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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耳 朵

      2024-01-01 03:28:48陳薩日娜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關鍵詞:鴿子爸爸媽媽

      第三天,電視依然沒有顏色,動畫片、連續(xù)劇也不知哪去了,我只能一遍遍看天氣預報,可滾動的圖標同樣是黑白的,屏幕里面烏云壓境。我說:“媽媽,節(jié)目呢?”媽媽說:“這幾天沒有?!蔽艺f:“為啥沒有?”媽媽說:“有人去世了,大家很傷心?!蔽衣牭靡恢虢?,卻忽然發(fā)現這世上的傷心真多,連顏色都能沖掉。

      扭過腦袋,我趴在窗口,盯著十二段,繼續(xù)一個人的游戲。那時沒有人向我解釋,“段”意味著鐵路系統(tǒng)的編制單位,這片家屬區(qū)隸屬于沈陽鐵路局第十二工務段,所以得此代稱,而我通過觀察那些相互緊挨的磚色平房,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以為十二段的含義是“一塊房子切成十二段”。另一方面,我也堅定地相信,十二段的人是最好玩的,高矮胖瘦,寬鼻細眼,一家一個怪模樣不說,講的話還都不相同,從左到右走一遍,你能從十二扇門里,聽到十二種語言,有人管“吃”叫“切”,有人管“喝”叫“哈”,有人說什么都像在反問,有人夸你也像罵街。我常從那些南腔北調里撿笑,還會偷偷學他們講話,學得一模一樣,盡管沒有人聽。

      可爸爸很不滿意這里,經常他在單位生了氣,回家都要罵窩囊,一樣是技工,一樣風里雨里,別人就分樓房。我學著十棟,在旁邊小聲嘀咕:“恁他娘,恁他娘。”爸爸眼睛橫過來問:“你說啥?”他一嚇唬,我嘴巴就不利索了:“沒、沒、沒、沒啥?!?/p>

      天氣預報沒完沒了,電視上的烏云層疊不窮,我想找點別的看,剛翻到一個人講今年春節(jié)晚會將有喜迎香港回歸特別節(jié)目,媽媽走過來說:“別看了,關掉?!蔽乙娝┲馓祝瑔枺骸皨?,你要上哪?”她拔掉電源說:“你聽話,在家把作業(yè)寫了,別總惹你爸?!蔽乙娝娴囊撸s緊貼上去想問明白,可一著急,嘴又不好使了,結巴半天也說不全“你上哪?”三個字。媽媽提上鞋,用后背打斷我說:“出去找工作?!?/p>

      我看著屋門在面前打開又閉合,媽媽被外邊的陽光吞進去,猛然間明白了,原來前天的事情真的不好笑。那晚跟平常沒什么不同,一樣的飯,一樣的菜,只是氣氛好像更安靜些??斐酝陼r,媽媽站起身,沒有動,一個聲音落下來:“我們百貨站黃了?!闭f完她快速地端起盤子走開了,留下爸爸在凳子上發(fā)怔,好像媽媽離開得太快,帶起的風刺進了他的肚子,我看見他夾起的土豆片又落進了盤底。我伸出筷子去撿,那片土豆輕薄、焦硬,看起來格外油香。這時候,媽媽從廚房走回來,我想起了什么,大聲問:“媽,啥叫‘黃了?”媽媽抬了一眼,后背轉向爸爸,目光雖還垂著,嘴角卻忽然拉動,對我做出一個鬼臉說:“‘黃了就是完蛋啦?!蔽冶欢盒?,咯咯直樂,抖動的手肘碰掉了筷子,腳下一陣碎響。幾乎同時,爸爸的巴掌扇了上來。

      媽媽的背影在窗外越來越小,我眼望著她,心里慢慢結上了冰。我把作業(yè)本拿到暖氣上,想把它寫完,可是眼睛一挨著題目就跟生銹的自行車一樣難以前行,反倒嘴巴精神抖擻,我無法自控地把練習冊上的每句話都用十二種方言讀了一遍,才勉強對付了幾道題。我還想找點能玩的,忽然門鎖被扭開,我才想起已經是午休時間,爸爸回家了。我悶頭打了聲招呼,爸爸沒有回應,一言不發(fā)地坐到桌邊,臉色仿佛澆了水泥,又硬又沉。我趴在暖氣片上,寫寫擦擦,努力偽裝出刻苦的樣子,這樣過了好半天,我暗想這個中午也許能夠照此平靜地度過。

      可爸爸還是說話了?!白鳂I(yè)拿過來,我看看?!彼洳环烂畹?。我聽見身體里發(fā)出類似皮筋勒斷的聲音,我想說,爸爸,我的心好像爆炸了。爸爸卻先開口了:“拿來?!蔽抑缓貌渲鴫θ梗蚜曨}冊遞過去。“一上午就寫這么幾道?”爸爸的眼神像機關槍,掃了一遍,又說:“你這是什么字兒,雞撓的?”我小心翼翼地控制著呼吸的音量,心里祈禱這頓教訓可以就到此為止。

      安靜了幾分鐘,爸爸指著一行筆跡慢慢地問:“六加八等于幾?”我想了想說:“等于十五。”他抬起頭,看著我再一次問:“六加八等于幾?”我勾著腦袋,心揪到了嗓子眼兒,越揪越張不開口,嘴唇像大風里的兩扇破門,哆嗦個不停,“等、等于、等于……”習題冊“啪”地摔在腳邊,爸爸吼道:“好好講話!等于幾?”我不敢回答,頭埋下去,爸爸的呼氣聲更大更快了,似乎馬上要變成一輛摩托車朝我沖過來。我攥緊袖口,緊閉住眼,終于掐在下一句呵斥說出之前喊道:“等于十二?!?/p>

      爸爸“騰”地站起,我嚇得使勁抱住頭,可是沒有拳頭砸下來,我看到爸爸的肩膀劇烈地發(fā)抖,等我再抬起臉,他的雙眼已經紅得要滲出血,眼眶里銜著碩大的淚滴,隨即他瞪著我,一抽一抽地哭了,朝我嘶喊道:“等于幾?等于幾?等于幾?”我嚇得也號啕起來。我說:“媽媽,我媽媽什么時候回來?”爸爸就在這時揚起了手臂,我想完蛋了,又要挨打??砂驼茀s落在了后背,我一個趔趄向大門倒去,許多鞋印相繼踹在膝蓋窩,只幾下我已跌到了門外,還沒等爬起,門已經摔上了。

      我站在風里,對著房子放聲哭喊,眼淚混著鼻涕淌進嘴角,心里全都是媽媽早上離開的背影,不知哭了多久,手腳又麻又痛,我才想起自己只穿著件薄毛衣。身上一冷,腦袋也鎮(zhèn)靜了些,我意識到此刻最要緊的應該是想辦法回家,而回家的辦法應該是攻克“六加八等于幾”這個問題。我在心里算了幾遍還是等于十二,便又掰開手指頭數,可手指頭不夠用,我抹著臉蹲下,撿來腳邊的石子,想加在一起數清楚,然而手、眼、腦子沒有一個好使的,忙乎半天,不光沒算明白,一著急還忘了是六加八還是四加六。我把指甲往手心里摳,眼淚滑到臉上,像小刀在割。就是這個時候,頭頂響起一個聲音,“十四”。

