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是的,弟弟在種草莓。
起先,我和他都還沒有發(fā)現(xiàn)。后來是誰先意識到,也沒個準(zhǔn)。只記得,我們很忙。村里太苦,跑吧。我忙著說。所有的哥哥,都會那樣說。
之前,屋后村醫(yī)家已經(jīng)修了紅磚樓房——一列四節(jié)車廂的火車。乘上它,村醫(yī)的兒子去了省城,孫子到了國外。他一家的日子,比哪家都甜。
我是小跑著離開的。用五年時間,跑到鎮(zhèn)上。再過十年,到了市里。在那里,我賴著不走了。弟弟跟在后面。首站,是到鎮(zhèn)上找人學(xué)補(bǔ)鞋。學(xué)得很快,一兩個月就出師了。有人嫌手藝糙,把錢扔在地上,他也能忍住。有一年在東門橋上爭地盤,讓人打得鼻青臉腫。休息幾天,他又去了。一年下來,能掙幾千塊。除去開支,也剩不下啥錢。
攤子對面,是個修自行車的。他盯著看,竟然會了,跟著人家修。兩人明里暗里較勁,想勝過對方。但都沒比過修電瓶車和摩托車的。很快,他泄了氣,收攤走人。又去云南賣盒飯,在離公廁不遠(yuǎn)的地方租個小鋪?zhàn)印5豆ず臀兜啦缓?,沒啥人上門。干兩年,算一算,還虧了一筆。同樣是跑,村醫(yī)一家跑得直直的。我也盡量那樣。弟弟卻像是在繞圈。有幾年,我以為他跑出去了。哪知,過段時間,他又回到原處。
我不放心,?;厝タ此?。一進(jìn)村里,就心神不寧,害怕再也出不去。我住在一間小屋里,白天都要開燈。要做噩夢,那是好地方。我的確也沒閑著。有時,夢見上高考考場,卷子上的字一個也不認(rèn)識。有時,夢到被單位開除了。有時,在夢里打電話辦急事,老是死機(jī),亂摁幾下,機(jī)子散架了……在那里,像有一把鋒利的刀子,不停地割傷我。
在村里來去,我能看見哪條溪干了,哪棵樹老去,哪段路荒蕪。好像,都在說明跑出去是對的。我向南,一直走到諸葛村,那是弟弟二姐夫的家。向東到王家山村,那是他三姐夫的。我相信,再走下去,會看到更多的姐夫或者妹夫。和弟弟一樣,他們屬于一個龐大的繞圈者群體。在他們身邊,長滿了苦青菜、苦麥菜、苦筍、苦瓜、苦蒿、苦檀……一茬一茬。去看那些,我更看不完。
某一年起,弟弟把時間分成兩半。上半年出去做泥水匠,遠(yuǎn)時到了西藏和山西。下半年留在村里,種點(diǎn)莊稼。那是一個繞圈者的標(biāo)準(zhǔn)姿勢??墒牵N啥好呢?在城里時,我常去鄉(xiāng)下買草莓,就說,種上吧。也是隨口一說。他掰起指頭,算了幾次賬,覺得比種糧食強(qiáng)多了。但搭大棚要好幾萬,甚至十萬都不止。我答應(yīng)借點(diǎn)給他。他猶猶豫豫地,一拖好多年。
所以,多年以后,長大了的侄女站在我面前時,我有舊事重提的感覺。羞澀的她,像極了嬌艷欲滴的草莓。也帶來一個問題——弟弟到底算不算種草莓的?我認(rèn)為是。作為繞圈者,他能給予侄女的就是羞澀。大方都讓城市女孩搶光了。長成草莓的樣子,是侄女的宿命。弟弟把她養(yǎng)大,也就等于在種草莓。
也許,跟弟弟提起草莓,也是我的宿命。于是,我會看見,和侄女一起到來的,是個火熱的夏天。在她身后,地里的草莓熟了,那么大,那樣紅。在弟弟眼里,那是草莓長成了女兒的樣子。
都過去半輩子了,好容易有點(diǎn)收成,繞圈者想再次跑起來。
二
烈日下,弟弟買來兩塊預(yù)制板,加寬了門口的橋梁。想起去鄉(xiāng)下摘草莓,遇上路況不好,就威脅老板,明年不去了。第二年一看,路便好了一些。弟弟那樣做,像是專門跟老板學(xué)的。
先后來了四輛車,一輛白的,三輛黑的。白的客貨兩用,有六米多長,橋梁加寬后,能勉強(qiáng)開進(jìn)來。其實(shí),鄉(xiāng)里鄉(xiāng)親的,大家離得都不遠(yuǎn)。但不開車來,弟弟的橋就白修了。就像到鄉(xiāng)下時,騎個電瓶車或者摩托車,也不像是去摘草莓的。
大約心急,開白車的來得最早。他家的房子,還沒來得及拆遷。弟弟去看了,六七間青瓦房,離高速路口有兩三公里。拆遷的洪水漫到那里,還要一段時間。
