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永波

情 詩

隔著一張桌子愛你

隔著許多年代

新鮮的夢，呈現(xiàn)低潮的海水

紛紛的木花在手指下涌現(xiàn)

真實的海立在遠處，像一塊刨平的木板

隔著許多層衣服愛你

隔著唯一的海

屋頂比我們支起的頭更高

明月比屋頂更高

我從各個角度愛你

隔著許多未清理的灰燼

我們同屬于這扇門

隨時都可能被推向嚴冬

屋子里是唯一一個夜晚

我們注定要離開

注定在一個時刻消失

隔著皮膚愛你

隔著夜晚愛你

隔著一陣陣風，盯視你

我在遠方

隔著幾張女人的臉

愛你，然后失去你

1985.12.13

卡夫卡

傍晚，開始下雨了

卡夫卡的灰呢大衣

顏色更深了

手杖陷在污泥里

眼眶中的黑暗

浮現(xiàn)許多年前的笑紋

他走過鐵路橋

向一個女孩子問好

濃霧很快就遮去了一切

他老了，否則不會這樣對人微笑

雨在下，水珠從衣領(lǐng)上滾落

在他心里濺起一片片島嶼

寫作是沒有用的了

他知道霧會散去

那時他將坐下來休息

幾只昆蟲在一朵花上

閃閃發(fā)光，慢聲細語

1986.4.7

寒冷的冬夜獨自去看一場蘇聯(lián)電影

寒冷的冬夜獨自去看一場蘇聯(lián)電影

沾滿灰塵的皮靴擦亮你的鼻尖引起寬銀幕的

騷亂

莫斯科泥濘的冬天田野上布滿傷口樣的戰(zhàn)壕

婦女們鼻子蒼白如凍辣椒

她們的頭巾在樹林后一閃而逝一閃而逝

寒冷的小店士兵們灌下冰涼的啤酒

啤酒在你胃里發(fā)酵出一種草味兒

然后他們扯掉身上已婚未婚的妻子跳上火車

年輕的面龐映在幽暗的車窗

孩子們?nèi)瑛B撒滿草叢，風刮你一身樹葉

陽光癱軟的臺階沒有人和你交談

戰(zhàn)爭拖延到春天，如瘧疾忽冷忽熱

騎兵沿鐵路線往來奔馳，黑斗篷刮得人們閉

上眼睛

而電影院里女人如期怒放，你的手微微放松

散場時你和女主角成了朋友，表情崇高嚴肅

挎著姑娘如挎一支繳獲的德國沖鋒槍

你一直把她帶回家去

經(jīng)過這個冬天少女已成熟如同婦人

安靜地坐在你的書邊編織毛衣

隨時溫暖地回答你的召喚

你不再想起夏天，夢中不再和人爭吵

任俄羅斯田野上的戰(zhàn)壕一直爬上額頭

經(jīng)過這個冬天，你更加寧靜

埋頭于工作，像一個大戰(zhàn)后幸存的老兵

1987.11.3

秘密美人之歌

面色蒼白的美人，在早晨的陽臺后梳妝

被我目睹，面色愈加蒼白

她被凍僵了片刻，鏡子舉在空中

在反射中，她身后的綠墻在飄走

讓出一片白：她還沒有被戀愛？被暗藏？

被鏡子和我的眼睛同時驚呆

當其中一個恢復(fù)了知覺，鏡子已空

塵埃已落定。她恢復(fù)了教師的身份

走下鐵樓梯，迎進今天的第一個孩子。當他

們攜手

消失在彌漫粉色氣味和羽毛的幽暗內(nèi)室

我恢復(fù)了父親的角色，咽下一個非法的念頭：

一整天她要面對那些無情又多情的孩子

若無其事的白晝相似于輕聲細語的老年

秘密的美人在我心中梳妝，剛剛被雨驚醒

她的臉換成一萬張臉飄離鏡面

三三兩兩出入于明亮的門口，或被載往郊區(qū)