      我驚詫地回身,一個女的站在身后,逆著太陽,明亮的光沿著她的輪廓向外散發(fā),好像她就是光源。而我的眼睛糊滿淚水,看不清對面來者的樣子。她見我愣在那,又重復了一遍:“等于十四?!?/p>

      我沒有動,盯著女人腦后的光線閃動了一下,然后飛快站起,朝家門跑去。隱約聽見她在遠處說:“進不去,你來找我?!蔽覜]有向回看,“啪啪”拍著門,幾聲過后,爸爸走了出來,我說:“十四?!?/p>

      他沒有說對,也沒有說不對,敞著門回屋了,我趕緊跟了上去。鎖門時,我往院里看了一眼,那女的站在原地,模樣依然不甚清晰,卻能辨出她的眼梢很翹,像要各自往兩端飛去。天空中,幾瓣雪花紛揚飄下。

      第二天,我在床上賴到很晚,起來以后又磨蹭了半天才吃早飯。媽媽似乎了解我的心思,由著我拖延,沒有說什么,甚至我提出要一起玩會兒,她也同意了。我高興地拿起一個玩具說:“你好,我是小熊,你是誰呀?”媽媽也拿過一個說:“你好,我是小兔?!毙⌒苷f:“今天天氣真晴朗?!毙⊥谜f:“是的,真暖和啊?!毙⌒苷f:“你有朋友嗎?”小兔說:“我沒有呀,咱倆做朋友吧?”小熊蹦跳說:“好呀,我的朋友你要去哪里?”小兔捂住臉,扭扭屁股說:“我下崗了呀,要去找工作,找工作掙錢養(yǎng)活我家的小兔崽兒?!?/p>

      我死死抿住嘴,知道這時候說什么都不會有用了。媽媽放下玩偶,從罐頭瓶里倒出顆冰糖給我,然后轉過身去穿起了外套?!霸诩依蠈崈旱模煤脤懽鳂I(yè),爸爸工作忙,你別惹他?!眿寢屨f完走了出去。我翻開練習冊,昨天空著的,今天依舊不會,昨天剛想明白的,此刻又記不起思路了。鼻腔和喉嚨里堵得全是淚,冰糖直到含化,都嘗不出味道。我伏在窗臺,眼望一片又一片單薄的白云相擁再分開,最后飄到遠得看不見的地方。

      恍惚間,一個人影閃進了視線里,接著我又看到了那雙飛揚的眼睛。她在院子里走走停停,忽而往左忽而往右,像在丈量著風,過了片刻,她向后跳出一大步,單腳踩住一小堆積雪,再抬起頭,我們的目光恰好遇上了,我呆呆地杵著,不知該怎么做。她朝我眨了眨眼,說了句什么,見我沒有反應,伸出手做了個開窗的動作。我照她說的,把窗推開了條縫,聽到那女的低聲喊:“這邊有野兔,去不去瞧?”

      我看看她,下巴探出去說 :“我家門反鎖了。”

      她說:“我教你翻窗。”

      我說:“我作業(yè)沒寫完?!?/p>

      她說:“拿出來我給你寫?!?/p>

      我沒有動,一朵寬廣的云從女人頭頂拂過,她的眼梢似乎又揚起了一些,馬上就要跟隨那朵云彩飛走。我忙叫道:“等、等、等一下?!?/p>

      她踹了腳扔在路邊的破板凳說:“叫啥子叫嘛,我又沒走?!闭f完拎起板凳,放到窗檐下,指了指說:“踩。”

      我說:“咋踩?”

      她說:“翻?!?/p>

      我說:“咋翻?”

      她說:“你要笨死噢?”說完一步步往后退去。我急了,說:“你別、別、別走?!彼f:“走屁!”然后突然奔跑過來,在即將撞到墻上的剎那起身跳躍,手指穩(wěn)穩(wěn)地把住窗鉤。不等我反應,她一把抓住我的領口,說:“腳下!”

      我順著胸前這股力量,翻身抬腿,跨上窗臺,緊接著狗熊一樣滾落在地。那女的拍了拍衣襟朝院外走去,我趕緊追上。女的沒有回頭,拿后腦勺說:“作業(yè)。”我又跑到墻根,踩著凳子取來練習冊。

      我們來到西邊一處空地,鵝黃的枯草“唰唰”晃動,好像在協(xié)力掙脫身底的根莖。我小聲地問:“兔、兔、兔子呢?”

      女的盯著我,突然“嘎嘎”地笑起來:“你真是夾舌子哦?”笑完了,她望著遠處說:“急啥子,小結巴?!?/p>

      我不敢看她,頭扭到別處。女的說:“你從小就這樣講話?”我說:“有時候也不。”又站了一會兒,荒草搖擺得更加猛烈,依然沒有任何動靜。我說:“兔子真、真能、真能來嗎?”

      女的答:“要的?!憋L往遠處竄涌,把她的話抻來抻去。我想了一會兒,小聲問:“你住、住、住三棟?”

      她有點驚訝,端起手臂說:“你咋曉得?”

      我說:“你跟三棟那男的講話一樣?!?/p>

      她笑了幾聲,點了一下我的腦門,“可以喲,小結巴,你是哪家的娃兒?”

      我說:“七棟?!?/p>

      她說:“沒問你住哪,你老子是哪一個?”

      我說:“陳工。”

      “巡道線的?”

      “我不、不、不知道。”

      “肯定是了,還能有誰天天冒火,羊癲瘋一樣,冬天里,把自己娃兒光胴胴攆出來?!?/p>

      我把頭埋下去,感到有點難過,仿佛被人知道了一個羞恥的秘密。她沒有察覺,繼續(xù)說:“活該你老子倒霉噢,都說領導最討厭他,天天被訓,有次處長把茶壺都摔他身上了?!彼焓窒蛩闹軇澚藗€圈,“別個中級師傅都分的公寓,只有他跟小工一起住平房,大家全知道?!币帮L不停地來去,耳邊掠過蟒蛇般“咝咝”的聲響,荒草朝各個方向歪倒,相互倚貼,似在交換著私語。女的忽然轉過身問:“對了,你媽呢?”

      我說:“找工作去了,她單位黃了,你知道啥叫黃了么?”

      她沒有理我,折下兩根干枯的蒿草,擺弄著說:“衰到貼地?!?/p>

      我說:“你也聽五棟說的?”

      她垂下手,眉頭撐得老高,眼睛幾乎翱翔起來?!靶〗Y巴,你咋曉得?”

      我說:“我會、會、會學他們講話。”

      她突然薅住我一綹頭發(fā),“你攏我? 小騙子!”

      我疼得貓下腰,捂著頭皮,“是真的,一棟管‘倒霉叫‘衰噻,四棟叫‘背時,六棟叫‘黑仔,八棟說‘好卵簑。”

      沒等我說完,她已經樂得不成樣子,兩腿叉著,身體猛烈地搖晃,好像加入了那些荒草。過了半天,她才扶著腰,念念道:“太像了,笑死哦,太像了?!毙χχ慌拇笸?,問我:“咦,你怎么不結巴了?”