弟弟和侄女也沒咋準(zhǔn)備好。那時,侄女剛進(jìn)美容店,還沒掙到錢給弟弟買下衣服——一套西裝,一件皮衣。后來弟弟愛穿著,站在院里,等人上門。但小伙子已經(jīng)開著白車到店門口了,她再不招呼,說不定人家就開走了。侄女趕緊伸頭去看,小伙子笑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對于草莓,牙是知音。輕輕一咬,就是紅與白的相擁。
弟弟殺了雞。殺了鴨。紅燒,清燉。別的做法,他也不會。忙得差不多了,弟弟會聽到喇叭聲。白車喘著粗氣,趴在他的面前。車上堆著沙發(fā)、衣柜、餐桌、梯子……像來了一群看熱鬧的,在他那兒晃一會兒,又離開了。
擺好小方桌,弟弟請我入座。多年前,他在云南賣盒飯,我就想去熱熱場子??粗趯γ娴男』镒雍椭杜?,心生歡喜。什么時候,草莓都是好看的。美中不足的是,擺在他倆面前的雞塊砍得大了一些。鴨肉也沒咋熟透?;ń泛秃=?,放得也有點(diǎn)多。但弟弟不用擔(dān)心小伙子會離開。他一來,好像就成弟弟的老主顧了。
侄女不停地給小伙子夾菜,他吃得狼吞虎咽。在食物面前,一口好牙的他,表現(xiàn)出原始的攻擊性。像極了我當(dāng)年第一次去岳父家,小姨妹惡作劇,一碗一碗添飯。桌上已經(jīng)沒啥菜,我又吃了一碗。那時,那樣的飯,真香啊。
忙亂持續(xù)了整個夏天。包括我,也在忙著打聽小伙子的一些事??梢韵胍姡葺炝?,老板一家也會很忙——要在草莓最紅時,賣個好價錢。我們呢,也想給漂亮的侄女找個好婆家。
白車最后一次來時,天已黑透。弟弟和我突然不忙了,坐在堂屋喝酒。見小伙子進(jìn)來,侄女起身回到寢室,把門關(guān)上。那是一道杉木門,輕飄飄的。她關(guān)得很重,想靠它再保護(hù)一下自己的羞澀。跟著來的,是小伙子的母親。和弟媳在院壩里談拆遷的事情。在夜色的掩護(hù)下,那仍是一場有分寸感的談判。弟弟和我尖起耳朵,也只能捕捉到一些模糊的聲音。隔著一扇門的侄女,暫時是安全的。
弟弟添了碗筷,我給小伙子倒了一杯酒。他抿了抿,放下了。桌上有一大盆紅燒牛肉,收汁時,火過猛,有些焦煳。我選了一塊,夾給他。他沒動筷子。那個狼吞虎咽的他,正在快速遠(yuǎn)去。上車前,小伙子母親托弟媳帶話,讓侄女有空去耍。她幫侄女洗了半年衣服,洗出感情來了。舉止優(yōu)雅的她,穿著一雙長靴。車燈里,靴子閃著微光。不注意,還看不出來。
侄女開了門,抱著肩坐在桌邊,一言不發(fā)。
一年后,他換了工作,到工地上開吊車。天天吊在半空中,哪也去不了。很快,結(jié)了婚。女方也沒等他拆遷,讓他在城里按揭了一套房子。
夏天還是太短暫了,只夠弟弟帶著她跑上一小段。我感覺,她很累,也很痛。那把刀子,一定也在割她。
三
反季節(jié)的草莓,一般在春節(jié)前后上市。比起夏天的,更大更紅。產(chǎn)量上去了不說,價格也高。老板在夏天沒掙到的錢,可以靠它找回來。
去摘時,我彎幾下腰,就能摘滿一筐。不像在夏天,常常累得腰酸腿疼。如果錢夠,可以一直摘下去。在我看來,反季節(jié)的草莓對應(yīng)的是又戀愛了的侄女。理由是,學(xué)會打扮的她,的確更漂亮了。
弟弟仍然忙著,想像老板一樣打個翻身仗。他改造了廚房,把兩眼柴灶,留下一眼。空出的地方,擺了一臺液化灶。為的是,煎炒蒸煮能同時進(jìn)行。不管白車還是黑車,來了,就有飯吃。還有,把雞塊也砍小了。用的刀,還是從云南帶回來的那把。
餐桌,也成了長方形。如果來的小伙子,剛好坐在另一頭,我給他夾塊肉,和他碰個杯,就沒以前方便。更不習(xí)慣的是,小伙子也不愛狼吞虎咽了。一大桌菜,動不了幾筷子。或胖或瘦的他們,浪費(fèi)了一口好牙。
有時,弟弟會忍不住夾兩塊塞過去。那些雞鴨是他養(yǎng)的,有熱情和敬畏附在上面。可一轉(zhuǎn)眼,小伙子就扔給桌下的狗。在他們眼里,一只雞鴨值不了幾個錢。就算是弟弟養(yǎng)的,也沒啥了不起。
弟弟郁悶,喝干了杯中的酒。弟媳攔住,他也要再倒一杯。至少找個機(jī)會,把狗踢上一腳。他那樣做,是嫌桌上太冷清了,想熱鬧一些。不止一次,我勸他,那樣喝酒是不可取的。血管擴(kuò)張,熱量更易散失,他會越喝越冷。酒帶來的熱情,不過是幻覺。更讓我擔(dān)心的是,反季節(jié)的草莓園里,還在流行幻覺。隔幾年,草莓就會爛市。原因在于,相信反季節(jié)的人太多了。一顆草莓,可以再紅一次。一個女孩,自然也能輕易地再愛一回。滯銷的草莓,不就是擱淺的愛情和婚姻?