哦，在個體幼兒園的陽臺下，我要再一次看

見她梳妝

1994.8.29

墻角詩

兩堵墻爭執(zhí)了起來

它們最后低聲地說：墻角見

在那里，兩顆抵在一起的小腦袋下面

是撳亮了的打火機

火焰和污漬互換了身份

我們變得憤怒的愛沿著墻壁延伸

兩根被描得越來越粗的箭頭

至于墻角是直角還是斜角

墻體是木板還是磚頭，厚度有多少

至于墻后面是誰，是什么東西

我們都沒有在意

那以后，我頻頻地夢見童年

仿佛我們一直是兄妹

每逢淘氣遭大人訓(xùn)斥

就一人站一個墻角，黑而筆直

當然，我想得最多的

還是高潮時你說的話：

我要爆發(fā)了，你把我堵在墻角了

2007.7.24

不過是詞語

它們是燈的開關(guān)，照亮事物的幽暗

或者是事物枯萎的頂端和把柄

在欲望發(fā)酵的面團和事實的干面包之間

它們是爐膛里斜成一排的火焰

在面團表面雕刻峰巒、山口和裂谷

一些詞語馴服如撫摸下猛獸的毛皮

斑斕顫抖的寧靜，一些則不期而至

一個爆炸整體的碎片

難以拼合起最初的原因和明晃晃的力量

皮格馬利翁和彌達斯的手指

也不能使它們變軟或變硬

它們帶來的是整個存在的奧秘聲息

某種我們不曾經(jīng)歷的生活

即便那里的人也難逃一死

譬如當我安排這些詞語的時候

窗外的桂花樹又長高了許多，譬如

某個早已結(jié)束的學(xué)期學(xué)生的請假條

不知怎么被我留了下來，上面寫道：

“組織上有重要事情?！?/p>

而作為一個被排干的結(jié)構(gòu)，它總會

在潮濕尚存的溝渠底上

顯露出一只蝸牛的緩慢的自信

2017.3.8

記夢：與母親跳舞

她把我的腳放在她穿塑料涼鞋的雙腳上

我很小，仰頭看著她

我們都在笑，轉(zhuǎn)了一圈又一圈

不知道舞曲早已停息

我看見她鼻子上細小的汗珠在閃光

她涼爽的裙子輕輕擦著我的鼻尖

我們每轉(zhuǎn)一圈，我就長高一些

直到能暈眩地埋在她的胸前

直到能平視她閃著惡作劇光芒的眼睛

直到我高過她一頭

而她從三十歲慢慢還原成一個少女

我們像同學(xué)一樣拉著手，避開眾人

幽暗的森林不時升起綠色的信號彈

河水也在閃著光流進黑暗

她倚著大塊的黑暗抽煙

她突然轉(zhuǎn)過頭看我，微笑一下

她的笑容像黑夜中的漣漪一圈圈擴散

她抽煙的姿勢像個離家出走的富家女

她吐出一圈圈芳香刺鼻的煙霧

她把剩下的煙放到我嘴里

我在煙霧中咳嗽，越來越小

又成了那個四五歲的孩子

只是她不再微笑，只是透過煙霧

沉默地看著我。音樂重新響起

枝形水晶吊燈的光波越過露臺

向森林和遠山一圈圈擴散

2017.7.22

我聽到萬物的悲鳴

正是夏天，正午的樹木灑下陰涼和睡眠

我不知怎么就來到了這條偏僻的道路

它沿著一面紅色磚墻無盡地延伸

光禿禿，無遮無攔，也沒有人從對面走來

我似乎已經(jīng)在這條路上走了很多年

很多個世代，久遠得已經(jīng)失去了原因

天空也同樣光禿刺眼，沒有一絲云彩

炎熱讓事物的色彩，如同點彩派的

海濱風景，分解又融合

我近乎機械地走著，不知道要去向哪里

這條路似乎不通向任何地方

可就在這時，仿佛從停滯的運河里

升起一陣細弱的悲鳴

我看見一頭悲慘的動物

抵在一個角落里，骯臟，發(fā)著抖

因為懷孕而感到恥辱

已經(jīng)分不清是羊是狗，它毛發(fā)糾結(jié)

