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瀟含
一個偶然的機會,我參加了一場品酒會。我不是很懂酒,也不想賣弄一個晚上學到的極其淺薄的知識。
酒莊莊主和他的女兒給我們講解不同年份生產的紅、白葡萄酒。
我作為唯一一個會說法語的人,不得不硬著頭皮當翻譯,然而各種專有名詞讓我頭暈目眩,聽不懂“椴樹花的清香”,也不明白“單寧的濃淡”。
隨著酒精逐漸擾亂我本就不大靈光的大腦,我只能祈求大家的酒興再濃厚一些,談話再稀薄一點。
我的鼻子很愚鈍,聞不出隨著溫度而變化的香氣,很難理解“蜂蜜般的花香”會變成“夏季小金桔的皮”,最終成為“帶著礦物質的堅果味”。
舌頭也蠢笨,嘗不到松香與煙熏,更喝不出巧克力味兒。
不過有一件事讓我很感興趣。
在酒會開始之前,酒窖的蔡總說從2018年之后莊主產的酒口味完全變化了,失去了之前的狂野和粗放,變成了婉約的小家碧玉。
為此她沒有再買過莊主的酒。
她讓我問問莊主為什么一夜之間改變了釀酒的配方。
莊主聽了之后把腦袋晃得頭發(fā)都飛揚了起來。他說他們從未更改過配方與技術,是氣候變化了。
天氣太熱了,葡萄更甜了。
而且葡萄成熟期縮短,也就意味著葡萄中風味物質積累程度減少,從而影響單寧和糖分的平衡以及芳香物質的成熟。
因此酒的味道較之前天差地別。
雖說這些變化在紅酒的評價體系內沒有優(yōu)劣之分,不過我想他的老客戶大概都習慣了以前的味道,不知是否接受這突如其來的變化。
以前我在蘭斯周邊參觀過一家香檳酒莊,那里的酒農告訴我,由于溫度上升,葡萄成熟度太高,太甜,他們如果還想生產brut,也就是干型的香檳,那就不得不改變傳統(tǒng)的釀造方法。
莊主聽了之后又大搖其頭,仿佛我傷害了他。
他說他們永遠只堅持一種釀造方式?!笆欠窀淖兣浞健边@樣的提問簡直是最狠心的指控。
不僅因為那代表著古老和正統(tǒng),而且不變的技術展現(xiàn)了特定年份土地的真實狀態(tài)。
他很驕傲地告訴我,他們還有一種用當?shù)刈钭顐鹘y(tǒng)的方式做出來的酒,用整串葡萄連枝帶葉地釀造,釀好的酒中帶著草本的青澀。
我不明白這怎么好喝。
法語中有一個詞叫做terroir,風土。
大概可以解釋為整體環(huán)境諸如土壤、地形、光照、降水量、晝夜溫差和微生物等的小環(huán)境相加的總和。
而“風土”到底是一種什么樣的味道呢?很難形容。
我不懂酒,我覺得“風土”所意指的根本不是某種味道,而是對土地的驕傲。
這哪是在談論甜度、單寧、芳香?分明是在炫耀:你看,只有我們這里的陽光這樣恰到好處,土地中的礦物質也貢獻風味,你們新世界有再高超的科技、再多的奇技淫巧,有這樣的風光雨雪嗎?
法國人將“風土”看得重極了,在舊世界的葡萄酒評價體系中,這是一條主導標準。
法國人很珍視他們的土地與文化,和食物相關的產品地理標志有原產地保護(ROC)、原產地命名控制(AOC)等等。
這些標識用來保證食品的產地及其加工方式的正統(tǒng),保障品質、特性和生產者的制作工藝都優(yōu)于非原產地的產品。
還是醉翁之意不在酒,用咱們的話說,這有助于弘揚民族文化自覺自信。
莊主對我說,每一瓶酒中儲藏著那一年的陽光、風雨、大雪,與那一年相關的一切都被塵封,當你在十年,或是二十年后打開瓶子,舌尖上又飄起葡萄收割那年的雨雪。
有點像日本人談風物詩,意為“在季節(jié)中具代表性、能讓人聯(lián)想到這個季節(jié)的事物”。
達利說:Qui sait déguster ne boit plus jamais du vin, mais go?te des secrets.意思是真正品酒的人意不在喝酒,而是在品嘗其中的秘密。
莊主說:Cest un vin humaine, il est lexpression de la vie.
我不會翻譯這句話。
抽象表述起來大概是好酒應當是一種人生表達,釀酒的過程與結果都是充滿人性的。不能通過硬性標準來衡量好壞,更不能因市場而改變,那是萬般中的最下品。
他說這番話的陶醉樣子,臉上帶著“一生只做一件事”的匠人精神,仿佛他的酒被市場青睞不過是場孤獨被侵犯的苦境。
簡直把我?guī)Щ亓艘郧暗恼n堂。我煩透了法國的政治課。
歐洲人都長了一張沒有受人欺負過的臉,他們沒有擠過早高峰,沒有住過密不透風的城中村,沒有因一根吊在眼前的胡蘿卜為人拉過磨。他們善良又大度,因為他們不曾見過貧窮與欺騙。
他們給流浪漢買有機飲料,把單車借給陌生人分文不取,見你沒有地鐵票想方設法幫你逃票,招臨時工的第一個條件是幽默!
與莊主閑聊時,我們談起中國城市之間的差距。他說法國人不愛大城市,都想去鄉(xiāng)村,問我在中國是不是也是一樣的選擇。
我說:“離開還是不離開鄉(xiāng)村都不是個人的選擇?!?/p>
我和法國朋友一起去南亞,小商販們把價格抬得高高的,等著我們講價,可他卻打斷了我的慷慨陳詞。
他說:“講價不尊重他們的勞動?!?/p>
我大談中國的生活用品多么豐富與廉價,滿心期待這用著昂貴標準化產品的可憐人表示羨慕與向往,他卻有些失落地說:“那些生產工人賺的一定太少了?!?/p>
他們眼中清澈的愚蠢讓我羨慕,讓我?guī)缀跻獞嵟?/p>
回國前我對法國人厭倦極了,他們怎么那樣單純友善,每天都笑嘻嘻的,他們對這特權毫不知情。
我的同學們談論素食與動物保護、有機食物與生物多樣性、藝術與人生追求、戰(zhàn)爭與和平。
我與他們一同高談闊論,一同向往“生命的表達”,就好像我們面對的是同一片曠野。
我是被自我欺騙了。
一方面我不知道固執(zhí)與“匠人精神”在當今社會是否還是一種美德,我看見背后的危機與虛無。然而當我們走到全然的反面時,卻越走越疲憊。
43年前《中國青年》上發(fā)表了一篇署名為潘曉的《人生之問》,里面寫到:“有人說,時代在前進,可我觸不到它有力的肩膀;也有人說,世上有一種寬廣的、偉大的事業(yè),可我不知道它在哪里。人生的路呵,怎么越走越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