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蘭花夢奇?zhèn)鳌返谋瘎⌒?/h1>
2024-01-01 00:00:00劉一凡
美與時代·下 2024年6期
摘" 要：晚清小說《蘭花夢奇?zhèn)鳌穾в袕娏业谋瘎⌒陨?。松寶珠是《蘭花夢奇?zhèn)鳌分械闹饕宋?，也是悲劇人物的典型代表，她是假扮男裝的英雄女性，但性格中卻具有不可避免的軟弱性。松寶珠身體的柔弱特性符合封建男權(quán)對女性的一般期待，精神上的自我禁錮又是致使其悲劇性命運的重要因素。在小說的悲劇意義上，《蘭花夢奇?zhèn)鳌芬环矫嬲宫F(xiàn)了女性在封建男權(quán)凝視下所遭受的迫害，另一方面揭示了小說中所交織著的進步性與落后性，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關(guān)鍵詞：蘭花夢奇?zhèn)鳎凰蓪氈?；悲劇性；男?quán)；矛盾
《蘭花夢奇?zhèn)鳌肥峭砬宓囊徊坎抛蛹讶诵≌f，作者是吟梅山人，孫楷第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將其放入“煙粉”子目中的“英雄兒女類”。小說的主人公是內(nèi)閣學士松晉之女松寶珠，她聰穎過人，自幼被父親當做男兒培養(yǎng)。13歲中舉、15歲欽點探花郎，父親去世后，長姐寶林管理家族內(nèi)部事務(wù)，她則以家中長子的身份管理家族外事，同時與好友李文瀚、許文卿交流頻繁。后值?？茏鱽y，她作為三軍元帥前去平定，大獲全勝。凱旋歸來時，在皇帝面前驗明女兒身，并賜婚許文卿。成婚之后，丈夫許文卿態(tài)度大變，對寶珠百般虐待，致使一代才女年僅19歲便在欺凌中飲恨而亡。
一、悲劇人物松寶珠
松寶珠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也是作者集中筆墨刻畫的對象。她首先是一位兼具文才與武才的英雄女性，平日里吟詩作對，戰(zhàn)場上又叱咤一方。然而，作者又偏偏為這樣一位頗具英雄特質(zhì)的女性戴上軟弱的帽子。寶珠不但身體弱不禁風，無法與男性力量抗衡，而且還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身份禁錮在男性地位之下，最后在矛盾中走向慘死。這一命運不僅使人讀來心頭一震，也為封建禮教制度敲響了沉重的警鐘。
（一）貌美才高的英雄女性
松寶珠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也是作者集中筆墨刻畫的形象。作為小說傳奇色彩的代表，松寶珠一出場便頗具神仙特質(zhì)。在她出生之前，其父就夢見有人送他一枝蘭花。平日里，寶珠身上總是充滿蘭花的異香，后來也被道士松鶴仙人點破確實為蘭花花史。作者寫松寶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長長的臉兒，春山橫黛，秋水含情……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1]6。
寶珠的形象首先體現(xiàn)在其超乎常人的才學修養(yǎng)和征戰(zhàn)沙場的能力魄力。在人物塑造中，作者有意地將寶珠描寫為一個既具智慧與才學、又頗有大將風范的英雄女性，“以熱情洋溢的筆墨塑造了松寶珠這位集統(tǒng)帥、軍師、清官于一身的理想的女性形象”[2]。作為自幼接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文人，寶珠小小年紀就高中科舉，并在處理政務(wù)時游刃有余。她曾屢次向皇帝進言獻策，表達自己的對國事的主張，“縷晰詳明，有關(guān)政治”[1]7，體現(xiàn)出卓越的政治遠見。審理冤案時，她明察秋寒，巧用心理戰(zhàn)術(shù)，一步步誘導(dǎo)殺人嫌犯招供，其縝密的思維和斷案的能力為人叫好。在面對劉三公子的糾纏時，她從容不迫，將計就計，先后與其智斗三次，反把對方耍得團團轉(zhuǎn)。面對蠻夷的叛亂，寶珠在滿朝文武皆一籌莫展之時掛帥出征，領(lǐng)兵平定，頗具征戰(zhàn)沙場的能力和魄力。在才學修養(yǎng)上，她又有過人的才氣。中舉授官之后，寶珠與李墨卿、許文卿應(yīng)酬來往頻繁，其吟詩作詞“對對子”的天賦在第三回“見美色公子起淫心，賦新詩寶珠動春心”中微露，后又多次在與友人親朋的吟詩作賦中輕松取勝，寫詩作詞行云流水，渾然天成。