      我“嗯”了一下,怯聲說:“學他們講話的時候,我都不結巴?!?/p>

      女的聽完,不可思議地瞪著我:“啥子?還有這種事?”說完又大笑起來,一會兒蹲下,一會兒跺腳,頭發(fā)散落滿臉。我站在旁邊,有些害怕,感覺這個女的瘋瘋癲癲,并且后知后覺地想起自己其實根本就不認識她。我想回家,可又不甘心,忍了忍,小聲問:“兔子呢,在、在、在哪?”

      “多大了?”她直了直背,所答非所問,又說了一遍,“你多大了?”

      我說:“五歲半。”

      “屬什么?”

      “屬羊?!?/p>

      “嗯,我屬猴?!?/p>

      我沒有吱聲,她又擺弄起蒿草說:“別算了,十九歲。”

      我對自己說,數到十,還看不見兔子就回家。剛數到三,她不緊不慢地問:“你咋沒上學?”我回答:“放寒假?!闭f完在心里默默從頭數。數到五,她又問:“喜歡上學嗎?”我說:“不知道。”她敲了敲我:“你還會啥,再學幾句?”我深深吸了口氣,而后撒腿就跑。

      “小結巴?!迸膽醒笱蟮貑玖寺暎路鸷苡邪盐瘴也粫??!白鳂I(yè),”她對我喊,“寫了么?還想給打出來?”

      我剎住腳步,無措地停下,大口喘著氣,冰涼的空氣錐子一般扎進肺里。女的走到我身邊,拎過練習冊,掃了幾眼說:“寫?!蔽乙娝幌耖_玩笑,趕忙掏出鉛筆。

      “十一,四,十六,十八,九……”她很快就說完了答案,幾乎沒怎么停頓?!白甙?。”女人把習題冊扔過來。我摟住,捂在懷里,好像害怕作業(yè)本凍著。走出幾米,那女的還跟在身后,我不由得心里發(fā)虛,不敢再往前行?!案缮叮俊彼龁?。我不說話,腳后跟蹭著地上的泥。“走呀!”女的又說。我還是不動彈。她一下明白了,朝我沒好氣地嚷:“我送你回家啊,不然你能翻進窗戶?”我低下頭,亦步亦趨地跟在后面。

      來到窗口,她沿用了之前的那套動作,連推帶托把我舉到窗臺,我再次狗熊一樣滾落到地上,等站起來,女的已經走遠,身影溶解在風里,越來越淡。我忽然很想再跟她說上幾句,雖然這個人又瘋又兇。

      “你叫什么?”我脫口而出。

      她頭也沒回地說:“鴿子?!?/p>

      不要對既定的事情有所掙扎,痛感會翻倍——這是我在五歲半的冬天,經過三個早晨發(fā)現的定律。等到第四天,我已經能夠做到看著媽媽出門,不發(fā)出一點聲音。

      那天上午的經歷我沒和任何人分享過,因為我相信無論是誰,聽到“一個人從天而降幫你寫完作業(yè)”這種事,都會覺得講的人有毛病,而最關鍵的是,我也沒有可以分享的對象。與鴿子分開后的那個中午,我特意把習題冊攤開在桌上,讓書頁擺出孔雀開屏的姿態(tài)??墒前职指緵]注意到,回家后他只是獨自坐著,眉頭緊皺。接下來的幾天,爸爸午休時也不再回家,常常我一整天都不會跟任何人對話。天空始終是陰的,一副努力憋著不要哭出來的樣子。那個叫鴿子的女人自從幫我寫完作業(yè),就再也沒有出現,我爬到家里最高的地方朝外看,三棟終日拉著窗簾。她就像一只真正的鴿子,飛進云里,再也不回來了。

      我盡力回憶那天的細節(jié),在腦中反復確認這場相遇不是幻覺,然而越使勁越混亂,唯一清晰的畫面是我從窗上跌落的瞬間。我想象胸前再次出現那股力量,牽引身體,抬起腿跨到暖氣上,試圖模擬那天的出逃??墒俏液雎粤艘患拢蛞瓜逻^雪,腳踩的地方恰好結了坨冰溜子,我下身一歪,應聲砸倒在地。懵了有十幾秒,我爬起來,從頭到腳全涼了,僅有的那點常識提示我,一個人有可能意外摔到外面,但卻絕不可能意外摔回屋里。果然試著跳了幾次,全都毫無懸念地失敗了,膝蓋還磕得生疼。我仰望對面高大的屋墻,想哭,表情架了半天,卻怎么也沒有眼淚??耧L從天上潑灑過來,把房前房后吹得亂七八糟。我扭頭朝三棟跑去。

      敲了十幾下,沒人應聲,我繞到側面,想敲玻璃,可是夠不著,見地上堆積許多冰塊,便試著踩上去,結果冰面太鋒利,根本站不穩(wěn),便只好回到門口繼續(xù)敲。敲擊聲在寒冷中丟失,仍舊沒有人應門,我感覺有一百只螞蟻啃咬著心,卻也不知道除了敲下去還能有什么辦法。終于在我又一次要哭出來時,門推開了,鴿子閉著眼,頭倚在墻上,像只經歷了長途跋涉的飛禽。

      我說:“我、我、我掉出來了?!?/p>

      她睜開一只眼睛:“你煩死了啊,我剛睡著?!?/p>

      我說:“我從、從家、家里掉、掉、掉出來了。”

      她揉著臉說:“進來吧。”

      我說:“你幫我翻回家唄?!?/p>

      “你先進來?!?/p>

      “求求你了,我爸爸快、快、快回、回家了。”

      她一把將我拽進屋?!鞍パ剑屇氵M來就進來,他們單位開啥子會,全體都要聽報告,你老子回個屁?!彼f著搖搖晃晃地往里面走,我只好跟上。轉過墻垛,我看到了一個和我家類似的屋子,大小、格局,還有鐵架床、鐵皮柜都差不多,不同的是這間屋子掛了粉色窗簾,所有物件都鍍著一層紅潤,看上去氣色很好,還有些嬌羞。我吸了口氣,發(fā)覺這里味道也很特別,甜甜澀澀的,灌得人迷糊得想瞌睡。鴿子甩掉拖鞋,一頭栽到床上。過了會兒,她爬起來,去鐵皮柜里抱出一個大塑料袋,指指一個凳子,然后把塑料袋遞給我說:“吃吧?!蔽野情_袋子,驚呆了,那簡直就是一個微縮的小賣鋪,裝滿各種花花綠綠的零食,平日我只在貨架上遠遠地看過。鴿子又晃悠回床上,扯過被子蒙住頭說:“小聲點吃?!蔽也痖_包蝦條嚼了一把,頓時覺得哪怕今晚被打死也值了,所有的驚懼煙消云散,我抱著塑料袋“咔嚓咔嚓”享受起來。不知過了多久,鴿子醒了,看上去比剛才精神不少。她走到我跟前,翻翻袋子,說:“就剩這點?”我發(fā)不出聲,一個嗝反上來。她捏起一個甘草杏說:“什么爛玩意兒嘛,跟我家那邊的沒法比。”

      我說:“那你就回家買唄。”

      她吐出杏核:“你以為是你家呢,翻窗就到?!?/p>

      我說:“那你家在哪?”

      “畢節(jié)?!?/p>

      “遠嗎?”

