常使用的第一人稱，創(chuàng)新性地采用“無人稱形式”，撰寫具有“社會性維度的自傳”，用個人的瑣碎來折射群體生活，真實地描繪法國社會的時代變遷。受20世紀60年代法國重要作家喬治·佩雷克（Georges Perec）的文體實踐影響，埃爾諾在文中大量使用清單（list）列舉的形式，留心碎片化的日常生活，試圖用清單來替換部分描寫。

清單不僅是意義的儲存者，同時也是“意義的生產(chǎn)者”[1]。《悠悠歲月》中，清單的具體表征為單獨成段、段首單詞首字母小寫和句尾標點符號的缺失，25則清單涉及過去大大小小的事件、場景、人物、習俗匯編、規(guī)章約定、俗語、歌詞、詩句、電影、廣告……散落在諸多特定時間段內(nèi)的清單，既分隔又連接，在杜絕傳達明確意義的同時，卻又共同記錄了“她”和“我們”對往日的印象與記憶，刻下“時間的深度”[2]，帶領讀者感受時代的脈搏。列舉清單作為一項極具實驗色彩的敘事策略，在小說的表意層和結(jié)構(gòu)層均扮演著重要角色，使敘事線條具備岔開的無限潛力。本文將試圖結(jié)合清單列舉的相關特性分析《悠悠歲月》的敘事特征，考察作者如何借助清單式寫作呈現(xiàn)個人走向集體的動態(tài)融合，對抗遺忘，恢復歷史的真實意義。

一、斷裂的記憶圖像——個人記憶的存在之域

眾多零散的清單使敘事線條不斷岔開，脫離線性結(jié)構(gòu)和語義秩序的同時，亦連綴成獨立整體，搭建起存儲個體“記憶圖像”的敘事空間。敘事理論家翁伯托·艾柯（Umberto Ec）在《無限的清單》一書中強調(diào)了清單的整體性和同質(zhì)性特征，“清單為一組本來漫無秩序的事物賦予秩序（以及暗示其中有個形式）”[3]， 呈現(xiàn)一系列屬于同一脈絡或從同一觀點所見的事物，即使這些事物本身之間并不相似，也可以在同一條目的組織下構(gòu)成同質(zhì)的整體。換言之，盡管清單內(nèi)部呈現(xiàn)出碎片化的拼貼特征，但仍會服從于某一標準而具備統(tǒng)一性。

《悠悠歲月》中，照片和膠卷鏡頭在記錄外在身形和社會身份演進的同時，也形成了定期間隔，留下“空白”，構(gòu)成記憶的中斷，而清單則呈現(xiàn)出人物對這些“空白”的主體性填充。清單作為由無數(shù)異質(zhì)的片段構(gòu)成的“記憶圖像”，亦如鏡子般折射出不斷變化的主人公。清單散落在不同時間段的縫隙中，如嬰兒時期，其內(nèi)容包括習俗匯編、二戰(zhàn)、俗語等，記錄被大人所定義的過去；少女時期列舉了學生時代的印象；成年則羅列了社會事件、家庭生活、物品清單等，借助清單敘事的整體性和獨特性，建構(gòu)并記錄過往人生不同側(cè)面的記憶。

作為延續(xù)記憶的物質(zhì)媒介之一，文字被視為“永生的媒介和記憶的支撐”，將記憶加固的同時，還暗含著“永久可讀性和可支配性”。然而，連貫的文字作為記憶的載體并非完美無瑕，時常會由于自身的持續(xù)在場性引人誤入歧途，與不連貫的回憶結(jié)構(gòu)背道而馳?！盎貞浀南葲Q條件既不是持續(xù)在場也不是持續(xù)缺席，而是多次在場和多次缺席的一種變換關系”[4]，由不連貫文字組成的清單，恰恰展現(xiàn)了回憶的結(jié)構(gòu)中這種獨特的在場和缺席的變換關系。小說中，由文字編織排列的清單猶如考古學碎片一般，凝聚了某一時代文明的總體性特征。而書寫清單這一動作背后，便折射出敘述者篆刻記憶使之永存、反抗遺忘的根本意圖。

