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 要] 張愛玲小說中的色彩繁復且具有深意。色彩在張愛玲的筆下不僅是自身物理性的表達,也是文本內(nèi)人物、情節(jié)、思想等意蘊的表征,其作為符號而存在,具有相對獨立的表意空間?!缎慕?jīng)》中,張愛玲潛心設(shè)置色彩于人物服飾與環(huán)境客體中,色彩對塑造人物形象與挖掘人物潛意識起著重要作用。環(huán)境色彩的描述,建構(gòu)起色彩想象區(qū)域,一種有意“混淆”的視角令色彩符號的表意趨向復雜。通過對小說文本的細讀以及對色彩符號的考察,本文對色彩符號的載體與媒介分別進行討論,論述色彩符號表意過程中的“伴隨文本”現(xiàn)象,繼而從服飾與環(huán)境兩方面對文本中的關(guān)鍵色彩符號進行解析,透視文本內(nèi)人物的人生體驗與心理活動,探究故事的進展與情節(jié)的張力。
[關(guān)鍵詞] 張愛玲? 《心經(jīng)》? 色彩? 符號? 小寒
[中圖分類號] I06? ? ? ? ?[文獻標識碼] A? ? ? ? ?[文章編號] 2097-2881(2023)12-0086-07
一、引言
《心經(jīng)》創(chuàng)作于1943年的夏天,同年刊發(fā)于《萬象》。傅雷對《金鎖記》大加贊賞,但對《心經(jīng)》卻“置之不論”。雖然《心經(jīng)》因其題材之奇、立意之深以及措辭之拗口一開始并未獲得巨大的反響,但從中大可窺見張愛玲之苦心孤詣,特別是其對色彩的運用,可謂含義頗深。傅雷肯定張愛玲寫作的“結(jié)構(gòu),節(jié)奏,色彩,在這件作品里不用說有了最幸運的成就”[1]。雖是針對《金鎖記》而評,卻依然可憑此看出傅雷對張愛玲作品中色彩運用的贊賞和認可。
對張愛玲作品中色彩運用的研究主要集中于兩個方面:一是色彩意象,如劉柯就張愛玲作品中主要敘述的赤、橙、黃、綠、青、藍、紫七種單一設(shè)色意象分別對應(yīng)文本做詳細的解讀,并對色彩與心理的關(guān)聯(lián)做深入的分析,指出張愛玲的色彩使用是一種習慣,一種無意識的真情,可在審美抒情中獲得透徹的人生理解[2]。楊韻分析《心經(jīng)》把女性放置在多元色彩意象空間中而產(chǎn)生的女性的主體表達,且對文本空間中的雙重禪心結(jié)構(gòu)進行討論,提出張愛玲在此小說中表達了對女性獨立人格發(fā)展的哲思[3]。二是色彩語言,如楊燦有選擇性地對張愛玲作品中的白色、黑色和灰色進行分析,稱其為“殘缺的色彩”,這些色彩語言“深入骨髓,鞭及人心”,仿佛透過它們就可看到張愛玲繁花似錦的小說世界背后荒涼枯朽的靈魂[4]。吳進認為張愛玲小說中的色彩語言既是作者反映其人生和社會感悟的物質(zhì)載體,也是其創(chuàng)造性語言的一個橫切面。他指出張愛玲的色彩語言體現(xiàn)其主體性,其色彩具有變異性[5]。賀玉慶從符號學角度對張愛玲的作品進行研究[6],其研究對象是服飾符號。盤珊君從張愛玲整部作品中的色彩符號:紅、綠、藍三色進行討論[7]。學者對張愛玲作品色彩的研究要么從語言角度,要么將色彩作為意象,分析單個色彩及色彩群的象征含義,鮮少直接將張愛玲的色彩作為符號,從符號學意義上對文本進行解讀。
