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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綠 火

      2024-01-01 03:28:48陳薩日娜
      青年作家 2023年9期
      關(guān)鍵詞:霉斑偶像

      陳薩日娜

      我甚至懷疑這里到底還是不是上海,會不會再走幾步就到了昆山、南通之類的地方。光禿的矮樓沿窄巷并立,相互癱靠,面無血色,不見盡頭。

      我當(dāng)然知道該問問路,可是目及之內(nèi)沒有任何能夠交流的對象,零星幾家住戶像土豆上生出的毒芽,或衣衫不整,或神色迷離,支在陽臺和門洞,乜斜著打量我踉蹌而過。書包并不沉,除了電腦、牙具和兩套衣服,我沒有別的需要,可此刻它們變得那么重,惡毒地趴在肩頭,隨時能把我仰面拽倒。又繞過數(shù)個拐角,終于陰涼處出現(xiàn)一塊石階,我栽上去,勾著脖子喘,領(lǐng)口立刻騰起熱烘烘的酸敗味道,頂?shù)萌讼胪?。我抱住書包,傴下身使勁地咽,同時用最后的氣力摸出手機撥了過去。盡管四周蟬聲聒噪,但還是能清晰地聽到那頭傳來柔美的電子音,“門已反鎖,歡迎回家”,我分辨出是指紋鎖的啟動提示——那是我為新房子添置的唯一一件非剛性需求的家裝物品。

      “雪啊,我找不著啊,雪,這里沒有江橋新村六棟五號?!蔽页犕布逼鹊卣f。那端頓了兩秒鐘,傳出平靜隨意的聲音:“哦,快遞放門崗就行,謝謝?!?/p>

      忙音從聽筒掉出,接二連三砸在太陽穴,我呆滯地落下手臂,腦中劃過一陣銳響,眼前的光景愈加花白,過了半天才漸漸平緩。我告訴自己一定得把電話撥回去。站起身,卻還是默默地揣起手機,撐著欄桿繼續(xù)往前找。

      所謂“找”,不過是把剛才走錯的路再錯一遍,隨之疊加的是酷熱和窒息,每絲陽光都想給我這個四十二度天氣還在外面晃蕩的人來點顏色看看。終于在我要昏倒時,付雪的信息響了:實在對不起啊,我倆在一起呢,你怎么樣了?別走主巷,在這個小道拐彎。下面配有照片,是一張手寫的地圖,筆跡潦草粗大,應(yīng)該是匆忙之下抓了支眉筆畫的。

      我奮力地分辨圖中線路,折回去,又翻過了幾十級臺階,總算在小道盡頭看到了那棟“有點舊”的樓,不知當(dāng)初以何種顏料粉刷,風(fēng)吹日曬后它竟呈現(xiàn)出很逼真的膚色,墻體裂紋也就更貼近皺紋的形態(tài),每扇窗戶都裝有款式老舊的鐵柵欄,陳年的銹跡沿墻壁縱流,整棟樓看起來像在哭。我硬著頭皮踏過陰暗狹窄的樓梯,避開懸吊在頭頂?shù)拇执箅娎|,在拐角位置找到了付雪的家。

      雖然內(nèi)心有所準(zhǔn)備,可真的走進去,我還是愣了一下,不光因為看到洗衣機靠在床頭這種擺放方式,更驚訝于廁所竟然設(shè)計在廚房里,與灶臺只隔了一面磨砂的浴屏。室內(nèi)也沒好到哪去,本就狹小的一居室,四角分別被桌子、衣柜、雙人床割據(jù)。我側(cè)身挪到屋子中央,一股奇怪的味道輕輕游蕩開來,不能簡單地稱為難聞,應(yīng)該說是一種“讓人上不來氣”的氣味,好像突然被人過緊地抱住。

      “嗯……房子可能有點舊。”付雪的聲音回響在耳邊。

      強烈的負疚感涌上來,我忍不住在心里推論:是自己害她住在這樣的環(huán)境里。

      在我二十九年的人生經(jīng)歷中,付雪是除我媽以外,與我共同生活最久的人。畢業(yè)后,我們一起來上海找工作,順理成章地從上下鋪的大學(xué)室友轉(zhuǎn)換成了一個屋檐下的合租伙伴,長期以來,我倆因?qū)Ψ綖樽约浩綌偟粢话氲姆孔?,得以在這樣巨大的城市里保持著相對從容的生活。而在十一年的朝夕為伴中,我們也早已把對方的飲食偏好、作息習(xí)慣、月經(jīng)周期等一切存在的細節(jié)銘刻進了骨髓中,能夠給予最精準(zhǔn)的關(guān)心和界限。有時過年回家我都住不舒服,早早就盼著重返到有付雪的日子中。又介于我和她的家境都非常普通,我們于是確信這樣相偎相依的生活結(jié)構(gòu)將長久存續(xù)下去,像太陽每天升起一樣讓人放心。

      由于大學(xué)學(xué)的是漢語言文學(xué)這種“沒有專業(yè)的專業(yè)”,我和付雪在上海的工作都跟文字驢唇不對馬嘴。她長得好看又性格外向,在高檔樓盤做別墅銷售。我憑著自學(xué)的繪圖技能在一家游戲公司做美工,待遇雖不算豐厚,倒也無需坐班,但為了蹭免費的網(wǎng)絡(luò)和空調(diào),我還是常磨嘰到夜晚才回去,加上我不愛說話,又害怕拒絕別人,總應(yīng)承下同事推過來的工作,長此以往竟給老板留下了“勤奮踏實”的印象,工作到第五年,公司獲得一個科創(chuàng)企業(yè)落戶名額,便給了我。

      說真的,我毫不興奮,買房買車都遙不可及,上海戶口之于我如同衛(wèi)生巾之于男人。結(jié)果運氣就像蚊子似的叮著不走,幾個月后,我爸十年前礦難去世的賠償款忽然下來了,算上我和我媽的三十萬積蓄,正好夠閔行一棟四十平老樓的首付,我就這樣做夢一般在上海有了自己的房子。

      “嗨,買房,不就是買四面墻嗎?”在我安家落戶后,付雪曾幾次有意無意地這樣評價買她別墅的客戶。

      盡管聽著別扭,我還是什么也沒說。畢竟因我突然搬離,付雪那段時間一直在為房子奔波。事情雖不存在對錯,可我總覺得有點抬不起頭,搬家那幾天灰溜溜的,好像漢奸叛逃。最終付雪也沒能找到合適的房子和室友,搬到了一條地鐵線的終點站,與我相距三十多公里。好在一切安定過后,我們的聯(lián)絡(luò)和感情依舊,每周末都會約在折中地帶吃飯、逛街。

      上周六,付雪忽然對我說:“我倆好上了?!?/p>

      我很高興,趕緊問:“是Z大那個博士?”

