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李沖沖生下來喊的第一個詞是沖。他爸爸說,兒子,喊爸爸。李沖沖又喊了一句沖。他爸爸不明白沖是什么意思。等李沖沖再長大一些的時候,他爸爸問,沖是什么意思?李沖沖的手掌向前一戳,又說了一句,沖。后來,給他上戶口時就起名李沖沖。
李沖沖考上警察學院后又上了研究生,畢業(yè)分到了市公安局預審科。四年之后當了預審科的副科長,科里人都說,李沖沖的嘴,我們的腿。凡經過李沖沖預審的案子,大部分都能審出來,而且每次審問的時間都不會過夜。李沖沖有過一段婚姻,時間很短,不到一年就離婚了。他從來不說因為什么,離就離了。他的前妻叫雅文,是會計師事務所的。離婚的理由其實很簡單,就是雅文不能生育,而李沖沖特別想要孩子。他抱怨過雅文,你不能生育怎么不在結婚前打個招呼。雅文說,我也是在跟你結婚后才驗出來的。離婚的時候,雅文什么也不要,就把自己的東西收拾收拾帶走了。那是在一個黃昏,李沖沖覺得就是在水面起了一個泡兒,瞬間就平息了。李沖沖心里堵堵的,他還是喜歡雅文的,賢淑,溫柔,雖然長得一般但心地很善良。預審科有個女警官叫小華,小華暗地里追過他,但李沖沖一直在躲避。因為小華有男朋友,他絕對不蹚這個渾水。說起來,李沖沖一米八〇的個子,白白凈凈的,有點玉樹臨風的樣子,確實討女人喜歡。后來,周副局長介紹了一個叫歐陽靜的女人,在一家有名氣的房地產公司工作,他答應了,而且很熱衷跟歐陽靜見面,實際上就是要躲開小華,尋找自己的生活歸宿。
秋天不知不覺地來了,開始秋風掃落葉了。
秋日的黃昏就像是一幅油畫,各種顏色都在表現(xiàn)著。
歐陽靜主動約李沖沖見面,她說了一個地方,距離公安局不遠,是一個酒吧。歐陽靜對李沖沖說,我們房地產公司的男孩子和女孩子都喜歡在這里泡泡,說這里的咖啡味道很濃很香。歐陽靜拉扯著李沖沖去了這家咖啡店,果然咖啡味道很是濃烈。李沖沖在警察學院時曾經去過意大利和法國,在那里做短暫的實習。李沖沖吮了吮,那種咖啡味道很熟悉。兩個人找到了一個靠窗戶的位置,歐陽靜喜滋滋地說,這個位置需要提前預訂,沒想到今天卻空著。說著,兩個人坐下,李沖沖看到了一個清爽爽的女人,眼睛像是一泓深潭,蕩漾著說不出的內容,穿著條黑色的長裙子,狀態(tài)像個圣潔的修女。李沖沖和歐陽靜第一次約會是在人民公園,那天落葉鋪得很厚,兩個人就在上面故意地踩,聽著咯吱咯吱的聲音。這次在咖啡店見面,李沖沖覺得歐陽靜比那次在公園里看著時尚了些,女人那種風情完全溢出來。一切都是鬼使神差,李沖沖突然喜歡上這個女人。他知道自己不是一個風情的男人,對生活的固有原則比較遵守,可唯獨這次卻是心癡起來,他反省自己最后同意跟雅文離婚,就是覺得雅文太悶,就像一個泥人,你怎么捏她才能怎么動。歐陽靜是一個能煽動男人的女人,聊天中得知歐陽靜高中畢業(yè)時差一分沒考上重點大學,郁悶的時候跑到這家房地產公司當了售樓小姐,獲得了公司老總姜祖德的青睞。李沖沖對這個房地產大鱷姜祖德早有耳聞,說他從十萬元起家,現(xiàn)在成了幾十億資產的風云人物。李沖沖問歐陽靜,你怎么吸引姜祖德對你的注意?。繗W陽靜笑著不說,最后讓李沖沖逼急了,就說當一個女人不甘心寂寞的時候,總會有驚人之舉,讓她注意的男人能夠注意到她,并欣賞她。李沖沖總愛作比較,雅文就是一個不讓人注意的女人,她在人群里走路好像誰對她都沒有印象。李沖沖開玩笑地對她說,你是一個很好的偵查員,隱蔽性太強了。
兩人聊天時,歐陽靜在李沖沖對面保持距離地坐著,靜靜的表情,偶爾對他綻出一抹笑靨,笑得很有韻味兒,透著純凈。李沖沖搞不清楚自己怎么就吸引了歐陽靜,他想問,但又沒好意思張口。他坐在歐陽靜對面,隔窗就能看見長湖的水波,天黑得很早,夜色倒映,水的誘惑就升騰出來。李沖沖情不自禁欣賞這個獨特的女人,從窗戶折射進來的一縷波光打在歐陽靜的臉頰上,使她有了一種雕塑美。李沖沖有好久沒感受到女人氣息了,他那碩大的心靈里一直空空的。服務生給李沖沖送來一杯卡布奇諾,掠開泡沫,李沖沖感覺到澀澀的。歐陽靜關心地叮囑他,有些苦,你可以多放糖。李沖沖覺得歐陽靜雖然年齡比自己小,但做女人的悟性卻很強,說話的語態(tài)從不裝飾,不偽裝,自然中包藏著很多內涵。李沖沖看她與服務生之間的默契,知道剛才的位置不是撞到的,是歐陽靜提前安排的。李沖沖問歐陽靜,現(xiàn)在房地產冷和熱就在瞬間,政府也關注,百姓也盯著,都說今年房價要降,是不是有些難啊。歐陽靜說,我不操這個心,有姜總撐著,他的關系就是一張大網,什么好東西都能撈在里邊,很是神奇。李沖沖問,你就這么信任他?歐陽靜笑了,他給我權力,我又喜歡,我為什么跟自己過不去呢?李沖沖搖頭,說,換成我,我會去想想這個老總除了能給我?guī)礤X以外,還能給我?guī)硎裁?。如果他要是出事了,我跟得這么緊該怎么辦。歐陽靜輕輕搖頭,我就做自己的事情,你那純粹是當警察的思維。李沖沖饒有興趣地問,你每月能賺多少錢呢?歐陽靜歪著腦袋問,不像調侃也不像天真,你對我感興趣,還是對我賺的錢?李沖沖愣住了,沒說出話來。歐陽靜淺淺一笑,說,你這人看著復雜,實際很簡單。我喜歡簡單的男人,因為簡單省去很多麻煩和偽裝。悶了好一會兒,歐陽靜站起來說,我要是悶了,會給你打電話,賬我進來時結完了。說完就走,只留給李沖沖一個好看的背影,那頭長發(fā)一甩一甩的,像只小手在跟他擺動著道再見。
二
轉天,在局機關食堂吃飯。李沖沖端著飯碗走到一個空桌上。最近他在忙一個集團偷盜高級小轎車的案子,很少在單位吃飯。這個偷盜集團已經連續(xù)作案多起,偷盜了十六輛車,其中包括寶馬四輛,還有一輛是房地產老總姜祖德的房車,這輛房車就二百萬。姜祖德找周副局長施加壓力,于是周副局長就找他,說,你應該能給我臉上添光,不能讓姜祖德在我面前擺譜耍橫。如果你辦成了,局領導有可能晉升你為科長,但要看你的本事了。李沖沖不太在意,因為對科長這個職務他不是很在乎,他也不愿意讓領導拿這個說事。接了這個案子,他帶著科里的大金和小華一直在跑,可就是一點線索也沒有。食堂管理科的科長找他,說,食堂的肉總被別人偷,而且越偷越多,我就琢磨不出來小偷是從哪兒進來的。李沖沖說,你報案走正常程序,公安局的事情跟社會也一樣。食堂管理科長說,報完了,周副局長說找你。李沖沖不耐煩地說,食堂的肉被偷了也找我,我不成派出所了?對方苦笑著,那你也得管,有人懷疑是我們內部人干的,現(xiàn)在食堂人都哆哆嗦嗦的。李沖沖走進食堂后廚,仔細地看了一遍,發(fā)現(xiàn)有一個天窗。天窗很高,也很小。他找了一個梯子爬上去,發(fā)現(xiàn)天窗在外邊也很高,不可能有人爬上來,而且天窗也很小,一般人都鉆不進來。他又走到天窗的外邊,發(fā)現(xiàn)是一個小巷子,路很逼仄,對面就是一個房頂。李沖沖把刑警隊的隊長叫過來,說,作案人是搭了一個木板,從對面爬進天窗的,下邊怎么辦我就不管了。隊長說,不可能,作案人怎么爬進的天窗,那么小。李沖沖自信地說,你就找小個子的人,晚上盯著,基本是后半夜開始行動。
