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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巖峰記

      2024-01-01 01:13:58李下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村長

      徐午到時,天已晚了。山頂趕下來的風,掠過拴在山腰處的村子。他久久駐在村子通往禹王山莊的混凝土路,瞭向各家煙囪。沒有一處生煙。他怔怔出神,疑心錯了路。但右首枯干的河溝和左首傍山鱗櫛的房舍,分明是巖峰村。暮色盡了。黑漆麻烏的云遠遠挪來,占了大半昏昧的視野。風來來回回灌,臉凍得僵殼殼。徐午碎步跳騰,解腳掌久站的麻癢,又險些崴了腳,只好磨磨蹭蹭地貼著路牙一尺一尺地挪動身子。

      眼下,他抹黑朝家趕去。黑咕隆咚的一排磚屋、土屋和瓦房,跟舊時一般,不多也不少。只是各家名姓,他忘干凈了。約莫記得家門口有棵老槐樹,樹腰挖了洞,塑成神龕,駐了土地公。平日雖用紅布遮著,也免不了被鳥喙啄開,竊取祭品。有時,香爐四周還會留下干巴的白屎。他只要找著老槐樹,就能確定家門??墒菢洳灰娏?,鳥也沒有一只。各家屋子皆不掌燈。小路走得坑坑洼洼,跌倒轂轆,到底是被一家門口結(jié)冰的泔水滑倒了。掌心撐扶地面時,刮到泔水冰層里兩根蛇纏的鎢絲,劃出一道血口。徐午害怕暗處的回聲,只在心里咒罵兩句。他挪開腳印,踩到別處,站了起來??绯鲆徊?,腦袋當即撞到樹上。就是那棵找了半天的老槐樹。他以為早走過了或是遠遠沒到。又疑心這不是自己要找的那棵,便轉(zhuǎn)到側(cè)面,果然看見樹腰處鼓蕩蕩一塊紅布簾。他撩開布簾,神龕空了,只剩下石灰態(tài)鳥屎和碎毛毛木屑。他回轉(zhuǎn)身子,避開泔水冰域,摸到樹旁的土墻木門。生鐵門環(huán)銹銹的,摸上去冰涼。他拍拍門環(huán),頓了會兒;又用沒見血的手掌拍門;最后索性抬腳去踹。砰砰!乓乓!硿硿!沒人應(yīng)門。他干嚎起來:“二叔!二叔——二叔!”村里的狗吠起來,沒完沒了,吠得人頭疼。他想踹爛門,又怕來日修門麻煩,停住了腳。再次同狗一起嚎叫:“二叔!二叔——二叔!”

      鄰居家門開了。一個駝背老頭提著煤油燈出來?!澳募业陌。崩项^說,“大半夜鬧人不安生?!毙煳缫乐康挠洃浐袄项^“王伯”。王伯提起煤油燈,隔著十來步,瞧出他是徐午,問他回來做甚?沒等他回,王伯招他進家門坐。“外面冷啊,”王伯說,“一年比一年冷,趕早要見雪咯?!?/p>

      徐午謹慎地踩著干土,貓腰進他家木門。正堂兩間磚房,一間黑魆魆的,不知道住著什么;另一間糊著紙窗,透出一個婆子的影和一盞煤油燈的輪廓。窗臺上立著一只貓,也像是仙人球。他進屋后,滿堂久不洗澡養(yǎng)出來的霉腐味兒。大娘背身窩在炕角,像塊死人的枕頭。

      “你回來做甚?”王伯說道,從落地柜底縫下抽出一個馬扎,安頓徐午坐下?!罢椅胰谩!毙煳缱茫U向大娘,心里埋怨她沒禮貌,都不給個正臉,問聲招呼。“她不是早死逑了嗎?”王伯語氣冰冷,語調(diào)稍微有些驚異?!八啦凰赖模l省得呢。”徐午說,沒指望王伯聽懂。王伯點點頭,倒像認可他的說法?!澳悄愦蟀胍构砗笆裁炊??”王伯問道。他艱難地夠到炕沿坐實屁股,從袖口掏出一桿旱煙袋,自顧自抽起煙來。

      幾句話的工夫,霧霧的白煙溢滿一屋子。大娘吭吭吭一直咳嗽。徐午不是被嗆的——更像是被大娘感染的——跟著咳嗽起來,像要嘔出肺來。好不容易止了咳,他捏著喉嚨,唾沫潤潤嗓子說道:“我夜來跟二叔通了話。他要跟我一起找三妹?!蓖醪坪鯖]聽見,徑自抽著旱煙。煙霧熱滾滾地涌出。徐午已看不清炕角的大娘。好像大娘消失了。漸漸的,王伯的臉沒了,旱煙袋沒了,最后是晃在炕墻的氈底棉鞋。很快,連自己的身子也不見了。他和王伯只是在煙霧里胡亂交著話。“你家老早就沒人了。你二叔沒影了?!蓖醪f?!叭ツ膬毫??”徐午問道?!拔夷膬菏〉谩7凑亲吡??!蔽堇锟人月曁懀恢谴竽锏倪€是徐午的,亂嘈嘈地吞了王伯的聲。徐午要他重復(fù)一遍。王伯重復(fù)過,又補充道:“你二叔臨走前,把門鑰匙交我這兒了?!毙煳缱屗诣€匙。王伯怨屋里煙霧重,看不見,讓徐午對付一晚上,白天再找。徐午承認只好如此。

      次日清晨,徐午被凍醒。他踢走身上的毛毯,半跪著挪到窗臺,推開一眼紙窗,瞥見院里院外堆滿了雪。他回身叫醒王伯。王伯抻出脖子,朝磚地唾了夜痰。問徐午是誰。徐午解釋了昨夜的事,重點提了家門鑰匙。王伯想起來了,鉆出酸臭的棉被,又抖抖擻擻地鉆回去。他一身附在骨頭上的皮,松垮垮耷拉下來,粥似的幾乎就要從骨架上流淌出來。徐午厭惡地背過身去。這時,他才注意到蜷在炕角的大娘。他昨晚迷迷糊糊睡著了,似乎早就忘了大娘的存在。不過他已經(jīng)習慣把她當成廢棄的枕頭,只顧催王伯找他家鑰匙。王伯死活不出被窩?!澳阋屠咸煲黄饍鏊牢野??!蓖醪沟?,攥緊被窩口,眼珠子賊溜溜地覷著徐午,又像是在看他身后的某處?!澳悄阏f鑰匙在哪兒,”徐午不耐煩道,“我自己找?!?/p>

      徐午翻遍衣柜、櫥柜和各個抽屜。最后他在王伯被褥下鋪著的蘆葦草席縫隙找到了那把紅銅鑰匙?!拔揖驼f被褥下有個狗東西,硌得我骨頭疼了好幾年?!蓖醪锲鹌ü桑E成一個勉強支撐的弓架,“敢情是你家的鑰匙作祟。狗日的,好個狗日的。”王伯伸出一條腿,照炕角的大娘,蹬了一腳。大娘爛肉似的晃了晃,輕輕地吭了一聲。徐午準備回家,他都耽擱出一場白花花冷颼颼的大雪了。王伯假客氣道:“吃口飯吧?”徐午早瞧見他家鍋灶墻里鑲的炭洞沒炭,爐灰洞沒灰,灶膛口的地面干干凈凈兩塊紅磚,怕是旬月沒起火了,哪里有飯。他撇下王伯大娘,挪出院子,踩出新鮮的腳印。白白好大一片雪地,被他踩得雞零狗碎。

      拔掉門閂,推開門后,邁出的腳又急忙收回,他沒忘記昨晚的泔水冰層。雪覆蓋了,冰還在,再摔一跤,另一只手怕是也會劃拉出血口。一個人不能在同一個地方摔出兩道對稱的血口。他溜著墻根,小心邁去,有驚無險地挪到自家門口。背后的老槐樹披上雪衣的丑樣,倒像是鳥才潑下去的糞。他有些反胃。嗅聞一下,附近真的有屎,就黏在他的仿制“鱷魚”皮鞋底。他仔細辨別,認出是狗的??筛浇鼪]有狗足印。那就是下雪前幾只野狗特地到他家門口辦下的好事。“二叔可能真的不在了。”他這么想。他掏出紅銅鑰匙,正準備開門,才意識到門外的鎖鏈根本沒上鎖。他拿腳抵門,劈中撐開一道剛好擠進胳膊的門縫。他探手進去,扭曲胳膊肘,拐向插銷一側(cè)。食指和拇指遵從直覺,將捏緊的鑰匙摸進鎖口,脆鐺鐺一聲,鎖開了。他撥開插銷,推門進去。腳下的雪比王伯家厚實。菜畦地腐爛的大白菜上落滿了雪。他跟著自己踩出的雪窟往前挪去。每走一步,都分外吃力。好像雪在扯他的腿。他惱恨雪,但沒辦法,只能這么走。走到渾身燥熱,出了熱汗。外冷內(nèi)熱,瘙癢難忍。他多想沖個熱水澡。攏共三十多步的院子,直走到太陽被端出來,明晃晃立在天上。可是這太陽死乞白賴照半天,雪恁得不融。

      徐午拉開家門,屋里寒陰陰的。洋爐子跟冰疙瘩似的。水甕里孕養(yǎng)一圈綠斑斑霉毛。揭開鍋蓋,高粱稈篦子上坐著兩個窩頭,一個饅頭,一碗雞蛋羹,全都發(fā)霉了。他罵道:“這狗日的,出去也不說把家拾掇好?!彼峡活^,晃悠著兩條腿。太陽穴有點浮腫,好像鉆了蟲般吱吱發(fā)疼。他索性躺倒,迎面的天花板上囫圇一片蜘蛛網(wǎng)。他跳上冷炕,抄起炕角被褥外的苫布,抖騰起來,掃蕩蛛網(wǎng)。折騰好一會兒,又冷又餓?!岸逭娴淖吡??!彼?,“這狗日的,看不住三妹,還把自己也弄丟了?!笨墒撬幌胝叶?。他回巖峰村是為了三妹。