      她抿嘴“嗯”了聲。

      我說:“那太棒了!他不是性格很好,家境還不錯嘛?!?/p>

      付雪說:“是挺好的。”

      我舉起杯,“這得祝賀啊?!?/p>

      她和我輕輕碰了一下,“下周,他正好來上海開會?!?/p>

      我故意壞笑說:“約會要開始了?注意身體呀。”

      她還是抿著嘴,“他說這次來,順便看看房,有合適的,能全款買?!?/p>

      我說:“這么厲害?那你倆好好處,要把握住啊?!?/p>

      付雪用筷子輕輕地攪動飲料里的氣泡,始終沒抬頭。我隱隱預(yù)感到有什么事要發(fā)生。

      “咱倆能換房子住幾天嗎?”她忽然看著我說。

      我在狹窄的屋內(nèi)左右徘徊,想坐在床上,卻不知為什么有點膽怯,好像此刻是走進了付雪身體內(nèi)部,瞻仰著她的標(biāo)本。

      我別過臉,不愿再細看這間屋子,目光無意中瞥見了堆滿東西的床頭柜,我走至近前,看到是那些熟悉的瓶瓶罐罐,“美白”“擊退色素”的字樣閃爍期間,每一瓶都流溢著溫柔的光韻,沉默地坦白其不菲的價格。我順勢打開衣柜,想再發(fā)現(xiàn)一些付雪的氣息,果然里面陳列著眾多單價五位數(shù)的衣裙、提包、首飾。底下抽屜塞的則是線頭參差的文胸、后跟半透明的襪子、走線歪扭的吊帶衫。

      無數(shù)個清晨,付雪坐在這些東西前,用高價化妝品描畫好精致的面孔,再把廉價打底衫掖進鑲著名牌標(biāo)志的腰帶,最后背上款式經(jīng)典的小羊皮挎包走向地鐵站。

      我后退一步,重新掃視付雪的衣物,還有今晚我將委身的一張單薄的鐵架床,剛才因中暑而遲鈍的不滿,頃刻間喚醒,輕蔑的感覺像毒蛇吐信般,冷不丁在心里鉆出來。

      付雪好看,是那種毫無爭議的好看,五官如同寫在田字格里的字帖,標(biāo)致端正。唯一的遺憾是臉上有斑,據(jù)她所說,最初是青春期長痘痘,她想去治,她媽不讓,說心思都放在歪地方,還怎么學(xué)習(xí)?好像那些膿包是燃料,留在臉上就能驅(qū)動一個人在學(xué)習(xí)的路上勇往直前。后來痘終于不長了,那些褐色的印記卻永遠存檔在了皮膚上,時間流轉(zhuǎn)非但沒有淡化,反而越來越多。剛上大學(xué)那時候付雪就早上吃維C,中午吃茯苓,晚上用土豆片敷臉,還想過不吃飯,攢下錢做激光美容,最后她發(fā)現(xiàn)最經(jīng)濟便捷的方法還是化妝。從那時起她便成了一個早起的人,每天我睜眼就能看見她佝在桌前,用一支火柴大小的刷子一寸寸、一點點遮蓋掉斑點。

      必須承認的是,這樣的辛勞確實很有成效,化完妝的付雪可以說是極其出眾了。越美的人越愛美,就像好玉得請好匠刻,在打扮方面付雪也很舍得,只是她僅僅愿意在看得出價格的地方花錢,那些比較隱匿的消費則極盡節(jié)省。除了購買比外套便宜四個零的貼身衣物,她還會用味道相近的花露水代替名牌香水,染發(fā)、美甲這種事情也都盡量自己動手。

      相比之下,我的生活要乏味得多——我相貌普通,也沒有改善的欲望,穿戴用度始終停留在高中水平,去哪都背個上學(xué)時的書包,迄今可以稱得上大額的消費也就是為了看偶像的綜藝節(jié)目,花了七百九十八元在視頻網(wǎng)站充高級會員。

      見我如此“不爭氣”,付雪沒少規(guī)勸我,她有一套自己的邏輯:女孩自身的生活品質(zhì)決定了男方對你的態(tài)度,你用金,他不敢送你銀;你吃法餐,他不敢請你去路邊攤。

      所以在開口的剎那,我就明白了付雪所想。果然她垂著眼睛說,男朋友條件不錯,所以一直沒好意思坦誠關(guān)于住所的事情,聊起來都說自己住在閔行,房子是剛裝修好的。本想著近幾個月緊一緊,攢錢換個體面些的房子,不料這么快就要見面了。

      “而且……”她兩腮癟了癟,像是在艱難地咀嚼。“而且……我還挺想跟他結(jié)婚的?!?/p>

      付雪住過來我當(dāng)然沒有意見,可一想到剛剛布置好的臥室要躺進來一個陌生男人的身體,我不禁遲疑了一下。

      “沒事沒事,你要是不方便,我再想辦法?!备堆┭杆俳舆^我的沉默。

      我心頭一酸。付雪這樣的人,如果不是實在沒辦法,絕不會開口的?!霸趺磿??方便的呀!大門指紋鎖的密碼是我學(xué)號?!?/p>

      我簡單洗洗就躺下了。

      今天偶像的綜藝節(jié)目有更新,可我已疲憊不堪,只想放任身體爛泥般癱在床上,什么都不做。亂七八糟的情緒在腦中翻攪,暈船似的陣陣迷糊。我索性翻過身,掀起被子蒙住臉。

      被子落下的瞬間,剛進屋時那種“讓人上不來氣”的氣味又出現(xiàn)在了側(cè)畔,且來勢更加迅猛,好像一鞭子抽過來。我狐疑地坐起,四下望尋,并沒有什么異樣,那氣味似乎也掩縮起來,幾乎不太能聞到了。我躺倒準(zhǔn)備睡覺,一側(cè)身,那味道再次席卷而來,游進鼻息,仿佛以此進行試探。我查看了一遍熱水器、燃氣灶,全都正常,我猜想許是錯覺,便回到床上,重新入睡。

      剛平躺下來,忽然察覺到面前有些壓抑,再看棚頂,竟發(fā)現(xiàn)有大片暗色的圖案。我不解為何如此簡陋的房子要在天花板用心修飾,忍不住定睛仔細端詳,才看清那并非什么圖案,原來是一塊碩大無比的霉斑。我頓時頭皮發(fā)緊,兩臂的汗毛全豎了起來。

      那霉斑內(nèi)淺外深,水漬鋪底,往四周延伸,橫跨南北兩角,上面布滿擁擠而形態(tài)不一的斑點,大的向內(nèi)爆炸,小的向遠逃逸,相互撞擊,相互交濡,透出幽幽的暗綠。我從沒見過如此惡心的綠色。最詭異的是,惡心和骯臟組成了一幅華麗的畫面,恣意地綻放在上空。

      我緊緊抱住雙臂,勾著頭縮進被子里,不到兩秒鐘又神經(jīng)質(zhì)地踹開,小心地捏起一角,檢查被窩里是否也有霉斑。掃視過幾眼,我“騰”地從床上跳起,抓起書包就往外走。推開門的剎那,才冷靜下來一些,拿起手機翻了翻,附近五公里都沒有酒店。我緩緩坐回床上,勸自己不要害怕,正?,F(xiàn)象罷了,這個季節(jié),誰家不發(fā)點霉呢?關(guān)上燈,卻還是心慌,總感覺上面瞪著一只巨大的眼睛。