案子就這么破了,李沖沖審問作案人,發(fā)現(xiàn)個子不小,但很瘦。他問,你學過縮骨吧,技術不錯啊。對方低著頭不說話,李沖沖有興趣地問,偷這么多肉干什么?對方還是不說話,李沖沖笑了,說,你以為你不說就完了。說完站起來,走到對方近處說,我這個人就是這樣,把你研究透了才提審你。你的女人賣肉,你說你能供貨,她說,你能供貨我就跟著你,你什么時候不供了咱倆就分手,我就這么現(xiàn)實。你沒有錢,現(xiàn)在的肉又漲價很厲害,你就想起這個偷的辦法。你小時候學過縮骨,這是你的能耐,你就認為我們絕對破不了案。你太小看我們了,你膽子大到連木板都在對面的房頂上,不想藏起來。說到這對方突然抬起頭,愕然地看著李沖沖。李沖沖說,這都是我說的,你一句話也沒有說,這就是對抗懂嗎?對方說,你都說那么清楚了,我還能說什么。李沖沖說,這個木板你是從附近工地上拿的,我就沒有弄明白,你是怎么扛上去的。對方說,我是用繩子吊上去的。李沖沖笑了笑說,繩子是你買的,就在巷子附近的一家雜貨店。對方說,我哪有這么多錢買肉啊,這娘們胃口太大了。從預審室出來,小華對李沖沖說,你怎么琢磨出來的?李沖沖說,我這個人太乏味了,就是喜歡研究案子。小華說,你為什么躲著我?李沖沖說,我得為你的男朋友負責任。小華撇著嘴,你的境界還挺高的,我和他已經分手了。李沖沖忙擺著手,這是你和他的事情,和我無關。小華悻悻地說,肥水不流外人田。食堂的盜竊案被偵破了,李沖沖再到食堂吃飯,給他碗里的肉見多。大金和小華也跟著沾光,引起了別人的意見。李沖沖說,我不在乎,我就愛吃肉。小華說,你能不能低調啊。
盜竊汽車的案子遲遲破不了,李沖沖很奇怪,這么一個很容易露出破綻的案子卻讓這些人弄得滴水不漏,肯定有高人在里邊。調開這幾個小區(qū)拍攝的錄像,都能看出小轎車被開出的畫面,就是看不到車里的人形,好像是鬼在里邊。車開走,還能找到錄像,但就是開到一個盲點,車就不見了。李沖沖研究這些人中有懂躲避錄像技巧的人,他開始尋找這個人,因為懂得這個技術的人不多。李沖沖剛坐下,兩個同事就興致勃勃圍了過來。李沖沖不太愿意跟這些人結盟,因為只要大家坐在一起心態(tài)立馬就浮躁起來,要不就是官場,要不就圍繞著男女情感轉悠,平常不敢說的內容也放肆地公布出來。公共關系科的董科長不懷好意地揭露李沖沖,說,你小子別一本正經的,坦白是不是和一個風流女人去了附近的酒吧?李沖沖表情茫然,聽完一悸很是恐懼。因為昨晚的事情今天就開始傳播,怎么那么巧,正逢自己在仕途上提拔的關鍵時刻,緋聞就散布出來。李沖沖忙問,你這個消息從哪里得來的?董科長撲哧笑了,說,那個女人可是姜祖德最得力的干將,告訴你實話,姜祖德跟周副局長可是有過節(jié)的,你小心點吧。防暴大隊的胡大隊長低聲說,聽說你要升科長了?李沖沖一臉無辜的樣子,回答,我什么都不知道。胡大隊長笑著說,你就是一個靶子,等把你打趴了,盯著你的人物就能上了。董科長問,知道女人懷孕嗎?你就是丈夫,盼著你媳婦給你生個胖小子。等孩子生出來,考上大學了,你才知道你不是孩子父親。結果,你氣憤地甩手離開你媳婦,走時大義凜然,結果人家對方老婆孩子一起收了。
兩個人吃吃笑著,李沖沖直接問,你們這是什么意思,女人懷孕是說誰呢?周副局長突然端著飯碗走過來,兩個人突然不笑了,很不自然地吃著飯。周副局長問,剛才還有說有笑的,怎么見了我就沒人吱聲了呢?還是董科長老練,說,我們給李沖沖找對象呢。周副局長揚起眉毛,問,好啊,找的誰呢?胡大隊長說,咱局的女人他都看不上,小華他看上了,可人家有男朋友,我們想幫他找一個高品位的女人。周副局長別扭地說道,李沖沖呀,不是我批評你,公安局就是一個生活很嚴肅的單位,不能太浪漫。你再找女人不能光給你生孩子,還得給你穩(wěn)定的生活。兩個人這次又笑了,李沖沖覺得剛才講的那個女人懷孕的事情有所指,但指什么又不清楚。
三
雅文找到李沖沖,哭喪著臉說,我在會計師事務所算賬,少了三萬塊錢。李沖沖說,怎么會呢?雅文說,不知道怎么少的,每筆賬都很清楚,就是對不上這三萬塊錢。李沖沖說,我就不相信每筆賬都對,三萬塊錢沒有了。雅文難過地說,你咋不信呢!李沖沖問,以前有過嗎?雅文說,也有過,但不像這次這么多。李沖沖說,你報案吧。雅文說,報了,派出所來了也沒有查出子丑寅卯。李沖沖約了派出所的劉所長一起去了會計師事務所,他在那慢慢地翻著賬本,隨手記錄著什么。劉所長在旁邊看著,翻了半天,李沖沖說,這些賬目是不是都是你一個人辦的。雅文說,是啊。李沖沖說,你看看,其中有一頁不是你的筆體。說著遞給了一頭霧水的雅文,雅文仔細看了一遍叨叨著,是我的呀。李沖沖皺著眉頭說,你認真看看,是不是比較像,但不是你的。雅文近視眼,摘了眼鏡,幾乎是聞了一遍,說,確實像我的。李沖沖說,不是你的對吧?雅文齜齜牙,確實不是我的筆體,我怎么就沒有發(fā)現(xiàn)呢?李沖沖接著說,你算算這一頁多少錢,是不是應該三萬塊錢。雅文算著,很快就出了結果,正是三萬塊錢。劉所長說,誰能動你的賬目本?雅文說,沒有人啊,平時我就鎖在抽屜里。李沖沖問,誰在最近幾天領過款呢?雅文說,好幾個人。李沖沖再問,有誰領的是在三萬塊錢左右呢?雅文說,我們會計師的領款大部分都是這個數(shù)。李沖沖突然說,你把他們的領款落名給我看看。雅文拿過來給李沖沖,李沖沖給了劉所長,說,你看看筆跡。劉所長仔細看了一遍,指出一個落名,說,這個跟賬本上的差不多。李沖沖對劉所長說,一定是跟雅文比較近的人做的,對雅文很熟悉。下邊的事我不管了,你們派出所接手吧,三萬塊錢不多,但對雅文講就是頭等的大事。李沖沖走的時候,雅文送他老遠。外面的風很硬,吹得李沖沖脖子發(fā)硬。雅文說,我找了一個男朋友,他不嫌棄我不能生育。李沖沖說,他有一個孩子,是兒子。雅文發(fā)愣,問道,你怎么知道的?李沖沖說,只有這樣他才不會嫌棄你。雅文說,那我也知足了,他對我也挺好的。李沖沖覺得風拍在臉上挺疼的,他也不知道怎么的就忽然抱住了雅文,雅文哭了,說,我也后悔過,我要是不再堅持,或許我和你可以領養(yǎng)一個孩子。
秋天快走了,因為落地的葉子越來越少,樹枝顯得孤零零的。
風很大,把落下的葉子掃得漫天飛舞。
那天劉所長打來電話,說,案子破了,不是那個人,是另外一個人,就是坐在雅文對面的出納。三萬塊錢領走了,是她的一個線人領的。她們不止這一件,以前也有過類似的事情發(fā)生,錢數(shù)都比較小,但你的感覺是對的,這是破案的一個突破口。李沖沖說,雅文沒有事就好,要不就得作為一個責任事故了。劉所長說,你怎么這么有腦子?李沖沖說,我就是直覺。劉所長說,不是,你還是喜歡雅文才肯動腦子。這句話像是一聲槍響,李沖沖恍惚了半天。他確實還有一份情感在里邊,畢竟夫妻一場。那天,雅文說得對,要是雅文不堅持離婚,領養(yǎng)一個孩子也可以,他不是那么在乎是不是自己的,但必須有一個孩子。
三天后,偷盜高級小轎車的案子終于破了。偷盜者是幾家婚慶公司的人員,為首的是這個公司的老板,背后的技術顧問是專拍婚慶片子的錄像工程師。他們開車蒙在臉上的黑布都是經過技術處理的,對攝像鏡頭有過濾功能,錄出來就是一個無頭人。他們選擇在盲點上停車,這個盲點一般都在地下停車場,車開進去以后要等到天亮才出來,那個時候正是上班高峰期,錄像是找不到他們的,關鍵是車牌已經換了。他們偷完車后迅速轉移到另外一個偏僻城市的婚慶公司,這些車都當成婚慶喜車了。那個城市的婚慶公司低價買車,一輛寶馬車也就是二三十萬,那輛房車給了六十萬。李沖沖是在那個城市發(fā)現(xiàn)了紕漏,因為他把房車作為重點。他是找了十幾個城市后才找到的,找到以后也是辨認了許久,因為除了車型以外,所有的顏色都變了。審問的時候,李沖沖沉默了許久才緩緩問了一句,你們這個主意是誰先想出來的。盜竊團伙的頭兒說,我們是看了一部外國電影,受到了啟發(fā)。李沖沖問,我是說誰先提的想法。盜竊團伙的頭兒說,我。李沖沖問,能想到我們怎么破的案嗎?對方說,房車。李沖沖饒有興味地,你怎么知道的呢?對方說,我曾經預料過會因為這個,所以我們把房車開過來就全都改變了顏色,但還是被你們認出來了。我應該把房車開得更遠,開出這個省就好了,還是犯了嚴重錯誤。李沖沖笑了,說,你開到哪兒都能找到,你太低估我們的能力了。