因此,本文將在眾多已有的研究基礎(chǔ)上從符號表意的角度著眼張愛玲《心經(jīng)》中的色彩符號,從載體和媒介兩方面分析色彩,并對作家這個“伴隨文本”進行論述,將視角集中于服飾和環(huán)境兩個維度,對關(guān)鍵色彩符號的意義進行解析。
二、色彩符號的載體與媒介分析
趙毅衡是這樣定義符號的:“符號是被認為攜帶意義的感知”[8]。符號過程以意義的“闕如”伊始,以接收者對感知做出意義解釋而結(jié)束。色彩能作為符號而存在,離不開兩個要素的支撐——感知與意義。色彩具備被感知的本質(zhì),也具備被意義化即符號化的潛力。色彩作為“無發(fā)送符號”被人強加以意義,作為“人造符號”在解釋過程中可以成為“藝術(shù)意義符號”,不論是前者被解釋者自行解釋的意義,還是后者一開始就被附加上意圖的意義,二者都是色彩意義,所以色彩的符號定位是成立的。但是色彩符號的存在需借助載體才能被感知,載體承載感知,媒介傳送這個感知?!缎慕?jīng)》的寫作與讀者的接收存在時空距離,這就意味著作家需要利用媒介把感知傳送給接收者。
色彩具有三屬性:“亮度”(色彩明暗變化)、“飽和度”(色彩鮮艷程度)、“色調(diào)”(顏色差異)。色彩可被區(qū)分為“有彩色”與“無彩色”[9]。張愛玲的色彩使用綜合了色彩三屬性。在《流言》集的《自己的文章》中,張愛玲自白不喜壯烈而喜悲壯,尤愛蒼涼。蒼涼有深長的意味,就像“蔥綠配桃紅”,是“參差對照”。強烈對照的“對比色”雖能表達強烈之感,卻不能表現(xiàn)她筆下復雜的人世,唯“參差對照”能與事實構(gòu)成和諧狀態(tài)。張愛玲自由調(diào)配色彩,使小說的“每一筆”都像是要畫出靈魂來。本文對色彩符號的分析主要以色調(diào)作為出發(fā)點。色彩符號的載體及其媒介需對應(yīng)到文本做出相應(yīng)的分析,此處的文本,特指“文字文本”。
1.色彩符號載體分析
在《心經(jīng)》中,色彩符號及其載體(物質(zhì)載體)主要有以下幾類,下面以表格的形式進行直觀呈現(xiàn)(表1)。
由(表1)可知,首先,色彩符號的使用對應(yīng)作者“參差對照”的原則,較少直接以單色對比呈現(xiàn);其次,色彩符號的載體有三類:服飾、人物身體和環(huán)境。
由于符號表意的接收出現(xiàn)了時空距離,便需要媒介?!缎慕?jīng)》作為“文字文本”,其媒介是語言文字,但色彩最終通過視覺渠道被接收者接收。筆者將對色彩符號的媒介進行語義分析,從語言文字角度加深對本文色彩符號的認識。
2.色彩符號媒介分析
在現(xiàn)代漢語中,色彩詞的構(gòu)詞方式主要有三類:第一類為單純色彩詞,由單一語素構(gòu)成,表示單純顏色。文中屬于此類的有白、黑、金、粉、朱、黛、灰。
第二類為復合式色彩詞,由兩個或兩個以上的語素構(gòu)成,表示復雜顏色。根據(jù)各語素之間的意義關(guān)系,又可細分為組合式、形容式、指稱式和借物式四種。首先是組合式色彩詞:由修飾色彩語素和色彩語素構(gòu)成,文中屬于此子類的有茶青、藍綠、青黯、青白;其次是形容式色彩詞:由修飾詞和單音節(jié)色彩詞構(gòu)成,文中屬于此子類的有潔白、暗金、油綠、淡白、糙黃;再次是指稱式色彩詞:由表示顏色的事物名詞來限制或修飾的色彩詞構(gòu)成,文中屬于此子類的有朱漆紅、孔雀藍、櫻桃紅、石榴紅、蘋果綠、象牙黃、橘黃色、檸檬黃、珠灰;最后是借物式色彩詞:由某事物的名稱加上“色”字構(gòu)成,文中屬于此子類的有玉色、紫棠色、粉荷色。