      想點別的,快想點別的,我告訴自己。漸漸,腦海里浮現(xiàn)出付雪的聲音,“沒事,我來弄干凈。”要是她在身邊,一定會這樣說……說不定那男的不開會了,明天我就能回家……家里弄成這個樣子,還好意思刷信用卡買高檔化妝品、奢侈品……品質(zhì)是不是有問題?……如果沒影響別人,虛榮也算不上道德品質(zhì)問題吧……我都住到發(fā)霉的房子里了,還沒影響嗎?我憤憤地轉(zhuǎn)過身,記憶又從反向流淌過來,付雪起得早,從大學(xué)開始,每次她準(zhǔn)備早飯,就都會給我也帶出一份。跟付雪分開居住之后,我就再沒吃過早飯。想起這些,我又不禁陷入愧疚,會不會對待朋友太過刻???付雪如果能有個好歸宿,我該為她高興的??墒恰孔邮遣叛b修好的呀,他們不會在家里留下什么味道吧……這樣胡思亂想著,終于有了困意。

      我朝窗外望了一眼,月亮很白,貼在天空,像一片藥。

      從小到大,他都是我的偶像??擅慨?dāng)被問到喜歡哪個明星的時候,我都說沒有。因為多數(shù)人不會知道八十年代某部不知名的影片里的男四號,也不會在意某首傳唱度不高的歌曲原唱,更不會記得某屆寡淡的電影節(jié)的嘉賓主持。他就是這樣,什么都干過,什么都沒干出名堂。而我喜歡上他的原因也很偶然,追溯起來是小時候看的一部電影,講述一位少爺被惡人陷害變成傻子,歷經(jīng)艱辛終于回到府邸,欲與之決斗,奪回所失??杀藭r少爺尚未康復(fù),無力還擊。眼見潰敗之際,偶像飾演的家仆出現(xiàn)了,他蟄伏在惡人身旁,始終心系舊主,只等這一刻出手相助,于是他將代表著榮耀和輝煌的祖?zhèn)靼庵复骰氐缴贍斒稚?,此舉立即喚醒了記憶,少爺重拾自己的身份,也恢復(fù)了往昔的智慧。

      就是那個瞬間,我對這個奴仆打扮的演員產(chǎn)生了不可救藥的信賴,堅信他是全世界最可靠的人。任何你遺落和喪失的信念,都會由他在背后默默守護,并在未來的某個時刻完整地交還。如此,你可以大膽地去和生活交手,哪怕一敗涂地,哪怕成為喪家之犬,都不必恐慌。

      電影的結(jié)局,少爺擊敗惡人,成為一方名仕。我也開始了對偶像的關(guān)注,任何能搜集到他消息的途徑都不會錯過。奈何他曝光實在有限,十幾年間,能了解到的消息也就是他轉(zhuǎn)戰(zhàn)體育賽事解說;跟兄弟創(chuàng)立唱片公司;低價出售房產(chǎn)和股份;與妻子和平離婚——平凡到實在沒有一點“星光”。

      直到今年初,一檔音樂綜藝節(jié)目開播,偶像作為選手,與許多知名歌星共同位列在參賽名單中。我喜出望外,每期準(zhǔn)時收看,積極評論。得知一次性充值三年視頻網(wǎng)站的高級會員,可以提升偶像的比賽名次,我便咬咬牙,支付了七百九十八元。

      “要是讓我犯錯,能換十秒與你度過,為什么不化作飛蛾,奮身撲火?!蔽易陔娔X前,如癡如醉地盯著偶像,這個他第一次在節(jié)目中獨唱的段落我已經(jīng)反復(fù)觀看了幾十次。直到付雪打來電話,我才發(fā)現(xiàn)已經(jīng)誤了相會的時間。

      這次我們約見的地點選在了宜家,一方面是距離折中,另一方面,付雪上次和男友見面以后,相處非常愉快,對未來已經(jīng)有了些模糊的勾畫,宜家無疑是最適宜釋放這種憧憬的場所。我們推著購物車,在一個個樣板間內(nèi)漫游,遇到感興趣的沙發(fā)和雙人床,付雪會提議躺一下。我能感受到她的歡快,只有對生活懷揣具體期待的人,才有特權(quán)試用和評價這種大件家具。過去我們來逛,看得最多的只是布娃娃和收納箱。

      不知不覺,樣板間到了盡頭,前方是家用電子產(chǎn)品展示區(qū)。

      很多年前,我和付雪曾認真地想象過,假如裝修只能買一樣新東西,會選擇什么。最后我們撫摸著展示臺,一致認為應(yīng)該是指紋密碼鎖。因為食指伸向感應(yīng)區(qū)的那個動作很像電視劇里的“滴血認親”,這樣回家時,總能感到房子和自己有血緣關(guān)系。

      我們在展示區(qū)來回地觀瞧,感嘆如今的產(chǎn)品更新頻繁,不管是指紋鎖還是電子貓眼,都極盡智能,功能多到恨不得要代替房屋的主人生活。一款帶監(jiān)控的攝像頭,或許在技術(shù)上已窮盡思路,于是把賣點放在了外觀上,柜臺上陳列的產(chǎn)品色彩繽紛,十分花哨。

      “這個綠色的好丑哦,”付雪指著其中一個說,“你看?!彼鋸埖囟哙乱幌?,笑了起來。

      一股陰冷從后背升起,我盯著那團丑陋的綠影,想了想還是說:“雪,你知道你住的那個房子的棚頂嗎……”

      她很快不笑了,從臉上明顯能看出她知道我在說什么?!拔艺疫^房東,房東說維修要等墻晾干,最早也得十一月份?!?/p>

      “要那么久?”

      “嗯。”她聲音低下去很多。

      “霉斑怎么會那么大一片呢?”我不解地說,“整個棚頂全都是?!?/p>

      “好像是因為房子在山腳下,格外發(fā)陰?!?/p>

      “沒有別的原因么?”我試著問:“你要不要去看看樓上啊,萬一別人家漏水呢?”

      付雪搖搖頭,“看過了,樓上沒有人住?!?/p>

      “那總得做點什么吧?”我跟在她身后說。

      “我貼過壁紙,可是墻太潮,沒幾天就掉下來了?!?/p>

      “先去我那住,”我向前一步說,“什么時候修好,你什么時候再搬回去?!?/p>

      “不用?!彼@過我,伸出指尖,觸亮一枚指紋鎖,“說不定,我倆十一月份就結(jié)婚了?!?/p>

      我坐在咖啡店里,試圖用吸管挑起一粒冰塊,第五十八次失敗時,相親對象終于想出了離開的借口,我也如釋重負,倉皇而逃。

      有房以后,給我介紹對象的人忽然多得像天上的雨點,隔三岔五就得硬著頭皮去應(yīng)付幾場。每次開頭寒暄兩個回合,我就再沒有話說,僵在座位上,像撈上岸的魚一樣空張著嘴。大家都勸我大方點,別不好意思,得打開自己。我卻只想打開電腦,躲在家里繼續(xù)一遍遍欣賞偶像的演唱。