小說伊始，敘述者直言“所有的印象都會消失”[2]，隨著時間的沖刷，被列舉的這些記憶中的場景、時間、詞匯終將會趨向沉默，不留痕跡。而小說結(jié)尾的清單與其形成呼應，“她”試圖通過列舉事物捕捉當下的每一個印象，以此“挽回我們將永遠不存在的時代里的某些東西”[2]，將清單作為記憶的載體，展現(xiàn)特定時代的真實印記。埃爾諾注重對特定感受、想法和客觀畫面的描繪，如：

也許不再有別的印象了，只有這些還不會從記憶中消失：

來到一片廢墟的城市和逃跑的發(fā)情母狗

復活節(jié)開學的第一天，她什么人都不認識

母親全家去費康旅游，乘坐有木凳的火車，帶著戴黑色草帽的祖母和在卵石灘上脫去衣服的表兄弟們，他們光溜溜的屁股

不會笨得和布爾維爾在一起

一些秘密的游戲，用帶齒的窗簾環(huán)夾住自己的耳垂[2]

除卻短句形式，亦以段落的形式講述了一些事件、場景等，并未局限于詞語的堆積。這些極具私人色彩的敘事聲音以清單的形式插入敘事之中，帶給讀者以陌生化體驗，同時，碎片化的信息和斷續(xù)出現(xiàn)的清單造成文本敘事鏈條的斷裂，倒逼讀者通過收集這些散布在小說各處的信息碎片，對主人公的個人記憶進行想象性感知，并借助這種“拼圖式閱讀”將小說中斷裂的記憶圖像連綴起來，從而實現(xiàn)整個清單敘事鏈條的彌合。

二、兩次“缺失”——個人走向集體的動態(tài)融合

清單作為文本的嫁接物，以其獨特的形式和對事物的客觀化描述，與小說中充斥的主觀回憶的話語層次區(qū)別開來，構(gòu)成了敘事線條的平行支線。盡管小說中的清單支離破碎地散落在各個時期，但重復出現(xiàn)的嵌入式結(jié)構(gòu)卻猶如一塊塊載有特殊信息的拼圖，指引著讀者在閱讀過程中不斷做出意義的選擇與縫合，探索個體走向集體的動態(tài)融合過程。同時，清單敘事與無人稱自傳的寫作方式相結(jié)合，共同編織個人自傳背后的社會性維度。

以小說中照片所提供的時間為標識，對全文25個清單的內(nèi)容進行仔細分梳，可大致分為如（表1）的7個部分：一是戰(zhàn)后至今對時代的印象；二是嬰幼兒時期，個人記憶被集體記憶所占據(jù)、言說的過去；三是青少年時期的個人記憶；四是青年時期，無清單敘事；五是中年時期，個人記憶中包含著對社會事件的關注；六是中老年時期，無清單敘事；七是老年時期的個人記憶以及對時代的印象。全文以標記線性時間的照片為參照物，列舉了主人公“她”從出生至65歲的歷程中所留下的深刻印象或記憶，在由清單建構(gòu)而成的敘事中描繪了個人記憶的演變脈絡。

值得注意的是1958—1967年和1986—1999年間，即青年和中老年時期的回憶敘述中清單敘事兩次“缺失”。作為個人記憶的記錄儀，貫穿全文的清單書寫見證著主人公從嬰幼兒時的不在場、青少年時期的關注自我，再到中年和老年時期對社會集體的關注，但這種轉(zhuǎn)換并非一帆風順。兩次“缺失”作為清單敘事空間的裂縫，恰恰以不動聲色的方式折射出個人與社會集體的復雜關系，即個體逐漸融入集體的動態(tài)進程。