      “貴州。”

      我說:“坐五三三能到嗎?我媽媽今天去五三三終點站的批發(fā)市場找工作?!?/p>

      鴿子沒接話,獨自道:“我家那邊有種零嘴是炸洋芋絲,比這些東西好吃多了?!?/p>

      正說著,門鎖打開,一個穿著制服的人走進來。我嚇了一跳,以為是爸爸找過來了。鴿子也很吃驚,愣愣地看著對面。“呆悶了吧?”那人摘掉帽子說。我這才看清他的制服和爸爸有些不同,肩膀軟趴趴的,個子也矮一大截。鴿子說:“不是開會嗎,你咋跑回來了?”他湊過去,算上頭發(fā)茬,才勉強到鴿子眉毛。男人用食指勾了一下鴿子的下巴說:“怕你想我唄。”說完他回過身,看見我坐在后面,驚訝地“哎”了一聲。我也慌了,含著餅干不知該咽還是吐。

      鴿子走上來,手放在我頭上,“這是陳工的娃兒,忘帶鑰匙了?!比缓笏执蜷_一瓶娃哈哈給我,說:“你吃你的?!贝┲品哪腥瞬[起眼笑了笑,朝我用舌頭打了個響,作為招呼。“這樣好,”他轉回身對鴿子說,“你們兩人是個伴兒?!兵澴舆€沒來得及回答,男人戴上帽子說:“我走了,偷跑出來的,要點名了?!兵澴诱f:“你慢點?!彼贿呎眍I子,一邊把頭伸過來。鴿子拍了男人一下,男人還是伸著,說:“快,一下?!兵澴颖惆炎齑竭f上去,卻在就要貼到男人臉頰時,輕輕地“呸”了聲。她瞬間大笑起來,男人不生氣,擦擦臉也一起笑,樣子幸福得像剛剛收獲了一枚太陽。“走了,來不及了?!彼崎_門,在最后對我說:“小朋友,多玩會兒?!?/p>

      鴿子走到窗前,把窗簾拉開道縫隙,朝外面揮手,無數亮晶晶的灰塵在空氣里歡騰。我忽然感到渾身飄飄癢癢的,臉竟不自覺地紅了?!俺月?,”鴿子回身看看我說。我搖搖頭,把塑料袋放回桌上。她“哧”地樂了,說:“你臊啥子?”

      我還是搖頭,她抓過一把大白兔塞進我兜里,“拿回去,他每天買好多,都吃不完。”我一顆一顆又全都掏出來?!澳沁@樣吧,”鴿子抓過糖說,“你給我學他們講話,學一句,拿一顆糖?!蔽易聊チ艘幌?,想反正沒人聽的時候我也喜歡說,現在做同樣的事情,還有獎勵,應該不虧,便照著五棟家的女人站外面罵丈夫的樣子,學了句“嫁俾你,衰到貼地”。鴿子立即像煙花遇到了火星,爆開串串笑聲,樂得前仰后合。我也來了興致,忽然感到自己很有本事,可以輕易控制一個人的歡笑。于是,我極盡所能,把每戶愛講的臟話都學了一遍,繞繞拐拐的腔調一句接一句,我的嘴巴比抹了油還順溜。鴿子被逗得團在床上直打滾,笑聲也仿佛長了翅膀,飛得滿屋都是,我看著她,忍不住跟著樂起來。

      過了半天,鴿子靠著被子坐正說:“不早了,我送你回家吧?!边@次我們配合得更熟練了些,她輕輕送了把力,我一側身就翻進了窗。鴿子站在窗下沒有走,問我:“糖拿了?”

      “拿了?!?/p>

      “愛吃嗎?”

      “愛吃?!?/p>

      然后我們都沒再說話,一股大風喧嘩而來。我說:“你能再教教我翻窗嗎?”

      “小結巴,”她掰了根樹枝輕輕丟到我腦門上,“二天,我來接你。”

      晚飯我吃得很慢,米粒一顆一顆地往嘴里放,一來是實在吃不下更多,二來心里始終惦記著明天跟鴿子的約定。媽媽瞄了爸爸一眼,想對我說句什么,外面突然傳來歇斯底里的叫嚷,一個女聲重復地嘶喊著:“你不是,你滾,你不是,你滾,你不是,你滾......”聲音如同炮彈空投下來,在頭頂碎裂,煙塵四起。我隨爸爸媽媽向外望去,黑夜里一片薄薄的身影正在奔跑,速度并不快,許是由于姿勢很奇怪,四肢胡亂地甩擺,仿佛游泳的人與浪搏擊,薄薄的身影時隱時現,閃閃爍爍,在昏黃的路燈中定格下數個扭曲的剪影。有一個瞬間,我確定我看到了一雙飛揚的眼睛。就在這時,那個穿制服的男人從后面撲了上去,四條胳膊聯(lián)動起來,共同朝半空亂甩,兩人像跳著某種怪異激烈的舞蹈。過了一會兒,我才看懂男人的目的,原來他是想抱住對方,又對抗了幾下,他終于將雙臂從背后捆在了薄薄的身影上,可是他似乎僅僅是為了抱住,完成以后就再一動也不動。而女聲仍反復喊著:“你不是,你滾,你不是,你滾,你不是,你滾......”聲音被風撕成一條一條,越來越破碎,越來越微弱,直到漸漸悄然。

      他們就那樣面朝相同的方向靜止著。又刮過幾陣大風,兩人站直了,一起走進暗夜里,往三棟回去了,仿佛什么都沒發(fā)生。

      媽媽坐到桌邊,長長舒了口氣,好像也經歷了一場搏斗?!澳鞘潜R勇吧?”媽媽問?!皩Γ卑职终f,“總局運動會,障礙攀爬第一,聽說分完房,偷偷把老家的對象接來了?!彼匦露似痫埻?,對我說:“你白天在家把門鎖好,誰敲也別開?!蔽也桓姨ь^,心跳得像有人在胸口上跺腳。

      整整一夜我都沒睡踏實,夢到家里的房子跑了,我在后面苦苦追趕,房子轉過頭,從窗戶向我吐口水。天微微亮,我就起來了,一邊吃早飯一邊瞄著外頭,媽媽剛走,我便趕緊趴到窗臺向外瞧。十二段的院子安安靜靜,房子、禿樹枝、電線桿一動不動,偶爾有麻雀經過,呆頭呆腦地張望幾下,就迅速離開。太陽越升越高,屋外的世界明亮得慌慌張張,沒有任何人經過,我只看到大片野草正在心里瘋長。就在這時,玻璃被砸了一下,一顆杏核掉到窗臺上。我趕快推開窗,卻不見有人,正猶豫,鴿子忽然從墻根下跳出來,歪著頭笑。我又驚又喜,說:“我以、以為你不、不來了。”

      鴿子說:“害怕了?”

      我說:“我肯、肯、肯定好好學翻窗?!?/p>

      她踩上板凳,雙手遞過來,“今天先不學,走,去我屋里,有好玩的?!?/p>

      我隨她走進去,桌上放著一個小面團,我戳了戳,濕乎乎的。鴿子抖開一張報紙:“會捏小貓嗎?”

      我說:“不會?!?/p>

      “大樹呢?”

