展世邦
如果你聽說過《麥田里的守望者》,那說明你可能到了重新認知“煩惱”的年紀;假如你已經(jīng)翻過這本書,甚至走心地讀過一兩遍,那你很可能已經(jīng)打開了和自己內(nèi)心對話的密門——從此,你那以“自我”為中心的小世界,在遭遇虛無、見識幽暗的時刻,將不再是不設防的狀態(tài)。
當你不期而遇了塞林格這個名字,你不應該只想起《麥田里的守望者》,他還有更多的故事,給精神困頓的人帶去直面黑暗的勇氣。比如他極負盛名的短篇小說集《九故事》。該書收錄了塞林格在1948年至1953年間創(chuàng)作的9部短篇小說,《在小船里》是其中的第5篇。當一個小孩觸碰到蔓延在他身邊的惡意,他會是怎樣的反應?他會不會意識到自己被針對、被孤立?他是會逃開?躲起來?還是會本能回擊?萊昂內(nèi)爾只有4歲,以往他遭遇到惡意時的本能反應是沖出家門、消失一小會兒,在這之后,媽媽總是能用“魔法”讓他吐出壓在心頭的那團黏糊糊的黑色。比如萊昂內(nèi)爾3歲時在公園玩,有個孩子跑到他跟前罵他“你這家伙真臭”,萊昂內(nèi)爾就在公園晃蕩到晚上11點多才被家人找到。眼下,萊昂內(nèi)爾又“出走”了。
小說的開頭發(fā)生在廚房,萊昂內(nèi)爾家的女傭正跟保潔女工閑談。在10月一個充滿暖意的下午,對話本該是愜意的,女工完成她的活計正坐在臨湖的窗邊,等著她的茶涼下來喝完回家。此處,塞林格“操控”了茶的溫度,就是不讓茶涼,用溫度拉長了時間,給保潔女工足夠長的閑暇聽女傭人傾吐憂慮,盡管她不明白女傭人為什么一直在跟她嘮叨這家的小男孩。
塞林格賦予保潔女工一個名字——斯內(nèi)爾太太,還給了她一種旁觀者的立場。她還擁有獨立于雇傭關系之外的尊嚴,她不屬于任何一家,她屬于她自己的時間,她要在趕公交車前喝杯茶。以她這個“外人”來看,女傭與其憂心忡忡,不如換個雇主——都是做女傭,何必要綁死在這一家呢?
女傭名叫桑德拉,她被設計了一連串動作:緊抿著嘴巴,不安地來回走動。塞林格給了桑德拉一種別樣的焦躁——并不只是市儈地找斯內(nèi)爾太太念叨,而是以惡意的詛咒和中傷試圖平復自己——她一直在刻薄地抱怨一個4歲的小男孩。而這一切都因為:桑德拉說了句不該說的話——這話一直被塞林格藏到了整篇小說的結尾——卻被小男孩無意中撞見了。塞翁以異樣的心態(tài),折射出桑德拉的焦躁,根本無須任何樣貌或者舉止的多余描述,就把這么個人活生生推到讀者眼前。
當擁有了一個她認可的“聽眾”(保潔女工),桑德拉的刻毒就噴薄而出:她批評小萊昂內(nèi)爾悄無聲息地出現(xiàn),在桑德拉看來:不是她自己說了不該說的,而是小萊昂內(nèi)爾聽了不該聽的,她就這樣給一個4歲男孩定了“罪”。這還不算完,她還要貶損小孩的相貌,桑德拉對清潔女工說,萊昂內(nèi)爾將來準會長得跟他爸爸一個模樣。桑德拉還不過癮,又鄙夷萊昂內(nèi)爾父母的吝嗇,說她們?nèi)遗艿胶叾燃賲s沒一個人下水,花大錢買的船也不開……
桑德拉像塞林格手里的風箏,順著惡意編出的線,兜著風越飛越高。這股“風”就來自她焦躁的情緒:她害怕自己說出來的話,會被小萊昂內(nèi)爾轉告給她的雇主。這份害怕混雜著她自認為理直氣壯的惡意,讓她越怕就越罵。她甚至嫉妒起斯內(nèi)爾太太,嫉妒她是本地人,嫉妒她不像自己一樣寂寞……
陡然間,塞林格止住了那股“風”,生存本能壓過了惡意和刻薄,桑德拉這只冒著火的風箏跌落下來,她開始向斯內(nèi)爾太太求助:我往后該怎么辦?到此,這位女傭都沒意識到自己的惡毒,她只擔心生計。而斯內(nèi)爾太太也沒覺得桑德拉哪句話有錯,輕描淡寫地勸她:大不了換一家去做女傭吧。在她心里,就這么大點兒事兒還不如這杯茶重要呢!