此外，從親族到友朋，無不對寶珠進行夸耀和贊美。在第九回“堂前閑話妙語詼諧，冰上傳言書呆拘執(zhí)”中，李公直言：“功名遲早總是有的，要如我們秀卿，天下那有第二個？”[1]54寶珠明察秋毫斷案之后，“內(nèi)外城都傳遍了，人人贊好，個個稱奇”[1]163。不論是松府的各位，就連許夫人和許銀屏也對寶珠愛戴有加。許文卿與寶珠發(fā)生爭執(zhí)時，銀屏稱“姐姐才貌雙全，不知哥哥幾生修來的香?！保蛉艘卜Q寶珠是“千人一見”。由此，寶珠在政治場和戰(zhàn)爭謀略中足智多謀，威風赫赫，在日常生活中又聰明美麗，討人喜愛，可謂是具有高尚品格的英雄女性。
（二）軟弱的性格特質(zhì)
松寶珠的前半段人生順風順水，帶兵凱旋后又受到皇帝的封賞和賜婚，看似風光無限，頗有人生贏家之味。然而，作者著力刻畫的這樣一個英雄女性的形象固然帶有沖破封建禮教的進步人生特質(zhì)，但其人格深處卻帶有異常軟弱的性格特征，這種軟弱充斥在松寶珠的人生之中，也成為其慘死不容忽視的緣由之一。
寶珠的軟弱特性直觀地表現(xiàn)在其身體的柔弱之中。全書第二回，作者就說“寶珠是柔媚的一路”“到底是個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1]6，這一人物在一開場時便被烙印下了弱不禁風的柔媚特點。同為松家的女兒，寶珠與長姐寶林各自有其美麗動人之處，然而寶珠的柔媚卻在開篇就被作者特意提到，這是一種強調(diào)，也是在為寶珠后續(xù)的慘死經(jīng)歷做鋪墊。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審美心理中，女子體弱男子強健是不爭的事實，寶珠柔弱的身體特質(zhì)也恰恰符合了封建視角下世人對女性的一般性期待，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女性“體弱”“溫順”特點的要求和期望。
更為重要的是，松寶珠的軟弱離不開其對自我身份的禁錮，這是造成其悲劇性命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首先，寶珠雖以男性形象示人，但她并不留戀男性的身份，并一直在尋找時機擺脫這種身份。寶珠十三歲參加科舉考試，高高地中了一名經(jīng)魁，在舉家歡喜之時，她卻常常獨自暗自神傷。之后父親早逝，兄弟尚小，她無奈以大少爺身份處理家庭外事，幾次欲改裝不成，更是有苦說不出。在升官之后，她也“心中不喜，想自己是個女兒家，官升大了，格外難以罷手”[1]45?？梢哉f，松寶珠在家庭面前沒有任何選擇地走上了“扮男裝擁功名”的道路，并時時為這種扮裝感到窘迫，究其原因有二：一是她的扮裝并非本意，而是身不由己的選擇，幼時的扮裝是父親的要求，父親不許她裹腳梳頭，也命令家中除親人之外都稱她為大少爺。而父親去世后的繼續(xù)扮裝又是姐姐對她的規(guī)勸，勸告她“外事在你，內(nèi)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須念父母之恩，代領(lǐng)小兄弟成人?！盵1]3由此，松寶珠的扮裝并無任何自主權(quán)，而是在家人要求下的妥協(xié)與讓步，就其自身而言，她對男性身份并無留戀，反而是拖著以家庭為重的擔子在負重前行，因此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并不愉快，但又沒有任何退路。反觀歷史，花木蘭的代父從軍是心疼父親年事已高的自覺選擇，因此，木蘭的扮裝是義無反顧的、她從不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也不把自己推入猶豫的境地。相較起來，寶珠的扮裝是悵然長嘆，她企圖尋找辦法回歸正位，并時刻準備著擺脫男性身份。