第三類為附加式色彩詞,由單音節(jié)色彩詞和重疊后綴或其他詞綴構(gòu)成。文中屬于此類的有黑漆漆、青浩浩。
色彩符號的載體與媒介已分別進行論述,至于色彩使用心理的淵源,這屬于“伴隨文本”的內(nèi)容,接下來將進行論述。
三、色彩符號表意過程中的“伴隨文本”
符號表意過程具有三個環(huán)節(jié):
發(fā)送者(意圖意義)→ 符號信息(文本意義)? ? → 接收者(解釋意義)[8]
在本文中可如此表示:
張愛玲(意圖意義)→《心經(jīng)》(文本意義)? ? ?→ 筆者(解釋意義)
當小說文本的發(fā)送者張愛玲完成《心經(jīng)》的發(fā)送任務(wù),接收者對小說文本這一“符號信息”進行接收時,還一并接收了伴隨著文本的“附加因素”,趙毅衡稱之為“伴隨文本”。符號文本攜帶著大量來自社會的“約定”和“聯(lián)系”,“所有的符號文本,都是文本與伴隨文本的結(jié)合體”。“伴隨文本”與文本一起作用于接收者的接收活動,是不容忽視的存在。作者因素由于顯露在文本表現(xiàn)層上,故而作為“顯性伴隨文本”參與符號文本的陳述。[8]對作者這一“伴隨文本”進行深入分析有助于色彩符號的解釋。
1.受家庭環(huán)境潛移默化的作者
“文化傳播的基本渠道是家庭,因為沒有任何人能完全逃出其從兒時環(huán)境中所獲得的那種文化,或完全超越這一文化層次?!盵10]張愛玲色彩使用心理的養(yǎng)成與其家庭有密切的關(guān)系。張愛玲雖成長于家道中落期,然而影響其思想心理的精神底蘊猶在。其父張志沂文采好,曾教導張愛玲多讀詩書。張愛玲汲取中國古典文學作品如《紅樓夢》等的營養(yǎng),具有深厚的古典文學功底,且文思敏捷,少時便作小說《快樂村》以及章回體長篇小說《摩登紅樓夢》。飽讀古典詩書奠定了她的文學素養(yǎng),也為色彩符號使用的練達打下堅實的構(gòu)文功底。其母黃逸梵(原名黃素瓊)有留學經(jīng)歷,是一位新式女性,教授她繪畫技巧。夏志清先生對張愛玲的繪畫能力曾作此評價:“她假如好好地受過一些圖畫訓練,可能成為一個畫家。”[11]可見其繪畫能力不一般。張愛玲在《談畫》中闡述過自己對西方油畫的認識,她不選擇塞尚,而是認為塞尚之后的高更、凡·高、馬蒂斯、畢加索的那種“偏執(zhí)”“鮮明”“引人入勝”的繪畫更得她心[12]。她在小說中對色彩的使用回應(yīng)了此觀念:鮮艷明媚,意涵豐富,似乎要濺出來,讓接收者從視覺、觸覺實實在在地感受色彩的魅力。除了受父母的影響,家的環(huán)境本身也在她的認知上占據(jù)重要地位?!斑z老遺少”的家庭里,家宅裝潢繁復,各色服飾眾多,衣服堆里的張愛玲對服飾的精巧及風格的認識都很到位。
2.有一顆明慧而憂傷的色彩之心的作者