      他胡亂拾翻家里的物什,從梳妝柜的抽屜里找出一張潲色的全家福。加上他爹娘、大哥、三妹和二叔,一共六口。相片上爹娘糊涂一片,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甚至兩人的位置都或左或右。反正是兩口子,生是一輩子,死也一輩子,不分個左右也算合理。二叔站在爹娘中間。他腦袋跟骷髏頭貼了一張皮似的,瘦得瘆人。香不到姑娘,他打了一輩子光棍。兄妹三人站在前排。大哥徐早,虎頭虎腦的,像個廢井站。三妹徐晚,不說話的時候眼睛水靈靈的,好像住了兩只雀;一開口就結(jié)巴,從小到大沒說明白過一句話。她是傻子,不嫁人,如今死了,也可能沒死。徐午看不清自己的臉。朝照片哈兩口氣,袖口拂拭數(shù)回,還是擦不清?!八沐狭?。”他想,看不清自己的臉,沒什么大不了的。他把相片以二叔和大哥的臉為中軸,疊了個半,塞進錢包夾層。

      屋里稍坐會兒,太陽歪著脖子偏西了。徐午推開門,院里的雪踩得亂糟糟的,和著黃泥,好像有一百個人亂跑亂跳把這里作亂壞了。爛白菜的腐臭冒出來。他胃里一陣惡心,想吐又吐不出來。因為腸道里沒東西,他暈乎乎的,腿腳乏力,每走一步都像病牛拉磨。于是,他走到暮色沉降——巖峰村已籠罩在曖昧不清的灰色里——才來到村南。谷倉狀的小賣部赫然立在他面前。他小時候在這兒偷過草莓味的水果糖。他記得老板娘總是戴一個蝴蝶發(fā)卡,身子苗條,說話聲調(diào)像糯米酒。他靠近找門,可小賣部通體裹上了報紙、抹布和膠帶,結(jié)結(jié)實實,像個粽子。門不見了,窗戶也沒有。他很吃力地提起自己的兩條腿,一前一后,繞圈去敲可能是門的地方。聲音一會兒悶悶,一會兒咚咚,一會兒嘶嘶,一會兒硿硿。他迷惑了。可能小賣部早沒人了。他正待要走,身后刺出一把水果刀。他眼睜睜看著刀刃沿著一條只有它自己才能洞察的線條,切割出一個不規(guī)則的矩形。隨后,這個矩形從里面推開了。他急忙抓住矩形,駝背鉆進去。

      這里還是小賣部該有的樣子:玻璃柜臺、木頭貨架,搖搖欲墜的吸頂扇,靠墻有一張行軍床。床上坐著一個胖女人。她胖得好像往皮下注射了整座小賣部。徐午疑心這里的零食都過期了??墒撬枰渣c什么,便打開錢包,將五塊錢拍上柜臺?!拔乙奖忝?,礦泉水,還有糖蛋蛋?!彼穆曊{(diào)像個老干部,“還想問個事,我二叔前兩天是不是在這里接過電話?”胖女人一動不動。他一直不敢看她。想了想,沒什么值得怕的,便轉(zhuǎn)過身,直面她,重復(fù)一遍問題。“自己找吧,”她說,聲調(diào)像老鼠,吱吱咿咿的,不仔細聽都不知道她在說什么,“我太胖了,動一下就骨頭疼?!毙煳绱丝痰褂悬c感激她:她忍著骨頭疼,用水果刀給他開門,理應(yīng)獲得休息,找食物這種事情,就自己代勞好了。他甚至覺得,自己有義務(wù)接濟她。他走到貨架前,不費力地找到了過期的方便面和礦泉水。沒找到糖。糖應(yīng)該被她吃光了。那豐腴的肥肉都是糖的化合物。他轉(zhuǎn)而去找電話。順著電話線,摸到了被遺棄在貨架頂端的電話?!半娫捠峭ǖ膯??”他問道。“有的通,有的就不通。”胖女人稍稍搬動肚子上的肉,像是要給肉褶間的皮膚通風,她鉚起勁接著說道:“我給那個人打,就一直嘟啊嘟啊嘟?!毙煳绾闷妗澳莻€人”是誰,但他怕自己多嘴,引得胖女人多說幾句,被糖漿糊住的氣管渡不上氣,甚而送了命。徐午暗暗祈愿,自己是可以打通電話的那個人,又短暫地擔心萬一自己打得通,而胖女人打不通,會不會招來她的嫉妒惹出麻煩?他顧不得那么多了。他有很多話急于說出去。

      “喂啊——誰來?講話?”女人的聲音,旁邊有小孩哭聲。

      “是我啊——是我——聽得見嗎?”電話刺啦刺啦,但還是能聽到妻不耐煩的聲音和兒子由于一時離了媽媽吵鬧的哭嚷。

      “是你啊——我以為你死了——一直不來話——找到了嗎?”妻問,還能聽到妻把什么東西丟向兒子的動靜。

      “找什么?”

      “找你三妹啊?!?/p>

      “我二叔不在。我回鄉(xiāng)前,不是給他打了電話嘛?!?/p>

      “那三妹呢?徐晚呢?”

      “可我二叔去哪兒了?”

      “你是去找徐晚的。管什么二叔啊?”

      “對啊,我是來找三妹的?!?/p>

      “嘟嘟嘟——嘟嘟嘟——”

      “我過幾天回去——嘟嘟嘟——”

      電話斷了。嘟嘟嘟的回聲在徐午顱骨里經(jīng)久不息。費了好大力氣,他才回過神來。隨后,他把方便面、礦泉水裝進塑料袋,又從三個袋子里聞,挑出幾個餿味兒不重的蛋卷。他提醒胖女人錢就放在柜臺上。胖女人想說話,可提不起勁。徐午把錢放她膝蓋上。她油膩膩的頭發(fā)散著搌布漚在泔水里的味道。徐午閉著氣特意在發(fā)堆尋覓一番。找到了——那只蝴蝶發(fā)卡。他寧愿沒找到,寧愿行軍床上的這堆肉有另一個不屬于他記憶的身份。但他沒什么可遺憾的,很快就適應(yīng)了人的這種變化。他很想與之攀談,比如為什么把小賣部裹成一個粽子,她打不通電話的“那個人”是她丈夫嗎?據(jù)徐午幼時的印象,她是沒有丈夫的。也許是因為他從來只注意看她的蝴蝶發(fā)卡和柜臺里的糖果,而忽視了她身邊可能出沒的人。

      徐午推開矩形之門。逼退人呼吸的狂風頂過來。胖女人咿咿呀呀驚呼。他急忙掩上門。門板還在顫動。他插上插銷,撕出幾塊紙片疊起來塞進門縫。門老實些了。胖女人不叫了。“外面風太大了?!毙煳绮缓靡馑嫉卣f?!鞍 彼f。“你是想說,確實大,吹得你都變形咯?!毙煳缣嫠g,看向她,似乎在征求她對翻譯準確性的評價。她又啊啊一聲。孤男寡女夜宿小賣部,叫村里說閑話??墒峭饷骘L太大了,只好將就一晚。他估計她的年齡少說有五十好幾。他是三十好幾,又好像要四十。他記不清了。這兩個歲數(shù),加上體形的顯著差異,就算村里掀起閑話,應(yīng)該也沒人相信。但他還是保持克制的距離,翻出兩個尿素袋子鋪在柜臺和貨架間,躺下后,只有小腿能讓行軍床上的女人看到。其實,她什么都看不到,抬眉動眼,也是費力氣的。徐午往行軍床上放了些吃的,自己又墊補幾口。躺下后,與視線平行的貨架底層竟有一盒香煙。盒口有老鼠啃嚙的痕跡,但大體完好。他心滿意足地抽了兩口煙,強迫自己或是假裝睡著了。

      后半夜接近凌晨,電話響了。他接起電話?!班洁洁洁洁健!彼麙鞌嚯娫??!笆悄莻€人嗎?”胖女人從黑暗中發(fā)問。他點起蠟燭,胖女人躺著,面向椎體天花板。“是那個人嗎?”這句話拖拽著她全身的皮肉都在顫動?!皼]聲音,只有嘟嘟嘟嘟。”徐午著急忙慌回道。他怕再晚說一下,她會蹦起來,掐著他的脖子,叫他好好回答。他從錢包取出二十塊錢,交待是香煙和打火機的錢。

      徐午釘緊領(lǐng)口,迎著漸弱的晨風,走到太陽攀出來。村里街道各處的雪被踩得稀巴爛。他挑重疊次數(shù)多的腳印朝北走去。路上撞見一個趕早下山賣貨的男人。他打招呼。男人惡狠狠地瞪他一眼,好像他壞了人家的冥思。又走了會兒,兩只土狗,一黃一黑,呆呆地瞧著他。他嚇唬它們。它們沖他汪汪叫。他撿起石頭丟過去。狗們嗅了嗅,轉(zhuǎn)身走了。他索性撿起石頭,瞄著它們,狠狠砸過去。黑狗受了一驚,齜牙咧嘴地朝他跑來。徐午急忙跑去。兩只狗窮追不舍。路左是房舍,右側(cè)是堆滿雪的河溝。他俯沖向河溝,沿著緩坡刺溜滑下。連滾帶爬跌到溝底,栽進雪里。站起來時,渾身關(guān)節(jié)、骨頭和皮肉,挨著疼起來。衣服上下破破爛爛,手上和臉上都是血痕。幸虧這河溝只深十來米。他先怨土狗,再怨自己不該招惹它們。這道河溝在他小時候還是有水的。聽說是海河的支流子牙河的支流滹沱河的一條微不足道的小小支流。巖峰村農(nóng)民截斷它,要挖河溝邊坡的石礦。石礦挖了數(shù)年,砸了錢,賠了命,最后廢棄了。村里人圖好聽,喚它“龍溝”。徐午走在龍溝上,總感覺雪下埋著可怕的蛇啊、玻璃碎片啊、刀片啊什么的。他從路邊扒拉一截樹枝,來回探測腳跟前的雪,確認安全后才敢邁步。路邊有村民看見他以為他是瞎子。問他要不要幫忙?他罵走那些人。小孩看見,把他當土狗,撿起石頭,揉出雪球,甩開膀子拋下去。他罵嚷回去。且探且走,過了好久。一個出門曬太陽的男人喊他:“喂,龍溝那人,咋不上來?放著大路不走?”徐午這才反應(yīng)過來,拄著樹枝,雙手助力,爬上去后,問男人村長家在哪疙瘩?“我就是村長。”男人說。