周副局長把房車還給房地產大亨姜祖德的時候,姜祖德拿出兩套房子獎給市公安局,被周副局長嚴詞拒絕,說,我們之間沒有金錢交易,這是我們警察分內的差事。姜祖德出錢讓干警們去北戴河休假,可以帶著家屬和朋友,周副局長接受了。李沖沖是最后一批,決定要帶歐陽靜去玩。歐陽靜開玩笑說,這可是我們公司出的錢,應該算是我請你休假。李沖沖問,上過姜總的房車嗎?歐陽靜笑瞇瞇地看著李沖沖,說,這次退回來上過,這是姜總邀請我去的,確實很豪華。李沖沖說,就是因為這輛房車才破的案,你想想一個城市出現(xiàn)一輛房車多么扎眼。歐陽靜平淡地說,這個你能想到,我也能想到。李沖沖一愣,說,那你調我們這當警察吧。歐陽靜笑了笑,真不比你差,還是這幫子偷車的太笨,銷贓也不找個更遠的地方。李沖沖也笑了,你也是,房車還能開多遠,就是他們不在高速上開也能被發(fā)現(xiàn)啊。
四
其實,自從那次李沖沖跟歐陽靜在咖啡店約會以后,他跟歐陽靜來往并不多。只是有次歐陽靜說起自己想換輛車,問李沖沖認不認識車行的。李沖沖問,你想換什么車?歐陽靜說,在路上看見了很多人,看見了很多車,也看了很多人開車。但是有時感覺那個車不應該是那個人開的。我突發(fā)奇想,我應該開什么樣的車呢?女人應該開小車,女人開小點兒的車,不論開車停車兜風還是逛街,都有說不盡的好處。我看見過很多開小車的女人真是CUTE。在小車里面的女人會風情萬種,開大車的女人會不知所措。李沖沖覺得歐陽靜是頗有心機的女人,他有些害怕,因為雅文不愛動腦子,對他來說很放松。李沖沖不好意思地說,我雖然能開車,可我沒車,我怕我天天審案子開車容易走神恍惚。歐陽靜溫柔地回答他,以后我可以給你開車,我的車技不錯。李沖沖開始聯(lián)系了一家車行,但價格跟歐陽靜談不下來。不知道周副局長怎么知道了這件事,一次吃飯時候對李沖沖說,跟姜祖德干活的人都很貪財,這話我當著他面也這么說。你跟歐陽靜說,只要喜歡就行,差一點兒錢無所謂。李沖沖隱隱約約覺得周副局長跟姜祖德關系不像他想象的,他問歐陽靜,你買車的事姜總知道嗎?歐陽靜率直地說,我買車就是姜總動員我的,說進出咱們公司就得要品位。李沖沖不再過問了,但歐陽靜跟車行的談判陷入僵局,歐陽靜好像不死心,總是磨著李沖沖繼續(xù)下去。李沖沖想告訴她周副局長對她買車的評價,但話到了嘴頭又咽下。局里安排去北戴河的事突然提前了,李沖沖打電話跟歐陽靜說,歐陽靜居然欣然同意了。歐陽靜的爽快為難住了李沖沖,因為歐陽靜說要去重慶出差,那里買一塊地需要去談,但沒想到歐陽靜只字不提了。李沖沖只得硬著頭皮跟周副局長說,我?guī)е鴼W陽靜去。周副局長笑了笑,說,我看你是上了她的賊船,去就去吧。反正你沾了女人就發(fā)飆,但你又是一個不能缺少女人的男人。
李沖沖把歐陽靜帶到了風光秀美的北戴河,除了局里的女同事們一陣騷動以外,想象的事一件都沒有發(fā)生。小華沒有去,李沖沖問她為什么不去。小華說,你那么聰明還用問嗎?李沖沖本想能在海邊浪漫一下,但是歐陽靜卻很矜持,一副大家閨秀的樣子,弄得李沖沖伸不出手。在海上游泳時,歐陽靜穿著游泳衣和李沖沖照了一張合影。事后洗出照片,李沖沖望著秀美的歐陽靜,有一種說不出來的異樣感覺。三天就這么平淡過去了,周副局長問李沖沖,歐陽靜沒有跟你說過買車的事情嗎?李沖沖說,沒有啊。周副局長淡然地說,人家買完了,找人便宜了三萬多塊錢呢。李沖沖搖頭,說,她真的沒有跟我說。周副局長狠狠瞪著李沖沖,你呀,真是在審訊室里一個樣,見了女人就另一個樣。我建議你離開她,我不想你跟姜祖德發(fā)生什么關系。李沖沖茫然地問,為什么?周副局長一針見血,他是個臭蟲,見誰都吃血,歐陽靜也不是個省油的燈,跟姜祖德一個德性!周副局長這么率直的態(tài)度讓李沖沖思索了許久,他覺得自己一個婚姻上的事情,周副局長卻這么關注,里邊發(fā)生了什么糾葛呢?因為周副局長平常不太關心部下生活問題,長滿敏感細胞的李沖沖沒琢磨出所以然。過了一個多月,李沖沖接到歐陽靜的電話,歐陽靜出人意料地邀請李沖沖到她家談談,說,你放心,車我已經買完了,買的是凱美瑞,就是小女人開的車,哪都好,就是你坐上去顯得窄巴點兒。我們該談談自己的事情,都老大不小了。李沖沖有些遲疑,問,去你家方便嗎?歐陽靜在笑,說了一句我開車接你,就放下電話。
五
入冬了,今年的冬天氣勢洶洶地殺過來,冷颼颼的。
夜晚,歐陽靜從公安局門口如約接到李沖沖,車輕盈地越過幽靜的長湖,湖面上閃著道道磷火般的光。歐陽靜把車流暢地拐進一幢漂亮的六層公寓,公寓下層是一排排停車房。歐陽靜說,我給你做炸醬面,手藝不錯。李沖沖怪怪地笑笑問,你這房子多少錢買的?歐陽靜剎住車,沒好氣地說,凡是跟我來的男人都這么問我,我以為你是能不問這個的男人。李沖沖不說話了,他不習慣女人這么說話,所以能和雅文結婚,就是雅文如秋雨,總是淅淅瀝瀝的,從來沒有暴風驟雨的感覺。歐陽靜懶洋洋地下車,我知道你想什么,覺得我這個女人不饒人。李沖沖骨子里很硬朗,這可能是當職業(yè)預審官磨礪的結果。他突然覺得今晚真不應該來,他不愿意讓一個女人布局然后自己鉆進來接受擺布,他是個喜歡自己布局,讓別人鉆進去的人。歐陽靜的房子在六樓,兩室兩廳,窗戶處能鳥瞰長湖四周的萬家燈火。歐陽靜跑到廚房去忙碌,很快就彌漫出炸肉醬的味道,他聽見歐陽靜在里邊喊,香不香?李沖沖走到廚房門口,看見歐陽靜扎了一個粉色圍裙,在灶上儼然像個賢淑的主婦。單身許久的李沖沖心怦然一動,他感覺自己快支撐不住了,需要一個女人的渴望燃燒得很旺,更主要的是想要個兒子,雅文沒做成的事,可能歐陽靜能做成。母親去世之前對他說過,我死了以后,你老婆要是生個孩子,那就是我。李沖沖是不信這個的,母親說了好幾遍,逼著他說知道了。李沖沖不想讓母親生氣就說了一句知道了。母親說,人是有來世的,我的來世就是你孩子,繼續(xù)陪著你生活。母親就這么悄然無息地走了,走的時候,李沖沖才發(fā)現(xiàn)母親始終緊緊攥著他的手。他最后同意和雅文離婚,其中有一個原因就是母親的托付。
李沖沖回到房間,他躺在歐陽靜的床上如散沙一般。其實他在某些方面同意周副局長對歐陽靜的看法,但他就是奇怪,歐陽靜是全市著名房地產公司的推銷總監(jiān),怎么就喜歡上一個副科級的警官。李沖沖就是喜歡思考,可以從不同側面去想,往往都是想得很細致了,調查了所有可能遇到的問題,才去做結論。他也是這么做預審的,一旦坐到審訊的位置上就把所有的問題都調查清楚了,包括每一個細節(jié),他手里會攥著一堆對方的軟肋。但就是對歐陽靜喜歡上自己沒有答案,這讓他吃了一驚。他望著朦朧的天花板,仔細回憶著和歐陽靜接觸的整個過程。怎么就走到這一步,為什么歐陽靜不跟自己說實話,這里有什么玄機。交往了幾次,李沖沖就知道了歐陽靜在推銷房地產上是一個老手,尤其是談關鍵價格的時候,很少有走眼的時候。歐陽靜對房地產推銷的理念是全新的,就是讓你感覺不到她在推銷,甚至還動員你可以不買,或者說這個房子還有什么問題。可恰恰就是這些話,打動了客戶。李沖沖研究過心理學,覺得歐陽靜會用在自己身上。有次談起來,歐陽靜對心理學很精通,說得頭頭是道。