      經(jīng)此一番交際,我愈感偶像的可貴,不同于相親男性的自大或粗心,偶像在節(jié)目錄制中表現(xiàn)出的永遠是和善與謙遜,給到的鏡頭雖然不多,但每次他都是微笑著聽別人說話,或者在表演結(jié)束后對觀眾九十度鞠躬,遇到來和大牌明星合影的歌迷,他還會主動靠邊,為人家讓出位置。

      周末跟付雪約會時,我也忍不住一路感嘆?!霸趺磿羞@么禮貌、這么紳士的人呢,雖然他不認識我,但我就覺得哪個男人也不如他可靠,我真的好喜歡他?!蔽页磷碓谑闱橹?,絲毫沒注意到付雪把逛街的線路引向了別處,待反應(yīng)過來,我倆已站在一家頗為高檔的餐廳門前。

      “走呀。”她往前拉著我。

      我趕緊拽住她,小聲說:“這里好貴,我記得人均七百多?!?/p>

      “走吧,”付雪說,“沒事,我這個月賣出去一棟別墅,發(fā)了獎金,請你。”

      我說:“可這也太破費了,咱倆又不是第一天認識?!?/p>

      她卻沒有停下的意思,繼續(xù)拉著我往里走。我還想后撤,服務(wù)員已經(jīng)聞聲走上來,做出了迎接的手勢,我只好跟從。

      一再勸阻之下,付雪終于沒有堅持點最貴的鰲蝦,但也要了只六斤的新鮮螃蟹。我心疼不已,直叨念“好貴,好貴”。付雪不說話,只是坐在那里幫我倒水,燈光在她臉上雕刻下一片精致的陰影。我這才發(fā)現(xiàn)她的斑點今天格外明顯,大大小小的色斑散布在皮膚上,不光從顴骨到鼻梁,連眼瞼、唇峰、兩腮這些原本干凈的地方,也有了深褐色的印記。雖然很冒昧,但是看著付雪的臉,我還是忍不住聯(lián)想起斑點狗、鵪鶉蛋之類的東西。

      “嘗一嘗嘛,偶爾吃一次,不要想貴不貴了。”她把倒好的水遞給我。不知是否因為過多的褐斑,她的臉龐看起來有些局促,一串長條的斑紋,沿眉間縱向伸長,更使她顯得憂心忡忡。

      很快,菜上齊了。付雪微微起身,盛出一碗湯放到我面前。盡管濃香四溢,我還是聞到了異樣的氣息,再仔細辨認,果然又是那“讓人上不來氣”的氣味。

      “菜夠不夠?”付雪坐在對面問我。

      這一次我確定了,那股味道,來自她嘴里。

      “你看看再點個甜品?”她繼續(xù)說著,難聞的口氣跨越過滿桌菜肴,幽幽地飄來。

      我連連擺手說“不用”,心里則驚詫不已,擎著湯匙,坐立難安,什么也吃不下去。

      付雪也似乎食欲不佳,嘗了幾口就放下了筷子。接著氣氛莫名進入到了一段沉默當(dāng)中,我們都很想說些什么,并且知道對方也有此意。最終我先開了口,“下周末,我?guī)湍闳ゼ依锱拱???/p>

      話音剛落,付雪說:“下周末,我能不能再去你家住兩天?”

      我有些無措,本能地“嗯?”了聲。一瞬間,她臉上的局促更鮮明了,斑點依稀都在顫抖。

      “是這樣,”她深吸一口氣說,“他上次來開會,項目進展得很順利,接下來要談合作細節(jié),所以這個月和下個月,他還要來上海開會?!?/p>

      聽到這里,我的意識已清醒大半,馬上明白了付雪原來是又要面臨窘境,而我作為她唯一的求助對象,與其被動,不如主動?!澳窃蹅z再換著住唄,”我接過話來,“再換著住兩次。”

      她臉上的斑點似乎一下子癱軟了,深褐色的印記又放大了一圈?!罢媸遣缓靡馑剂?,你再委屈兩次,”她聲音細弱,好像敲打在易碎的瓷器上,“他說這個月過來看個新樓盤,順利的話,我倆年底就能訂婚了?!彼f著,嘴角縮動,痙攣一般露出充滿歉疚和羞怯的微笑。

      又一陣難聞的口氣飄過來。

      大床房四百七十六一晚,不含早。雙床房四百八十二一晚,含早。我先定了三晚大床房。

      之所以那樣痛快地答應(yīng)付雪,很大一部分原因,是我在一瞬間想到了這個兩全之策,既不傷害朋友的面子又不至于委屈自己,既能把房子讓出來又不必去和霉菌同住,代價就是憑空多出了三天的住宿費,而這已經(jīng)是付雪家周圍最便宜的酒店了。原本我可以再走遠一點,可畢竟是撒謊,總難免心虛,住得近些能降低謊言的純度,心里也就沒那么大負擔(dān)。

      我躺在松軟的床墊上,充足的冷氣吹拂四肢,潔凈的房間讓人心情愉悅,我抽出電腦,打算收看偶像最新一期的節(jié)目,剛插好電源,付雪打來電話,要我?guī)退殃柵_的衣服收回去,晚上可能下雨。我一邊謊稱還沒到家,一邊起身準(zhǔn)備打車趕過去。

      回到屋里,收好衣服,我依然心悸,畢竟是謊話,稍微一點狀況就可能敗露。于是我決定好好檢查一遍房子,以防再突發(fā)什么事情。

      四處翻看之時,我小心翼翼地望了眼天花板。那霉斑依舊盤踞在棚頂,沒有變大也沒有變小,只是內(nèi)圈的顏色好像有些加深,映襯著底紋的水漬,頗似碧綠的湖泊,仰頭看久了,竟真的有些蕩漾之勢。我頓感一陣眩暈,扶住前額,避免再往上看,埋下頭,繼續(xù)檢查房子。很快,我發(fā)現(xiàn)了床頭的一排簡易書架,上面是一些書籍和音樂專輯,《在路上》《神的孩子全跳舞》《我去2000年》《我在時間門外》,基本上都是上大學(xué)時我倆一起逛書店、音像店買的,也并非多喜歡,只是看別人買,我們便也跟著買,不知正版盜版,也不知她是否讀了聽了,反正這么多年,無論怎么搬家,付雪都一直帶在身邊。

      我坐下來,一本本仔細地翻閱,突然發(fā)現(xiàn)一張專輯的封面上,有朵小小的絨花,白蒙蒙的,好像剛貼上不久,我好奇地摸了一把,絨毛立刻不見,只剩一抹墨綠色的污痕。我驚叫著甩開,再細看那些書頁,果然夾縫處,張張都暗藏細小的霉?jié)n,有些排列得極規(guī)整,布列其間,像一串怪誕的省略號,對之前和之后的內(nèi)容諱莫如深。