二是，松寶珠雖一直以男性形象示人，但她內(nèi)心深處一直堅守的是女性的價值認知，認為自己“是個女流，不能服眾”[1]3?？梢姡趯氈榭磥?，女性應(yīng)該天經(jīng)地義地承擔嫁人生子，相夫持家的義務(wù)，而不應(yīng)越位干政。同時，在她看來，以女性身份干政總是不能服眾的。因此，寶珠之所以時時擔心自己的身份被人揭穿而落入困窘的境地，本質(zhì)上是其女性化的身份認同無法支撐其所承擔的事業(yè)目標，所以她終日惴惴不安，并企圖抓住一切機會逃離。
其次，松寶珠從始至終都主動迎合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一切要求。中國傳統(tǒng)倫理講究“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3]，因此松寶珠堅持以倫理綱常和婦道夫綱為人生信條，并在生活中躬身實踐。在與許文卿訂婚之前，松寶珠出入官場，與有志之士交游吟詩，以平等的態(tài)度與身邊人交流，而當自己的女性身份被許文卿識破并被迫訂婚之后，她見到許文卿卻總覺得不自在，感覺心里怕怕的。這時的松寶珠已經(jīng)把許文卿當做自己的夫君，因此不自覺地感到受制于文卿，因而會產(chǎn)生不自在之感。在與許文卿結(jié)婚之后，曾在戰(zhàn)場上大殺四方的松寶珠在面對丈夫的虐待時也無太多的反抗意識，而是自覺地將自己拘禁在“婦道”的藩籬中，主動接受并靠近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期望。在被文卿虐待以至舊疾復(fù)發(fā)時，作者這樣描述她的心理活動：“他生性本來溫良，不說丈夫的過處，又見婆婆相待的誠心，文卿悔過的光景，何肯說出真話來……主子待我的恩情，不言而喻，如何舍得我受人欺凌？天威震怒，許家?guī)讉€官，斷送定了，那我不是死有余辜么？”[1]394足以見得，作者筆下的寶珠在面對丈夫欺凌時所持有的是忍辱負重、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她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了賢妻的角色之中，所以處處隱忍，放棄個人追求。寶珠主動接受男尊女卑社會下女性命運不公的現(xiàn)實，并時刻用這種規(guī)范要求自己，自覺遵守閨范傳統(tǒng)和女性教條?？梢哉f，松寶珠從始至終都沒能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意愿，而是追求婦道并以此為己任，反而在這個過程中丟掉了真實的自己。
此外，“小腳”也成為了寶珠自覺迎合男性凝視的重要符號。眾所周知，為女性裹小腳的習慣在中國封建社會延續(xù)許久，明清更是達到了鼎盛時期。這種習慣是父權(quán)制社會“男尊女卑”傳統(tǒng)增強到一定程度的產(chǎn)物，也讓“男強女弱”成為了鐵定的事實。這種封建習俗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審美觀念對嬌小、柔弱的女性美的期待。寶珠中經(jīng)魁之后，借丫鬟紫云的口說出了她的擔憂：“小姐今年年數(shù)不小，雖說中了舉人，終究有個葉落歸根。老爺、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圖眼前熱鬧，不顧小姐日后終身。就如大小姐，現(xiàn)在與李少爺結(jié)親下禮，何等風光！小姐又不好自說心事，依我看來，不如先將腳裹好，日后要改妝，也就容易。不然，再等兩年，一雙整腳，就是吃虧，也裹不下來。”[1]3在眾人皆為科舉功名高興之時，寶珠唯獨暗暗擔心自己一雙整腳以后不好嫁人。這種擔心體現(xiàn)了作為封建女性的寶珠對這種畸形審美的迎合，她主動裹腳，要的是使自己以后嫁人時不吃虧，也期盼自己和其他女性沒有區(qū)別。這正顯示出寶珠對男性凝視的自覺靠攏，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根本不愿跳出封建男權(quán)對女性設(shè)置的牢籠。