李沖沖和歐陽靜坐下,兩碗白細細的面條,一碗香噴噴的肉炸醬,還有切得細細的黃瓜絲,白玉般的大蒜,黃澄澄的炒雞蛋。歐陽靜點上一根高高的蠟燭,小桌上散發(fā)出一種誘惑。燭光映在歐陽靜的眼下,額前顯得灰蒙蒙的,但她的臉卻顯得很白很白,連那細小的脈絡都依稀可見,像黎明前的山脈頂端浮現(xiàn)出來的魚肚白,透著清瑩和水汽。李沖沖看著歐陽靜,恍惚中的孤獨消融了,他悟出自己骨子里是這樣離不開漂亮女人。在上公安大學時就被央視主持人李修平這個漂亮女人所吸引,這么多年還是一個心結。歐陽靜嫣然一笑,問,說實話,你認識多少女人?李沖沖真想撫摸歐陽靜的臉,他絲毫沒有計較歐陽靜的調侃和挖苦。盛開的花那樣滋潤艷麗,它搖擺的神態(tài)鼓動你伸出手去摘。兩個人就這么你一言我一語地聊天吃飯,李沖沖每一個毛孔都興奮地張開,他陶醉之極,忘記了纏繞的孤獨和陌生。他和雅文離婚后,對女人曾經動過念頭,那就是小華。后來,他看到小華和她男朋友手拉著手在路上走就徹底打消了想法,他覺得自己是小華的上級,無論如何不能做出任何越界的事情。
歐陽靜在他耳邊悄悄地說,你以后能天天到我家來嗎?我要好好愛愛你。李沖沖怔怔地看著她,說不出話來,就像有人在懸崖旁推了他一把,他在空中飄飄然,失去了原本抗拒的本能。李沖沖很少有這樣不能自控的時候,他是最能把握自己的,在審訊室里,不論對方怎么發(fā)難,或者發(fā)飆,李沖沖都跟沒事人似的。對方就因他這么淡然而恐懼,有一個販毒的頭領出來對別人說,李沖沖是人嗎?我懷疑他是鬼,怎么一點兒表情也沒有,你不知道他腦袋瓜子想著什么。
李沖沖問,你說什么?歐陽靜笑著,我什么也沒說。從歐陽靜家出來,歐陽靜風情地說,我不送你了,你自己走,我怕跟你出去就回不來了。那晚的風很涼爽,涼得透骨。李沖沖突然想起,為什么沒問歐陽靜關于婚姻的事情,看她該怎么跟自己解釋。還有,關于她能不能為自己生孩子,這是一個很重要的議題。李沖沖抱怨自己糊涂,吃了一碗炸醬面,怎么就什么都忘記了呢。
六
小華最近的情緒很不好,主要是男朋友去了日本研修可能有了新歡。李沖沖問她,是你猜疑,還是確有其事?小華說,我是做預審的,能胡亂猜疑嗎?李沖沖問,那你怎么知道的呢?小華說,是那個日本女人給我打電話,中國話說得結結巴巴。李沖沖笑了,是說你男朋友愛上她了,希望你能放棄?小華說,除了這個還會有別的嗎?李沖沖說,關鍵是你男朋友說什么。小華說,我不想他說什么了,正好,離開他也是我的想法。李沖沖說,我不給你分析了,咱們找個地方吃飯吧,我餓了。其實李沖沖就是想換個環(huán)境說話,兩個人在空曠的飯館里面對面坐著。李沖沖在喝酒,其實他不能喝,但就是想喝多了,借著酒話就跟小華說了。但沒想到李沖沖喝了半杯,就不斷地嘔吐起來。小華看見李沖沖這么難受,就覺得是自己讓他這么受罪,很內疚。小華摸住了李沖沖的手,說,你把你的女朋友散了,我把我男朋友吹了,咱們在一起吧。李沖沖搖頭,說,我絕對不干缺德事,你男朋友在日本等著你,我這邊抄了他的后路,上天是要懲罰我的。李沖沖竟然眼淚涌了出來,他也納悶,自己是個不流淚的男人,說什么話了就這么動情動魄。飯館陸陸續(xù)續(xù)進了些人,都看著這對莫名其妙的男女。
小華給他講笑話,說一個老板酒后心里非常高興,吹著口哨,開著心愛的奔馳600在公路上行駛。這時他發(fā)現(xiàn)路邊停著一輛農用拖拉機,并且有一個人在擺手。他停下車,原來拖拉機壞在路上,想找人幫助拖走。老板今天心里非常高興,便答應了。兩個人同時約定好,如果拖拉機打右轉向燈請繼續(xù)開。如果拖拉機打左轉向燈請停車。于是,老板開著奔馳600與拖拉機一起上路了。一輛寶馬轎車從后面以極快的速度超過他們,老板一看,非常生氣,怒罵道,還沒有人敢超我奔馳600的呢!于是,他馬上掛高擋,急踩油門奔著寶馬就追了上去。李沖沖醉醺醺地問,他忘了后面還拖了一輛拖拉機呢?小華說,他喝高了,老板很快地追上了寶馬,正當他們以280邁的速度飆車時,被路邊的一個交警發(fā)現(xiàn)了,想攔已經來不及了,連忙拿出對講機跟下一路段警察聯(lián)系,喂喂,發(fā)現(xiàn)兩輛車在路上飆車,速度非???,一輛是寶馬,一輛是奔馳600,請你攔阻他們。不對,是三輛車在飆車,后面還緊緊地跟著一輛拖拉機,并且拖拉機還打著左轉向燈,想超車……小華看李沖沖一點兒也不笑,繼續(xù)眼淚漣漣的。小華把服務生喊過來,不樂意地說,菜里有頭發(fā)。服務生忙把經理喊過來,經理掃了一眼,哪有頭發(fā)啊?小華從盤子里捏出一根頭發(fā),說,你看看。經理笑了,說,這是你頭發(fā)。小華不滿,有你這么說話的嗎?經理狡賴了,說,這頭發(fā)是黃色的,你看你頭發(fā)就是黃色的。小華本能地站起來,說,你是想打架嗎?經理說,不想,但不想讓你欺負。小華讓李沖沖站出來,說,你也替我說說話。李沖沖豁地站起來,臉色通紅,突然對經理一笑,是我女朋友的頭發(fā),我剛才看見她放的。經理聽罷一愣,罵罵咧咧地走了。小華眼圈紅了,委屈地說,原本我是讓你打架,把你憋的東西出一出。可你就是死腦筋不懂,你就是一個預審的機器,走出預審室就運轉不了!
幾天后的晚上,李沖沖找個理由再次來到了歐陽靜家。歐陽靜說,我沒給你準備吃的,我自己一般都是叫外賣。李沖沖從背兜里取出兩只肥碩的螃蟹,說,你就上鍋蒸,然后咱們就吃這個東西。他覺得自己走進一個魔陣,怎么走都覺得有一條道,但就是不知道能不能到達要去的地方。兩個人就這么掰著吃著,長湖四周的霓虹燈打在玻璃上,弄得房間里很迷離。李沖沖主動問,你說我們能結婚嗎?歐陽靜說,我就是想和你結婚,要不我就不這么費勁跟你來往。我們年紀都不小了,我想生個孩子。李沖沖說,我也想。歐陽靜說,我生完了就帶走。李沖沖一愣,你帶哪去?歐陽靜說,我不能一輩子都干房地產的推銷,太累人了,特別是跟姜總干,不把你累吐血了不松你的手。我喜歡挪威,也不討厭瑞典,反正冬天我回來,夏天我再過去。李沖沖看到自己盤子里都是螃蟹的爪子,才知道歐陽靜根本不吃,都放在自己盤子里。他問,我呢?歐陽靜說,隨你,你愿意去就去,不愿意就在這。李沖沖心在涼,他問,那我就是你的碼頭,你就是出海的船,需要補給了就回來?歐陽靜高興地說,好啊,比喻得很恰當。
七
兩人倒在床上,窗上瀉出銀色的月光,替他們鋪好了一切。李沖沖有些緊張地解開歐陽靜上衣的扣子,歐陽靜好像自己也在解衣服,絲毫沒有什么羞澀,隨后她就把床頭的燈關上。李沖沖驚詫地說,我還沒愛上你就上床嗎?歐陽靜笑著說,現(xiàn)在什么都簡單了,包括愛情。李沖沖的心里發(fā)沉,但那股激情在燃燒。他不明白在哪出了問題,很快就敗下陣來。歐陽靜看著他那靦腆的樣子,說,你是不是總想證明你是個強者?李沖沖不好意思地問,你什么意思?歐陽靜從容地穿好衣服,窗外的燈光把她折射在孤獨的墻壁上,拉出好長好長的影子。歐陽靜從桌子上拿出一杯礦泉水遞給李沖沖,今天是我的懷孕期,我再不生就生不了。李沖沖覺得后腦勺在發(fā)麻,說,你跟我就是為了懷孕?歐陽靜說,不完全是,我只要懷孕了,就跟你結婚。我們能不能不聲張,我知道你做公安的一切都得請示,但我不想你張揚。你跟我去一趟挪威或者瑞典,就算旅行結婚了行嗎?李沖沖很沮喪地說,我沒法跟父親交代,起碼要擺上幾桌席吧,必要的形式要有。再說,我們做警官的出國要請示的,不是隨便走就能走的。歐陽靜哈哈笑著,她推開窗戶,外邊的風吹進來。歐陽靜把床上做愛時弄亂的被子細心地折疊起來。她對李沖沖說,不要以為我和你做愛了,就必須和你在一起,不要因為你和我做愛了,就以為那是我們之間的愛情,會天長地久。