      村長領(lǐng)著徐午往前走了二十來米,右拐,踏上龍溝上空橫搭的一座木橋。橋面鋪了水泥,水泥上添了細沙。踩上去好像隨時能滑倒。徐午順著村長的手勢瞥過去,橋尾朝南三十來步建有整齊的六間瓷磚房。居中的那間房檐上掛著一個瓦鋼片,上面寫著:巖峰驛站。村長說,咱得給那些去禹王山莊旅游的人一個落腳吃飯的地兒啊。他那嚴肅的口氣像是在做一樁慈善事業(yè)。村長的妻拿了身舊衣服叫他換了,又賞了頓粥飯。他從錢包抽出十塊錢。妻冷眼瞧他。他又抽出十塊。她氣惱地抓走錢,留下村長和徐午圍著采暖爐說話。

      爐里的火燒得旺。村長笑瞇瞇地瞧著他。他不認為自己身上有可笑之處,又不好發(fā)問,便低下頭,專注盯著爐子的臍眼,揣度爐內(nèi)火的形狀。村長笑得更大聲了。徐午感覺到了冒犯。終于在村長毛驢似的笑個沒完時,他站起來,厲色問道:“村長,你笑什么?”他說他沒笑。徐午說分明笑了。村長堅持“沒笑”,讓他坐回馬扎,好好說話??墒悄切β曉絹碓酱?,好像村長扯著他的耳朵,牙齒磕著鼓膜,狠狠地發(fā)笑。他強忍著不發(fā)作。那笑聲里又多了一個聲部——女人的尖銳的嘲笑——他料定耳房的村長妻子也加入了笑聲。

      “村長,”他近乎嚎叫起來,妄圖以自己的聲音蓋住那嘈雜的笑聲,“巖峰村哪戶人家死過兒子?”

      “哪戶沒死過?”村長嚴肅地說,像個哲人,暗處的笑聲并未消失,“但凡有兒子,遲早就會死?!?/p>

      “我是想問——”徐午說,“最近死兒子的是哪家?”

      “鬧甚?。俊?/p>

      “就問問?!?/p>

      “問這個鬧甚?”

      “找我三妹?!?/p>

      “你妹妹叫甚?”

      “徐晚。”

      “她不是死了嗎?”

      “就算死了,也要找啊?!?/p>

      “對啊,死了也得找啊?!?/p>

      村長認同道,他的聲調(diào)沉下來,思考徐午的問題,但遲遲沒有答案。徐午只好催了一回。村長喊出他的妻。徐午重復(fù)他的問題。妻想了想——此刻笑聲變成蚊子響——她覷著徐午,好像他身上寫著答案似的。

      “王福家的兒子死了?!彼f,“別的兒子死沒死,記不起來?!?/p>

      “王福家的,多會兒死的?”徐午問道。

      “就最近啊。”

      村長笑嘻嘻地瞧著徐午,或許是瞧著他的妻?!叭鍌€月前吧?!彼滔逻@句話走得干干凈凈。徐午向村長打探王福家的墓地。

      “龍溝頭部那片玉米地?!贝彘L說,“你去了就看見了?!?/p>

      巖峰驛站在龍溝尾部。看來他要逆著道,退回去。

      “問王福家的墓地鬧甚???”村長見他起身要走,漫不經(jīng)心地問道。

      “掘墳。”徐午說。

      他身后回蕩著一大片一大片越來越聒噪的笑聲,除了村長、村長的妻,還有別人的聲音。他七拐八繞滿村子亂走,直到耳邊的笑聲弱于他的腳步聲,才就近坐到一個石頭墩子上歇氣。稍緩一陣,腿肚子泛起酸痛。他敲敲腿,像是在擰正一顆螺絲,慢慢站起來,確認過腿大體無恙,還能繼續(xù)行路,卻發(fā)現(xiàn)眼前的屋舍和小徑極其陌生,好像不屬于這個村子似的。這時,一個老頭沒有征兆地出現(xiàn),經(jīng)過徐午。

      “那誰,王福家在哪?。俊毙煳鐔柕?。

      “狗日的,長眼睛出氣?”老頭罵道,“你屁股后面那家就是?!?/p>

      他回身正見一扇恢宏的紅漆鐵門。他剛剛坐的石墩子就在這扇門邊。巖峰村有這樣門戶的人家不多。徐午篤定地敲響黃金似的門環(huán)。門環(huán)磕破了紅漆,還是不見人來。他坐回石頭墩子喘氣。精氣蓄滿,再去敲響,動腳去踹,還是沒人。他去敲鄰舍的破爛木門。鄰舍女主人應(yīng)門。

      “誰?。俊彼龁枺按蟀滋斓那瞄T做甚?”

      “我找王福,”徐午說,“他家是不是死了個兒子?”

      “死了啊?!彼傻难凵窈孟裥煳缡菤⑺劳醺鹤拥膬词?。

      “多會兒死的?”

      “十幾年前?幾年前?幾個月?”她不耐煩地回道,“我哪兒記得。”

      “王福去哪兒了?”徐午說,“他家沒人?”

      “兒子死了,人就不在了?!彼龀鲫P(guān)門的起勢。

      “啥時候不在的?”徐午半截身子跨進門內(nèi)。

      “十幾年前?幾年前?幾個月?我哪兒記得?”她推出徐午,插緊門閂,罵了一句“真晦氣”,聲音消失了。

      徐午有些不知所措。可眼前的紅漆鐵門,至少證明王福有能力和有愿望促成那件腌臜事。他要趕去龍溝頭部,找到王福立的墓,掘出一個窟窿,撬開棺材,證明自己的猜想。他七繞八拐循著仿佛是自己制造的足印踅向村長家。這次他要閉著耳朵,沿著那條明確的線,抵達目的地。走了半天,他累了,坐在一個石墩子上歇息。屁股率先激起似曾相識的回憶。他回頭一看,還是那個紅漆鐵門。敢情他迷路啦,找不到出路啦。徐午又走一通,抬起頭,看著太陽,也看著云,避開腳下的印子,走了老半天。居然又回去了,還是那個石墩,那個紅漆鐵門。鄰舍女主人出門瞟了他一眼,像見到罪犯似的,急忙掩住門,高聲吆喝“晦氣啊”。徐午也承認晦氣??墒撬麃聿患氨г?,太陽已經(jīng)匿去蹤跡,暮色四合,視野里的巖峰村涂了一層水泥色濾鏡,鐵門上的紅漆仿佛凝干的血液。他希望遇上一兩個好心人,領(lǐng)他回到老槐樹或是村長家,哪怕小賣部也行。一個方向確定的地點,對他來說,比饑渴更為迫切。于是他敲響鄰舍木門,卑躬屈膝地乞求女主人能夠領(lǐng)他走一段路。

      他們走到月亮升起來?!霸卤P出來了,剩下的路自己走吧。”女主人匆匆告別他,拐進一條小巷不見了。無論如何月盤都不是羅盤,他耐著頭皮跟隨月亮的指引——其實只是他內(nèi)心模糊的直覺的指引——踏上一條還算寬敞的馬路,走到一處蠻荒的玉米地。田壟和田埂依稀可辨,像是近幾年才廢棄的。也許莊稼人遷往異鄉(xiāng),也許死了。黑夜像一面遼闊的鏡子,將玉米地的體積和荒涼翻了一倍。徐午絕無希望走出此地,便依附于近處最老的一棵柳樹。他盡可能折疊骨肉,縮減自身的面積,偽裝成一塊正在風化的石頭,佝僂在柳樹背風的一側(cè)度夜。

      子夜過后,野風稍息,涓涓熱流從天而降,滴到徐午頭上,接著淌進后脖領(lǐng)口,沿著脊椎,滑向尾骨。尾骨和內(nèi)褲間積起一個小池。池水慢慢滲下,潤濕了大腿后側(cè),徐午驚醒,以為自己尿床了。他面前多了一個醉鬼,正在系褲帶。徐午反應(yīng)過來,擺出惱怒的臉,要醉鬼賠禮道歉。醉鬼稍稍醒了酒,反應(yīng)過來徐午只是徐午,是一個人,不是柳樹下的石頭。他誠懇道歉,取出手絹要徐午擦擦。他四處瞭望幾眼,附近沒有浴室,只能請徐午多多擔待。“這是什么地方?”徐午盡可能抻長胳膊,擦過身子,明知故問地問那醉鬼。“巖峰村?!弊砉泶丝虖氐仔蚜耍H為同情地安撫道:“你是外鄉(xiāng)人?迷路了?”“我是本地人?!毙煳缯f,“我確實迷路了?!?/p>

      醉鬼邀請徐午上他的副駕駛座。桑塔納內(nèi)暖和。他拿出礦泉水和餅干款待徐午。徐午吃了一通開始打嗝。醉鬼打開前照燈,四周愈發(fā)寂暗。一只蛾子落到擋風玻璃上。雨刮器啟動,擠出一攤液態(tài)內(nèi)臟。他們在蛾子的遺體下,探問對方的底細。醉鬼說他去禹王山莊旅游,拜過福田寺,鉆過禹王洞,女伴和他走散了,遍尋不得,無奈夤夜下山。相反,徐午支支吾吾不肯直言。醉鬼聳聳肩,默默抽煙。徐午掏自己口袋,煙和打火機都不在。這才想起,自己在村長家換了衣服。自己的一干物什都落在那件破爛衣服里了。他問醉鬼討了煙。“跟你說說也無妨,”徐午此刻寄人籬下,應(yīng)該坦誠相待,“我回巖峰是來找妹妹的?!弊砉硪苑x語地想象徐晚的相貌和她可能的遭遇。徐午擔心被趕下車可能會凍死,至少凍掉兩條腿是有可能的,所以忍住脾氣。

      “徐晚是個善良可愛的女人,”徐午說,“就算她是一個傻子,但不能不明不白地失蹤?!?/p>

      “可你剛剛說她可能死了。”醉鬼色瞇瞇地瞧著徐午,好像他就是徐晚,一個善良可愛卻失蹤的女人。

      “她從沒出過巖峰村,可是失蹤了。她只能死了?!毙煳缯f,“我回巖峰就是為了找她?!?/p>

      “看來你沒找到?!弊砉硌灾忚?,“我的女伴也丟了。為什么女人總是莫名其妙地消失?”