張愛玲對色彩極為敏感,年紀尚小的她在不和諧的家庭環(huán)境中生存,孤獨地品嘗生活的苦楚,習慣以冷峻的方式來觀照目光所及的一切。她“愛用色彩濃厚,音韻鏗鏘的字眼”[12]來描繪世界。顏色的美好似一塊糖,張愛玲常常感到內(nèi)心對于色彩的渴望,唯有色彩,才稱心意,才具備“真實”。色彩的視覺混合在人的眼睛里不自覺地、被動地形成,完成與自然的決裂,可以用一種不是直接來自現(xiàn)實的語言進行創(chuàng)造[13],也就形成一種變異的,能表達發(fā)送者意圖意義的符號,張愛玲筆下的色彩就是這樣一種主觀“變異”的符號。她的一顆明悉色彩之心,能隨心遣馳于筆下悲歡離合的小說世界中,主觀化的色彩符號使接收者產(chǎn)生固定理解外的奇特閱讀體驗。此外,色彩因她少時的經(jīng)歷,攜帶著蒼涼之感。張愛玲在父母離婚后受其父和繼母孫用蕃的逼壓,在歷時半年之久的監(jiān)禁苦難結(jié)束之后,她尋到生母,欲感受缺席的母愛,不過世事荒誕無稽,姑媽的“完美主義”與母親的冷漠,一應(yīng)“瑣屑的難堪”將她的溫熱擊垮。她最終成為一個外表冷漠之人,用一層厚厚的“冷冰冰”的外套把自己包裹起來,不再受傷害。因而她的色彩難免以悲涼示人。
張愛玲使用的色彩符號,一方面滿足了其對色彩追尋的渴望,構(gòu)筑一個絢爛的空間;另一方面,也使得其內(nèi)心的孤苦疼痛全部附著在色彩符號上,挖出一潭幽幽泛光的池水,任何人只要踏足這里,皆感寒氣襲人。
四、服飾色彩符號的意義解析
“伴隨文本”的加入可以讓接收者在一定程度上目明心清?;貧w小說文本,張愛玲在文中設(shè)置的色彩與人物形象關(guān)聯(lián)緊密?!吧手谛蜗笥腥绨樽嘀诟柙~:不但如此,有時色彩竟是歌詞而形象只是伴奏:色彩從附屬品一變而為主體?!盵14]色彩之于形象具有塑造意義,且作為符號不可能與其附著的服飾符號分離。服飾與人物形象相連,同理,色彩符號將與人物形象粘連到一起。在《心經(jīng)》中色彩是形象塑造乃至故事情節(jié)發(fā)展的推動者與意義的蘊含者。張愛玲在文中使用的色彩符號具有兩種特征:一是以色彩符號表現(xiàn)的事物具有其物理層面的合理性,同時又超越這種合理現(xiàn)實而構(gòu)成主觀意圖上的想象區(qū)域,這種特性多體現(xiàn)在環(huán)境描寫上;二是以色彩符號暗藏人物的內(nèi)心感受,以及人與人之間的關(guān)系,使色彩囊括復雜的情感,這種特性多體現(xiàn)在張愛玲的人物塑造上。此部分討論的服飾色彩符號符合第二種特征。筆者對服飾色彩符號進行論述,試從許小寒、段凌卿、許太太這三位人物所著服飾之色彩進行論述。
1.許小寒所著襯衫、袴子、袍子:孔雀藍、白、朱漆紅、青白
許小寒出場是在孔雀藍的夜里,身穿孔雀藍的服飾,“瑩澈”的天,干凈純粹,沒有“星”,沒有“月”。暗沉沉的濁色中,晃蕩著白的“長腿”,明暗對比強烈。此處,張愛玲的色彩使用勇敢而決絕,特別是孔雀藍的運用。聯(lián)想《傳奇》初版封面,藍色代表著寂靜、沉秘、空蕩、憂傷,也有死亡與破滅之意,孔雀藍指代許小寒人生的暗沉,命運的多舛;而白顯現(xiàn)出許小寒心境之單純。兩種對比較強的色彩隱喻許小寒矛盾的人生。
許小寒與其父的第二場對話打破顧慮。兩位主人公隔著一道玻璃門,似乎身處不同的世界,正如兩人交談的內(nèi)容所代表的宿命那般虛幻荒謬。
“隔著玻璃,峰儀的手按在小寒的胳膊上——象牙黃的圓圓的手臂,袍子是幻麗的花洋紗,朱漆似的紅底子,上面印著青頭白臉的孩子?!盵15]