      “不會。”

      她瀏覽著報紙,指著一個版面說:“我要捏個景岡山。”

      我說:“行,山好捏?!?/p>

      “哎呦,不是山,”她按住圖上一個濃眉的男生說,“是個明星,唱歌的啊。”

      我看了看那遮擋在碎發(fā)下的面孔說:“我不會。”

      “沒事,我也不會,但面團有的是?!比缓笏呷N房抱出一個臉盆,里頭是更多的面。我說:“你浪費糧食,家里人不打你嗎?”“他敢?”鴿子挑了挑眼角,像被春風牽動的柳枝,“他愛我愛得要死,我做啥他都喜歡。”

      我按照指揮,與鴿子一起搓出若干大大小小的條和球,然后用指甲掐著,費力地往一塊粘??墒敲鎴F干得很快,為了牢固,力量就不好控制,我們的手指又不夠精細,總是摁偏,最后好歹是把一堆七扭八歪的面疙瘩拼湊出了人形。

      鴿子把面人在手里握了握說:“不像景岡山,倒有點像我幺妹兒?!?/p>

      我說:“你有妹妹?”

      她說:“弟弟也有,總共五個呢。”

      我重新看著她手里的面人,見那小小的臉蛋又圓又短,眼睛彎彎的,向下吊著。我問:“你妹妹怎么跟你不像?”

      “廢話嘍,我爸和別個婆娘生的?!?/p>

      我問:“那你媽媽去哪了?”

      “種葉子,沒了。”

      “什么葉子?為什么人會種沒?”

      “跟你講不清?!?/p>

      我又問:“那你也幫你弟弟妹妹寫作業(yè)嗎?”

      “屁?!彼衙嫒溯p輕立到桌上說:“那四個好討嫌,我都恨不得打一拐子,就這個老幺兒乖,怪好玩。”

      我說:“她幾歲了?”

      鴿子說:“沒有歲?!?/p>

      “怎么會沒有歲?”

      “早在土里了,四歲拉肚子死了?!?/p>

      我不知說什么好,腦子里首先想到的是沒有顏色的電視,剛想問她看新聞了沒有,外屋門猛然推開,一道綠色的影子闖進來,風一般掠過我身邊,直接把鴿子撲倒在床上。我想叫,嘴張開卻發(fā)不出聲音。那一邊,穿制服的男人已經壓在了鴿子的后背,他踮起腳,讓胯骨抵住鴿子的腰板,似乎想要騎上去,好翻過一座高高的窗臺。這樣蹭了幾下,鴿子的褲子就綻開了,露出屁股,像兩瓣蒜。忽然她不知道哪里來了股力氣,一下直起身,把男人撅出很遠。“你腦殼是方的?”鴿子朝男人喊,“沒看見娃娃?”然后她將我拽到外屋,推上了門。很快,門再次打開,鴿子給我一疙瘩面團,又進去了。接著屋里傳出了痛苦的叫喊,比我挨揍的聲音還大,聲音堆積成無際的海潮,沖擊在身體上,我無所依傍,死死攥住手里的面團,仿佛握緊一支桅桿。過了好半天,叫喊終于退去了,又過了半天,他倆一同走了出來,鴿子嘴里叼根皮筋,兩手攏著頭發(fā),臉上沒有驚恐也沒有傷痕,反倒還飄揚著些許愜意。男人也似乎忘了剛才發(fā)生的,摟了摟她的腰說:“晚上我給你帶飯。”然后戴上帽子離開了。

      鴿子這時已經扎好了一根辮子,甩了甩對我說:“過來吧?!蔽腋诤竺?,隨她回到屋里,床單上都是褶和坑,相互嵌套,宛如凝固的漣漪,鴿子坐在漣漪間,全神貫注地梳著另一根辮子。很快,她發(fā)現了我正在看她,抬起頭問:“好看嗎?”

      我只感到胸口一陣酸抑,喉嚨繃得就要斷開,我不知道想說什么,也不知道要反駁什么,張口卻是:“可他打得你好疼!”

      鴿子愣住,睫毛扇乎了幾下,瞪著我,叫道:“哎呦!你咋那么戳笨!我們那兒,像你這么大的女娃,過幾年都要說人家了。”

      我還是看著她,手里的面團已經捏得不成樣子。鴿子松開頭發(fā),用屁股把自己挪到床尾,然后扔給我一包花生說:“疼愛疼愛,越疼才越愛,懂沒懂?”

      我并沒懂,卻對疼又有了新的體會。那天爸爸下班回來,掐著我左臉蛋子,一再追問為什么好幾天沒寫作業(yè),我不說,他就拎著甩出去,好像我是一件趁手的兵刃。我并非不想回答,只是半邊臉已經不會動了。接下來,我發(fā)現自己進入到了一種奇異的狀態(tài),能感受到撕扯,卻感受不到疼痛,眼前的世界也不再堅固,全都成了湯里的蛋花,絲絲縷縷,而我的腦袋里浮現出一個完全輪不到我思考的問題:這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不疼的愛?

      直到很久以后,我都沒想明白那份默契究竟是如何形成的,為什么我會那樣篤定,相信只要挨打,就肯定會出現一個人來將我拯救。次日,當玻璃響起一聲敲擊,我便奔到窗口,喊著她的名字。鴿子看見我大笑不止,說:“你咋成了個蛤蟆樣?”我捂住腫起的腮幫子。她說:“你媽沒看見?”

      我說:“她現在在南市場賣調料,我睡了她才回來。”

      她忍著笑說:“你老子又鬧啥?”

      我說:“他讓讓讓我每天寫十頁,寫不完就就不要不要不要我了?!?/p>

      “那還不好?免得回家了,我要是你,我就去外地?!?/p>

      我說不清哪來的樂觀,居然從她的調侃中聽出了積極的意味,毫不遲疑地夾著練習冊翻上了窗沿。她用腿輕輕一擋,幫我穩(wěn)穩(wěn)地落在地上,“你出來做啥,哪個答應要幫你寫了?”然后扭頭就走,嘴上卻說著:“就五頁,剩下的自己寫?!?/p>

      我緊跟著她進到家里,鴿子叫我坐下,從鐵皮柜掏出來核桃和榔頭,撂在我面前。我沒動,她說:“咋,題不會做,核桃也不會剝?”她把腳搭到桌子上,“敲五個,一個核桃一頁題。”榔頭比想象中沉得多,我抬了兩次才拿起來,砸下去的時候又瞄不準,費了好大勁,只摳出了幾粒碎末。我想這下完了,剝好五個,怕是要等到晚上。正焦急,卻見鴿子手捏一角報紙,看著我樂,“答案都在上面了,自己抄吧?!?/p>

      我說:“五頁全全全寫完了?”

      她說:“二十頁,明天的也搞出來了。”

      我從她手里抓過報紙,上面真的密布著數字?!澳闾珔柡α耍覀兝蠋熞?、也、也做、做不了這么快?!?/p>

      “廢話,我那時候總考第一名?!?/p>

      “你這么厲害,考大學了吧?”

      她捻起一個核桃仁,“沒有?!?/p>

      我說:“為什么沒有?”

      “沒意思唄。”

      “為、為什么、為什么沒意思?””

      她說:“你好煩,剝完核桃了么?”