      關(guān)于女人,徐午又知道什么?他的煙抽完了,又討了一根。兩人在蛾子遺體的注視下,默默地抽完所有煙,喝完所有礦泉水,吃完所有餅干,天亮了。醉鬼下山去了。徐午一個人在路邊癡癡曬了會兒太陽,四處眺望。白天的玉米地比黑夜的坍塌了數(shù)倍不止。柳樹也變小了。他的影子在朝陽下拖長,稍稍定神,瞥見小賣部的谷倉頂端。他朝那邊走去。

      徐午還是那個可以接通電話的人。妻的聲音裹挾在強烈的電流聲中,他忍著耳膜的刺痛從中提煉出他所關(guān)心的信息:兒子發(fā)燒;妻有某種障礙,需要幫助;他不能在巖峰久留。可是三妹還不明不白地失蹤著。他檢點貨架上的煙,沒了;打火機還有一個,裝進口袋。他安撫行軍床上的胖女人:“我的錢包落在舊衣服里了。舊衣服在村長家。我找到三妹后,就拿回我的錢包。到時候,我會還你錢的?!迸峙苏f:“嘟啊嘟啊嘟啊嘟……”她在等“那個人”的電話??上В硬煌娫?。這么想來,徐午還是幸運的。他帶著這種殘忍的僥幸,走向龍溝頭部。

      龍溝兩岸土坡景觀各異。右首是曾讓自己跌滑下去的坡:村民往這里扔些雞零狗碎的垃圾,倒著渾濁腐臭的泔水,畜禽牲口在這里或嬉戲或便溺,只是冬天和積雪掩蓋了這些腌臜穢物,使得坡和路一色潔凈。左首是石體山壁,坑坑洞洞,痕痕道道,人們最初在此采石,后來又棄了雷管、鐵鎬、鍬和石簍。徐午努力回想幼時??墒怯洸黄鹚托焱淼降子袥]有在這里耍過。走了許久,龍溝的陰影越來越沉,越來越長。他沒想到河溝這么長,沒個盡頭。路旁也沒見半個行人。他依據(jù)陰影揣摩時間。天黑前,應(yīng)該能找到王福家的墳。掘墳過后,他會回家,給二叔留信,鑰匙交由鄰居保管,再到村長家要回破衣服,然后搭一輛驢車,下山到西張村,再乘公交到忻州城,坐火車回太原的家,背著兒子去醫(yī)院,擦掉妻的眼淚,安安穩(wěn)穩(wěn)做一個異鄉(xiāng)人。

      龍溝里的太陽盡數(shù)為陰影所蔽。徐午仿佛置身隧道,無望地往前行去。腳下不時蹦出異物,磕絆一下。事關(guān)尊嚴,他竭力維持平衡,使軀體成為一個被顫巍巍的老人提控的木偶。木偶可以屈膝擺臂,搖頭晃腦,但不能倒地。狀似木偶的他隱隱看到盡頭處的墳?zāi)孤L出人的腳,正朝他走來。他先是大愕,接著平靜,堅定地朝帶腳的墳?zāi)棺呷?。兩坡處響起窸窸窣窣的聲音,像是一大群人在竊竊私語。聲音越來越大,竟變成明目張膽的議論。就是這些聲音,驚走了那墳?zāi)埂}垳系闹钡郎暇褪K蝗肆?。他惱恨巖峰,總是冒出鬼鬼祟祟的響。他循著聲源,走向左首的石壁,一個踉蹌,幾乎跌倒。穩(wěn)住腿腳后,瞟見跟前并排浮著十幾顆人頭。仔細看,人頭下面是有身子的,身子下面有腳,腳上踩著清一色的千層底布鞋。徐午瞥見離他最近,也是最靠左的右腳布鞋上,大足趾處破著一個洞,足以塞進一只幼鼠。

      正是這個人跟他借煙。龍溝里,所有人的臉被夜給取消了。徐午看不清他和他右邊的人?!澳切┤藨?yīng)該也看不清我。”徐午這么想,心里有一種奇怪的鎮(zhèn)定。他表示自己沒煙。這個人又跟他借火。他將打火機伸出去。一個像手一樣的東西拿走打火機。嚓嚓。冒出一點火苗。徐午還沒看清火苗照亮的臉,打火機就熄了,并準確地向右傳遞。打火機先后起火,又旋即寂滅。距離徐午最遠的火苗點亮后,打火機又依次傳回最初的這個人,最終回到徐午口袋。他還沒反應(yīng)過來,就看見一排煙霧飄出來。他努著眼睛,終于看清,這些人在抽石頭。就是龍溝里隨處可見的普普通通的石頭。他們抓著石頭,像抱著碗,遞到口邊,嘬上一口,煙霧就從嘴里冒出來。這個人邀請徐午抽石頭。徐午拘謹?shù)財[擺手。

      “這么晚了,”徐午問道,“你們在這里做什么?”

      “我們在等人?!边@個人說,也可能是他右邊的那個人在說話,或是他們所有人使用一個聲音說話。

      “等什么人?”徐午問,“這鬼地方有什么人?”

      “等炮手?!蹦莻€聲音說,“他在架雷管?!?/p>

      “這里要爆炸?”徐午驚慌,如果這里有爆點,他得趕緊逃走,免得殃及肉身。

      “不要怕,年輕人,等炮手,要耐心點。”

      徐午緊步要走。那個聲音樂呵呵地問他:“年輕人,趕著投胎???”

      “我去找我三妹?!毙煳缤蝗幌氲绞裁?,隨口問道:“你們見過她嗎?”

      “見過啊——沒見過——見過啊——沒見過——”聲音亂了,他們七嘴八舌地吵起來。

      徐午不相信躲在黑夜里抽石頭的人?!澳銈兙秃煤玫饶莻€炮手吧?!毙煳鐟嵑薜卦{咒他們,“祝你們八輩子都等不到?!?/p>

      他們嗚嗚咽咽哭起來。龍溝回蕩著討人厭的哭聲。徐午聽著心煩,堵住耳朵,加緊步子,往盡頭跑去。摔倒兩次,也顧不上怨,只想盡快逃開。

      他短暫地擔心過今天都走不到盡頭了。不過,老天還是可憐他,教他走到盡頭。盡頭是一片坡地。谷地這頭有玉米茬子,峰地那段是一片墾了一半的荒地。地邊連著一條路,像是通往禹王山莊的混凝土路,也像是別的路。在這種昏沉的視線下,他已失去大半判斷力。再者,他感覺體溫漸漸抽離,如置身冰窖。他無法思考了。只能出乎本能與強烈的愿望,蠕動兩條腿,靠近荒地一隅的十幾個墳丘。

      月光清晰了很多。許是他爬出龍溝的緣故,或是時間抻長一截,把月亮推到午夜該在的位置。開始,徐午在想那個炮手什么時候點燃引信。他枯站著,始終聽不見爆炸。也許那個炮手永遠不會出現(xiàn)在深更半夜的龍溝。他放下心來,專注在包圍他的十幾座墳丘上。準確講是十七座,他已數(shù)過兩遍。其中十三座有墓碑,在這其中又有五座墓碑倒下,有的碎裂,有的缺角,好像歲月使然。下葬三年,方能立碑。無碑之墓,要么葬不夠三年,要么死得太久,墓碑已不知所蹤。他先是巡視所有墓碑上的文字,沒有一家姓王。希望或者說絕望,全在四座無碑之墓。

      行道樹稍稍截住一側(cè)風勢,但另一側(cè)是被黑夜無限開墾的荒田,遠遠接來陰風,逮著徐午這個活人,狠狠澆灌他的眼耳口鼻。他四處拾翻,想尋一件趁手的工具??沙送量览?、枯樹枝和兩只凍僵的手外,他一無所有。踅回去,向跟他借火的人群討個工具,又受不住他們的哭聲。趁月亮高懸,路上還有光,他應(yīng)該回家。他需要睡眠、糧食和熱水澡。他使勁記憶眼前的墳?zāi)埂V挥杏浽谀X里,才算設(shè)立保險,確保它們不會在一夜之間躲到別處,再無下落。

      眨眼功夫,徐午走到三天前剛抵達巖峰村時的那條混凝土路上。他沿著記憶里的路線,找到老槐樹。家門直喇喇敞著,莫非遭了賊?一家破敗的宅子又豈會遭賊——唯一的解釋是自己忘了鎖門。徐午為自己的一時糊涂感到慶幸:因為紅銅鑰匙正在錢包里。他走進院子,窗戶透出忽閃忽閃的煤油燈光。一個立在冷炕上的黑影時而拉長,時而壓扁,時而演化出一道重影,像是兩團肉以某種詭異的物理法則相交相疊。它窸窸窣窣地吵嚷著,像在討飯。徐午太困了?!耙堏s明天吧?!彼f,“我要睡覺,睡個死人一樣的好覺?!?/p>

      次日,酸痛的骨節(jié)率先醒來。徐午瞟了眼冷炕,除了胡亂蹬踩的陰潮的棉被,再沒第二人。推開窗戶,也瞭不見人影,順便瞥了眼天,陰沉沉的云,不知是早上,還是下午。最后他把腦袋朝向鍋灶,四周上下都沒有煤油燈。他要下炕,一屁股坐在軟乎乎的東西上。凄厲地“吱”起一聲。他當即蹦起,摔在地上。顧不得疼,伸手抖棉被。迎面竄出兩只老鼠,一大一小,奔他兩只眼珠來的。他嫌惡地抬胳膊一掃。老鼠掉到地上,慌慌竄進衣柜下。他拿炭鏟往衣柜底捅了捅,不見動靜,也沒聲響,便丟了鏟子。