張愛玲用大膽直白的色彩寫出兩人的情感糾葛,寬宥又不失慎重。許小寒迫切地向峰儀表露心思,“我不過要你知道我的心?!盵15]小寒自白女人對男人的愛帶有“崇拜性”,是其意識的外顯。艾里希·弗洛姆在《逃避自由》中闡述,當個體概念產(chǎn)生,獲得自由之時,卻感到歸屬的缺位,遂需向外界尋找“權(quán)威”,逃離孤獨,從而進行自我的確立與維護[16]。小寒的“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帶著深深的“權(quán)威”崇拜意味。朱漆紅底子的花洋紗袍子昭示小寒對峰儀陳舊、病態(tài)與瘋狂的情感訴求,欲壑難填且癲狂偏執(zhí)。小寒的個人魅力更凸顯了其情欲追求之旺盛、真摯、單純而幼稚。青白之色映入眼簾,灼燒峰儀,使他驚醒,抽身逃出煉獄?!扒囝^白臉的孩子”紋樣怪誕奇譎,這“孩子”即小寒本人,她在與凌卿交談的時候就說要守在家里做一輩子孩子。小寒愛峰儀,只有以小孩身份自居,這種愛才能“名正言順”,才具有合理性與長久性。小寒對峰儀的愛具有復雜的內(nèi)涵:一是戀父,此為畸形之愛;二是尋求普遍的父愛,此為潛意識渴求的愛,小寒清楚自己的愛是畸形的,但依然不顧一切。張愛玲將自己被父親囚禁時感受到的“黑影中的青白的粉墻”中那荒謬的“青白”用在小寒的身上,發(fā)送者的心理意圖投射到小寒這一客體上,張愛玲的無意識病態(tài)心理轉(zhuǎn)移到小寒身上,使得“厄勒克特拉情結(jié)”含有雙層意蘊(張愛玲戀父,其筆下的小寒亦如是)。故而,小寒的“愛”可疏解為:清醒中的不清醒,理智中的不理智。
2.段凌卿所著旗袍、耳環(huán):櫻桃紅
“一個頎長潔白,穿一件櫻桃紅鴨皮旗袍的是段凌卿?!?/p>
“段凌卿戴的櫻桃紅月牙式的耳環(huán)子?!盵15]
段凌卿的介紹被安排在鄺彩珠之后,三姐妹波蘭、芬蘭、米蘭之前,其他人皆不如凌卿那般窈窕美麗,放置在這樣的空間里的角色具備了突出的閃光點。櫻桃紅的旗袍襯得凌卿有著櫻桃的嬌滴滴、紅艷艷的可愛之態(tài),柔弱而惹人憐。櫻桃紅明艷、清麗脫俗。小說描寫凌卿之風姿綽約,也暗含私情的可能。當客體具備充分艷麗、和諧的色彩,人這一主體的注意力會被自覺吸引并主動生發(fā)心理體驗。凌卿所著櫻桃紅服飾構(gòu)成對峰儀導向式的吸引。櫻桃紅出自桃紅母色,紅色在《紅玫瑰與白玫瑰》中隱喻私情。本文中的櫻桃紅也具有這樣的隱喻特性。張愛玲覺得隱喻還不夠明顯,換了旗袍,又用“月牙式的耳環(huán)”襯托人物形象。凌卿與峰儀的私情在文本中的鋪墊有三次:首先是文章開頭小寒稱其父未見過凌卿,卻能背出她的電話號碼;其次是小寒和凌卿同照鏡子,峰儀看出二女相像,作者再添一筆:小寒仿佛是凌卿的影子,處處比她短,且“流動閃爍”;最后一點是峰儀慨嘆凌卿的可憐,并稱這種可憐近于可愛。這些都指向凌卿與峰儀的私情,這種釋義潛伏在櫻桃紅背后,作為符號的意義而存在。
3.許峰儀所著旗袍、錢袋:蘋果綠、玉色