李沖沖終于張嘴請歐陽靜到他家,他所以開口這么晚,是家里一室一廳的房子,跟歐陽靜的房子差距較大。雅文離婚的時候曾經說過,你應該換一間大點兒的房子,女人挺看重這個的。李沖沖說,你不就沒有在乎嗎?雅文說,我只要一張床就夠了,有你有我。雅文這句話燙了李沖沖很久。歐陽靜到了李沖沖家轉了一遭,說,要知道你住這樣的房子,我就不跟你好了。李沖沖笑了笑,說,做公安的能有這樣的條件就算不錯了。兩個人吃著面,李沖沖說,我母親做面好,我就會這手。李沖沖和歐陽靜聊天大都是預審科的那些事,歐陽靜很少說她的推銷。李沖沖對歐陽靜說,前天,一家外資企業(yè)的運貨車遭遇了搶劫,司機和納品員被劫匪銬住,扔在長湖的蘆葦里邊,車上裝運的手機電子配件價值二百多萬不知去向。我?guī)诉^去時,司機告訴我搶劫的人是公安,我當時就說那是假扮的。司機說,搶劫人開的是輛白色小型廂式貨車。我就帶人搜尋,整整搜了兩天,就這兩天沒跟你聯(lián)系,你就對我掉臉子。歐陽靜忙殷勤地道歉,說,不知道你辦這么大案子,還以為你找偷自行車的呢。李沖沖沒好氣地說,偷自行車的在我們那就是小指頭,懂嗎?歐陽靜說,你接著說。李沖沖見歐陽靜有了興趣就興奮起來,說,我就是演員你知道嗎?你一個觀眾都不鼓掌,我還演個什么勁兒。歐陽靜使勁兒鼓掌,掌聲在寂寞的房間里很單調。
冬天的夜特別寂靜,外面的車也顯得少了一些。
兩個人在沙發(fā)上蜷縮著,覺得舒服。李沖沖說,我琢磨這件事是內外勾結,你想啊,誰能知道運貨車里有這么多玩意,還有從廠里出來到目的地也就幾里地,正好路過長湖最偏僻的地方,那地方也就一百米。昨天我就找到賊,他拿著表弟的身份證到公司打工。出事當晚沒有上班,據說是因開摩托車摔傷了腿在家休息。昨天我一提審他,他就給我裝,就跟你現(xiàn)在一樣。歐陽靜說,我裝什么?李沖沖賣關子,說,其實你不喜歡我說這個。我一說到我的預審,你就假裝有興致,你內心就覺得我是個不怎么懂得生活的男人。歐陽靜說,你就瞎想,我什么時候假裝了,這就是真實的我。你別說我,你就說你。李沖沖說,等我審出來,帶人到郊區(qū)的大眾旅館看見那輛車的時候,那兩個搶劫的人正朝車走來。我就帶著一個人,我剛蹲下看車牌,那兩個人就朝我沖過來,手里都拿著土制的手槍。我還沒抬頭,手槍就堵在我后腰上。我?guī)У哪莻€人被另一個摔倒了。歐陽靜突然站起來,表演地說,我替你說,你迅速制服了搶劫人,奪下他的槍,掏出你的槍,朝天鳴槍,吼叫道,誰再動一下我就開槍啦,我是公安局的射擊冠軍,說打哪就打哪,你們死不了,但也會終身殘疾。那個人不含糊,想抬手,結果你照他腳丫子一寸的地方開了一槍。兩個人舉手投降,你臉上露出勝利的微笑。完了,歐陽靜喘口大氣。李沖沖說,你怎么知道我在公安局是射擊冠軍,誰跟你說的?歐陽靜笑了,你們周副局長說的。李沖沖的心一動,他也笑了笑,不像你說的,我一拿槍他們就跑,我就喊,你們再跑我就開槍了。他們就沒有敢動,我們科里的人就上來了。歐陽靜咂咂嘴,沒有我說得精彩。
八
李沖沖在接下來的半個月里一直心神不定,他總在辦公室里徘徊,腦子反復尋找一個答案。究竟自己怎么了,在哪出了問題,為什么會和歐陽靜這么迅速地進入關系。他搞不清是自己墮落了,還是歐陽靜誘使自己墮落。他就像吸毒,連續(xù)幾次和歐陽靜在她家疲憊地做愛。歐陽靜說過,必須要李沖沖全身心地投入做愛,才可能懷孕成功。兩個人每次進到房間后很少交談?chuàng)嵛?,拉上窗簾就做事,直到歐陽靜認為李沖沖做好了,才肯放手。有次,李沖沖實在太累了,說,今晚我就住你這。沒想到歐陽靜反對,說,我習慣一個人住,誰和我在一起都別扭。李沖沖傻了,忙不解地問,那結婚后我們住不住一起?歐陽靜沒再吭聲,李沖沖只好拖著疲倦的身體離開,在寂靜的馬路上尋找出租車。也許歐陽靜住的地方太偏僻,李沖沖走到了長湖岸邊才找到一輛出租車。他看到長湖的水好像死去了,一點兒波瀾也沒有。
夜深了,四周樓房的燈光都黯淡下來。長湖好看的水就成了黑色,凝固的,沒有一點兒美感。李沖沖覺得應該有一間亮燈的房子是他的,亮燈的房子是有故事的。
冬天似乎很漫長,顏色單調,李沖沖審的案件也少了。
以后的一個月,沒有歐陽靜的消息,給歐陽靜打電話也是不在服務區(qū)。李沖沖這才知道自己只能從手機里聯(lián)絡歐陽靜,一旦手機斷了音訊,那歐陽靜就泥牛入海無消息了。沒多久,房地產公司兩個銷售人員跑到洗浴中心瀟灑,被公安局堵到現(xiàn)場,弄得一塌糊涂。李沖沖負責審問這兩個倒霉鬼,周副局長叮囑他,要好好敲打敲打,現(xiàn)在這個姜祖德實在是太霸道了,誰的面子也不給,好像他就是這個城市的老大。沒怎么審,因為很簡單,這兩個人進去以后還沒跟里邊賣淫的女人勾搭上就被堵在里邊,都是光著身子。審的時候,對方很無賴,說,在洗浴中心能不光身子嗎?是女人自己找上門的,我們還迷迷糊糊的呢。再說,抓奸抓雙,要抓在床,我們干什么了嗎?李沖沖覺得好笑,就問,你光著身子對,女人光著身子對嗎?兩個人不承認,李沖沖說,那我可給你們看錄像了,如果錄像還有別的,或者還有你們的話,比如你想死我了,就更麻煩了。兩個人不說話了,其實根本沒錄像,這家洗浴中心為了預防公安局這手壓根就沒裝。兩個人交代去過一兩次,真的沒干啥,就是玩。李沖沖說,你們能喊出對方的名字是一次兩次的事嗎?如果你們跟我在這較真,我就調出你們上一次的錄像。兩個人立馬不再說話,李沖沖說,我放了片子是你們在抗拒,你們說了是你們在自首。
兩個人走了,但沒幾天就被放了。李沖沖的工作是只管審不管關,但還是生氣地找到拘留所的程所長,氣惱地問,這算怎么回事?程所長毫不在意地說,周副局長讓放的,說是姜祖德保的,交足了罰款。李沖沖不高興,問周副局長。周副局長笑了,說,就是要讓姜祖德知道我們的厲害,不臭臭他還了得。李沖沖不說話了,周副局長說,姜祖德說你女朋友懷孕了,催你該結婚了。李沖沖控制著自己情緒,他搞不清楚自己跟歐陽靜的事情為什么牽扯到了姜祖德。他也不明白歐陽靜懷孕了怎么會不告訴自己,反而讓姜祖德第一個知道。他突然想起兩個同事開玩笑說的話,說女人懷孕的事。他一激靈,是不是歐陽靜懷的不是自己的孩子,自己在替別人背鍋。周副局長拍了拍他的肩膀說,你是我的學生,又是我的部下,我得要關心你。你該結婚了,都懷孕了,再不辦事就顯得你不好了,也影響你的仕途。說完,周副局長不動聲色地走了。李沖沖呆若木雞,沒過兩天,歐陽靜突然回來了,李沖沖憤怒地看著歐陽靜,突然過去拽住歐陽靜的衣領子,問,你懷孕了?歐陽靜點頭說,不懷孕能回來找你嗎?李沖沖吼叫著,你為什么這么對待我!歐陽靜嫵媚地看著李沖沖,我給你生個孩子不好嗎?這不是你一直夢寐以求的嗎?李沖沖松開手,悻悻地說,你是給你自己生。歐陽靜溫柔地說,我們結婚吧,不聲張,你還有我肚子里的兒子。李沖沖煩躁地揮了揮手,說,你和我之間沒有愛情。歐陽靜說,我們試試吧,如果我真的愛上你,那么就算有了。