      踱出院子,撣了撣膝處的塵,滿院子找鐵鍬鋤頭,什么都沒有。他料定是二叔賣了,忿忿出門,再次趕去小賣部。

      胖女人躺倒在行軍床上,面皮蠟黃,哼哼唧唧,像是在提前給自己超度,或是在咒怨“那個人”。徐午搶過電話,拿起話筒,按下太原區(qū)號,又撥自家號碼?!班洁洁洁洁洁健彼牭降闹皇沁@些。掛斷電話,重撥過去,依然是漫無止境的嘟嘟嘟嘟。拔插電話線,站上玻璃柜臺,還是無人接聽。一夜之間,他就被歸到那個無法接通的人群中了。他找出紙張,寫下一串電話號碼,及兩行字:“告訴徐午妻子,讓她先帶孩子去醫(yī)院,不要等徐午。巖峰的事,徐午還要幾天?!彼教幩压?,好不容易找出一個虎頭牌手電筒,一沓發(fā)霉的陰鈔票子,和一些零碎的干糧??上]有找到鐵鍬一類的趁手工具。他尋思,到底是農(nóng)村,家家種地,這東西有的是。臨走前,他靠近胖女人,仔細叮囑:“這些東西都記賬上。你要記不住,我替你記。我是清白人,不會誆人。還有這個紙條,你歇好了就替我打這個電話,把話遞過去。這也算在賬上,我拿回錢包,就都給你?!彼鸭垪l放在胖女人手邊。她呆呆躺著,一動不動。徐午掰開她的手指,將紙條放進去,又把手指一個個包回去。

      徐午穿過一條磚路巷道,繞過兩條蔭翳的土路,來到一處占地上百畝的高粱地。他數(shù)著地頭的桑樹,到第七棵時,轉(zhuǎn)身邁進地里。走著走著,兩座墳出現(xiàn)了。一座是他爹娘的合葬墓;另一座是巖峰一戶賣菜刀的老爹老娘。他們一個喝了老鼠藥,一個上了吊。落葬后,兒子帶著菜刀和磨刀技術(shù)遠走他鄉(xiāng)。

      他往年只是打電話托付大哥徐早,去墓前把自己那份孝心給燒上。返鄉(xiāng)祭掃的次數(shù),不過三五回。爹娘死了許久,理應(yīng)有墓碑。他記得有??裳巯?,兩座墳都沒有碑。沒有碑文辨識,就有一個問題:這兩座墳,哪個是自家爹娘,哪個是菜刀戶爹娘。他恍惚了。四處瞭了幾眼,不見有人,無處問詢。就算問了,人多半也不省得。他茫然地望望天,跪到左邊墳前,磕了三個頭;挺起腰,頓了頓才起身;又跪到右邊墳前,敬拜三次;挺腰欠身,稍稍等了會兒,微風卷起。墳堆上的塵沫盤旋兩下。他跪結(jié)實了,撥走膝蓋前的土坷垃和玉米莖葉殘渣,騰開一片潔凈的地。把從小賣部帶來的濕潮的餅干、餿壞的面包、生蟲的面條、碾成粉末的蛋卷、干掉的話梅和茶霉的白酒,一一恭敬擺上,默默念叨:“找不到好東西,你們將就摳摳搜搜,剝剝掐掐,挑挑揀揀,湊合吃吧?!彼麚Q上嗔怪的語氣:“我是你們的兒,就屬我惦記你們。我不?;貋?,但我叫徐早清明節(jié)和大年初三給你們上香了。他燒沒燒我的那份,我哪兒曉得。要是那狗日的沒良心,偏不燒我的,你們找他去。”徐午掏出陰鈔票子,分揀出上千萬元霉斑少的票子,打火機慢慢引火,兩三張一層把火拱大,剩下三百多億霉斑重重的票子散搭在火上。徐午來回翻弄票子,務(wù)求每一張燒透燒盡?!暗∧锇。毙煳缯f,“票子發(fā)霉了,應(yīng)該也能花。你們要是嫌東西不好吃,就拿錢去買些愛吃的。這些足夠你們買高樓大廈,買席夢思床墊,買雞鴨魚肉。想買什么就買什么。要是還不夠,你們就托夢。不要叫老鼠帶信。我不待見那東西。又臟又丑,膽大的還要吃人。老鼠可是要吃人的啊,爹啊娘啊,聽到?jīng)]???”霉?jié)竦内挪缓靡?。徐午懶得處置,站起來,指向墳丘:“要是三妹跟你們在一起,把錢分她點。自私了一輩子,別死了還連這點都舍不得?!彼?,又想起什么,踅回身來?!敖o三妹帶個信兒,二哥我今天就把她找出來。她化成骨頭化成蛆,我也要找出來的。王福家的狗東西惦記上三妹。連個話都不省得說。他要說了,指不定我還點頭呢。可是三妹跟我夢里叫苦啊。她說她憋得慌,她苦啊。巖峰村就她一個過活,身邊沒個正經(jīng)親的,她能不苦嗎?”他出神地望著兩座墳?zāi)?。啐了一口,貓下腰將右邊墳?zāi)沟年庘n票子和發(fā)霉發(fā)餿的貢品掬出一大把,放在左邊墳前。“他媽的徐早,不說立個碑,教我怎么分?”他說,“甭管是誰,賣菜刀的老頭老婆子,你們要是占了多份,給我爹娘分分。好賴你們千秋萬歲是鄰居了?!?/p>

      祭拜過爹娘和他們的鄰居,徐午回到混凝土路,沿著左首的房舍,挨家挨戶敲門。

      “誰來?”

      “徐午?!?/p>

      “徐午誰?”

      “巖峰的兒,回來尋親。”

      “鬧甚?”

      “借把鍬?!?/p>

      “沒鍬。”

      “出來告訴?!?/p>

      “沒甚告訴的?!?/p>

      “真沒鍬?”

      “沒嘞沒嘞。”

      “挨刀鬼。”

      “你才挨刀鬼。”

      門關(guān)上了。門又關(guān)上了。到后來,徐午敲不開腳跟前的門,天就黑了。天不等他就黑了,沒有任何天體顯耀在夜空。他遠遠望了眼模模糊糊的龍溝,籌劃趕明兒起早,死活掘出王福家的墳。

      回家路上,撞見三個虎頭虎腦的村民和一個賣金魚的異鄉(xiāng)人。村民說:“有個逑的鍬。誰家有鍬?村長種地,村長有鍬?!薄按彘L借不借鍬?”徐午問道?!澳鞘莻€挨刀鬼,”村民說,“借你個鬼,還借鍬!你不摳出金子,他能借你鍬?”徐午默默走開。至于那個賣金魚的異鄉(xiāng)人,自稱是代縣過來的。他推一輛解放牌自行車,背上綁了二十多個束口的塑料袋。每一個袋子都填著過半清水和一條金魚。袋口攥緊。他的后背像一片池塘,緩慢沉重地借助腳蹬的轉(zhuǎn)動,往前徐徐挪去。徐午喊住他?!拔迕粭l,金燦燦的,紅辣辣的,黑不拉幾的?!碑愢l(xiāng)人說,“要就趕緊的,不要悄悄的。”徐午掏出手電筒。卵黃色的光經(jīng)塑料袋里的清水折射,耀出陸離光斑。巖峰頓時有了顏色。異鄉(xiāng)人見徐午遲疑,推車要走?!袄鲜澹懿荒苜d一條。”徐午翻出衣服口袋,空空如也?!拔义X包丟別處了,還沒找回來。”“那你就悄悄的,”異鄉(xiāng)人說,“沒錢吱什么聲?”“這金魚真好看啊?!毙煳绱蛑蛛娡?,戀戀不舍地照著金魚?!昂每茨阋睬那牡?,”異鄉(xiāng)人說,“好看跟你也冇關(guān)系?!薄拔夷檬蛛姼銚Q。”徐午拉住異鄉(xiāng)人,“光電池都不止五毛。你給我三條金魚?!碑愢l(xiāng)人支停自行車,抬起徐午手里的手電筒,將光打在徐午臉上?!澳阋痿~干啥?”“我圖好看?!薄昂每锤缮??”“好看就是好看?!碑愢l(xiāng)人搶過徐午的手電筒,來回推拉開關(guān),燈光一閃一滅。徐午伸手解他背上的金魚。他要異鄉(xiāng)人打好光。借著光,他挑出三尾紅色、墨色和藍色金魚。他提起塑料袋子,凝視金魚游弋時所攪動的水的光斑。旋即,光滅了。異鄉(xiāng)人收起手電筒,跨上自行車,下山去了。徐午帶著三尾失去光斑的金魚回到家中。他將金魚丟在鍋灶旁,滿院搜尋東西。除了腐爛的冬白菜,什么都沒有。他跑去敲鄰居王伯的門。砰砰砰咚咚咚!連喊幾句“王伯”。他面對的始終只是一扇破破爛爛卻把他深深隔開的木門。他氣惱地回到炕上,扯上冰疙瘩似的棉被,全身痛縮成子宮里的胚胎,瑟瑟發(fā)抖地乞求熬到天亮。

      砰砰砰咚咚咚!一陣接一陣報復(fù)的敲門聲,驚醒黎明的徐午。棉被連帶他的身體,裹了一層薄薄的霜。他的腦袋凍成了地窖里的冰茄子。他拼命呼吸,挑動指頭,推動血液流動起來,稍稍復(fù)原了身體的熱量?!皝砹恕彼穆曇艉芴撊?,像一個被劫走中年的男人,從腳趾頭到腳筋,再到小腿肌肉,一層層啟動,終于邁出一條腿;然后是第二條腿;最終弓起腰椎,屁股擦著炕席挪到炕沿,下地去開門了。

      他透過門縫瞥出去。王伯舉著一張陰鷙的臉跟他對峙。

      “狗日的,”王伯罵道,“夜來是不是你敲門?”