寶珠的一生最終以慘死的悲劇作結(jié)。松寶珠的形象帶有強烈的悲劇意味，而作者似乎并不滿足于僅僅刻畫小說主人公身份的悲劇色彩，而更是在小說結(jié)局的設(shè)置中夯響了更為沉重的一擊。才子佳人小說最主要的特征是大團圓式的溫馨結(jié)局，而《蘭花夢奇?zhèn)鳌穮s一反常態(tài)。作者寫了大團圓，但又不以大團圓作結(jié)，而是著力描繪大團圓之后“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劇性結(jié)局。如果作者停筆于寶珠凱旋歸來，受皇帝賜婚與許文卿結(jié)合，將無異于其他的才子佳人小說，但寶珠出征前后的種種細節(jié)都暗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后的慘淡人生，因此作者著眼于在大團圓之后揭示其無可奈何的命運悲劇。正如西慧玲所言：“在封建社會，婚姻關(guān)系的確立就是女性對男性依賴關(guān)系的確立，而女性一旦這種依賴關(guān)系確立，她的全部活力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個惟命是從的婦人了?！盵4]寶珠的死是舊疾復(fù)發(fā)的偶然，也是許文卿畸形婚姻觀下的所作所為釀成的必然?；楹蟮膶氈榉畔铝俗约旱牟艢夂惋L范，專心扮演好守婦道的賢良妻子角色，但這樣的犧牲和付出也并未能夠換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團圓結(jié)局。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刻意營造出“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悲劇。在創(chuàng)作上，這種“沖破式”的主動選擇給“悲人”以更悲的結(jié)局，也給封建禮教和夫權(quán)制度以沉重的警示和打擊。
二、封建男權(quán)下的女性悲劇
松寶珠這一悲劇人物的命運最終來源于封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固有壓制，這一點在許文卿對待松寶珠的前后態(tài)度變化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許文卿的形象是封建夫權(quán)制度對女性壓迫的典型代表。小說的悲劇意義在于揭示了一個深刻又無可奈何的真相：在中國封建社會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面前，即使是松寶珠這般的英雄女性也無法幸免。這也是英雄女性無法回到家庭生活中扮演賢妻角色的悲劇。
許文卿和松寶珠初識時，二人是至交好友，第三回“見美色公子起淫心，賦新詩寶珠動春心”中，朋友幾人在妓院吃酒，醉后的文卿對寶珠越看越愛：“奇哉秀卿！嬌媚如此，若是女，吾即當以金屋貯之！”[1]14此時的寶珠也暗暗為風流倜儻的文卿動了春心，在后來的行酒令做對子中，文卿也多次對寶珠的才能和學識贊嘆有加。第十八回“劉公子充發(fā)黑龍江，宋小姐喜動紅鸞宿”，許文卿經(jīng)張山人點播得知寶珠竟是女性，霎時“心里樂得受不住”[1]112，他將寶珠叫來，將門鎖上，意欲強行定下婚事，并試圖動手動腳。反觀寶珠的態(tài)度，則是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的行藏，被你識破，我也不敢強。但我也是不得已的苦衷，求你還要原諒我一點臉，就是你的交情。你今日一定要逼我，于你也無甚好處，何苦來呢！”