綴滿成串的塵土，它的溫順來自絕望

它望著我，仿佛望著一個走近的劊子手

從它微微起伏的腹部發(fā)出熱氣

我驚恐地注視著它，偏離開道路

它像一堆骯臟的雪在融化

它躲閃的細長的眼睛是最后留下來的東西

這是正午，我沿著一面筆直的磚墻踽踽獨行

夢想著墻壁后面舊工廠的樂園

從它光禿禿的煙囪的深深的地下

傳來因為人類的原罪而一同受難的

萬物的悲鳴和祈禱

2019.6.15

又見永平

你在冰天雪地的小磚房里

躺了一個晚上，你的死黑暗而沉靜

“有點變了?！弊兞撕芏?，臉有點長了

我俯身看著你，小聲念叨

“大哥呀，你咋出了這么大的事兒啊！”

你不回答。噓，別讓人聽見

你聽見墻壁后面起風了嗎

隔壁的人正在披衣起身

馬上就要咳嗽了，這是冬天最冷的幾天

“你怎么這么沉啊大哥?！?/p>

不能說不能說，越說越沉

人很少，我獨自在一頭抬著你

我還有力氣，我還是你

高大如黑橡樹的弟弟

我不想再被說成是白楊或是白樺了

那太年輕了，我需要干燥一點

我們?nèi)パ┑乩锍闊煱?/p>

既然你本來就不喜歡人多

我們把長長的煙灰保持在空中

雪地上很干凈，沒有腳印

“人死了什么都沒有?！?/p>

你總是淡淡的，你從不笑

偶爾也是孤身戰(zhàn)士的末路狂笑

你很少說話，喜怒都是那張蠟黃的臉

可我能分辨出所有細微的變化

沒有形式的形式，像你的詩

你的生活太嚴肅了，你的死

要輕松得多，這正是你想要的

2021.8.19，追憶2020年1月我與家兄的最后一面，和送母親一樣，我親手把大哥抬進烈火，那鐵車的把手特別冰手。

契 約

一根樹枝并不知道自己

是一棵樹的一部分

甚至不知道自己是一根樹枝

一根樹枝的搖動

并不知道其他樹枝的搖動

更不知道樹的搖動或不搖動

一根樹枝向前伸展

每年伸展一點點

并不知道自己在伸向

一個人的窗口

它不宣稱樹的進軍

宣稱者也不是“我”

更不是這些詞語

而是在“我”與一根樹枝

和一棵樹之間，達成的混沌

一種契約，綠色凋落的空間

在這整體后面

透出斷續(xù)的閃光

像從天而降的銀灰色的魚

而我和樹的存在

僅僅依賴于一根樹枝

2022.5.15

紅木地板

一定要是紅松、樺木、水曲柳或硬雜木

一定要紅油漆斑駁

有結(jié)節(jié)的地方厚度不一

一定要用蠟燭頭反復(fù)打磨

光滑到穿著襪子能打出溜

一定要有燒木頭的鐵爐子

烏黑的爐篦子上一定要有焦香的烤土豆

鋁煙囪的天鵝長頸

拐彎穿過整個房間帶來溫暖

噼啪的木頭發(fā)出松脂的香味

一定要有一個綠色斑駁的門斗

裸燈泡整夜逗引著飛蛾

一定要有南窗和北窗

北窗外是沙果樹和菜園子

南窗下是白楊樹或白樺樹

靠窗一定要有一張坑凹的木桌

鋪著姐姐親手鉤織的帶花邊的白罩布

一定要有一瓶清秀的野花

被林區(qū)的河風搖動

一本打開倒扣的法國小說

馬燈，褐色的松果，墻上成串的黃蘑菇

一定要有連續(xù)幾天的大雨

雨水從地板縫里■冒出來

屋里很快水深過膝

一定要有一個四歲的我

用塑料小盆，幫著大人

把水揚到門檻外面

一定要有一個年輕的母親

背著我涉水去小屋

去取鑲嵌著一層

粗砂糖顆粒的長白糕

一定要有不大不小的災(zāi)難

讓童年如過節(jié)般激動不眠

2022.8.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