鋼琴上暗金攢花照相架中的照片里的人物是許峰儀,以男扮女裝的形象出現(xiàn):“一個粉光脂艷的十五年前的時裝婦人,頭發(fā)剃成男式,圍著白絲巾,蘋果綠水鉆盤花短旗袍,手里攜著玉色軟緞錢袋?!盵15]以男扮女的身份轉(zhuǎn)換,暗喻峰儀與凌卿的交往。像蘋果綠與玉色這種色彩,是物質(zhì)顏色在人們頭腦中概念化了的“記憶色”,是“外界物體極富本身特征的色彩”,“記憶色”往往具有回憶的真實感[9]。照片中的峰儀身處回憶之中,是不在場的,寓示峰儀的現(xiàn)在乃至將來會發(fā)生改變。蘋果綠與玉色的色彩符號攜帶著中國傳統(tǒng)文化中謙謙君子之意,形容的正是峰儀。十五年前的他是一個溫潤瀟灑的男子,現(xiàn)在依然具有這般氣質(zhì),能夠吸引小寒的母親及她自己,更包括她的朋友凌卿。同時這種色彩符號的設(shè)置也反諷峰儀出軌的非君子病態(tài)行為。所以,這兩個色彩符號對峰儀形象的塑造及其情感轉(zhuǎn)變的書寫具有重要的意義。
4.許太太所著綢衫:桃灰
“許太太穿了一件桃灰細格子綢衫,很俊秀的一張臉,只是因為胖,有點走了樣?!盵15]
桃色本鮮艷,卻混入灰中。桃灰隱喻許太太夾縫生存的晦暗與隱忍心理。桃紅本紅,蘊含艷麗、芬芳、青春、富有生命力的意義,灰色的含蓄、平淡、寂寞淹沒了桃紅,這也是許太太的寫照:青春消逝,發(fā)胖走樣的身姿,在丈夫與女兒的排擠下生活,仿佛蒙上一層灰。小寒在外人面前很少提及自己的母親,以至于同學發(fā)出“她母親呢?還在世嗎?”[15]的疑問。小說雖在最后點明許太太知道小寒與峰儀的情感,但先前的敘述已表明她雖知曉此事,卻仍要假裝不知。綢衫的細格子紋路,可視為監(jiān)視之意。許太太把自己置身事外對其進行察看,一可避免自己與丈夫鬧得太僵以至于離婚;二可與小寒保持適當距離,擁有對其的權(quán)威管教權(quán)。文本結(jié)尾,大雨滂沱之際許太太仍著同樣的服飾,這次,許太太在小寒面前真正做回母親。小寒倚靠在其母的身上,她“憎嫌”自己的肌肉與母親緊緊挨著,卻很溫暖。許太太的制衡之策最終奏效。桃灰,代表許太太在家庭中的定位,也表達她的主觀意愿和隱忍中的堅韌意志。
五、環(huán)境色彩符號的意義剖析
環(huán)境色彩符號出現(xiàn)在小說敘述的關(guān)鍵時刻,環(huán)境色彩的表述建構(gòu)當場的想象區(qū)域,形成獨立空間,使人物形象更為飽滿,情節(jié)刻畫更趨成熟。許子東認為張愛玲的小說有一個重要的藝術(shù)技巧:“有意混淆敘述角度”,即在情緒描寫到最緊張的高潮時,總是省略主語,并“以主人公的眼光、心情去看一片奇特的風景”,這些環(huán)境描寫的出發(fā)者是誰,并不清晰,可能是主人公,也可能是小說敘述者,目的是“寫出人物自己都不知道的感覺,寫出人物的潛意識”[17]。環(huán)境中的色彩符號在建構(gòu)想象區(qū)域的同時,也對人物的潛意識書寫起到作用。筆者將在幾個不同的符號表意場合中論述《心經(jīng)》中關(guān)鍵的環(huán)境色彩符號。
1.天空和城市:藍綠色、黑漆漆——寂靜、消沉、荒誕