[1]112而文卿在終于征得寶珠的同意之后說：“我件件都如意，只有一件不放心，你腳是裹過的么？”[1]113得到肯定答復(fù)之后，他立即召集松家長輩與其秘密訂立婚約。在這樣不平等的婚約訂立中，與其說寶珠是因為兩情相悅而嫁給許文卿，不如說其是在男性權(quán)利脅迫下的凝視和屈從，她的“嫁人”是被許文卿識破女兒身后的無奈選擇，因此寶珠在訂婚時并無任何話語權(quán)，只是任憑兩家的長輩推著走。如果說她最初對許文卿的愛慕是一顆小小的種子，那么現(xiàn)在卻完全被這種權(quán)衡利益之后的定親沖散了。在權(quán)利的脅迫面前，她不僅就這么被逼著與許文卿訂了婚，還要時刻擔心會因此被許文卿拋棄，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健康的夫妻關(guān)系，是封建條件下的特殊產(chǎn)物。
松寶珠和許文卿早年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他們惺惺相惜，是相互去對方家中做客不用通報的關(guān)系。而就在寶珠的身份被許文卿識破之后，他們之間那種平等又互相欣賞的友朋關(guān)系被打破了，寶珠開始害怕見到許文卿，許文卿也開始居高臨下地與寶珠說話，甚至趾高氣昂地要求她下跪。這一切的變化都只是因為文卿識破了寶珠的女性身份，所以開始把寶珠當做自己的所有物。只是因為寶珠的身份變成了女性，于是這種關(guān)系在無形間產(chǎn)生了等級差別，從前的交情和相互欣賞都被拋之腦后，雙方身份認同的改變也就伴隨著地位等級的更改。第二十回“未過門刑于施雅化，作主試巾幗掌文衡”，作者著力描寫了二人在李府酒宴上的細節(jié)，寶珠見了文卿“羞慚滿面，口都不敢多開，就如見了上司一般”，而文卿更是“待他甚是倨傲，有些裝模作樣”，當他看到戲班小旦坐在寶珠懷里時，更是大怒，將她叫出來呵斥：“你忘了本來面目了？你把個男人摟在懷里，太不顧體面！以我的性兒，就要打你幾下才出氣呢！”“放屁！你可認得自己了，我明日去告訴你母親、姐姐，看你可過得去？”[1]123許文卿這一系列變化的原因是認識到了寶珠是女人，因而無法繼續(xù)用平等的身份和眼光同寶珠共事，所以變得嫉妒、失控、反復(fù)無常。
婚后，許文卿在暴怒中冷笑道：“竟忘卻自己是個女人了。”[1]345這句話振聾發(fā)聵，雖是在說寶珠的貼身丫鬟紫云，但也直接指出了寶珠的悲劇性命運。在許文卿的視角下，只是因為寶珠的身份是女人，所以就只能聽憑男性發(fā)落，沒有任何地位和話語權(quán)，至于與他爭吵反抗，更是荒謬透頂、令人無法接受的事。
作者在提到許文卿前后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原因時，留下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要說文卿不喜歡寶珠，不必這等朝思暮想，事為何猜到手，又鬧起脾氣來？一則文卿本是公子性兒，二則其中也有個緣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1]333回首寶珠的一生，曾征戰(zhàn)沙場，頗得圣眷，女子又比男兒強。但處在封建男權(quán)凝視下的許文卿無法接受寶珠比他更有才干的事實。也就是說，他愛寶珠，但他不能允許寶珠威脅到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和權(quán)威。所以他惱羞成怒，并試圖以男性的天然權(quán)威來壓制寶珠。在封建社會條件下，男性天然有打壓女性的優(yōu)勢和權(quán)利，許文卿對待松寶珠態(tài)度的變化典型地體現(xiàn)了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男子對女子的矛盾心理，也即婦道和夫綱的矛盾沖突?？梢哉f，封建夫權(quán)制度下的男性凝視通過許文卿的嫉妒心和大男子主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進步性與落后性的矛盾交織