      我慌忙沖向洗手池,把能找到的香皂、洗潔精、洗衣液拼命往手上涂,十指搓得一片通紅,“嘎吱”作響。很快,我反應(yīng)過來,絕望地看了一眼洗潔精瓶底,不出所料,底下布滿了綠色的霉點,甚至在液體的映襯下,霉菌浮現(xiàn)出一層金屬的光澤,病態(tài)而艷麗。我又向旁邊翻找,結(jié)果筷子、抹布、菜板、牙刷、垃圾桶,無一例外,連付雪剛買回來,準(zhǔn)備留給我這幾天吃的水果背面都覆蓋著滿滿的霉?fàn)€。我不甘心,返回身去,把鞋架、衣柜全都扒了出來,卻仍不見一絲潔凈,那些付雪心愛的皮鞋、風(fēng)衣不知何時也遭遇不幸,綠色的菌落在鞋幫、衣領(lǐng)、褲腳以及任何能夠安身立命的地方,顯得春意盎然。一條白金項圈被蝕咬去大半,纖細的鉸鏈爬上翠綠的污跡,宛如一株栩栩如生的植物。

      我再也控制不住,撲到廁所嘔吐不止。待到稍微緩和下來,我撐著墻壁回到屋里,把筷子、碗碟、抹布、菜板、牙刷、項鏈,一股腦扔進了臉盆,然后燒了壺開水,不顧一切地往上澆。水漫過去的剎那,我突然聽見霉斑發(fā)出一聲尖叫。

      我嚇得捂住嘴,跌撞著后退,水壺也打翻在地。許久,我慢慢站起身,躡腳向前試探,見那盆里并無異常,只有一件件被霉菌侵占的物件,緘默地浸泡在白霧騰騰的蒸汽里。一種被戲弄的憤慨在胸口迸發(fā),我戴上橡膠手套,抄起刷子,狠命朝那些綠色的污跡揮動,如同誓與敵軍殊死一戰(zhàn)的孤兵。片刻,浮于表層的菌體消失不見,我不放心,又潑了一壺滾燙的開水。終于盆里的物品恢復(fù)了透亮,我看著那些物品光潔的表面,心中卻毫無平靜,仿佛漏了個洞,只有越來越多的惶恐。想了想,我打開抽屜,翻出兩個刀片,一袋鋼絲球,然后向著地板和墻壁開始了再次清理。為了不放過任何一個霉斑,我跪在地上,臉幾乎貼著踢腳線一點點尋找,一旦發(fā)現(xiàn)綠霉,便奮力擦拭,實在擦不下去,就改換刀片與之對抗??傊?,是刮是鏟,哪怕?lián)p壞墻面和地板,我都不能容忍這屋里藏匿一星半點的霉?jié)n。有數(shù)個瞬間,我恍惚間覺得自己變成了付雪,在色斑深淺的較量間,在消失和存在的對抗間,被裹挾進了漫長的戰(zhàn)線。

      最后結(jié)束清潔,回到賓館,已是夜里十二點多。我疲倦地躺在床上,想起自己剛才所做,腦袋里一片茫然,企圖思索出一個解釋,卻很快沉沒進了昏沉中。半夢半醒間,意識穿回到了大學(xué)寢室的夜晚,我睡不著覺,鉆到付雪的被窩里找她聊天。她側(cè)過身體,把焐熱的地方挪出來,我們緊緊貼著,用極小的聲音說話。黑暗中,她閃爍著眼睛,再次和我講起了她老家結(jié)婚時跳火盆的風(fēng)俗。在她們那里,新人結(jié)婚時,要燒一盆通紅的炭火,放在門口,新娘子進屋前要雙腳從火上跳過,這樣日子就像打過的鐵、淬過的鋼、煉過的銅一樣穩(wěn)牢,能永遠紅火和幸福下去。付雪說,她從小最愛干的事情,就是看新娘子跳火盆,裙擺掠過熊熊火焰的一刻那么驚險,那么驚艷,翻飛的火星追隨在后面,仿佛腳下生出開滿鮮花的小徑,從今往后,這輩子邁出的每一步都閃閃發(fā)亮。每當(dāng)這時付雪就會“哧哧”地笑起來,然后翻過身去,對著暗夜說:“你知道嗎,小時候?qū)懽魑?,題目是《我的理想》,別人都要當(dāng)科學(xué)家和警察,只有我寫,我想當(dāng)新娘?!?/p>

      比賽可謂競爭激烈,節(jié)目組制定了復(fù)活賽、加時賽、小組賽、空降、踢館等眾多繁復(fù)的規(guī)則,活生生將一檔娛樂節(jié)目的氛圍烘托成了奧運會。每一次公布排名,偶像都在淘汰與復(fù)活的邊緣徘徊,我看得也是心驚膽戰(zhàn),坐立難安。好在每一次,他都有驚無險,在動畫和音效的渲染下,充當(dāng)過緊張氣氛的元素后,都能憑著最后那幾個名額晉級,繼續(xù)留在舞臺上歌唱。

      按照近期賽制的規(guī)則,選手演唱完畢后,要在宣傳墻上寫下“音樂夢想”,其他歌手要么選擇了節(jié)目贊助商的廣告語,要么畫上了自己演唱會的售票日期。只有他老老實實地寫下:希望把歌聲留在每一位朋友耳邊。字跡一筆一畫,誠懇到有些笨拙。而他能夠出鏡的機會仍然不多,尤其最近,沒有他的賽程,絕大多數(shù)時間,偶像都是和其他同樣沒有任務(wù)的歌手一起坐在休息室里,觀看別人的表演,有時在副歌和高潮處,配合著歌詞內(nèi)容,做出或喜或憂的神色。也許是他表情不夠豐富,情感表達太過內(nèi)斂,無法為收視看點做出太多貢獻,所以連作為觀眾的鏡頭都比別人少。這令我愈發(fā)珍視他的每一次出現(xiàn),恨不得以毫秒為單位反復(fù)品味。

      這一次更新,他依然坐在休息區(qū),全神貫注地欣賞其他歌手演唱,精彩之處,他會跟隨節(jié)奏一起點頭,或是送上真誠的掌聲。就在新一批晉級名額即將公布的時候,主持人宣布一位神秘踢館嘉賓空降賽場,將與選手共同參賽。大家追隨攝像鏡頭望去,原來是一名最近突然走紅的年輕歌手,雖然被人熟知才不過短短數(shù)月,但已經(jīng)擁有了大量和她一樣年輕的歌迷。只見那名嘉賓選手身著華服,走上了帶有銀河特效的舞臺中央,現(xiàn)場一片轟動。這時鏡頭切換到休息區(qū),候場的歌手們對節(jié)目組的安排也表現(xiàn)得非常意外和興奮,還有人哼唱起了年輕的嘉賓選手的代表作。

      眾人中,唯有偶像無動于衷,一臉茫然。很快有人注意到了他的反應(yīng),上前問道:“你不認識她么?”