更諷刺的是,她們討論的人——讓桑德拉如鯁在喉的人——小萊昂內(nèi)爾,遠在廚房窗外180多米遠的湖邊,僅僅是遠景里的一個小點。
兩個麻木不仁的閑話者陷入了各自關心的現(xiàn)實,對話中止。此刻萊昂內(nèi)爾的媽媽闖進廚房,她讓身邊的空氣活了起來。從聲音到舉止再到形象,這位母親——波波·坦納鮑姆——享有作者毫無保留的眷顧。塞林格以“丑”寫美,把一個令人難忘的女性形象在小說史上諸多陳詞濫調(diào)的描述里拎了出來。她給兩位麻木的女人講述萊昂內(nèi)爾“出走”的掌故。在媽媽輕描淡寫的言語里,萊昂內(nèi)爾正式走到了我們的視野中心,他的缺席借由母親的話語,成為不可忽視的在場。波波離開了廚房,給兩個冷漠的人留下了笑聲,桑德拉甚至打起了精神,就像從沒犯過愁似的。
接下來,我們將跟隨這位母親去艱難地靠近小萊昂內(nèi)爾已經(jīng)封閉了的世界。塞林格先是讓我們看到了反射著太陽光的湖面和漂在上面的小船,萊昂內(nèi)爾正坐在爸爸的船上。塞林格借用距離操控了視覺,因為遠景處的反光、晃蕩的水波,兒子所處的小船顯得飄忽不定,讓媽媽看不真切。想要拉回“出走”成習慣的萊昂內(nèi)爾,她要面對一場硬仗。
走進孩子的世界需要勇氣和智慧。船和波波之間,還隔著湖水,這是萊昂內(nèi)爾豎起的屏障。屏障攔不住的是什么?波波卷起手指做了個“軍號”,吹出地道的軍營旋律卻又有點不同,這“不同之處”就抓住了小萊昂內(nèi)爾的注意力。波波借機試探著問究竟發(fā)生了什么,反倒讓萊昂內(nèi)爾重新戒備起來。波波又告訴萊昂內(nèi)爾——他對她而言有多么重要,她想要上船找他說說話。萊昂內(nèi)爾不但沒動搖,還把船上的護目鏡踢下了湖。這一“挑釁”的行為,讓波波看到了機會。她舉起萊昂內(nèi)爾一直都想擁有的鑰匙包告訴他——我也能把它扔進湖里。她看到萊昂內(nèi)爾“懂了”,就把鑰匙包扔給了他,把信任也交給了他。
故事到這,總可以說出來了吧?可是,塞林格的世界里,人物的情緒要充分宣泄,遠比人物完成一個行為或者任務重要得多。這是身為作者對筆下人物的觀照,她們是人,而非“角色”。小男孩把鑰匙包扔進了湖里,他終于哭出來了。如果說第一次扔護目鏡是挑釁,那第二次扔鑰匙包就是在向媽媽求助了,以破壞的方式去求得媽媽的接納。
塞格林憤怒時的表情。
媽媽終于繞開了“屏障”,跳上船摟住了兒子。這時候塞林格透過萊昂內(nèi)爾的言語,讓我們體會到了無處不在的惡意。原來,小男孩出走,是因為他聽到桑德拉跟斯內(nèi)爾太太說“爸爸是個——邋遢的——大猶太佬”。早在20世紀40年代,對猶太人的種族歧視就在世界蔓延,在美國也成了風氣。一瞬間,我們明白了為什么在公園有孩子說萊昂內(nèi)爾“渾身是臭的”!種族歧視的惡意伸出黑暗黏稠的觸手,經(jīng)由公園的同齡人、家中的女傭,蔓延到小男孩心里。
媽媽“以兒子察覺不到的程度抽搐了一下”,隨后以平靜的口吻問他:知不知道什么是“猶太佬”? 4歲的小男孩尚不足以明白什么是“猶太佬”,但足夠洞察到歧視和惡意。塞林格在小孩的認知范圍內(nèi)闡釋了種族歧視,他給出了最合理也最輕盈的處理,甚至有些可愛。如此隱蔽的處理,正是令人不寒而栗之處。
波波繞開這惡意,給兒子安排了一個充實的計劃:開車去買泡菜——就在車里吃泡菜——去車站接爸爸回家——讓爸爸帶咱們坐船——要幫爸爸扛船帆。這一計劃,每個階段目標都飽含溫暖的愛意,每個行動都賦予受傷的孩子以存在感。回家路上,媽媽和萊昂內(nèi)爾來了個賽跑,把一切都拋在身后吧!
(責編:常凱)
塞林格,全名杰羅姆·大衛(wèi)·塞林格,他的父親是位富有的猶太商人,他13歲時隨家人搬到曼哈頓上東區(qū),就讀于私立學校。兩年后,塞林格退學并轉到遠離家鄉(xiāng)的一所軍事學校。轉學原因不得而知,從《在小船里》,我們依稀可以看到他的童年和少年時期,身邊彌漫著的反猶氛圍。作為猶太裔學生,他的體驗會延伸到成年后的文學作品中。小說中,塞林格給了小萊昂內(nèi)爾一位智慧而俏皮的媽媽,拉著他走出惡意的侵蝕。之所以能有如此作品,這一切都在于塞林格始終直面黑暗的深淵,從不回避“黑暗就在我們每個人身邊”這個事實,哪怕是三四歲的孩童也不得不臨淵而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