“巾幗不輸須眉”的進步性和“全婦道振夫綱”的落后性是構(gòu)成小說悲劇主題和松寶珠悲劇性命運的主要矛盾沖突，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顯示出作者對封建男權(quán)思想的否定，但另一方面又并未能夠完全超越這種思想。
小說的開篇，松寶珠與李文瀚、許文卿三人吟詩作對，郊游吃酒，好不快活。寶珠雖時時常因自己不能改裝而躊躇，但整體是意氣風發(fā)，大有作為的。在與文卿訂婚以至結(jié)婚之后，作者多次寫到寶珠在文卿面前唯唯諾諾的態(tài)度。第五十三回“真賢良小心全婦道，淺見識百意振夫綱”中，許文卿因?qū)氈樽髟~強于自己而十分不快，于是要與寶珠比酒量，并對寶珠厲聲呵斥。寶珠卻“滿面嬌嗔，一腔怒氣，又不敢發(fā)作，低著頭默默無言?！盵1]337第二天文卿出門后，她暗自神傷：“我還不讓他嗎？你是知道的，我在戎馬叢中，出令如山，殺人如草，也沒有怕過一個人，還不知道多少人怕我呢！……到如今威風使盡了，也不知什么緣故，見了他好像怕他似的，一點都不敢強?！盵1]339這里，寶珠的形象和她的內(nèi)心獨白鮮明地顯示出小說所交織著的進步性與落后性。即使是殺人如麻的英雄女性，寶珠在面對家庭和丈夫時依舊是作繭自縛，甘愿把自己困在倫理綱常和婦道夫綱的藩籬之中。她有意識地進行自我反省，但還是不免被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所絆住，不得脫身。寶珠唯一一次動真氣的反抗是在第五十九回“許文卿反面即無情，松寶珠傷心憐薄命”，二人在爭吵中，文卿說：“你仗著圣眷，獨須知不好看相，主子為什么獨喜歡你？我倒不信?！睂氈闅獾秒p淚交流：“你糟蹋我可以，不可以壞我名節(jié)！”[1]381這次爭執(zhí)是寶珠唯一一次的反抗與對峙，只是因為許文卿的話威脅到了她的貞潔，于是寶珠痛苦糾結(jié)，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反抗。正如盧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貞操本該男女兩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像我們中國人，專責備女人的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養(yǎng)情婦都不足為怪，倘使那個女孩失去了處女的貞潔便終身要為人所輕視，永再休想抬頭。”[5]
此外，小說中其他女性身上的進步性和寶珠落后性的矛盾使小說充滿諷刺意味。作為作者用大筆墨塑造的人物，松寶珠呈現(xiàn)給世人的形象是女扮男裝做出大事業(yè)的英雄女性，但面對夫妻關(guān)系時卻完全無法避免婦道夫綱的落后性。作品的悲劇意義除了在展現(xiàn)進步性與落后性相交織的松寶珠形象之外，還通過對作品中其他女性的刻畫，展示她們面對男權(quán)凝時時異于寶珠的進步性所在，通過對寶珠身邊女性進步性的揭示，側(cè)面道出寶珠命運悲劇的原因，更具諷刺意味。
寶林和寶珠的形象體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命運。文章開篇時，作者這樣描述寶林的形象：“寶林則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細身子長……敢作敢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剛方，家內(nèi)人怕他，自不必說，就是各業(yè)的老年管事，見他也是服服帖帖，不敢仰視。他行事說話，也處處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也亦欺不過去。雖是個小女孩子，比歷練老到的人，還要精明百倍呢！”