      “我有事找你,”徐午說,“很急的事。”

      “啥事?”王伯應(yīng)該沒睡好。相反徐午感覺昨晚睡得比前幾天踏實多了。

      “我想借你家自行車下山?!彼f。

      “沒有?!蓖醪情_門縫,扯著嗓子吼道。

      徐午抽走門閂,面對面質(zhì)問:“我知道你家有?!?/p>

      “有也不借。”王伯要走。

      徐午拽住他:“王伯,我家以前啥啥都有,現(xiàn)在啥啥都冇。你家以前啥啥都冇,現(xiàn)在啥啥都有。你別以為我跟我三妹一樣!”

      “狗日的,”王伯惱羞成怒,“我一大把歲數(shù)了,你冤枉我?提起你的腦殼,來來來,到我家瞅瞅,哪個東西是你家的?”

      王伯伸出烏灰指甲的手,要扯徐午的眼皮。他撥開王伯,狠他一眼,插緊門閂。砰砰砰——咚咚咚——砰砰砰——咚咚咚!徐午嚷罵:“揪掉你的腦殼!”敲門聲停了。下山不過十里地,沒自行車就走不得?他還沒老透呢。他回屋打點收拾,到衣柜前取金魚。三個塑料袋結(jié)結(jié)實實成了三坨冰塊。徐午捧起冰塊晃了晃。金魚巋然不動。他感覺被騙了。一肚子怨氣無處可撒。他吃不準巖峰的天什么時候會黑,還是趕早下山要緊。

      徐午沿著混凝土路一直走。路過龍溝,接著是村長家,心里尋思要不要先去討回錢包,又怕耽誤工夫,繼續(xù)下山。越走,腿腳越乏力。往常,走上個把時辰,就應(yīng)該見到大片玉米地了。再走個把時辰,便該瞭見飄渺的煙囪和糧站磚廠。可現(xiàn)在,混凝土路一直重復(fù)自身,使得徐午走不到頭。道旁的山壁越來越堅固,擠占半邊視野;另一側(cè)只是無邊無界的空曠,下面是谷地里的村莊,像是巖峰的孿生體或一個端莊的影子。他狐疑不定,是要退回去,還是走下去。無論如何,不能停下來。停下來皮膚就會結(jié)霜,血管會結(jié)冰,他會變成塑料袋里的冰金魚。他憑著對下山的理解——走過的路比起要走的路稍高一些——繼續(xù)走要走的路。他直覺自己在一路下降。可是卻見不到相應(yīng)的景觀。由于懼怕將臨的黑夜,無論如何要走下去。路上沒撞見一個人,倒是有些黑黑白白紅紅的車。他想,山下的人有錢,開車的自然要多,這是常理。稍稍寬心后,繼續(xù)跋涉。先前是空曠谷地的一側(cè),不知不覺變成夯實的山體,上面林立枯葉灌木;另一側(cè)本是山壁,竟延伸出一段低矮的鏤空磚墻。墻外一片野霧。徐午近到磚墻跟前,墻外根底是陡坡,坡底盤著一大團罩在霧里的谷地;稍遠處有些青蔥的松柏;更遠處有山丘破霧而出,露出佛寺的腦袋;細細端凝,山丘各處纏裹著一條條腰帶、背帶似的棧道。這顯然不是山下的西張村,而是山頂?shù)挠硗跎角f。

      徐午怨氣沖沖地走到禹王山莊的入口廣場。聳立的牌樓書寫四個燙金大字昭明此地。旁邊兩個紅瓦房子是購票窗口和景區(qū)服務(wù)中心。他敲響購票窗口。一位拉開小窗只露出嘴唇和鼻子的人說道:“五點不知道嗎?”“什么五點?”徐午說,他見對方面有慍色,自己的脾氣倒給斂回去了,“這不是禹王山莊?”那人說:“牌樓上那么大四字不識?”“我識得,”徐午說,“但不肯定。你來告訴我?!薄叭霪倽L別處去?!蹦侨苏f,“再蠻纏我叫保安了?!毙煳绯砗?、廣場中心及停車場那邊都望了望,沒一個人影,更別提什么保安?!澳憔透嬖V我這是不是禹王山莊?”徐午說?!拔仪颇惆胩炝?。咋的,你是山溝溝鉆出來的野人?”那人說?!拔沂遣皇且叭瞬恢匾?,”徐午說,“就告訴我這兒是不是禹王山莊,是不是系舟山山頂?”購票窗口拉高一截,一雙眼睛直勾勾盯著徐午,然后一只手扔出一張票?!芭铝四懔?,”那人說,“趕緊去,看兩眼出來?!毙煳鐡炱鸬厣系娜雸銎保呕卮翱?,正色道:“我不是來旅游的,我是來下山的?!薄安皇锹糜文銛嚭褪裁??”那人說,“有病看病去,擱這瘋什么?”“老子沒病,老子就問你這是哪兒?”徐午說。那人毫無懼色:“跟誰老子呢!白給你票你還蹬鼻子上臉了?”“他媽的回個話這么難?”徐午說,“這里——是不是——他媽的——禹王山莊?”窗口猛地闔上,接著是一聲清脆的上鎖聲。徐午伸手進去敲窗,敲了半晌,憤憤顛向牌樓處,跨過刷票門欄,走到廣場邊緣的護墻前,遙望山下隱隱綽綽的巖峰村正被煙塵暮色逐漸吞噬,山上千年古剎廢墟上新建的福田寺與之遙相呼應(yīng)。這個村莊動輒就進入黑夜,夜里也沒有燈火,如同死去一般。

      山頂廣場無所依憑,群山那頭送過一陣一陣寒風。徐午走不動了。他想在服務(wù)中心或購票室內(nèi)湊乎一晚。可那里早就沒人了。他只能下山——這是真的下山——每一步都踏踏實實地下降。山體和谷地的響動分不清是風呼還是鬼嘯。他憶起爹娘總說,在半山腰窩了一輩子,從沒去過山頂?shù)挠硗跎角f,更遑論山區(qū)里的禹王洞和福田寺。徐午至少比他們近了一步,站在山門口遠遠地瞟過一眼。

      白日的風景,在夜里逆向抽幀重現(xiàn)。徐午渾身燥熱,想敞開衣口,納風進來,又受不住刺骨的冷。他夾在冷熱之間,疲倦不堪,只想睡去。山體、谷地和公路,加起來足有一千公頃的土地和上萬噸黃土可以深埋他,讓他睡個漫長的覺?!拔?,醒醒啊。”一個男人的聲音。“嗯——”徐午死死纏抱著一棵枯干的白楊。“喝多了?”男人說,“要死啊?!毙煳绶路痖L進了樹干。任由那人推拉揪扯,都無法把他從樹上剝開。那人退回到桑塔納駕駛座,打開前照燈,直喇喇射徐午臉上,喇叭嘀嘀嘟嘟刺耳。徐午終于醒來。眼前憑空出現(xiàn)的亮光,讓他不知所措。接著,亮光減弱,乍現(xiàn)一輛汽車。徐午凝神看去,認得是桑塔納,湊近些又認出駕駛座上的人,正是當時滋自己一身尿的醉鬼。只不過,他今天看上去,不那么醉,或者根本沒醉。醉鬼也認出是他,叫他上車,分他煙,給他面包、牛肉干和礦泉水。徐午身上的溫度穩(wěn)定下來后,他才掏出力氣來應(yīng)付醉鬼絮絮叨叨的話。

      “這么說,你的女伴是徹底失蹤了?”徐午問道。他并不關(guān)心她的死活,只是覺得有義務(wù)回應(yīng)一個句子。

      “禹王洞可不只一個洞,”醉鬼說,他的口腔里沒有酒氣?!澳抢镉泻枚嗪枚喽矗瑪?shù)都數(shù)不清。有的洞還在原始地質(zhì)期,沒有任何人涉足。她要是躲起來,我不可能找到。”

      “她到底是失蹤,還是躲起來了?”徐午問。

      “有區(qū)別嗎?”醉鬼大喊,“有區(qū)別嗎?他媽的有區(qū)別嗎?”

      “我怎么知道?!毙煳缏牫鏊Z氣里的威脅意味,“那你還要找她嗎?”

      “我上山就是為了找她?!?/p>

      “可是你找不到?!?/p>

      “我會找到的?!?/p>

      “你會的?!?/p>

      “你找到你妹妹了嗎?”

      “快了。我還差一把鍬?!?/p>

      “沒鍬不行?”

      “沒鍬不行?!?/p>

      醉鬼載著徐午到了山下的西張村?!拔也幌朐僖娔懔?。”醉鬼說?!懊魈煳視x開這里。”徐午說?!白D愫眠\?!弊砉碚f?!白D愫眠\?!毙煳缯f。

      西張村和任何一個普通的晉北村莊沒兩樣。平頂房、四合院和小洋樓被一條條土路、水泥板路和柏油路切割成孤立的碎塊。漫漫冬夜,碎塊上不再浮動光亮。所有燈光都為水泥覆蓋,街道各處涌動石油態(tài)的黑夜。沒有家的人,行走在這里,遲早會窒息。徐午穿過三條眼熟的土路,卻沒有一戶人家的大門契合他的記憶。地名沒錯;自己錯了;甚至連大哥的模樣都記不清了。他只好攥著大哥的名字,踏上通往忻州城區(qū)的主干道,詢問一家商鋪的店主。店主沒聽過徐早這個名字。“不可能,”徐午說,“十幾年前,他就在西張落戶了。”“我家世世代代在西張,”店主言之鑿鑿,“沒聽過就是沒聽過。”徐午想去跟別人打聽。“問誰都沒用,”店主說,“我都不知道,問誰都沒用?!毙煳缫枭啼侂娫挕!耙环昼妰擅X,”店主轉(zhuǎn)向貨架上的鐘,“我給你掐點。”徐午給他的妻子打過去。妻子連哭帶罵嚷了一通?!懊魈煳揖突厝チ恕!毙煳缯f?!皭刍夭换?,”妻說,“死那兒得了。”“你去找一下我的電話薄,翻出徐早的電話。我要找他?!薄半娫挷疽恢痹谀闵砩稀!薄拔覜]有啊?!薄熬驮谀闵砩?。我從來不碰你的東西?!毙煳缦肫饋砹?,電話薄在錢包里,而錢包在村長家。店主冷嘲熱諷:“你哥的電話,你都記不得,還要翻電話薄?!闭f完就要他交錢,一共一塊八,不行拿根蛋卷,湊個兩塊。徐午說他沒錢?!皼]錢你打什么電話?”“找到我哥,我喊他把錢送來?!钡曛髦划斔菬o賴,抄起搟面杖把他轟出去了。