當小寒穿著孔雀藍的襯衫與白袴子消失在孔雀藍的夜里時,背后的天為藍綠色。藍顏色與孔雀藍相對應(yīng),代表小寒命運多舛。偏偏藍中帶了綠,綠的柔順、恬靜的心理聯(lián)想仿佛中和了藍的憂郁。小寒坐在欄桿上,一個人悠悠地襯在藍綠色的天里,氣氛寂靜,有些許清爽與優(yōu)美。緊接著,視角轉(zhuǎn)下,朝著上海,那是“黑漆漆、亮閃閃、煙烘烘、鬧嚷嚷的一片”[15]。天是沒有渣子的藍,十分純粹,可底下的上海卻充溢著喧囂、浮躁、沉悶,仿佛有人(小寒)想橫沖亂撞逃出,卻落得個鼻青臉腫,沒有任何收獲。于是,這種稍顯對比的色彩符號的采用,就可這樣解釋,小寒的命運此刻處于寂靜狀態(tài):與父母緊張關(guān)系得到片刻的緩和;意志的消沉:愛峰儀,卻愛而不得,還要顧及母親(潛意識里的);荒誕的現(xiàn)實:即使小寒已有二十歲,可仍以孩子自居,冒亂倫的忌諱卻毅然向前。此刻的她身心疲憊,更嘆命運的荒誕。
2.青藤花、客室和地席:淡白、檸檬黃、珠灰——妄想、破碎、對立
小寒與峰儀第二次對話的場景:小寒在陽臺邊,峰儀“斜簽”在沙發(fā)里。兩人就彼此的感情開誠布公,牽涉到許太太。陽臺上爬滿竹籬笆的青藤開著“淡白”小花,小花隱喻小寒,青藤隱喻峰儀。小花長在青藤上,解釋為峰儀離不開小寒,但這只是小寒的臆想。雖妄想留住峰儀,但淡白的小花象征的虛無使其注定只是妄想。
檸檬黃與珠灰在文本中出現(xiàn)兩次,一是客室主色調(diào):“客室里,因為是夏天,主要的色調(diào)是清冷的檸檬黃與珠灰。”二是地席的顏色:“在他們之間,隔著地板,隔著檸檬黃與珠灰方格子的地席,隔著(省略)凌亂的早上的報紙……她的粉碎了的家!”[15]
首先分析客室里的色彩。這里的檸檬黃與珠灰具有指示性,分別指向小寒與許太太,同時也指出二人競爭之下的高低狀態(tài)。黃色波長適中,為彩色中最明亮的色彩,灰色介于黑與白之間,為中等明度,明度對比上可見小寒為強,許太太為頹。黃帶點檸檬的酸楚,指出小寒雖在與許太太的相爭中占據(jù)上風,暫時獲得峰儀的愛,但依然酸溜溜的,惦記別人搶走她的所愛之人。這表明小寒在對峰儀的愛中處于弱勢,屬于被動者,所以和許太太之間的競爭更趨激烈?;疑c許太太所著桃灰的服飾對應(yīng),指出她依然處于敗勢,不得不隱忍,但這種頹然的灰中帶著珠寶的強勢,暗示許太太蟄伏,準備奪回主導權(quán)。
其次分析地席的色彩。地席隔著小寒和峰儀,二人展開在本文中的第三次對話。這里的檸檬黃、珠灰二色與第一次有同有異,同已論述,異在于對立的范圍擴大,不局限于小寒和其母,而擴展到峰儀。二色表現(xiàn)出小寒此刻面對父親,滿是紅愁綠慘、心如寒灰、一切皆已破碎的心理。對立隱含著重修于好的期盼,可現(xiàn)實正如滿地的碎玻璃,無法復歸完整,悲劇色彩更濃。色彩的意義還可做進一步的解讀。小寒在和峰儀對峙前,受其母掌摑,在和峰儀對峙后,小寒聲稱自己雖然不該愛峰儀,但自己是純潔的,此處的自語不可忽視,這與淡白小花相對照。小寒清醒地感知到自己的愛“不正確”,可自己是純潔的,這是自我的確立,也是潛意識中避免讓自己失去在對立中的優(yōu)勢地位。純潔的她被峰儀摔到地上,與青藤(父親)決裂。此刻的小寒進入了一片荒涼的新境界,在破碎的虛無中奔逃,撞得傷痕累累。
3.長街和住宅:青浩浩、白色、糙黃——煎熬、重塑、瑕疵
龔海立臨行前給小寒辭行,得知是他,小寒“心慌意亂”,關(guān)鍵時刻的環(huán)境描寫如期而至:“強烈的初秋的太陽曬在青浩浩的長街上……一座座白色的,糙黃的住宅……街上顯得異常的擁擠?!盵15]青浩浩的長街,混雜著紛亂的思緒,小寒在“背叛”自己的父親、凌卿和真誠對待自己的龔海立之間煎熬,頭腦昏亂如下午五點的長街般腫大,思緒異?;靵y。小寒苦苦掙扎,白色純潔的她,欲重塑人生,獲得健康的愛。黃代表小寒,暗示小寒想主導自己的愛。但她的愛始終不能專一于龔海立,依舊有對峰儀的留戀,所以黃是糙的,表明小寒對龔海立的愛不純,是存在瑕疵的愛。