九
黃昏,夕陽被云層保護起來,把天際都裹得一片金黃。
姜祖德的公司因為拆遷,找了幾個有黑社會背景的人,為首的叫籠子。這就是姜祖德犯下的一個大錯,他覺得這個拆遷太難,都是所謂的刁民,不動用點邪的都不會搬走。結果在拆遷的時候,籠子把一個老太太推倒在地,老太太碰了一個磚頭當場就死過去了,流了不少血。事情發(fā)生,姜祖德拍著大腿懊悔不已,說,我也是,多給錢不就得了?;\子被送到局里,其實他可以跑的,可他沒有,居然跟著到了局里。他叨叨著,反正我也不是故意害死她,有這么多人看見我就是推她一下,那是她的命該死。再說,姜總也不可能不管我?;\子姓劉,叫劉長山??烧l都叫他籠子,那意思進了他的籠子就再出來不了。幾次審訊他都不承認叫劉長山,怎么問他也死活不開口認賬。周副局長對李沖沖說,你的任務就是讓他承認是劉長山就行了,這家伙案底太厚。
李沖沖進審訊室就帶了小華一個人,他沒有坐在桌子后面,直接把凳子拉在籠子近處。李沖沖查籠子案底時知道,籠子身手敏捷,他一個人近身將兩個對手致殘,自己毫毛不傷。姜祖德手下的人找到籠子時,曾經提醒姜祖德,籠子下手太狠,是不是換一個人。姜祖德說,這個釘子戶太厲害了,不找一個比他還厲害的拿不下來。你們叮囑籠子,不要下手太狠。李沖沖讓看守把籠子手銬摘下來,看守及時提醒李沖沖會很危險,李沖沖冷著臉子對看守說,我是主審,我說話算話??词刂坏貌磺樵傅亟o籠子摘了手銬,李沖沖看見他手腕子上都是紅印子。李沖沖又讓看守把腳鐐子摘下來,看守拒絕,說,籠子可前后傷害過好幾個人,這次摘下來你就沒命了。李沖沖火了,你哪那么多廢話,現(xiàn)在是他怕我,不是我怕他。腳鐐子也摘下來,李沖沖見籠子兩只腳紫青。籠子看著李沖沖笑著問,你不怕我掐死你,我看你小子脖子挺細的。李沖沖也笑了,說,你可能不知道我,我是全國公安系統(tǒng)的散打亞軍。籠子蔑視地說,在這你就吹吧,瞧你長得娘兒們樣兒。李沖沖過去攥住籠子手也就兩秒鐘,籠子凄厲地一聲嘶喊,手已經攥成雞爪子形狀。
李沖沖說,我器重你是一條漢子,你能面對一幫子人赤手空拳打半個小時??晌矣X得你又不是漢子,如果再有抗日戰(zhàn)爭爆發(fā),你肯定是漢奸?;\子斜著眼球,你憑什么踩貶我。李沖沖說,你連自己的名字都不敢承認算個鳥?;\子慢悠悠地說,我就不是劉長山,你讓我承認什么。我的名字叫張本章。李沖沖說,我跟你母親說了,說你兒子不承認你是他媽?;\子很激動,大聲嚷著,你找我母親干什么,有本事找我算賬啊。李沖沖繼續(xù)說,你母親聽完大哭一場,說養(yǎng)你多不容易,你小時候軟骨病,你母親背你看病,一背就是三年半。你現(xiàn)在不承認你母親,這樣的男人狗都不如。知道我交什么樣的朋友嗎?我交講究孝道的。籠子站起來,看守的臉都白了。籠子死硬嘴,喃喃著,我就不承認我是劉長山,你能殺了我。李沖沖問,那劉長山不是你?籠子點頭。李沖沖說,那我就大罵了。李沖沖不斷罵劉長山是一個蠢貨,在江湖上就是一條草蛇,誰逮都能燉著吃。劉長山就是絕戶,沒兒子沒老婆沒母親,沒有一個弟兄看得起他?;\子已經亂了方寸,李沖沖開始上葷的,繼續(xù)對劉長山的名字任意蹂躪,居然說出他劉長山八輩祖宗的粗話?;\子臉跟豬肝一樣,蹲在地上擺手說,你別再跟我說了。李沖沖微笑著過來拍了拍籠子的肩膀,我說劉長山,又沒說你小子?;\子哭著說,我承認,我是劉長山,我劉長山在社會上是一個要臉要面的男人。
李沖沖對小華說,記下來,他承認是劉長山。然后喊過來看守,說,對他破個例,別給他戴手銬和腳鐐子,就讓他這么走回去,他畢竟是個男人。李沖沖說完給籠子客氣地遞上一支煙,然后,給他打著了火。籠子抽了一口有些咳嗽,李沖沖在他背后拍了拍?;\子眼睛紅了,說,我知道,你放不過我。不是死在你手里就是別人手里,我寧愿死在你李沖沖的手里,讓我見母親一面好嗎?我給她老人家磕頭謝罪。李沖沖說,可以,我會親自接你母親老人家?;\子問,你能親手槍斃我嗎?李沖沖溫和地說,槍斃不槍斃還有法律呢,即便槍斃我們也有專門的執(zhí)行者。籠子說,其實我不是想害老太太,我就是推了她一下,沒有想到她磕到磚頭上,也是我的命不好。說著,他可憐地懇求道,我身邊的女人不少,但都不想見,我只想看兒子。李沖沖問道,你有三個兒子想看哪個?籠子說,都想。李沖沖說,我叫老三吧,只有他想見你,還是哭著喊著的?;\子陡然抱住了李沖沖,小華想過來拽開,被李沖沖示意攔住。出門前,李沖沖小聲地問,是不是姜祖德讓你下手動粗的?;\子的臉如紫茄子,我只承認我是劉長山,別的我一概不知。
十
下了一場大雪,鋪得很厚。
陽光很燦爛,照在雪上會反光。
兩個人到民政局登記完了,在長湖畔一起漫步,像情侶一般。李沖沖心里踏實了些,內心還是覺得有點兒忐忑不安。他望著身邊的歐陽靜,覺得歐陽靜很是平靜,像是剛從一個超市出來。他找了一處寂靜角落坐著,歐陽靜對他說,我餓了想去吃飯。李沖沖搖著頭說,我想跟你談談。歐陽靜笑了,也坐下,雪下到湖里就融化了,兩個人看著緩緩流淌的湖水。李沖沖說,你打算在哪生下我們的孩子?歐陽靜說,我沒想好,有可能是在挪威,我很喜歡那里。李沖沖動了火,問,那我呢,你考慮沒考慮我。歐陽靜說,你天天就是審案子,而且正是沖刺提升的關鍵時刻,哪有閑工夫管我和孩子。李沖沖詫異地問,誰說我要提升?歐陽靜嘻嘻笑著,全公安局都知道的事還用我說嘛,你就是好命,輪誰也輪不到你,可你就沾了籠子拆遷推老人致死的光。李沖沖說,那還不是我審出來的。歐陽靜說,你就逼著他說出自己的名字,手段也不光彩。李沖沖沒說話,他感到歐陽靜跟公安的內層很熟悉。確實,姜祖德跟周副局長的關系很復雜,只有里邊的人知道利害關系。李沖沖問歐陽靜,你知道姜總用籠子的事嗎?歐陽靜說,你是審問我嗎?
身邊的一對情侶在說著愛囈,一個老人領著頑皮的小女孩在湖畔悠閑踱步,小女孩掙脫老人奔跑著,李沖沖這才看到小女孩手里牽著一個風箏。他抬起頭,看到風箏在天上飛得很高,夕陽把風箏吞沒,一團團的橙色在他眼里翻滾著。李沖沖問歐陽靜,婚事你準備怎么辦呢?歐陽靜無所謂地說,找?guī)讉€人吃頓飯就行了,我既然是你的妻子,那就是保護你,不想讓你介入什么,影響了你的提升。李沖沖一瞥眼,我信嗎?歐陽靜說,你們公安局那么復雜,我讓你卷進來,再加上我和你的關系,你就別想消停。以后,家里的事情我管,你就別操這么多心。李沖沖問,那你的事情我能知道多少?歐陽靜不高興了,撇撇嘴,我的事情你能不能不管。李沖沖大聲喊著,我是你丈夫了,就得知道。歐陽靜親了他一下,吃吃笑著說,我也不管你的事,但你要小心,我會隨時監(jiān)視你。因為你是雙子座,男人中最花心的星座。李沖沖詫異地,你怎么知道我是雙子座?歐陽靜說,我還知道很多,比如助手小華對你不錯吧,你前妻跟你還有來往吧。
兩人離開長湖,李沖沖不住地回頭望。冬天的長湖畔,那一層層的樹葉還留著,很有色彩,紅色的,橘黃色,綠色的,真可謂層林盡染。歐陽靜攥著李沖沖的手說,你把房子賣了吧,我添些錢再買個大一點兒的房子吧,房子小,你的心也小了。一群鴿子從長湖上空飛過,落在地上追逐,嬉戲著。兩個人輕手輕腳走了過去,鴿子也不驚慌,而是友好地在他們的腳下吃食。那種安詳感讓人陶醉。李沖沖因為歐陽靜說到了房子,覺得生活突然安頓了許多。歐陽靜突然蹲在地上開始嘔吐,李沖沖在一邊找不出說話的理由,只能怔怔看著。歐陽靜抬起頭說,我的妊娠反應怎么這么厲害,別不是兒子!