      徐午望見西北角有一個大煙囪咕嘟咕嘟涌著白煙。他摸黑走過去,原來是西張小學的鍋爐房煙囪。校門已經(jīng)鎖上。他墊起磚頭,翻墻而過,徑直走向鍋爐房。鐵門鐵鏈嚴密封鎖。他撿起一塊石頭,砸破一間教室的玻璃窗,跳鉆進去,煨在逐漸冰冷的暖氣旁,試圖避過今夜。后來,他聽見妻子一直在他耳邊哭嚷。她嘲笑他,還辱罵他。他沒想到妻子有那么多怨言。他想解釋什么,起碼可以道個歉(為什么道歉?他還沒想明白)??墒撬_不了口。嘴被一塊冰涼的鐵粘住了。他猛地一推,嘴皮裂開殷紅血口,一骨朵一骨朵地淌出血跡。暖氣片上黏著一片薄薄的唇皮,上面沾著他的血漬。徐午把嘴唇抿進口腔,用舌尖撫慰數(shù)次,不經(jīng)意望到玻璃窗外已經(jīng)天明。他拔掉玻璃窗的插銷,翻窗又越墻,在寂靜的黎明踏上一條陌生的土路。他感覺通往巖峰村的路,就在腳下,便埋頭走下去。他要去找?guī)r峰村長。

      一只黑狗跑出來,攔住去路。他撿石頭丟向黑狗。黑狗汪汪兩聲。近門處走出一個女人。她瞅著徐午,以為他是狗販子。徐午說,他是巖峰的,迷路了。女人為他指了路,攆狗回去。徐午順著狗尾巴瞥過去,見女人家的大門分外眼熟。他急忙跟過去。女人鼓動黑狗咬他。他齜牙咧嘴,沖狗吼叫。嘴皮上剛愈合的口子又掙開,鮮血滋出來。這時,一個男人跑出來,呵住黑狗?!按蟾纾毙煳缯f,“我餓了?!蹦腥算读算叮泻羲M了家門。

      女人熱出仨饅頭,炒了三顆雞蛋,收拾剩菜一并盛給他。徐午狼吞虎咽,灌一肚子水,向男人討了煙,坐在一張學生椅上,開始哭嚎??薜綗煶橥?,男人給他續(xù)上;哭到嗓子干了,嘔出苦水,唾在地板磚上。女人抽出兩張紙巾扔在穢物上,紙巾盒子放他手邊,又踢過去一只垃圾桶。

      “大哥,我這幾天可受苦了?!毙煳缈拊V。

      男人皺緊眉頭,附耳女人兩句。女人不情不愿地從衣柜里掏出一身舊的棉衣,丟給徐午。

      徐午緩過氣來,責怪道:“你上墳燒錢了嗎?”

      “給誰上墳?”男人問道。

      “給爹娘啊。”徐午喊道。

      “你別亂喊,我不聾?!蹦腥苏f,干脆把整盒煙扔給徐午。

      徐午續(xù)上煙,屋子暖和,擾得他喉嚨發(fā)癢,想吐痰。女人急忙示意吐進紙巾,再扔到垃圾桶。徐午見男人陰沉著臉,只好照做。

      “到底燒沒燒錢?”徐午說,“燒夠了嗎?”

      “還不到清明,”男人說,“到了,自然會燒的。”

      “家里有自行車嗎?”徐午問道。

      “有啊,”男人說,“你是收自行車的?”

      “車子借我,我得回巖峰?!?/p>

      徐午站起來,把垃圾桶踢到女人跟前。

      “我上工要騎,”男人說,“不能借你?!?/p>

      徐午難以置信地瞅著男人:“行!你家鐵鍬給我!”

      “鬼扯!”女人說,“鍬憑什么給你?!?/p>

      “看你可憐,才給你飯,給你衣。不要給臉不要臉?!蹦腥苏Z氣中的冷漠與輕蔑令徐午齒寒。

      “徐早,”徐午說,“你不是個東西?!?/p>

      “我不叫徐早?!蹦腥苏f。

      “翻臉不認人?”徐午忿忿罵道,死覷著面前的男人,想從他的臉上找到和自己的相似之處,可是他突然滿是困惑,這個男人到底是誰?他轉(zhuǎn)身趴在窗口,往外瞅去,這院子,這墻面,甚至連東西房柱墻上勾連的晾衣繩都是記憶中的樣子。他不可能認錯。

      “你認錯人了。”男人說道,“我和我媳婦都不認識你。純粹是看你可憐?!?/p>

      “你不姓徐?”徐午咬著字說道,“徐向前的徐?”

      “我姓李。”男人說。

      “你真的不叫徐早?”徐午還是不愿相信。

      “徐早是你什么人?”男人反問。

      “是我大哥,親哥!”徐午說。

      “你大哥長什么樣,你不知道?”男人冷笑道。

      女人已經(jīng)不耐煩了,催男人上工,要他把門鎖好。眼神一直示意把這個流浪漢趕走。

      “這院子我熟,”徐午說,“就是我哥的?!?/p>

      “房子是我的,”男人說,“我不認識你哥?!?/p>

      “那我哥去哪兒了?”徐午問。

      “這不應(yīng)該問你嗎?”男人耐心耗盡,不客氣地請徐午出去。確定徐午走遠后,他鎖緊大門,騎上自行車上工去了。

      大晌午,西張的太陽破開層層疊疊的稠云,露了頭,撇下一團錫箔金紙似的微光。徐午圪蹴進光里。光挪到哪兒,他就在哪兒受寒。盼了好久,終于等到一駕上禹王山莊的騾車。他搭上車后,笨拙地舞著手,向駕車的老漢示意:自己是個聾啞人。一路沉默,攀上半山腰靠近巖峰驛站的馬路。爬下騾車,老漢扯住他,捻搓手指頭,賊勾勾盯著徐午。徐午裝作不懂,咿咿呀呀嗷叫,拽開老漢的手往橋上走。老漢罵罵咧咧,趕著騾子走了。

      徐午推開巖峰驛站的門。飯廳的兩張圓桌分別坐著兩個游客。他們埋頭沖著菜盤,專注進食,腮幫子鼓鼓癟癟,像下水管里的癩蛤蟆。村長妻子端出一個瓷盤給他們添菜,見到徐午,沒給好臉,喊村長來接待他。村長笑呵呵地問徐午來做什么。徐午說明來意。村長說他那身舊衣服又臟又臭,早塞進爐子燒了。

      “沒錢了就尋思過來訛我們?”村長的妻笑道,“當時你換衣服,可是明明白白把錢包揣你身上的?!?/p>

      村長跟她一起笑著,仿佛陳述的是一件再明白不過的事。徐午屈服了。

      “反正我錢包丟在巖峰了,”徐午說,“作為村長,你得負責?!?/p>

      “你東西丟了,關(guān)村長什么事?”村長的妻冷嘲道,“你要是魂丟了,我們還得給你叫魂嗎?”

      四名游客稍稍抬頭,好像在思考她的話,又思考不出什么,便又繼續(xù)往自己的口腔里填充食物。徐午臉色蒼白,直打寒戰(zhàn),像是手術(shù)剛過,四肢還在承受麻醉藥劑。他無力支撐身體,將要跌倒。在場的所有人怔怔看著,好像當他是演員,正在賣力表演;他們作為觀眾,只是在各自的坐席上冷眼旁觀,并臆斷出徐午的這出戲大概率是為了博取同情,以此敲詐。他暈暈沉沉地躺了一個下午,爬起來,跟村長討水喝。村長譏諷他倒像頭豬,叫都叫不醒,還以為他真的丟魂了。“那你們叫魂了嗎?”徐午問道?!拔覀冇植皇悄愕挠H人,”村長的妻擺出慈悲面目,用一次性紙杯盛來一杯涼水,遞給徐午。她說:“只有親人才能叫魂?!毙煳绾韧?,又要。她不厭其煩地為他接來不可計數(shù)的水。他的肚子像口填不滿的井。村長止住妻子,叫她拿點吃的。她拿來一個白饅頭和一碟白糖。徐午掰下饅頭疙瘩,蘸著白糖吃凈,四肢恢復(fù)了力氣。

      “村長,把你家的鐵鍬借我,錢包的事兒我就不計較了?!?/p>

      “我家沒鍬,更沒你的狗屁錢包?!?/p>

      “村里都說只有你家有鍬?!?/p>

      “巖峰早就沒人種地了。沒人有鍬?!?/p>

      “他們都說你還種地?!毙煳缯f,“我用一下,就還回來?!?/p>

      “就算有,也不借?!贝彘L說,“更何況早就沒了?!?/p>

      “借個鍬,又不是借胳膊腿,怎么不借?”

      “要鍬干啥?”村長的妻插話道。她剛把徐午喝過的一次性紙杯沖洗過,又安插進紙杯筒最外層。

      “找我三妹?!毙煳缯f。

      “有鍬就能找到你三妹?”

      “反正沒鍬不行?!?/p>

      “你三妹到底死沒死?”

      “死了?!?/p>

      “死了還能找?”