是不是,一個老板也對應(yīng)著一個弟弟,任我咋樣,都會勸不過來?
侄女的門,倒還關(guān)著。她在里面談房子,談彩禮。兩個候選者,一人的房在東門,小高層。一人的房在北邊,電梯房。說到彩禮,東門的給六萬八,北邊的拿八萬八。不大的一間屋子,竟然能裝下那么多事。以前,卻只用它裝了羞澀。
她要和電梯房的小伙子訂婚。弟弟邀請,我沒參加。弟媳的姊妹多,有七八個家人,隊伍已經(jīng)很龐大。母親要去,我沒阻攔。她那時頭腦還清楚,記得帶過小時的侄女。如何如何辛苦,她常說。侄女不找個好婆家,都對不起她。在幻覺上,她和弟弟是可以疊加的。
一行人,在飯店吃了一頓。弟弟喝了兩杯酒,母親吃了一個雞腿。然后,滿足地看著親友打包。桌上久違的熱鬧,以那樣奇怪的方式又回來了。母親本來也想打包點(diǎn)糯米飯,結(jié)果說遲了。侄女在她耳邊安慰,下次嘛。
最大最紅的草莓已經(jīng)掛上枝頭,就等采摘了。
有人提出去電梯房。侄女帶著,一間一間地看。主臥的門把手有點(diǎn)松,弟弟到處找改刀,女兒說沒有。他下樓買了一個,將把手緊上了。順便,把其他門的也緊了一遍。母親對衣柜感興趣。推開,看到里面掛了幾件衣服。都是侄女的,小伙子的不在那里。下一個衣柜,再下一個,她也推開了,還是不見有小伙子的。很明顯,他浪費(fèi)的不只是牙齒。
坐在沙發(fā)上,母親想問是咋回事。侄女忙著跟人說話,叫她喝水。茶幾上擺滿紙杯,她只好端起一個,濕了一下嘴唇。
元旦節(jié)的前幾天,弟弟發(fā)來短信,說婚禮取消了。因?yàn)檎f好八萬八的彩禮,小伙子只出六萬八。剩下的,他想打欠條——跟買草莓時錢不夠一樣。我問,肚里的娃娃咋辦。打掉吧,弟弟冷冷地說。
和侄女通話。她說,太侮辱人了。我以為她不會再羞澀了,哪想還是可以。
只是,害了那六個月大的孩子。因他,我想起被踢得大叫的狗。他和它,都是繞圈者愈合不了的傷口。
幸好,還有天堂。愿他在那里長大。
四
最后一點(diǎn)草莓,老板一般會冷藏起來。也就兩三天的保鮮期,像反季節(jié)的尾聲。有顧客來,就高興地賣掉。沒有,便自己吃。不管咋樣,都不能心急,需要慢慢解凍。那時的草莓,像是睡著了。慢慢喚醒后,還是蠻好看的。
打掉孩子,讓侄女在家養(yǎng)了半年。那期間,弟弟做了一個重要決定,花三十五萬,幫她按揭了一套房子。小戶型,位置也有點(diǎn)偏,但能讓她戀愛時從容一些。也就像,弟弟買了臺冰箱,把草莓放進(jìn)去,多爭取了一點(diǎn)保鮮的時間。
后來才知道,小伙子在路上耽擱了。他轉(zhuǎn)業(yè)后,去城里當(dāng)輔警,想找個醫(yī)生或護(hù)士。那是比侄女更大更紅的草莓。一來二去,幾年就過去了。快三十歲,才想起往弟弟家里趕。叫他和弟弟不著急,又咋可能?