      偶像搖搖頭,認真地回答對方:“不認識啊?!?/p>

      他的臉上寫滿了誠懇,能看出他是真的聞所未聞,一無所知。

      評論區(qū)立刻炸了鍋,點贊量最多的一條留言是:過氣歌手不認識當(dāng)紅巨星,笑死人。

      很快梅雨季節(jié)來到了最難熬的階段,每天空氣里都漂浮著不知是雨是霧的東西,鏡子上、墻磚上也總聚著水珠。我不得不又買了些襪子和內(nèi)褲,因為實在晾不干,換洗跟不上。為了湊單打折,我和付雪打過幾通電話,商量買多少件,買什么花色。每次她在電話里都氣喘吁吁的,呼吸聲也很重,好像嘴里有團風(fēng)在跟她搶著說話,到了后來,她講幾句就要咳上一陣,有時非常劇烈,感覺兩個肺都快震碎了。我說:“你抓緊去醫(yī)院看看吧,萬一呼吸道感染什么的,也不好說?!彼皇峭泼摚f有點感冒而已。

      周末我們見面,盡管擦了粉底液,卻還是能看出她臉上的斑點又加深了一些,范圍也擴散到了面中和下巴,已經(jīng)到了無法忽視的地步。我試探著提醒她,是不是最近換了不適合的化妝品。她好像并不愿聊起這個話題,淡淡地說了句“最近沒休息好”,就把頭扭向了別處。我便只好不再作聲??衫@過轉(zhuǎn)角,迎著光線行走時,我竟發(fā)現(xiàn)付雪的臉色也透著暗綠,氣色十分難看,像是失去水分的蔬菜,幽幽浮動著腐爛的危機。

      我又是一陣心慌,沒話找話說道:“你倆最近怎么樣?”

      提起戀愛,她目光沉下去,眉間仿佛窩著一團烏云,完全不似從前那樣神采奕奕。我詢問她是否有心事,她憂郁地說,男朋友很熱烈,送了她不少昂貴的禮物,而且希望年底正式登記。

      我說:“這么好?那這樣的喜事,你怎么還不高興?”

      她緩緩低下頭,盯著鞋尖說:“他現(xiàn)在喜歡我,對我好,是因為我晚上睡覺時也會偷偷化一點妝??蛇@樣畢竟不是長久之計,萬一以后結(jié)婚了,他看到我不化妝的樣子,還會喜歡我?還會對我好嗎?”說著她開始猛烈地咳喘,好一會兒氣息才平穩(wěn)下來?!安徊m你說,”她繼續(xù)開口道,“有時候,我都盼著約會早點結(jié)束,他一走,我心里就松了口氣,雖然我也挺喜歡他的。”

      看著付雪的樣子,我心里很不是滋味,勸她道:“你不要瞎想了,他怎么會不喜歡你呢。你如果實在不放心,結(jié)婚之前,去醫(yī)院把斑做掉唄。”

      她輕輕晃晃頭,“我給他買了塊表,信用卡又欠了幾萬。”

      我大吃一驚,不解她為何要如此破費。

      “不能讓人看不起嘛,”她又是一陣咳嗽,聲音很是虛弱,“他給我花了不少錢,我肯定是要表示回去的。不能讓人看不起?!彼种貜?fù)了一遍,“畢竟,以后是要結(jié)婚的?!比缓笪孀∽?,弓下腰大聲地咳嗽起來。

      忽然,我發(fā)現(xiàn)付雪食指的指甲不知什么時候變黑了一塊,斑駁的色塊從指尖往下緣滲透,本應(yīng)平整的甲床失去了光滑,出現(xiàn)許多扭曲的棱條,小小一片指甲上,滿是凹凸和崎嶇。再仔細看去,其他手指也都開始了深淺不一的色變,黑色的淤淀映襯著她白皙的手背,分外刺目。

      “有紙巾嗎?”她朝我伸出手,掌心展開,一塊肉粉色的皮癬赫然出現(xiàn)在眼前,上面半透明的皮屑沿不規(guī)則的紋路皸裂,邊緣翻卷著,似脫非落。夾縫間,幾個芝麻大小的水泡晶瑩剔透,里面的膿液呼之欲出。

      我僵硬地站在原地,一句話都說不出來。付雪卻似乎對這一切都沒有察覺,仍舊自言自語:“他看到我不化妝的樣子,還會喜歡我嗎?”

      到最后,“過氣歌手不識當(dāng)紅巨星”竟成了新聞標(biāo)題,各大娛樂欄目先后轉(zhuǎn)發(fā)。更有留言以此對偶像進行挖苦,譏諷說這次風(fēng)波是他出道以來最受矚目的時刻。而罵聲最多的話題則集中在懷疑偶像居心叵測,且城府極深,明明認識那位巨星,卻裝作不知道,好借此制造話題,為自己增加關(guān)注度。總之人們認定,所有的這些,都是偶像策劃的一場布局,連眾人的憤怒都是他陰謀的一部分。

      我心有不甘,恨不得鉆進屏幕里,疾聲為偶像辯解,在每一條留言下高聲呼喊:他不是那樣的人!可我的聲音太微弱了,淹沒在網(wǎng)絡(luò)里,像一顆石子投進大海,連最瘦小的浪花都掀不起來。

      很快,有人翻出來他這幾十年來所從事的各種沒做出什么名堂的事業(yè),大家攻擊的重點便轉(zhuǎn)移到嘲笑他一事無成,能力低下。而那一次失敗的婚姻自然也沒有被放過,前妻近況、財產(chǎn)的分配,都逐一遭到曝光,人們從各種角度搜索論據(jù),想方設(shè)法證明這個人既窩囊,又蠢笨;既野心勃勃,又缺乏頭腦。

      到最后,評論區(qū)的主流聲音開始將矛頭指向節(jié)目組,宣稱抵制節(jié)目,抵制不懂得尊重別人的歌手。千千萬萬個憤怒的聲音洶涌而來,勢同巨浪,言辭之激動,像是真的遭受了什么實質(zhì)性的傷害。

      我焦急萬分,蹲守在各大網(wǎng)站,一條條地回復(fù),努力為偶像申辯。我無法理解為什么突然出現(xiàn)這么多惡意,又為什么會有這么多人愿意相信這些惡意??墒菦]有人聽見我的聲音。

      偶像畢竟不是什么大牌明星,風(fēng)波也不是什么要緊的爆炸新聞,縱使群情激憤,惡語相向,所有這些也只不過僅僅熱鬧了一個上午,沒到中午,熱度的排名就被“豆腐腦應(yīng)該是咸還是甜”取代了。到了下午,已經(jīng)沒有多少人關(guān)注了。

      我這才有空拿起手機,看到消息欄堆滿了付雪發(fā)來的信息。我沒有回復(fù),她就一直在自說自話。

      “我覺得我化妝的過程簡直像修復(fù)文物?!?/p>

      “好煩啊,剛才被塞了一張美容院的傳單。我是不是真的要去醫(yī)院弄弄臉?”

      “我買了一個除霉噴霧,希望好用。”

      “弄臉恢復(fù)最少要一個禮拜,怎么上班呢?”

      “我查了一下,長斑的根源是真皮層記憶性缺水,皮膚原來也有記憶?!?/p>

      “你說霉斑找到一個家,也不容易,我們就這樣給它們除掉了,是不是有點殘忍?”