[1]6對于寶珠和寶林迥異的性格特質(zhì)，作者似乎是有意為之。如果說寶珠性格的典型特征是“柔弱”，那么寶林則更多是“精明”?？梢哉f，寶林是松家實際掌權(quán)人，母親、兄弟姐妹和家中的奴仆都服從于她的領(lǐng)導(dǎo)，精明能干、治家有方。然而，寶林和寶珠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對男權(quán)社會規(guī)章制度的蔑視。寶林不僅當著自己的丈夫李文瀚的面對男人破口大罵：“天下事是這樣的，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人是賤的，況男人更不是東西，給一點臉就象意了?！薄澳阏f要說東說西的，我不收人挖苦，看你口里如今時長不遜，我都沒要計較你，你要想來制服我，別要想迷了你那糊涂心?！盵1]365這番話出口之后，墨卿只得賠笑連連。反觀寶珠，她斷是不敢有這樣的想法，也更不可能對丈夫說出這樣違背婦道夫綱的大逆不道言論。寶珠成婚之后，許文卿處處阻撓寶珠出門，寶林也是拍桌震怒，當著大家的面破口大罵。由此觀之，寶林的形象和寶珠可謂是形成了兩個極端的對比，完全不把婦道夫綱放在眼里的寶林掌握了自己生活的主動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而處處忍讓妥協(xié)的寶珠卻成為了封建禮教的受害者，以慘死為最終結(jié)局。
許銀屏也是頗具進步意識的女性形象之一，面對哥哥許文卿對嫂子的虐殺，她并沒有站在哥哥的一方替他說好話，而是處處為寶珠抱不平，“搶到文卿面前，一把掀住衣領(lǐng)‘誰教你給他受氣呢，看他這樣兒，一定難好，我不教你償他的命，我也不叫個銀屏！’”[1]397她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自家兄長行徑的厭惡。雖然寶林和銀屏的行為是特殊情形下的極端反映，但這些描寫說明了她們并未把封建倫理綱常放在眼里。而寶珠卻執(zhí)拗地把自己圈禁在婦道夫綱的牢籠中，甚至失掉了自己的生命，這也是作者在情節(jié)安排上巧妙的諷刺意味。
四、結(jié)語
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破了給人看，這句話似乎可以很好地概括寶珠的一生，年輕時期的她意氣風發(fā)戰(zhàn)場殺敵，最后卻迫于丈夫的淫威短命而死。一代英雄才女的隕落概括了寶珠身份和女性地位的悲劇，即就算是如寶珠這般出將入相的朝廷重臣和一代才女，也根本沒有辦法擺脫幾千年來形成的男權(quán)制度。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松寶珠屢屢抗爭、屢屢超越，最終卻只能歸于被吞噬、被壓榨的無可奈何之境。英雄女性松寶珠最終也沒有擺脫毀滅命運的道路，她在困境中找不到出路，最終只能歸于死亡，給當時社會和后人以沉重的警示意義。
參考文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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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一凡，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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摘" 要：晚清小說《蘭花夢奇?zhèn)鳌穾в袕娏业谋瘎⌒陨?。松寶珠是《蘭花夢奇?zhèn)鳌分械闹饕宋?，也是悲劇人物的典型代表，她是假扮男裝的英雄女性，但性格中卻具有不可避免的軟弱性。松寶珠身體的柔弱特性符合封建男權(quán)對女性的一般期待，精神上的自我禁錮又是致使其悲劇性命運的重要因素。在小說的悲劇意義上，《蘭花夢奇?zhèn)鳌芬环矫嬲宫F(xiàn)了女性在封建男權(quán)凝視下所遭受的迫害，另一方面揭示了小說中所交織著的進步性與落后性，具有強烈的諷刺意味。