李沖沖心中一跳,想到了母親。
兩個月后,局里準備任命李沖沖為預審科長。局組織部跟他談話時,專門說到了歐陽靜。李沖沖說,我們已經結婚了。組織部門問,你得提供證據,證明你說的。因為你結婚局里沒有人知道啊,不能連個儀式都沒有吧?李沖沖笑了笑,很簡單,我給你拿來結婚證就完了。轉天,李沖沖把結婚證放在了組織部門的桌上。
十一
李沖沖跟著父親回了一次老家,父親很興奮,不住地和李沖沖講前面是哪,他在那上過什么小學,說得有聲有色。李沖沖覺得父親有些異常,平常最不愿意回憶過去,可現(xiàn)在竟然什么都記起來了?;氐嚼霞?,遠房的叔叔嬸子都出來接父親,說他氣色不錯,還是大官,在城里吃了什么靈丹妙藥了?父親說,你們吃啥我就吃啥,你們放屁我也放屁。鄉(xiāng)親們聽完都樂了,遠房叔叔羨慕地說,村里人都說您是咱省的名人了,敢情是吃靈丹妙藥的事。父親住下以后,吃的都是新鮮的玉米餅子,黃澄澄的稀粥,熬的菜沒有多少油,不夸張地說,咽下去嗓子眼兒都覺得痛快。
李沖沖怕對不起父親,跑到縣城買了一兜子香腸醬牛肉熏雞什么的。父親看出兒子的孝心,對李沖沖說,兒子,我就愛吃這些,吃這些我心里踏實,不像以前那么浮躁了。李沖沖不好意思地對父親說,您在城里這么多年,又當過公司的老總,還吃得了這個嗎?父親笑笑,我是農村人,吃這個就蠻不錯了。李沖沖問父親,您進城以后,有沒有改變自己是個農民的想法。父親嘆口氣,說,我就是總想改變我這個農民身份,對誰都不愿意提農村來歷。提了怕人家看不起我,其實這里給我的生活烙印太深刻了。你爺爺死得早,你奶奶拉扯我長大,哪個叔叔嬸子們沒給過我吃的。小時候我怕冷,家里沒錢買燒的,那屋子冷得跟冰窖一樣。我跑到羊圈里抱著羊倒身就睡,羊拉屎就拉到我身上。
轉天傍晌,父親借著清閑到村里走走,上年紀的人和他打招呼,爺爺叔叔這么叫著熟得很。父親對李沖沖說,我小時候就愛熱鬧,誰家的閨女出閣了,誰和誰打起來了,都跑去摻和。村里修繕一個老寺廟,父親走過去看著一個個佛像,村長跟過來開玩笑,說,把你也捏成泥人,在廟里擺著吧?也讓我們給你的泥人燒燒香。父親說,我算什么,不就是一個單位的小領導嘛,又不是菩薩。村長繼續(xù)開著玩笑,那就光給你擺上,不燒香行不?就算讓老百姓們看看您,起碼您是進城的最大官了,這可是村的榮耀!父親突然說,我就要死了,你們讓我清閑清閑吧。
這時,黃昏降臨了,夕陽紅紅的。父親對村長說,去我父親那個房子看看,讓我兒子認認他爺爺?shù)拈T。父親在前面走,肩膀鑲上一片橙色。三個人走到村的盡頭,拐彎進了一個院子,有只大狗汪汪叫著,樣子很兇猛。見了父親兇猛地跑過來,嚇得李沖沖臉色大變,想要過去攔住。沒想到那條狗在父親面前老實了,用舌頭吮著父親的手。村長讓跟隨的人把狗鎖起來,父親叮囑著,別鎖,這狗不咬人,忠厚得很。這時,一個白發(fā)蒼蒼的老太太走出來,看著父親,慢慢地說,是不是進城當大官的那個侄子呀?父親搶先走了幾步,給老太太撲通跪下,李沖沖腿一軟也跪下,跟在后面的村長不知道怎么辦為好,也撲通跪下。父親喊了一句三嬸子。三嬸子關切地問,聽說你現(xiàn)在得了富貴病,電梯進不去怕關著,屋子待不了怕憋死,天天想著怎么死?村長很惱火,說,大娘您怎么這么說話呢!三嬸子繼續(xù)數(shù)叨,你就是讓城里寵著怕這怕那的,想死還不容易,出了門上了山就死了,省得你兒子替你擔驚受怕。父親要進屋,三嬸子說,別進了,你父親嫌棄你心胸小,他愿意跟鬼在一起也不愿意跟你在一起。父親頓然止住了腳步,朝著父親的老屋磕頭了,咣咣咣,磕得夕陽滾進西山下面。
天黑了,滿天的星斗,李沖沖就默默陪父親坐在院子里。秋風涼了,滲到骨子里疼疼的感覺。父親不想回屋里,他說進了門就覺得像進了棺材。李沖沖想幽閉癥給父親造成這么大的痛楚。父親對李沖沖囑咐,我死了也不跟你母親住,我要自己住。李沖沖說,您別死死的,死了就由不得您了。父親說,你喜歡哪個女人?李沖沖不禁一愣,忙問,什么意思?父親笑了,說,你跟我一樣,就是花花腸腸,看見漂亮女人就受不住。李沖沖也不答話,父親說,但你是個孝子,你再結婚了生個閨女就是你母親,生個兒子備不住就是我了。李沖沖聽得毛骨悚然,他覺得怎么父母都喜歡托生出來跟著自己。他知道這就是父親的囈語,可心里就是麻酥酥的。夜里,從窗戶的縫隙里擠出來一縷縷的水汽,像是炊煙,在風中飄散著,撲在李沖沖臉上濕漉漉的。他記得小時候,到父親房間里,總能看見母親在給父親洗腳,父親閉著眼睛,嘴里喊著舒服舒服。
凌晨,有人砸醒了熟睡的李沖沖,嚇唧唧地說,你父親從山頂上跳下來,讓一個拾柴的發(fā)現(xiàn)了,現(xiàn)在三奶奶的房間里呢。李沖沖頓時腦袋嗡了一聲,跌跌撞撞地跑到了三奶奶房間,也就是爺爺?shù)哪情g老屋,看見父親躺在床板上,身上蒙著一個白被單。李沖沖要撩開,被村長按住,說,不要看了,沒一塊完整地方,都摔爛了。李沖沖執(zhí)意要看,村長說,就看看臉吧。李沖沖看到的是父親一張紅撲撲的臉,村長說那是被三奶奶涂上了胭脂。父親始終在微笑,像是精彩的告別演出。村長遞給李沖沖一個字條,上邊歪歪斜斜寫著父親幾行話,兒子,日子是一個人走過的,那些在路上攙扶了你一把的人,那些用一碗米粥為你解餓的人,你千萬不要忘,忘了就要遭報應,你是當警察的,不要把人家都往死里推,能拉著還是要拉一把。我死了以后把我和你母親的骨灰盒合葬。等你老了,就把我和你母親的骨灰盒找個山背后深埋了,就是我跳下去的那個地方。從此你就了無牽掛。李沖沖看完這幾句話,陡然對父親產生了無比的敬意,原來他是那么一個有情有義的男人。他只不過受傳統(tǒng)的東西影響太深了,沒有找到合適渠道發(fā)泄出來罷了。
李沖沖抱著父親的骨灰盒回來了,這時候村長悄悄對他說,你父親死之前對我說,你是個孝子,如果你要是有了什么難處,讓我一定幫助你。李沖沖掉了一路的眼淚,他知道自己其實不是個孝子,真正對自己無私的還是父母。
十二
兩個月后,李沖沖和歐陽靜搬到了一所新居,果然房子比他的房子大了許多。當晚,歐陽靜告訴李沖沖,你有房子了,我準備去重慶出差,我們公司在那里建了一個分公司,姜總在那里買了一片地。因為懷孕,李沖沖不能再和歐陽靜做愛,兩個人只是擁抱在一起,很快李沖沖就睡著了。醒來,見歐陽靜已經走了,因為她的兩只大行李箱沒了。他很奇怪,歐陽靜什么時候走的,搬走這兩只大行李箱需要動靜啊。歐陽靜很少來電話,李沖沖哪次打電話,歐陽靜都說不方便。有次,李沖沖火了,說我不是問你,我是問孩子。歐陽靜說,我生孩子那天會告訴你。兩個月后的一個半夜,歐陽靜打來電話,嗚咽地告訴李沖沖,孩子流產了。說完就撂下電話,李沖沖再打就是關機。中秋節(jié)是李沖沖一個人過的,記得父親走前曾經很遺憾地對兒子說,我沒看見孫子,我這一輩子都恨你。李沖沖給歐陽靜打電話,回答都是停機。他只能等待著歐陽靜的電話,但沒有任何動靜,好像這個人在世界上消失了。有天,一個男人找到他,對他說,我是歐陽靜的哥哥。李沖沖本能地緊張。這個男人說,我妹妹讓我告訴你,孩子流產了,是個兒子,她怕你難過,就斷絕了和你的聯(lián)系。李沖沖覺得眼前發(fā)黑,他對這個所謂歐陽靜哥哥的人說,歐陽靜給我打過電話,告訴我流產了,我不明白,好好的怎么就流產了。男人陰著臉不說話,僵持了一會兒,男人望著對面愁眉不展的李沖沖抿著嘴說,歐陽靜遇到一些麻煩,需要你拿出二十五萬有困難嗎?李沖沖一愣,說,遇到什么麻煩?男人說,我不能再跟你講什么,因為我不知道。李沖沖想換個話題,問,歐陽靜現(xiàn)在怎么樣了?男人沒好氣地說,她現(xiàn)在最需要的就是你的錢。李沖沖低下頭,說,可以拿出來,但不是你在這里說,需要她跟我說。對方沉默了片刻,說,聽說你當科長了,權力大了,現(xiàn)在手里比過去寬松多了吧?李沖沖腦子里旋轉著該怎么應對,對方突然說,你們這新房子可有歐陽靜的六十五萬。李沖沖喃喃地說,你怎么知道的?男人說,我是她哥哥當然知道。
徹底入冬了,樹上能掉的葉子都掉得差不多了,原本豐滿的道路兩側不知不覺消瘦了許多。晚上的行人有了蕭瑟感,不能把頭顱高昂著,都濃縮在脖領里。還有漂亮女人不顧風的侵蝕把秀腿亮在夜色里,閃出那么一點兒生命的光澤。李沖沖往家走著,越走越沒精氣神。他不知道這個男人哪來的,也不清楚歐陽靜到底出了什么問題,孩子真的沒了嗎?李沖沖清理自己的積蓄,有十萬塊,是死期的,但必須取出來。還剩下十五萬,他找到前妻雅文求助。為什么找雅文,李沖沖也搞不清楚緣由。雅文滿口應允,說給你十五萬沒問題。李沖沖說,你也不問問我干什么?雅文笑著回答,那是你的事情。李沖沖又不放心,反復叮囑,你借我錢一定要跟你老公說,我不想弄得你們夫妻之間別別扭扭。十五萬也是個不小的數(shù)目了,你的那個會計師事務所也沒多大利潤。雅文說,你多霸道,明明是你借我的錢,倒好像是我借你錢一樣。你這么活著累不累呀!