      “我好神經(jīng)病啊……”

      轉(zhuǎn)眼又到了約定換房的日子,我打著雨傘,乘上地鐵,緩慢地去往付雪家。雖然有雨,氣溫卻不曾涼爽,到處彌散著濕熱,氣怎么喘都差著一口。走進列車,也并無好轉(zhuǎn),地下的氧氣比地上更要稀薄,偶爾從門縫鉆進風(fēng)來,冷不丁在腿上撓一把,讓人在上半身潮濕悶熱的同時,下半身陣陣陰寒。我把頭靠在車窗上,看著自己在玻璃中的倒影穿行在幽深之中,從一片虛無駛向下一片虛無,窗外大塊大塊的暗影極速掠過眼前,讓人錯以為黑暗是有形狀的。

      和上次一樣,我先去付雪家附近的酒店開了間房,安頓好以后,為防止像上次那樣突然發(fā)生什么狀況,便又走出門去,打算去付雪家照看一眼。走到后面的小巷,忽然不知從哪里傳來聲聲喊叫,音調(diào)尖銳,情緒激動,十分刺耳。我猜測大概是誰家吵架沒關(guān)窗戶,便低下腦袋,快步前行,想趕緊離開??墒窃酵白?,吵聲反倒越來越大,越來越清晰。我有些害怕,不覺間腳步越來越急,待終于站在樓下,喊聲已經(jīng)逼近耳邊,從上至下壓迫過來。

      我聞聲望去,竟看見付雪站在窗邊,背靠窗臺,緊貼玻璃,一只手攥著拳頭,一只手緊握一根晾衣桿,奮力朝對面揮舞,口中傳來含混不清的尖叫。我驚恐萬分,站在樓下高聲呼喊她的名字??墒怯晗碌酶罅?,我的聲音很快被稀釋在空氣里。付雪站在窗邊,后背貓下去,像一把弓,完全是一副殊死搏殺的樣子,晾衣桿不斷敲擊在玻璃上,雨滴撲簌震落。

      我拼命朝樓上沖去,在奔跑的幾十秒里,把即將發(fā)生的打斗在腦中飛快地演習(xí)了一遍。拿出鑰匙的瞬間,我決定先抓住門口鞋架上的消毒噴霧,攻擊歹徒的眼睛,緊接著拉住付雪逃跑到最近的超市,然后報警。

      我猛地一拽,房門應(yīng)聲打開,屋子里并沒有人。

      付雪孤身站在幾米外,雙手摟著晾衣桿,眼里充滿驚訝和費解,好像被圍困在一場難以置信的夢里。我也愣在原地,不知怎么是好,雙腿還在為未定的驚恐不停地發(fā)顫。我們就這樣與空氣對峙了幾分鐘,付雪像突然被什么蜇到了似的,一陣抽搐,然后蹲在地上慟哭起來。我也回過神,忙上前將她攙起,她倒伏在我的肩頭,嗚咽不止。我慌張地扶住她的后背,除了不要讓她摔倒,不知還能做些什么?!皼]事了,沒事了,不急,慢慢說啊?!蔽抑貜?fù)著蒼白的安慰。她只是翻涌上更稠密的啼泣,話語在口中淪為失序的抽噎。過了許久,她開始試圖敘述,艱難地發(fā)出一些含混的聲音。我努力分辨,聽到她反復(fù)地說:“霉斑太多了,霉斑。”

      我說:“你不要怕,都沒有了,我?guī)湍愣疾粮蓛袅?,你看一看?!?/p>

      她終于漸漸緩和,哭泣一點一點止息了,茫然的眼神也重新聚焦,仿佛從圍困她的夢境中清醒過來,然后她掩著嘴,連連說著“對不起”,臉上滿是羞愧,低著頭不敢與我對視。見她這樣,我也莫名地感到一陣愧怍,像是勸她又像是勸著自己說道:“不要緊的,你就是最近壓力太大了?!彼D(zhuǎn)過頭去,說:“他快到車站了,我得走了?!蔽疫€想說些寬慰的話語,沒等想出來,她已經(jīng)走出門去了。

      “你好,我是一個喜歡了你十幾年的無名小輩,你的電影我全部都看過,你的歌我全部都會唱,你是這十幾年來照在我生活里的一道光。最近出現(xiàn)了一點風(fēng)波,你一定很焦慮吧,希望你不要太受影響,我知道你不是他們說的那樣,你有你的努力和堅持。祝福你今天演出順利,繼續(xù)晉級。”

      我在節(jié)目馬上開始前,把寫給偶像的消息忐忑地發(fā)到了他的社交賬號上。風(fēng)波以來,除了在網(wǎng)上替他申辯以外,我還一直渴望再為他做點什么,思來想去,便壯著膽子做了這件傻事。我并不介意他覺得我傻,只要他能知道有這樣一份支持,我愿意傻一次,被愛著的標(biāo)志不就是有人愿意為你傻傻的么?我深深吸進一口氣,按下了發(fā)送鍵,然后像點完鞭炮一樣迅速退出了界面,開始觀看最新一期的比賽。按照順序,今天偶像將會出場,演唱他早年的一首代表作,那是一支相當(dāng)精致的歌曲,我很期待他時隔十年后的再次演繹。

      然而,開頭的宣傳片里,并沒有出現(xiàn)偶像的身影。緊接著,主持人登場,例行暖場過后,開始宣布今晚的比賽順序,依然沒有提到他的名字。

      我懷疑自己點錯了視頻,退出去重新進入,發(fā)現(xiàn)還是一樣的內(nèi)容。這時,主持人說道:“人生是一場精彩的冒險,每一分鐘都充滿美麗的懸念,音樂的意義就在于幫我們銘記下那些閃亮的時刻。”

      隨著主持人的話音,后方大屏幕開始播放起偶像在往期節(jié)目中的演唱片段,每段間的銜接采用了火焰的動畫效果,偶像的臉龐被不斷燃盡,與星火飛散在一起?!白屛覀円黄鸶兄x他的到來,感謝那些歌聲給過的陪伴,音樂不老,夢想不凋?!爆F(xiàn)場在主持人的帶領(lǐng)下,響起了誠摯的掌聲?!耙煌兄x的還有我們冠名商的大力支持?!彪S后屏幕畫面自然地切換進了廣告,以及接下來的比賽環(huán)節(jié)。

      我癡愣地坐在電腦前,直到節(jié)目接近尾聲才反應(yīng)過來:他不會再出現(xiàn)了。不是淘汰,也不需要交代理由,就是徹底從這個舞臺上消失了,像來串門兒的親戚離開一樣,像樓下超市的收銀員辭職一樣,像沒說過話的鄰居搬走一樣,沒有“為什么”。

      節(jié)目結(jié)尾時,幾個明星預(yù)告的畫面掃到了寫著“音樂夢想”的背景墻,他曾經(jīng)一筆一畫寫下的“希望把歌聲留在每一位朋友耳邊”還留在上面,我湊近屏幕想看清楚點,一條對話框彈出,擋住了大半屏幕,提示我距離會員到期還有一千一百零三天。我終于忍不住,深深把眼睛埋進雙手,手心漲起一片潮濕。忽然,我想起了什么,急忙打開偶像的社交賬號,找到我給他發(fā)送消息的界面。

      上面只有一條回復(fù):對不起,對方未開通與陌生好友聊天功能。

      沒有風(fēng)的日子里,雨水格外黏稠,如同膠質(zhì)的物體絲絲縷縷地從天空落下。盯得久了,眼神好像也隨之凝滯,看得清一滴雨飄墜的折線,卻看不清墻上時鐘的指針。不再等待音樂節(jié)目的日子里,我經(jīng)常睡到上午才起來,把工作糊弄一下,隨便吃兩口飯,又躺回床上,然后在午夜準(zhǔn)時醒來,有時會輾轉(zhuǎn)幾番,接著入睡,有時則會走到窗邊望著外面。這座城市從不在夜晚下雨,我很想看一看它不被水霧遮擋的樣子,可是從沒有看清過。