第一次“缺失”出現(xiàn)在青年時期，主人公初入社會，卻發(fā)覺“自己是世界的局外人”[2]，對任何重大事件都無動于衷，且個人處于混沌之中，被各種外界因素如愛情、家庭、工作所影響。而后的中年時期，出現(xiàn)了記錄新聞事件、巴黎地區(qū)的社會清單，她開始在夫婦和家庭之外進行思考，試圖寫作一部“完整的小說”，漸漸關注自我與社會、世界的關系。倘若說第一次清單的消失是因為她內(nèi)在自我的迷失，第二次的缺席則是受外在世界的擠壓，物質(zhì)時代、信息時代媒體的入侵，使她再一次失去了自己的聲音和記憶，“感到自己被驅(qū)逐出了一個由動作、欲望和疲憊構(gòu)成的世界，被剝奪了未來”[2]。同樣，她在之后的花甲之年亦做出了主體性的反抗，結(jié)尾處再次出現(xiàn)的清單，個人的寫作、自傳不再是敘述一種生活、解釋自我或一種斗爭工具，而是為了她和同代人重建一個共同的時代。在清單敘事的見證與缺席之間，浮動的是自我對個人和集體關系的感性認知和抉擇，揭示個體從不在場、追尋自我、迷失自我，再到堅定地融入集體的動態(tài)過程。

勒熱納在《自傳契約》中將敘述者和主人公的同一、敘事的后視性視角、敘事語言等視作自傳的基本特征[5]。就文本而言，盡管敘述者聲稱這是一部無人稱自傳，但小說并未設下嚴格的“自傳契約”。“無人稱”的出現(xiàn)，即個體“我”被泛指的代詞“我們”（on或nous）和“她”所取代，作者、敘述者和人物之間的名字并未達成統(tǒng)一，從而實現(xiàn)對傳統(tǒng)自傳的跨越。學者艾莉森（Alison James）將這種獨特的寫作方式視作一種“解釋操作”（interpretative operation），將一個具體的場景和個人感受轉(zhuǎn)化為一個普遍的場景和更廣泛的社會癥狀，同時仍然保持著單一和集體之間的張力[6]?！白詡鳌背霈F(xiàn)了主體性缺失，但同樣也意味著主體性的開放，任何個人、集體皆可成為這部自傳的主人公。哈布瓦赫在《論集體記憶》中曾指出，“群體的記憶是通過個體記憶來實現(xiàn)的，并且在個體記憶之中體現(xiàn)自身。”[7]埃爾諾正是借助清單和無人稱自傳的指涉功能，擺脫小我的限制，從中探索集體和時代的大我，正如諾貝爾頒獎詞所言，揭示了“個人記憶的根源、隔閡和集體限制”。

三、時間的深度——清單敘事的詩性特質(zhì)

艾柯根據(jù)清單的目的，將清單分為實用清單（practical list）和詩性清單（poetic list），前者指具有實用性、有限的、不可更改的清單，后者則以藝術性為主要目的，二者之間的界限并非涇渭分明，清單作為“意義的創(chuàng)造者”，亦能賦予實用清單以詩性特征。以小說首尾呼應的兩個清單為例，二者均羅列了戰(zhàn)后至今的一些印象、場景、事件，甚至一副面孔、一首歌、一部電影、一句歌詞乃至一縷陽光等，正如《追憶似水年華》中的馬德萊娜小點心、鈴聲、一縷茶香，這些承載著觸覺、嗅覺、視覺、聽覺等多元感官的日常生活細節(jié)，共同保存著過去瞬間的姿勢與場景，作為觸發(fā)物喚醒人物的無意識記憶，展現(xiàn)了個體對過往生活的片段印象與記憶。

照片串聯(lián)起時間的長度，而無數(shù)個清單則刻下了時間的深度。照片作為重要的記憶媒介，被阿斯曼（Assmann）視為“一個已經(jīng)不存在了的過去的最可靠的記憶”，“一個過去的瞬間繼續(xù)存在的印象”[4]，以觸發(fā)物的角色喚醒觀者對過往的回憶。然而，在《悠悠歲月》中，照片被視為標記時間的客觀存在物，將人生劃分為不同的時間段，是主人公過去各種社會身份和體形變化的旁觀者。在敘述者看來，快節(jié)奏時代中照片、錄像、錄音等現(xiàn)代化技術，為人們保存著瞬間的姿態(tài)，然而過多的痕跡反而消除了人對時間流逝的感覺，“有了數(shù)碼技術，我們徹底耗盡現(xiàn)實”，“回憶和遺忘的過程被媒體取代了”[2]。也正是因此，盡管照片檔案等資料繁多，記憶仿佛變得無窮無盡，但是“時間的深度——紙張的氣味和發(fā)黃、書頁翻動的沙沙聲、一只陌生的手在一個段落下面畫的著重線所給人的感覺——消失了。我們處于一種無限的現(xiàn)在之中”[2]。相比之下，清單作為主體意識的產(chǎn)物，不僅呈現(xiàn)了生活的碎片，還化身為真實立體的回憶場所，在記憶深處刻下時間的深度，延伸至冰冷的科技無法觸及的內(nèi)心深處。