三天后,在家門口等到那個男人,李沖沖小心翼翼掏出一個公文袋,鄭重地說,里邊是二十五萬,我把所有的錢全拿出來了。男人斜了一眼,虧你還是個科長,就這么點錢。說著把錢倒進自己皮包里,李沖沖一把將男人的皮包按在桌子上,厲聲道,你必須讓我聽到歐陽靜的聲音,否則你拿不走。男人鄙視地盯他一眼沒說話,從口袋里拿出手機,撥通電話遞給了李沖沖。他聽見歐陽靜熟悉的聲音,語調怯怯的,是李沖沖嗎?李沖沖的心臟好像瞬間停止,他緩慢地應著,是我,你在哪里?歐陽靜哭了,說,我在重慶。李沖沖急切地問,你究竟出了什么麻煩?歐陽靜說,我不好說。李沖沖再問,我們兒子呢?歐陽靜痛苦地回答,死了,我對不起你。李沖沖突然覺得不甘心,拿出二十五萬塊錢,怎么著也該問個明白。他又追問,你要這二十五萬能解決麻煩嗎?歐陽靜說,不能,我再想別的辦法。話說到這份上,李沖沖覺得自己好像被什么拴上一個扣子,他不管旁邊這個男人,問,我以后怎么能聯(lián)系上你,而不需要別人的插手,畢竟我是你的丈夫。歐陽靜停頓半天才說,不行離婚吧,我不能這么拖累你。李沖沖憤憤不平地說,離婚了你也得回來見我呀!歐陽靜說,一個月吧,我會給你一個交代。歐陽靜咣當放下電話。李沖沖看著那男人的身影閃出小區(qū)大門,桌上那杯茶水那男人一口也沒喝。李沖沖看他攔到了一輛紅色出租車,然后出租車迅速消逝在黃昏里,隨后,一抹夕陽閃爍著光芒,把他照得睜不開眼。他突然覺得自己像山一樣倒下,他腦海里閃出一條定義,世界原來就這么簡單。
十三
一個月后的早晨,太陽特別明亮。
李沖沖審了一晚上的案子,剛回家準備睡覺,歐陽靜推門進來,還是那兩只大箱子。進來以后就去洗澡,李沖沖只得耐心地等著。歐陽靜出來,對李沖沖說,二十五萬我給你帶回來了,就不給你利息了。說著,遞給李沖沖一張銀行卡。李沖沖沒有問別的,只是輕聲問,流產疼嗎?歐陽靜說,我不是流產,是引產。說著,歐陽靜突然抱住了李沖沖,就這么死死地抱著,斷斷續(xù)續(xù)地說,護士喊我的名字,然后盯著我,盯得我毛骨悚然。問我,引產是個大手術,你丈夫呢,那么大歲數(shù)了。我火了,問她你管得著嗎?其實我特別想你,知道我為什么會引產嗎?我在工地上跟一幫子人動手了,他們推搡我,我就倒在挖土機旁邊,磕到了我的肚子。在手術室里,我撕心裂肺地呼喊,我疼啊,我疼啊。大夫讓我忍著點,我就開始喊你的名字,我喊了一百遍你李沖沖的名字。瞬間,李沖沖流出了眼淚,他能想象到歐陽靜怎么喊的。歐陽靜哭泣了,說,我從手術室里被護士攙扶出來,護士說我臉白得像一張紙,嘴唇發(fā)紫。說完,歐陽靜自己先樂了,可李沖沖覺得一點也不好笑。歐陽靜躺在床上,輕松地說,我累了想睡會兒了,有關二十五萬晚上再說吧。說完,歐陽靜就沒有了動靜。
李沖沖挨在她旁邊也想睡覺,他覺得經過一次長途跋涉,他看見前邊有一個客棧,屋子里躺著一張舒服的大床。朦朧中,李沖沖覺得有手機在響動,他下意識地去接,但摸到的卻是歐陽靜的手。他睜開眼看見歐陽靜把他的手機關掉,然后把頭靠在他胸脯上,像是坐上一條船,在起伏的大海上漂行。歐陽靜問,你是不是特別想聽,就像你審案子,對方經過你的窮追猛打,終于要給你吐露案情的真相。李沖沖說,其實很簡單,姜總找了當?shù)匾粠妥尤?,把跟你們公司因為土地發(fā)生爭斗的這幫子打了,打得還不輕,好在沒有死的。姜總本來就是嚇唬嚇唬他們,可因為你流產了就動了肝火,讓這幫子人下手狠一些。姜總對你發(fā)了脾氣,說,你的事情你管,賠償?shù)腻X我一分不給你。你拿我的二十五萬給人家擺平,自己吞下了苦果。一切事情風平浪靜了,姜總又把這二十五萬給了你。歐陽靜聽完忽地坐了起來,驚訝地問,你怎么知道的,你不可能知道這事的真相。李沖沖敷衍著,我困了,還想再睡。歐陽靜喊著,你不能睡,你必須說!李沖沖從枕頭底下拿出一張重慶報紙,說,上邊有一個消息,我就有了推想,就這樣。歐陽靜接過報紙,看到上邊只有一則一百多字的簡訊,說重慶某地房地產開發(fā)時遇到最牛的釘子戶,與開發(fā)商發(fā)生了沖突,事態(tài)還在發(fā)展中,最牛釘子戶住進醫(yī)院開口要價就是一百萬。
轉天的晚上,李沖沖約好雅文見面,把裝著十五萬的公文袋遞過去,雅文笑笑扔在提包里。兩人在火鍋店里吃涮羊肉,雅文講述自己懷孕的經歷,沒想到這么大歲數(shù)竟然還能懷孕。又說和丈夫新開張了一個便利店,說丈夫如何溫柔貼體,從來沒有任何的額外要求,錢都是歸她管理。李沖沖不好意思地問,你不是不能生育嗎?雅文笑了,你怎么對女人的事情一點也不懂呀,那不還能治好嗎?李沖沖酸酸的,他想那孩子應該是他的才對,他怎么就沒有想治療的事。雅文問起歐陽靜,李沖沖看著火鍋里的翻滾的肉片擺擺手,我們別提她了,她每天都是驚心動魄的故事,我們孩子也死了。雅文不說話了,她看著李沖沖,淚水在她眼窩里涌上來,說,你怎么這么倒霉呢。李沖沖喝多了,走時腳步有些踉蹌,叨叨著,我沒別的,就是想娶一個能給我生孩子的女人,可就是沒有。雅文說,難為你母親了,她也托生不出來。李沖沖走到柜臺前結賬,然后朝雅文揮揮手,我買單了,就是我母親這句話坑了我,要不咱們現(xiàn)在的兒子早就能喊爸爸了!
一個月后,周副局長被撤職審查,什么原因也沒有對外說。
外面的柳樹有了綠色,春天悄悄地來了。
初春的長湖,真的很美,沿湖漫山遍野的花卉呈現(xiàn)出紅、黃、綠三種色彩層次,真的可以用絢麗多姿、五彩斑斕來形容。湖面上升騰的霧氣與遠處山腰間的云霧環(huán)繞在一起,就像一個身披白紗的仙女把滿世界繞了個遍。李沖沖和歐陽靜在湖邊走著,歐陽靜說,我又懷孕了。李沖沖說,我知道。歐陽靜說,我不說你怎么知道。歐陽靜說,做預審的就是對方不說可他要說的話都知道。李沖沖租了一輛嶄新的自行車,朝租主交了兩百塊的押金。他在湖水旁悠閑地騎著,讓歐陽靜坐在車后邊,摟著他的腰。歐陽靜慢慢把腦袋靠在他的后背,李沖沖看到了滿湖的春色,望到了清澈見底的湖水,又見到了那個穿著彩色衣服的小女孩舉著風車在湖邊瘋跑。李沖沖把車放在湖邊,他已經憋了一天沒怎么說話了,剛才給歐陽靜講一個案子,一個入室搶劫的案子是怎么破的。歐陽靜瞇縫著眼睛聽著,說,這個算精彩。李沖沖問,誰精彩?歐陽靜懶洋洋地說,你們精彩。這么一個破不了的案子給破了。李沖沖悻悻地說,他以為自己能飛檐走壁,誰也不能為非作歹。歐陽靜說,姜祖德也在被查,他還一百個不樂意。李沖沖扯開嗓子唱起來,“風慢慢來,云悄悄散去,月亮出來了,月亮就是一個圓盤,你端著它可以喝酒,舉著它可以當鼓敲。月亮是你的妹妹,不管你愛不愛它,它都離不開你……”唱完下車,拿出一張紙,寫了幾個字,然后捧在了長湖上,看著紙順流而下。
歐陽靜關心地問,你寫的什么?李沖沖笑了笑也不說,他是寫給母親的,告訴母親歐陽靜會生出一個孩子,那就是您托生出來,這次我們永遠在一起了……
【責任編輯】鄒 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