果然,沒說兩句,小伙子就扯到掙錢上去了。他的父母有兩臺車,租給別人搞貨運(yùn)。想給侄女一臺,讓她自己去找司機(jī)和貨源。他和車合作,一下就把侄女拽了起來。
誰都知道,快速解凍,對草莓是危險的。表層的果肉,會變暗,變軟,散發(fā)一股衰敗的氣息。對小伙子,至少也是遺憾的。侄女睡眼惺忪的樣子,他將無緣看見。而我,也在等著侄女出嫁前回眸的那一瞬呢。她嫁給誰,都是離開了。該最后一次羞紅了臉,和我告?zhèn)€別的。
我承認(rèn),我也有幻覺。就算對她不公平,也顧不上了。
侄女騎車去諸葛村,找她表哥——一個貨車司機(jī)。他介紹了兩個同行。都是粗野的漢子,抽煙,說臟話。頭向左一偏,痰就飛了出去。開車久了,不習(xí)慣朝前面或右邊吐痰。侄女感覺有趣,頭向右,學(xué)著吐了幾下。說以后押車,就那樣干。弟弟在一旁聽了,也沒說啥。
見了兩面,跟她要酒喝。一瓶啤酒,四五道菜。侄女出去打電話,回來一看,司機(jī)又加了兩樣,嚷著要劃拳。小伙子很快到了。侄女負(fù)責(zé)劃拳,輸贏都有人喝酒。到后來,全喝趴下了。結(jié)賬時,前臺的小妹直夸侄女厲害。如果是夸草莓,不是那種夸法。
難的是貨源。弟弟找我?guī)兔?。我想了一下就放棄了。這么多年,我只是討厭貨車呼嘯而過——塵土飛揚(yáng),地動山搖。至于它拉的是啥,一點(diǎn)也不了解。弟弟不甘心,想起云南有大片大片的甘蔗林,可以拉一車甘蔗種回來。自己種不完,就分給幾個姐夫。然后呢,我問。弟弟不出聲。
不光他們,其他人也急。像是在反季節(jié)里,都把時間用光了。侄女孕酮低,要打針。疫情期間,天天去醫(yī)院又不現(xiàn)實(shí)。小伙子早出晚歸,顧不上她。他母親在家里幫著打了幾次,嫌麻煩,把侄女送了回來。弟弟在山西打工,急得抄起電話跟她吵了一通。弟媳硬著頭皮,只好自己上陣。先是扎淺了,跟著又扎深了。扎起來的包塊,用熱毛巾捂上幾天,也不見散去。
生產(chǎn)那天,弟弟穿著軍大衣,在產(chǎn)房外守了一夜。小伙子的母親給了一個六百塊錢的紅包。侄女對小伙子說了一句話:沒意思。像是串通好了,一件大喜事,被刻意刪減得只剩下骨架子。
出院后,查出小孩有蠶豆病,不能吃豆油和豆瓣。本來,那是很好的暫停鍵,是上天送給侄女的禮物。但小伙子母親說,她記性不好,做飯時忘記了,可別怪她。弟弟教侄女看菜的顏色。她試了幾次,把自己看暈了。于她,吃飯有時成了賭博,賭注是那可憐的孩子。
滿月酒那天,弟弟和弟媳忙著招呼客人。小伙子的母親抱著小孩,端端正正地坐在堂屋里。有人朝小孩胸前塞紅包。小家伙呼呼大睡,視錢如紙。
很快,小胸脯堆不下了。為避嫌,小伙子母親喊來侄女。侄女面無表情,幾下收攏,裝進(jìn)挎包。很快,又滿了,又收走了。終于,她成了最急的那一個。她們,自然也成了最急的那一群。要繞的路,實(shí)在太長了。
送走客人,大家一起聊了幾句。小伙子母親問起小孩像誰。有人說像小伙子。有人說像侄女。還有人說像我母親。輪到我,我沒說話。感覺再說下去,小孩就離像顆草莓不遠(yuǎn)了。別的我也做不了,就當(dāng)是替他擔(dān)心一下。
下一輪跑圈或者繞圈,或許已經(jīng)開始。
跟著,侄女的車也發(fā)動了。夜色中,她好像沒有回頭。
趁著看不清,又一次,我想起她曾經(jīng)羞澀的樣子。也不知道,自己還能那樣固執(zhí)多久。
【責(zé)任編輯】涉 祺
豆春明,男。文字散見于《散文選刊》《散文海外版》《散文》《散文百家》《鴨綠江》《福建文學(xué)》《山東文學(xué)》《四川文學(xué)》等刊。曾獲《散文百家》首屆全國散文征文獎、四川散文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