      “死了也要找?!?/p>

      村長拉著妻子躲到一邊,悄悄商量。他們鬼鬼祟祟地謀劃著什么。這時候,那種刺撓黑板的笑聲又出現(xiàn)了,潮水似地一浪接一浪地擁塞著徐午的耳朵。他快要受不了了。他四處瞟著驛站里的陳設(shè),定睛在玻璃隔墻后的廚房。那把明晃晃的不銹鋼菜刀掛在墻上。刀刃上螞蟻大小的豁口黏著油花,竟引起徐午莫名的食欲。他那凝視菜刀的眼神,就像菜刀已握在手中。村長拍了拍他肩膀,冷冷笑道:“鍬呢,確實有。但是不借?!蹦潜说兑呀?jīng)揚起來了?!澳銓嵲谙胍?,”村長的妻補充道,語氣有一種蠻狠的威懾力,“那就賣你吧?!薄拔义X包丟了,我身上沒錢?!毙煳缒7滤恼Z調(diào),同樣蠻狠,又帶有暫時克制的威脅。“賣掉老房子就有錢了!”村長佯作不經(jīng)意地說道。村長的妻繞出去招呼剛進門的游客。徐午看見她隨手抄起他用過的紙杯招待游客,遞去一份菜單。游客看了看菜單,嘀咕兩句,問了些什么,似乎沒得到滿意的答復(fù)就走了。村長的妻子回來,沖村長發(fā)了一通牢騷,說開個破爛驛站,遲早窮死,埋進龍溝。她這話也是說給徐午聽的?!胺孔邮俏胰玫?,”徐午說,“我沒權(quán)力賣。”

      “你三妹不是死了嗎?”

      “是死了,不知道咋死的。也不知道死哪了。得弄明白。”

      “死了就是死了。人都沒了,弄明白有什么用?”

      “對你們沒用?!?/p>

      “愛賣不賣!就你那破房子,白給都沒人稀罕。我們夫妻倆就是瞧你可憐,看在老鄉(xiāng)的面上,發(fā)一點慈悲。你不樂意,那你別處尋鍬去?!?/p>

      菜刀揮出去了。徐午已經(jīng)完成了報復(fù),他最后一次問道:“我的錢包真的燒了?”村長揮揮手,妻敞開門。他們趕他走?!霸俳o我煮一鍋肉。”徐午說,“我要牛肉,大塊的牛肉?!?/p>

      村長的妻拿走徐午畫押簽字的賣房申明書,樂呵呵地跟村長密謀著什么。他們一會兒發(fā)笑,一會兒互睨爭吵,又很快握手言和。徐午一個人坐在游客常坐的位置,撕咬這鋁盆里的燉牛肉,喝著啤酒,腳下放著一把實在平庸的鐵鍬。鍬把頭上都漚出了黑色的霉菌;鍬面上黏著斑斑點點的土;鍬刃上有挖到石頭碰壞的豁口;換到別處,這也就一條美登煙的價。他吃得滿頭大汗。滲入血液的酒精懸浮至腦脊液。整個人飄飄忽忽,想笑,又想慟哭,到頭來,只是悶悶地取消一切念頭,將腸胃塞滿,滿到將要從咽喉溢出。肉湯油沫被他喝了個凈。徐午扛起鐵鍬,邁出驛站,走向龍溝。

      他已經(jīng)不在乎天之陰晴夜晝了。他和肩上的鐵鍬,毅然向龍溝盡頭的墳地走去。暗處的采礦工人們跟他借煙。他們像往常那樣哭起來。徐午舞起鐵鍬,恫嚇他們。那幫人止了哭,退到石壁背后了。坡上嗅到肉味的野狗,竄出來俯視徐午,隨時要撲咬下來。徐午佇立原地,與它們對峙。狗吠一聲,他吼一聲。他們用獸語碰撞。來了幾個村民轟走野狗,問徐午是哪兒的人?徐午不回,繼續(xù)行路。村民急急追著,大喊勸道:“巖峰的地全死了,種不活的!”村民自覺無趣,擺擺手,走到一邊。最后出現(xiàn)在坡上的是三個學生。他們抽著廉價的煙,問徐午有沒有錢。徐午說:“有個鬼?!毙煳缫麄儩L。他們撿起石頭和沾有污泥的冰塊砸他,極盡嘲諷辱罵,揚言要搶走他的破鍬換香煙。徐午說:“你們下來!”他們不下去,只是站在坡上,用石頭和舌頭逞能。不見徐午回應(yīng),又不敢近前,悻悻離開。龍溝終于清靜了。

      來到龍頭的墳地,徐午在四座無碑之墳中隨意選了一座,右手握住鍬把,左手抓緊鍬面上方一尺,配合右腳的蹬踩,一鍬一鍬地掘土。他泄憤般全身上下機械重復(fù),很快就掘出一個近似六邊形的洞。他跳到洞口周沿,打樁機似地將整個身體來回錘墜,直到自己掉進洞內(nèi)的磚頭臺階上。他摸黑走下臺階,來到墓室中央,抬起鐵鍬,準備撬棺。好幾次,鐵鍬鏟了個空。肉手觸摸,才覺察到,這具棺材沒了棺材蓋。尸體早干成骨頭了。他貓下腰,伸進胳膊,摸尋半天,吃定這個棺材只有一具尸骨,整個墓室也只有這一具棺材。他返回磚頭臺階,順著洞口的一點薄弱的光亮,借助鐵鍬,攀爬上來。很快就去開掘第二座墳。這次,他把洞口開得極廣極大,半個墳丘塌陷進去。他沖洞口喊三妹?!靶焱?,你在里面嗎?委屈了,就吭一聲。”喊了幾句,連回音都沒有。他下墓去。室內(nèi)三具棺材,兩大一小。小的那具,長不足一米。他試圖去撬大棺材??赡苣甏^于久遠,木頭蝕爛成一個空殼子。鍬鏟過去,棺材就坍塌了。徐午鉆出第二間墓室,頓步走向第三座墳?zāi)埂K蟹N直覺,他要找的墳?zāi)咕褪茄矍斑@座。

      路邊有掌著大燈的汽車行過。地頭的一排樹呼呼嗖嗖地響動,好像樹葉從未凋落似的。在那響動中隱隱有些梟鳴,也許是風灌進枝枝杈杈間的擬音。徐午稍稍駐足,手肘拄著鍬把,大口換氣。吸進嘴里的野風中,夾雜著泥味的雪點。他望向深邃的夜空,寒風劈頭蓋臉襲來。他瞇著眼,僅有一線的視野中難以辨別是否真的下雪了。下雪也好,風沙也罷,他不能再等了。他再次握緊鍬把,才感覺到掌心黏著一片刺進皮里的木屑。他捏起一把黃土,兩只手互相揉搓一回,提起鍬便鏟出第一鍬土。接下來,每一鍬下去,他都感覺脖口的束縛松了一道。好像剛剛站在此處時,有什么東西從四面八方勒過來,令他窒息。揚出去的土,混入風里,又卷回來,好幾次迷了他的眼睛。眼淚直喇喇往下流,到頭來,只好閉上眼睛,憑腳下的坑的深淺,繼續(xù)掘墳。由于眼睛緊閉,對風勢和溫度的感知越來越強。巖峰成了一個冰窟。而他好像獨自赤身裸體地在曠野里戰(zhàn)栗。他唯一能做的就是繼續(xù)提起鍬,鏟進土層,將土挖走,揚到一邊。一旦停下來,身子就會冷熱交織,旋即是刺骨的風一點點割過來??墒撬觳埠屯葘嵲谒嵬?。咽進肚里的牛肉已經(jīng)竭盡所能,再無余力發(fā)揮。他只是慣性地揮動橡膠似的胳膊,鉚著殘余的力氣,一捧一捧地送走腳下的土。再到后來,掌心磨出血,腳趾起了泡,他提不動鍬了,便跪到挖出的土坑里,用雙手去挖。就這樣挖啊挖啊挖,他的胳膊也抬不起來了。整個人縮成一團,好像置身出生前的子宮,癱倒下來。他試圖睜開眼睛看看封土深淺,可是眼睛酸痛,實在睜不開。接著,他聽見土粒的聲音。整個人突然掉了下去。他沒有驚慌,任由身體下墜,掉了好久好久,他都要睡著了。

      他砸到了棺材板,又滾到磚地上。四周緊密,風灌不進來。身體的寒戰(zhàn)消失了。他感覺體溫在逐步回升,整個人輕飄飄的,像是落在雪上,被雪接到別處。他沉浸在這種異樣的溫暖里,四肢酸痛,不想動彈。加上胸口有些悶,小口小口呼吸著,幾乎要睡過去了。昏昏懵懵中,他透過黑暗中的棺材板,乜見里面躺著兩個人。一個是病故的王福家的兒子。他從沒見過王福家的兒子。他心里猶疑,自己怎么會認識這個人?但又篤定這就是他。躺在他旁邊的,正是手里攥著一只紅喜鵲的三妹徐晚。徐午想推開棺材蓋,但胳膊軟軟的,擠不出力氣。只好俯下身子,問徐晚在這兒做什么。徐晚舉起手里的紅喜鵲,演啞劇似的,給她二哥展示那天,她滿村子追紅喜鵲,繞過玉米地,跨過龍溝,撲到山巔,一直追啊追啊追的情形。

      徐午想告訴三妹,巖峰沒有紅喜鵲。她一定看走眼了。可是他覺得,這些話不真實。他分明看到三妹手里攥著紅喜鵲。也許只是一只僵槁的手,扭曲成鳥的形態(tài)。凝視久了,三妹的面目模糊起來,似乎棺材里面的人是自己,是自己攥緊滿是鮮血的手,被什么人給摁進這個幽暗的盒子。他癱軟在地,身子被冷風拱得越來越暖,開始融化:最先是眼皮膨脹起來,裝下整個墓穴,又吞咽了龍溝,乃至嚼下巖峰,一并融進四周稠密的黑暗;接著是耳朵,風和老鼠啃嚙的窸窸窣窣的聲響消失了,不過還有一些不甚明朗的聲音,像是妻子從嘶啞的話筒里傳遞過來的抱怨,更像是自己呼吸的回響;再后是嘴唇,他想說點什么,哪怕是一句臟話,可是舌頭已經(jīng)融掉,再也說不出來了。無論如何,他累了,他得睡了。不要吵啊,輕輕的,別吵,噓。

      【作者簡介】李下,生于1993年2月,山西忻州人,畢業(yè)于中國傳媒大學;曾在北京從事電影編劇工作,有小說發(fā)表于《小鳥文學》《特區(qū)文學》《山西文學》等刊,著有隨筆集《比生活更重要的,是生活方式》;現(xiàn)居成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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