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泥
在周一公司例會上,曉凡突然接到在外地出差的妻子的消息。她說,你馬上去姑父家看看,他好像出事了,我媽剛才跟他通電話時發(fā)現(xiàn)他說話口齒不清,狀態(tài)非常差,姑父哭咧咧地說自己活夠了,太痛苦了,他馬上就要去見姑姑了,把我媽嚇壞了。
妻子的姑姑是兩年前去世的,姑姑是非常明事理的人,非常惦記這些親戚晚輩,這樣好的人卻患了肺癌。姑姑臨終前曾對曉凡和他妻子說,我走后你們要多來看看你姑父,他膽子小,心眼兒也小,讓人不放心。是啊,一向頂門立戶的姑姑走了,姑父明顯慌得不行。于是曉凡和妻子沒事就會去看望他,姑父一看到他們就會訴苦,他說,你們不知道一個人過日子有多么孤單、凄苦,我經(jīng)常跟你們姑姑的照片說話,一說就是半宿。他們也只能安慰他。曉凡妻子會難過得流淚不止,她說,姑姑多么好的人呀,小時候老給我錢,她怎會走得這樣早。
可是去的次數(shù)多了曉凡就聽出一些話外之音,跟妻子說,姑父老說自己孤單是不是想續(xù)后老伴呢?妻子瞪著眼睛道,你凈瞎說,我姑才走不到半年呢,他們感情那么好,怎會?妻子簡直要哭了。后來妻子說,還真是你說的那么回事。原來妻子在公交車上碰到了姑父家的老鄰居徐嬸,徐嬸說,你姑父老招風了。你想,你姑父干凈利索,工資多又當官,老太太一撥一撥往上糊呀。后來你姑父看上了一個退休教師,人長得白白凈凈的,和你姑父挺般配的。
妻子問,他真找了?徐嬸說,可不,都在一起住好長時間了,早上兩人手拉手去早市買菜,晚上兩人手拉手去河邊散步,初戀一樣。
妻子回來又哭了一場,說男人真是薄情寡義,姑姑尸骨未寒姑父就找人了。他在姑姑臨終前指天畫地地起誓,說不會再找人了,就守著這個窩老死,姑姑當時感動得淚如雨下。曉凡趕緊好言相勸,姑父那么大年紀了,身邊也需要人照顧,那個人是我們替代不了的。妻子明白這個道理,她就是過不了心里那道坎,也就不怎么去姑父家了。
下午曉凡請假去看姑父,在車上曉凡給姑父打了一個電話,電話接通的那一刻曉凡嚇了一跳,姑父帶著哭腔說,你是來見我最后一面的嗎?哎喲,我難受死了。曉凡說,姑父你不用著急,有我們呢,你到底怎么了,哪兒不舒服?姑父說,我痛啊,你想,斷肢之痛是怎樣的痛呢。這話真嚇著曉凡了,曉凡問,你現(xiàn)在是在醫(yī)院嗎?沒有,姑父大著舌頭說,我在家。曉凡問,你喝酒了?嗯,我一個人在家喝悶酒呢。這似乎印證了曉凡的預(yù)感,曉凡說他馬上到。
姑父曾是大企業(yè)的機關(guān)干部,管著十幾號人的科室,印象里,過年過節(jié)老有人給送東西。老兩口沒孩子,吃不了多少東西,大多都給了曉凡他岳母家,曉凡他們也沒少跟著沾光。來到姑父家,曉凡發(fā)現(xiàn)了許多變化,大白墻貼上了壁紙,姑姑的相框不見了,那個鑲著家里許多親戚照片的大相框也不見了,記得以前姑姑老是指著照片介紹這是誰誰誰,那是誰誰誰,反正都是親戚,但曉凡他們認不全。曉凡和妻子愿意聽姑姑在那里絮絮叨叨,仿佛被一種溫暖的親情包裹著。
此刻,姑姑家滿屋子酒氣,姑父坐在那里眼淚汪汪地看著曉凡。
曉凡問,姑呢?
姑父說,你問哪個姑?
曉凡說,聽說不是當老師的嗎?
姑父說,那個早走了,人不錯,我也沒虧待她,臨了給她買了一件狐貍皮大衣。
人不錯就過唄,咋還走了?
不行,姑父嘆口氣說,她的孩子老跟著攪和,我讓她走了。走就走唄,我在乎她?女人多的是,一溜一溜的。
曉凡笑,姑父老了老了,交桃花運了。
姑父苦笑了下,那是過去,現(xiàn)在不行了,退休了,不在位了就沒人搭理你了,人多現(xiàn)實呀,(學京劇唱腔)人一走,茶就涼……姑父忽然捂住雙眼,哽咽了,曉凡連忙好言相勸。曉凡問,看你這胳膊腿兒不是好好的嗎?怎么就斷肢之痛了呢?
姑父搖頭嘆氣,說,離休前我們科室十三個人,我每在微信朋友圈發(fā)帖,必有十三人點贊,多年來雷打不動。上周末退休,這周一發(fā)帖便少了十三個“拇指”,有斷肢之痛也,讓人情何以堪。
回家路上曉凡給妻子發(fā)微信:姑父無事,我已安撫妥當。
妻子問:你咋安撫的?
曉凡說:我勸他沒事多讀書,讀讀《新唐書·陸象先傳》。
選自《海燕》
2023年第9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