      就是這樣黑白顛倒,生物鐘混亂,當(dāng)我聯(lián)系不到付雪的時候,才發(fā)覺我們最后一次通話已是半個月之前。我在各種聯(lián)系方式上呼叫她,都沒有回答。起初,我以為她工作忙碌,翻找聊天記錄,卻想起她最近應(yīng)該在休年假。過了幾天,她還是沒有動靜,我又猜測她可能是跟男朋友吵架,心情不快,可多年來,每次遇到這種情況,她都會跟我徹夜分享,絕不會這樣獨自躲起來,一聲不響。想到這里,我不禁心里發(fā)虛,又翻了一遍付雪所有的社交賬號,結(jié)果同樣都已塵封數(shù)日。一股不安在心中彌漫,我沒有猶豫,背起書包,決定去付雪家再看一看,可是敲了半天房門,里面都沒有應(yīng)答。

      正當(dāng)我躊躇著要不要報警時,門里吹出一陣涼風(fēng),房門應(yīng)聲敞開一道窄縫,我詫異地向內(nèi)窺去,沒能看清什么情景,只有源源不斷的風(fēng)撲打在眼睛上。我壯著膽子推開門,走了進去。

      “雪,你在家嗎?雪?”我輕聲呼喚道?;貞?yīng)我的,只有屋外滴答的雨聲,房間里空空蕩蕩,連涼風(fēng)都消失了。我悄聲來到廁所,里面并無異樣,盥洗用品如常地擺放,只是洗手盆上一層薄薄的白色積灰。我撕下一張手紙,輕輕擦去了灰塵,扔進垃圾桶時,竟看到桶壁上覆蓋著一塊橢圓的霉斑,形似漩渦。我立即意識到不對,轉(zhuǎn)回身又翻出筷子、碗碟、抹布、菜板、牙刷、項鏈、皮鞋、腰帶——果然,那些與我廝殺過的霉斑全都原封不動地長了回來,連位置都不曾改變,有些地方是墮落的灰綠,有些則是豐沛的青綠,迎著窗,甚至還泛著淡淡的熒光。我雙腿戰(zhàn)栗,再也支撐不住,退到門口,扶著墻壁才勉強站穩(wěn)。剛剛把氣喘勻,指腹又感到汩汩滑膩,我不敢看,哆嗦著捏了一下,兩指之間頓時充滿泥濘的觸感。再看棚頂,那道巨大的綠影不知何時長成了寬闊的條帶,從四周向內(nèi)凸起,匍匐在墻體上,像一道粗壯的根莖吸吮著肥沃的土地。在衰敗的同時,欣欣向榮。

      霎時間,我渾身冰冷,指尖酸麻,無力地跌坐在床上。頭頂上的霉斑卻開始微微發(fā)抖,接著在上空蠕動起來,后面的頂著前面的,一節(jié)一節(jié)地往上爬,中心凸起的部分不斷膨脹,直到低懸在衣柜和床頭,而后“嘭”一聲,爆炸開來,煙花般噴濺出暗綠色的膿液。我竭盡全力撲倒上去,可還是什么都沒能護住,付雪多年來帶在身邊的書和專輯潑滿了黏痰一樣的綠色液體。我心疼地拿起,綠色的液體卻蒸騰不見,片刻又聚攏成霉斑的形態(tài),組成了許許多多的“沒”字,鉆進了書和專輯里,我急忙打開,見那些熟悉的封面全變成了《沒在路上》《神的孩子全沒跳舞》《我沒去2000年》《我沒在時間門外》。

      我忽然驚悚地意識到,原來這些霉斑才是這間屋子里最有生命力的存在,相比之下,是我們?nèi)肭至怂鼈兊目臻g,我們才是那個沒有禮貌的闖入者。

      我直感到胸口隱痛,像挨了一記悶棍。霉斑沒有停留,很快就趴回半空,繼續(xù)蠕蟲般地扭動。我拿過一本書,狠狠朝它扔過去。它突然張開一個洞,大哭起來,對著我的頭頂說:“我餓,好餓啊?!?/p>

      我又抓起一本書,砸在洞口,對它大聲喊:“付雪在哪里?”

      它不慌不忙地順墻壁游走到地板上,對著我,變成了一個綠色的門簾?!翱匆娏嗣??”霉斑邊笑邊說,“我是個門簾啊,分分秒秒都有無數(shù)人在下面穿梭,你指望門簾幫你記住每一個人?記住他們離開或者到來的理由?”

      我上前一步揪住它,從抽屜里拿出剪刀朝中間劈去。它還是笑,質(zhì)地變得猶如流水,刀刃劈到哪里,它便從哪里劃開,對我發(fā)出順從的挑釁。終于,我失去氣力,沮喪地蹲下來,吞咽著虛弱的喘息。霉斑又滑落下來,分裂成數(shù)不清的綠色小人,沒有五官,只有長長的腿,蹦跳著圍成一個圈,開始了整齊的舞蹈,時而手臂模仿奔騰的浪濤,時而同時跺腳,發(fā)出澎湃的鼓點,在節(jié)奏到達高潮的時刻,所有綠色的小人將頭插進了自己的小腹,不斷向里面拱,更多的黏液被掏出來,噴瀉在地上。

      “為什么會這樣?”我朝他們喊道:“為什么是這樣的?”

      綠色的小人拔出腦袋,回過臉,用沒有五官的面孔齊聲回答:“是碳,是氧還有氮,讓發(fā)生的發(fā)生了?!彪S后,床頭的洗衣機突然“隆隆”作響,好像里面裝了一團雷,床單也懸浮起來,上面抽出縷縷雨絲般晶瑩纖細的線,飛向陽臺,從窗縫飄走。我跑過去想摟住它們,腳下的地板卻開始撬動,然后整塊整塊地向上升起。我再回頭,衣柜已經(jīng)敞開,所有紐扣和織線組合成游蛇的樣子飄向空中,首飾和珠寶變回礦石的形態(tài),激烈地碰撞。房間里一切有色彩的物品都在不斷地剝落它們繽紛的外殼。不一會兒,眼前的世界就失去了縱深和明暗關(guān)系,變成了一幅只有線條和色塊的平面圖像。轉(zhuǎn)眼,剝落的色彩也消散得無影無蹤,能看到的只剩無際的虛白。我死死闔住雙眼,不停地告訴自己,醒過來,一定要醒過來,帶著所有能記住的過去,我什么也不能丟掉。

      終于,我睜開了眼睛,屋子里安安靜靜。我輕輕走過床頭,走過廚房,一切物品整潔地待在原本的位置。風(fēng)吹來,味道清清白白,像是來不及擁有秘密的嬰兒的呼吸。我來到門口,想趁著這一刻走進雨中。忽然,皮鞋上筑起兩道綠影,不斷向上,直至生長成為一雙腿。只見它雙腳并攏,輕盈地起跳,仿佛跨越過熾熱的光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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