      差不多就是從那天起,早上我開始盼望媽媽快點出門。我已經掌握了大部分翻窗的要領,鴿子只需稍稍搭把手,我就可以穩(wěn)健輕盈地落在地上,然后我倆便一起回到那間有粉紅色窗簾的房子里,鴿子會用十幾分鐘寫完作業(yè),我在旁邊給她剝核桃、松子,有時是橘子。接下來一整天她就帶著我捏面人、翻繩、下跳棋,天氣好時,我們會去西邊的那處空地,荒草依舊隨風搖擺,野兔始終沒出現過,她家門前的冰越來越硬。

      那個叫“會議”的東西仿佛一塊磁鐵,把十二段的人們都吸走了,穿制服的男人有時回來,放下許多零食和水果,迅速與鴿子親昵幾下,又匆匆出門。白天院里靜得能聽清風的呼吸,世界好像把這片地方忘記了,而這片地方也沒打算被世界想起。

      一次鴿子坐在床上梳頭,十根手指在黑發(fā)里交錯扭轉,像小蛇在幽深的森林里游弋,片刻,耳畔就生出兩條油黑的藤蔓。我說:“你辮子真好看?!?/p>

      她瞄了我一眼,“那你咋不留頭發(fā)?”

      我說:“我媽媽說短的好伺候。”

      她說:“瞧你那個鬼樣子,看著難受死?!?/p>

      我知道她沒撒謊,我的頭發(fā)都是在鐵路服務社剪的,每次爸爸去理發(fā)都順便帶著我,剃頭的師傅有空就給我推個五號頭,沒空就復制一下上個人的板寸。近來大人們都在忙,我的頭發(fā)任意瘋長,杵在脖子上,好似一只巨大的蒲公英。

      “哪有女娃不梳辮子的?!兵澴永@到后面,攏了攏我的腦袋。我有點癢,不覺地縮起脖子,她說:“你不要動?!蔽冶憷侠蠈崒嵉卣局嗡谖业念^頂揪來揪去,有幾個瞬間,她貼過來,氣息落在我的眼皮上,也是那樣甜甜澀澀的,讓人又困又暖。過了會兒鴿子松開手,打量著我,點了點頭說:“這還差不多?!蔽遗苋ョR子前,看到頭頂蓬亂的碎發(fā)被規(guī)規(guī)矩矩地束起來,額前兩個小辮昂首挺立。

      “喜歡嗎?”鴿子問。

      我使勁點頭,說:“我一直都想有辮子?!?/p>

      她就笑,“你這算什么辮子,倒像螞蟻的觸角?!?/p>

      我說:“你的像螳螂。”

      “那你猜猜,一只蟲子怎么聽懂另一只蟲子說話?”

      我說:“不知道?!?/p>

      她彎下身,牽起自己纖長的發(fā)梢,在我的辮子上蹭了蹭說:“就是這樣?!比缓笏傺b呼喊道:“喂——你聽見了嗎?”

      忘了從哪天開始,我完全學會了翻窗,不需要任何外力就能自如地進出??傊悄且惶?,我雀躍地跑到鴿子家。她過了很久才出來開門。我說:“我今天是自己翻出來的?!彼痪湓捯矝]說就進屋了。屋子里比平時要冷一些,那股奇異的甜澀也不甚清晰,鴿子獨自蜷在床尾,肩膀向內折著,身體不住地縮,我又站了一會兒,發(fā)現她是在哭。我小聲問:“你、你、你怎、怎么了?”鴿子不回答,半張臉都是淚。

      此時門外響起了亂七八糟的腳步,穿制服的男人幾下子站到了我跟前,我看不到他的臉,只能看到他的拳頭突起棱角。鴿子也不再發(fā)抖,后背慢慢地成了弓形,隨后她猛然跳起,像塊石頭似的將自己砸在男人身上。男人對突來的撞擊毫無防備,矮小的身體接連倒退幾步才站穩(wěn),而后立即掐住了鴿子的手腕,鴿子奮力甩開,兩人之間分隔出一段距離。幾乎同時,他們嘶喊起來,聲音極大,速度極快,跟平日語言完全不一樣,我只依稀聽出“假的,沒騙你”和“真的,我不信”,兩句話被說了一遍又一遍。重復中,他們的臉色越來越紅,側頸到太陽穴聳動著根根跳動的血管,如同一脈火山,隨時會噴發(fā),把我們都炸死。一時間我渾身戰(zhàn)栗,喘不上氣,粉紅色的窗簾來回地晃,像血倒灌進眼里。

      一道尖銳的叫喊從我的身體射出。

      我從沒聽過那樣的聲音,好像有人點燃我的舌頭,引爆腦袋。炸裂并不響亮,卻綿延起無盡的轟塌、震爆,很快塵囂便會湮滅全部的明亮。

      就是這個時候,鴿子的后背往回側了一下,又側了一下,像扇關不緊的門,突然她回身,兩手捂在了我的耳朵上——一股熱流灌進身體深處,凝結飛散的團塊,摁回破散的呼吸,倏然宇宙靜寂,萬物俱空,風遵守風的線路,河順從河的命運。我感到腦袋兩側又生長出一層骨肉,骨肉向八方鋪展,無可抵擋,無所不摧,直至將我裹住。頭頂上氣流波蕩,對面的男人還在揮動手臂,嘴唇飛快張合,我卻什么也聽不見。

      再次見到鴿子會那樣快,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的。那一天,他倆始終在吵,直到外面響起午間的起床號,男人摔門而出。那天夜晚,我草草吃了幾口飯就上床去了,爸爸喊我檢查作業(yè),我就繞道走過去,離窗臺遠遠的。我不知道自己是怕看到什么,還是怕看不到什么。

      可是只隔了一天,陽臺上就再次響起了熟悉的敲擊聲。我趴上去,鴿子笑得和平時一樣?!俺鰜恚矣泻脰|西。”她說。我一動不動?!扒疤炷阍趺床淮蛘泻艟团芰??”她問。我還是站著,盯著她像盯著一道算不出的題?!澳忝@了還是憨了?出來呀。”她假裝生氣,聲音卻更溫柔了。我背過身,貼著墻壁蹲了下去?!皼]聽見我說話?”她突然厲聲道,旋即上空一陣波蕩。我聞聲仰頭,鴿子竟跳到了窗臺上,沒等我反應,她手往下勾,抓住我的腋窩,幾乎是把我從窗口掏了出去。

      我被這樣拎到她家里,進屋就看到穿制服的男人坐在床上?!靶∨笥褋砹??”他笑著對我揚了揚下巴,從身后拿出一捆纏著報紙的包裹。鴿子上前接過,層層打開,露出鼓鼓囊囊的塑料袋?!皝韲L嘗啊,我也還沒吃呢?!彼f著從袋里抓出一把細長的小棍兒喂到我嘴邊,一股噴香就散了出來,我嚼了下,咸咸脆脆的。我說:“這、這是、這是什么?”