4.住宅和霉苔:陰灰、青黯——隱晦、疲病
凌卿的家“是一座陰慘慘的灰泥住宅,洋鐵水管上生滿了青黯的霉苔,只有一扇窗里露出燈光,燈上罩著破報紙,仿佛屋里有病人似的?!盵15]
小寒視角中凌卿的家偏暗調(diào),幾乎無彩色。主觀意識代入色彩的感知,明喻小寒心緒失序和凌卿家境不好。小寒對命運主導權(quán)的爭取到此還未停止,她沒有進凌卿的家,站在外面,對著陰灰的住宅,想要抗爭的對象貌似都隱晦起來。小寒的意識陷入“陰慘慘的灰泥”中,被攪和得凌亂無章。青黯指小寒沮喪、疲病之態(tài)。在色彩心理學中,青黯代表著暫時性的無力沖動。小寒身心受損,偏執(zhí)地想從凌卿手中奪回峰儀,卻遲滯在房外獨自抑郁。青黯印證著小寒所想:自己不能重回峰儀的懷抱,她恨他;凌卿把自己的愛生生奪去,她也恨她。
透過凌卿家的窗戶,那里面有著燈光,卻是被遮蔽的。燈光被報紙掩去光芒,屋里仿似是病人在居住,這里的環(huán)境描寫對應(yīng)陰灰與青黯兩個符號,加深符號表意的深度,具體可從兩方面闡釋:其一,燈上有舊報紙遮擋原本的光芒,報紙之下發(fā)生的事隱晦不見,小寒知道是凌卿的美把自己比下去了,正如自己把母親比下去一樣。此刻的小寒覺察到母親的艱難處境,意味著母女即將冰釋前嫌;其二,二色皆為濁色,與“病人”對應(yīng),意指小寒嫌憎段家人,他們的心穢濁,實屬病人之態(tài)。此處“病人”有兩層意義,一指段家人,尤指凌卿,二指小寒。凌卿所為是病態(tài),難道小寒自己的所作所為就不是嗎?兩個符號所述為病態(tài)做鋪墊,病態(tài)具有的雙向性既指向凌卿也指向小寒。
六、結(jié)語
總之,張愛玲筆下的色彩符號披著蒼涼的外衣,蒼涼背后是嚴肅的悲劇意識。饒芃子在《心影》中認為表面上的張愛玲無論對現(xiàn)實世界還是人物命運總是一副冷冰冰的面孔,但透過該面孔,從文本中卻能看到“一種非個人的深刻的悲哀,一種嚴肅的悲劇式的人生觀”[18]。她的人生深深陷在“一個大水缸的缸底”,張愛玲期待著愛,苦于沒有溫暖的港灣,注定一生都在偏執(zhí)地追求。張愛玲借助多種色彩符號創(chuàng)建屬于文本的意義空間,使人物完成對病態(tài)的認知和理解以及對自我的超越。色彩符號營造氛圍、完善敘述,操縱人物與情節(jié),映射發(fā)送者的人生體驗與憂傷的哲思。張愛玲的文章“色彩鮮明,守得住,潑得出?!盵1]張愛玲對色彩符號的體認深刻、飽滿、細膩,運用得傳神、服帖、繪影繪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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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特約編輯 孫麗娜)
作者簡介:王世燦,云南民族大學碩士研究生在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