盡管有學者認為清單以其碎片化形式隱喻現(xiàn)代生活的瑣屑與無意義，但是，倘若將全書的清單敘事作為一個整體加以看待，并爬梳剔抉，可以發(fā)現(xiàn)《悠悠歲月》中的清單更多的是整體性、同質(zhì)性特征，在展現(xiàn)個人記憶的同時，亦作為記憶的觸發(fā)物引起讀者對當下日常生活細節(jié)的感知，召喚讀者觀照自身的悠悠歲月，從中探尋生活的真實意義所在。羅蘭·巴特（Roland Barthes）曾發(fā)現(xiàn)，在一些傳記之類的作品中，作家欣賞某一時代、某一人物之“日常生活”的再現(xiàn)，對細枝末節(jié)，如時間表、習性、飲食、住所、衣衫之類有好奇心，在他看來，這是“真實體”（就是那“一度存在過的”物體）的幻覺之味，是幻想本身，“它呼出‘細節(jié)，喚來微末幽隱的景象，我于彼處可順當?shù)厝敫邸盵8]。正是這些作為個體性標記的細枝末節(jié)，彰顯了個體之間的差異性所在。盡管清單的內(nèi)容或過度或混亂，但從能指的角度來看，清單則以其開放性、無限性、詩性特征，喚起讀者對自身生活、時代記憶的追尋，供讀者結(jié)合自身去想象其余，以其能指創(chuàng)造衍生出無限意義。

埃爾諾曾在信中強調(diào)其作品的社會屬性，“我無意寫自己的生活，而是從自己體驗過的感覺和東西出發(fā)，希望能揭示一些真實存在的、反映人類境遇的現(xiàn)實”[9]，為了真實且直接地呈現(xiàn)這種現(xiàn)實，埃爾諾在創(chuàng)作技巧方面借鑒了新小說的藝術實驗技巧。除卻零散的清單、無人稱自傳，小說中還出現(xiàn)了對話體，詞典詞條、括號等文體的拼貼，情節(jié)的消解等，內(nèi)容則涉及國家、社會、個人隱私事件，無所不及，力求呈現(xiàn)世界之本然樣態(tài)。盡管清單敘事與無人稱自傳體等文體技巧的創(chuàng)新可能使文本結(jié)構(gòu)艱澀繁雜，破壞敘事的完整性和封閉性，但與此同時，也促使了文本向讀者開放，諸多的空白與縫隙召喚著讀者積極介入其中，譜寫個人甚至集體的悠悠歲月。

參考文獻

[1]? Belknap E R.The List：The Uses and Pleasures of Cataloguing[M].New Haven and London：Yale University Press，1996.

[2]? ?埃爾諾.悠悠歲月[M].吳岳添，譯.北京：人民文學出版社，2021.

[3]? ?艾柯.無限的清單[M].彭淮棟，譯.北京：中央編譯出版社，2013.

[4]? ?阿斯曼.回憶空間文化記憶的形式和變遷[M].潘璐，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6.

[5]? ?勒熱納.自傳契約[M].楊國政，譯.北京：北京大學出版社，2013.

[6]? ?Alison J.The Fictional in Autofction[M]//Effe A，Lawlor H.The Autofictional：Approaches，Affordances，F(xiàn)orms.London：Palgrave MacMillan， 2022.

[7]? ? ?哈布瓦赫.論集體記憶[M].畢然，郭金華，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8]? ? 巴特.文之悅[M].屠友祥，譯.上海：上海人民出版社，2002.

[9]? ?彭瑩瑩.“我”是誰？——安妮·埃爾諾社會自傳中的無人稱敘事[J].法國研究，2015（2）.

（特約編輯 張? 帆）

作者簡介：金子，河北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研究方向為英美文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