      鴿子揚起下巴,笑著說:“炸洋芋絲嘍?!比缓髽纷套痰卮亮讼履腥说念~頭,“這個憨包,托人從我們那邊集市上買到,又求同學的表弟捎過來,今早五點就跑去火車站取?!蹦腥税杨^靠在鴿子的小腹,鴿子順勢將男人攬在懷中,倆人一齊輕晃起來。我站在桌邊嚼洋芋絲,一根接著一根,嘴里好像放起了煙花,感覺可以永遠這么吃下去。鴿子和男人摟著,始終在旁邊搖晃,前一下,后一下,壓倒又直起,如同相互追逐的浪花?;沃沃鴥扇吮銢坝科饋恚焕吮纫焕烁撸袔状硒澴拥念^幾乎都仰到了后背上。她身體倒過來,大笑著轉身,一屁股坐到男人腿上。男人給壓得大叫,五官皺到一起,可就算那樣痛苦,他竟然也在樂。鴿子笑聲更響,轉頭朝我喊:“小結巴,快來幫我?!蔽颐H坏赝O戮捉?。鴿子將我拽過,抱在腰間,又重重地往男人腿上坐去。男人一遍遍叫,嬉皮笑臉地告饒,鴿子就抱著我一遍遍在他身上顛簸。三個人不斷撞擊,不斷失重,組成一個巨大的心臟,反復起搏,沒有什么能夠阻擋這種震顫,它就要飛到太空,直到洋芋絲灑了滿床,我們也共同抵達了澎湃。男人倒在床上,擦著頭頂的汗問:“開心啦?”我說:“嗯,就是洋芋絲都浪費了。”

      鴿子說:“開心不就是可以浪費么?”我覺得這話簡直太有道理,仰起臉,我看到眼前漂浮著許許多多的零食,還有明麗閃亮的笑臉,都堆在屋子里,怎么都用不完。

      又是幾天后的早上,我等到家里沒人,如往常一樣熟練地翻出窗戶跑到鴿子家,見大門沒有鎖,只是虛掩著,便推開走進。轉過墻垛,客廳里空無一人,我四下張望,廁所里傳來聲聲“嗯呃”聲,聽上去極為艱深,好似在忍耐巨大的困苦。我朝聲音走去說:“我今早拉粑粑也費勁?!薄班胚馈甭曈l(fā)狹窄。我又向前靠了靠,把耳朵貼過去,猛然間廁所門彈開,留在我臉上一記耳光,兩團身體隨之跌落出來,男人和鴿子扭在一起,翻滾著撞到墻上。緊接著,男人躍起,壓到了鴿子上面,兩人又纏結起來,四條胳膊和四條腿彎曲成不可思議的角度,難以分辨之間的所屬和關聯(lián),而無論怎樣變動,四只手都沒離開過對方的脖子,始終死死地鉗著??删褪且凰查g,兩人的力氣又都泄了,像沖潰的堤壩在彼此身上坍塌,隨之而來的是低幽的長泣,連亙綿密,然后鴿子和男人開始擁吻,他們親得那樣急迫,又那樣懇切,幾乎是狼吞虎咽。

      我看到窗口閃動了一下,天空中不知何時又落下了雪花,速度極快,不管不顧地往大地上扎,撞到玻璃的瞬間擦出光亮,如芒如刺,突然一道弧光瞬現,鴿子彈起,掄開胳膊,將男人摜在地上,發(fā)瘋似的往他頭上捶。沒等我看清,男人奮起揮手,刮落滿桌物件,他向體側摸,準確地夠到掉在地上的電話,利落地抓過,將電話線套在鴿子的脖頸。鴿子拼命反抗,男人攥住電話線,繞到后面,鴿子給勒得跪了起來,男人不斷向上提,鴿子就被迫隨著那力量站立。她臉色漸漸紫紅,五官歪曲,眼珠快要從眼眶里擠出來,腳下則始終在撲騰,上身奮力外探,把步子往遠扯??拷T廊的剎那,她全力猛沖,門被撞開,千千萬萬片雪花頃刻間闖進來,迎風翻飛,在繚亂中變幻成一頭巨獸,齜著滿嘴白牙,嚼碎粉紅色的窗簾,啃爛用舊了的時間。

      我捂住耳朵朝外面狂奔。

      雪那么急,跑回家時,天地已白得窮途末路,好像這世上從沒出現過別的顏色,好像過去的每一個冬天都在空中吶喊。余光之中,一個固執(zhí)的影子佇立在西邊,形狀粗糙,卻極為穩(wěn)牢,四野如何狂亂,它始終紋絲不動。我走至近處,看到是一個雪人,不知何時被堆砌在此,樣子簡陋,眼睛嘴巴皆由隨手撿拾的石子充當,半張臉是驚愕,半張是困惑,我蹲下,捧起雪按在它身上。涼意咬著手指,很快冷變成了燙,疼變成了癢,我說不清為什么要這樣做,動作卻更快了,只一心想讓雪人變大,越大越好,有任何不可預測的部分隨之一同擴張,都無所謂。終于我精疲力竭,靠著雪人坐在地上。寬闊的冰冷從背后攀升,把我摟緊,碎裂的晶體散落腳下。我想我的血大概已經凍住,奔游的液體從此斷流,一棍子敲下,只剩金屬質地的悲聲嗡嗡作響。

      一抹暗影水漬似地漫進視線里,我吃驚地抬頭,鴿子不知什么時候站到了面前。紛揚的雪花匯聚成狂亂的噪點,她站在那,身影曳蕩,支離破碎,好像存在于一個信號微弱的電視機里,虛幻又權威。

      “你堆的?”她終于開口,聲音被北風劫去大半,聽起來無比渺遠。我很想好好回答,心里有太多更急迫的話想和她說,張大口,只嗆進滿嘴的雪花。鴿子慢慢走近,手中仿似拎有重物,墜墜下沉,讓她腳步遲滯,飛揚的眼睛睜開得異常艱難。

      我望著她模糊的臉說:“咱、咱、咱們去看、看、看兔子吧,行嗎?今、今、今天肯定來?!?/p>

      她說:“不了?!?/p>

      我努力憋著,卻還是沒忍住,問:“為什么?”

      鴿子凝視雪人,不說話。風仍在肆虐,抽打一切有形狀的物體。我也一同看著,把安靜延展,像個大人一樣熟練地沉默。雪片疾旋,向著無盡處攀升,鴿子回身,背影淹沒大半,隨后踏進白色的風雪之中。我心口一緊,不顧一切地呼喊:“那你還想聽我學他們講話怎么辦?”

      鴿子停住。風蠻橫地掃過,剛踩下的腳印很快虛淡下去。這一次我看清了,她手里確實拎著東西,是一塊冰,美麗極了,瑩凈澄亮,橢圓光潔,底端拖著尖利的尾巴,像是一顆放大的淚滴。鴿子緩緩來到近前,把手抬起,冰塊上映現出一紋裂痕,筆挺纖長,直伸到鋒利的末梢,指向一攤血紅的斑駁,仿佛冰塊燃燒起來,生出灼灼的光焰。

      鴿子用力地掰,冰塊從裂紋處斷為兩半。我說:“是給我的么?”她不回答,緩緩來到近前,定在原地,然后尖處朝下,把冰塊分別插進雪人腦袋兩側。呆坐的雪人有了耳朵,立刻就伶俐了,表情不再空洞,是聽過許多道理的樣子,但同時又擁有了滿腔心事。

      我朝鴿子望去,期盼能再聽到任何一句話語,她卻已經退到了很遠的地方。風再次席卷過來,捧起她烏黑的頭發(fā),發(fā)絲涌動,變成無數翩躚的觸角,在半空尋覓,奔騰。

      日子一天天往前推,廣告里開始有衣著鮮艷的人說恭祝大家新春大吉。電視機旁,媽媽把幾張錢攤在桌上。爸爸說:“要不別給我弟弟家孩子了?!眿寢屨f:“那也不夠,來回買硬座都不夠。”過了半晌,爸爸說:“就在家過年吧,告訴她奶奶,說我加班。”

      除夕下午,家里很早就開飯了,菜樣不多,總共四五盤,吃完天還亮著,媽媽提議去外面走走。街上道路空蕩,只有我們三人和一輪落日。遠近處,爆竹聲起伏,零星有汽車經過,極速消失在橘紅色的余暉里。我們慢慢轉到十二段院外的北面,看見了一片空地,中間是堆滿瓦礫的廢墟,很多吊車、挖掘機圍繞???。爸爸說:“就這吧?!苯又_始走圈,腳步很慢,背影微微地抽搐。我隨著媽媽也跟在后面,好幾次,我覺得我們三個像是快沒電的鐘表上的指針,時間說不清道不明?;蛟S是覺得這樣的氛圍實在晦氣,媽媽干咳了兩聲,說:“那誰真救不過來了?”

      爸爸搖搖頭,“明天火化?!?/p>

      媽媽說:“人呢?人抓著沒有?”

      爸爸說:“沒有,當天就跑了?!?/p>

      媽媽似乎有了點精神,進一步問:“那作案工具呢?還是沒找著?”

      爸爸說:“沒有,不知道是啥,從傷口看不出來,邪門了?!?/p>

      雪人有了耳朵的當晚,警察就來了,總局保衛(wèi)科也調動了許多人手,十二段前所未有地擁擠,更加雜亂的口音匯集在一起。當晚的飯桌上,爸爸不再關注我碰沒碰掉筷子,專注地跟媽媽講述白天聽到的信息,“影響太惡劣了,”爸爸扒拉兩口飯說,“大白天的,又是鐵路家屬區(qū)。”

      媽媽說:“到底咋整的?”

      爸爸說:“初步判斷是鈍器擊打,銳物所傷?!?/p>

      媽媽說:“她一個女的,咋那么大力氣?”

      爸爸說:“趕上寸勁兒,砸太陽穴上了,其實沒出多少血?!?/p>

      媽媽說:“人找著了么?”

      爸爸說:“沒,正抓呢?!?/p>

      媽媽:“真是她么?”

      爸爸說:“基本上吧,人一死,她就沒了,起碼嫌疑最大?!?/p>

      媽媽說:“你咋知道這么清楚?”

      他說:“總局保衛(wèi)科過來了,抽調二十個人去幫忙,有我一個?!?/p>

      之后半個月,在晚間的飯桌上,爸爸陸續(xù)帶回了更多消息:“對,‘放飛鴿,他們那兒叫‘放飛鴿,其實就是婚姻詐騙唄,找老光棍兒假結婚,過兩天,彩禮到手就跑?!薄安恢栏闪藥装?,肯定不少,貴州、四川都掛名了?!薄爸v究,有講究,他們那邊同姓不能結婚,但倆人從小就處了,處好些年,然后家里一直不讓,堅決不讓,男的這不就出來了么?!薄巴砩喜换貋?,加班唄,人沒抓著我咋回?抓著也整不了,到現在作案工具都沒確定?!薄安恢朗巧叮虃蓪<襾砹硕紱]整明白。”“不知道,家里東西跟傷口都比對不上,鬧了鬼了?!薄拔也桓烧l干?破爛活全給我?!?/p>

      一天早上醒來,我感到雙眼虛暗,兩腿無力,身體像在飄,腦袋里也空落落的。我下地去喊媽媽,忽然感到心口像有什么東西被摘走了。再喊,耳邊竟響徹那缺口的回聲。我捂住嘴,又試了一次,話就那么順順當當地說出來了。我吃驚地發(fā)現自己不再結巴了。

      隨后的一周,我開始莫名地發(fā)燒,吃藥打針拔火罐都折騰了一遍,才終于體溫正常,體力恢復,可是心口那被摘掉的東西卻仍舊沒有回來。我去門后,去院子,去草窩,去樹下,去所有結結巴巴的地方,卻哪里都沒找到。

      這樣四處亂跑,作業(yè)自然沒有寫,那些書頁攤開白茫茫的臉,對著鉛筆啞口無言。我卻沒有再因此遭難,爸爸回家越來越少,媽媽整日忙著把日常用物裝進一個個紙箱,沒有人告訴我發(fā)生了什么,我也從沒問過,心里唯一關心的只有空地上的雪人。

      天氣日漸轉暖,那一雙巨大的耳朵慢慢萎縮下去,形銷骨立,從兩端夾擊,在雪人腦袋上啃噬,遠望如同潰爛的洞,兩只瑩凈的冰塊吸附了整個冬天的灰塵,也已不復明澈。可貼上去,我總能感覺到汩汩的溫熱以及不知來處的回音,雖微弱,但絕對有。常常一下午,我就這樣偎坐在雪人身上聽著。我想,只要一直等,總會收到遠方的消息。

      初八一大早,媽媽便把我叫醒,叫我收拾好自己的東西。我光腳站在地上,回不過神。媽媽又催促了一遍:“快點兒,收拾東西去?!蔽艺f:“為啥?”媽媽說:“搬家?!薄皩Γ及?。整個大院都要搬了?!薄百u掉了就是賣掉了,什么都可以賣,地當然也可以賣?!眿寢屩钢夷_下繼續(xù)解釋,“下文件了,以后你站的地方就是亞洲最大的廣場?!?/p>

      我不知道“亞洲”是什么,但卻實實在在地感受到了它的遼曠,一個人站在亞洲的中央,怎樣呼喚別人都不會聽到。來不及穿上棉襖,我奪門而出,迎著風飛奔到西邊的空地,奮力想把雪人抱起,然而整個冬天過去,它早已跟植物一樣生長在了大地上。我使出全部力氣,拼了命地舉,一次又一次摔倒在冰面上。

      “干啥呢?”爸爸聞聲追來,“還玩?”他拽了我一把,“回家收拾東西去!”我執(zhí)拗地甩開他,撲回雪人身上?!奥犞鴽]有?”他的聲音抬高了許多,充滿焦躁和一點點詫異?!拔艺f話不好使啊?”他踹碎腳邊一個雪堆。

      我抽出一只冰塊,用力朝他臉上砸去。

      【作者簡介】陳薩日娜,蒙古族,生于1991年7月;英國拉夫堡大學傳媒專業(yè)畢業(yè),曾為模特、記者,現為大連大學教師;第十六屆遼寧省作協(xié)簽約作家;作品見于《人民文學》《作家》《鐘山》,有小說被《小說月報》《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小說集《呼爾達河沒有珍珠》獲評“2019年度少數民族文學重點扶持項目”;現居遼寧大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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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小鴿子,飛起來
      小鴿子
      我和爸爸
      中華家教(2017年2期)2017-03-01 16:29:25
      爸爸
      琴童(2016年12期)2017-01-16 11:15:38
      鳥媽媽
      我的媽媽是個寶
      37°女人(2016年8期)2016-08-11 12:03:47
      爸爸冷不冷
      37°女人(2016年7期)2016-07-07 18:58:11
      不會看鐘的媽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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