關(guān)鍵詞：蘭花夢奇?zhèn)鳎凰蓪氈?；悲劇性；男?quán)；矛盾
《蘭花夢奇?zhèn)鳌肥峭砬宓囊徊坎抛蛹讶诵≌f，作者是吟梅山人，孫楷第在《中國通俗小說書目》中，將其放入“煙粉”子目中的“英雄兒女類”。小說的主人公是內(nèi)閣學士松晉之女松寶珠，她聰穎過人，自幼被父親當做男兒培養(yǎng)。13歲中舉、15歲欽點探花郎，父親去世后，長姐寶林管理家族內(nèi)部事務(wù)，她則以家中長子的身份管理家族外事，同時與好友李文瀚、許文卿交流頻繁。后值?？茏鱽y，她作為三軍元帥前去平定，大獲全勝。凱旋歸來時，在皇帝面前驗明女兒身，并賜婚許文卿。成婚之后，丈夫許文卿態(tài)度大變，對寶珠百般虐待，致使一代才女年僅19歲便在欺凌中飲恨而亡。
一、悲劇人物松寶珠
松寶珠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也是作者集中筆墨刻畫的對象。她首先是一位兼具文才與武才的英雄女性，平日里吟詩作對，戰(zhàn)場上又叱咤一方。然而，作者又偏偏為這樣一位頗具英雄特質(zhì)的女性戴上軟弱的帽子。寶珠不但身體弱不禁風，無法與男性力量抗衡，而且還不自覺地將自己的身份禁錮在男性地位之下，最后在矛盾中走向慘死。這一命運不僅使人讀來心頭一震，也為封建禮教制度敲響了沉重的警鐘。
（一）貌美才高的英雄女性
松寶珠是小說的中心人物，也是作者集中筆墨刻畫的形象。作為小說傳奇色彩的代表，松寶珠一出場便頗具神仙特質(zhì)。在她出生之前，其父就夢見有人送他一枝蘭花。平日里，寶珠身上總是充滿蘭花的異香，后來也被道士松鶴仙人點破確實為蘭花花史。作者寫松寶珠“是柔媚一路，瘦瘦的身子，長長的臉兒，春山橫黛，秋水含情……真有沉魚落雁之容，閉月羞花之貌”[1]6。
寶珠的形象首先體現(xiàn)在其超乎常人的才學修養(yǎng)和征戰(zhàn)沙場的能力魄力。在人物塑造中，作者有意地將寶珠描寫為一個既具智慧與才學、又頗有大將風范的英雄女性，“以熱情洋溢的筆墨塑造了松寶珠這位集統(tǒng)帥、軍師、清官于一身的理想的女性形象”[2]。作為自幼接受儒家傳統(tǒng)文化教育的文人，寶珠小小年紀就高中科舉，并在處理政務(wù)時游刃有余。她曾屢次向皇帝進言獻策，表達自己的對國事的主張，“縷晰詳明，有關(guān)政治”[1]7，體現(xiàn)出卓越的政治遠見。審理冤案時，她明察秋寒，巧用心理戰(zhàn)術(shù)，一步步誘導(dǎo)殺人嫌犯招供，其縝密的思維和斷案的能力為人叫好。在面對劉三公子的糾纏時，她從容不迫，將計就計，先后與其智斗三次，反把對方耍得團團轉(zhuǎn)。面對蠻夷的叛亂，寶珠在滿朝文武皆一籌莫展之時掛帥出征，領(lǐng)兵平定，頗具征戰(zhàn)沙場的能力和魄力。在才學修養(yǎng)上，她又有過人的才氣。中舉授官之后，寶珠與李墨卿、許文卿應(yīng)酬來往頻繁，其吟詩作詞“對對子”的天賦在第三回“見美色公子起淫心，賦新詩寶珠動春心”中微露，后又多次在與友人親朋的吟詩作賦中輕松取勝，寫詩作詞行云流水，渾然天成。
此外，從親族到友朋，無不對寶珠進行夸耀和贊美。在第九回“堂前閑話妙語詼諧，冰上傳言書呆拘執(zhí)”中，李公直言：“功名遲早總是有的，要如我們秀卿，天下那有第二個？”[1]54寶珠明察秋毫斷案之后，“內(nèi)外城都傳遍了，人人贊好，個個稱奇”[1]163。不論是松府的各位，就連許夫人和許銀屏也對寶珠愛戴有加。許文卿與寶珠發(fā)生爭執(zhí)時，銀屏稱“姐姐才貌雙全，不知哥哥幾生修來的香?！保蛉艘卜Q寶珠是“千人一見”。由此，寶珠在政治場和戰(zhàn)爭謀略中足智多謀，威風赫赫，在日常生活中又聰明美麗，討人喜愛，可謂是具有高尚品格的英雄女性。
（二）軟弱的性格特質(zhì)
松寶珠的前半段人生順風順水，帶兵凱旋后又受到皇帝的封賞和賜婚，看似風光無限，頗有人生贏家之味。然而，作者著力刻畫的這樣一個英雄女性的形象固然帶有沖破封建禮教的進步人生特質(zhì)，但其人格深處卻帶有異常軟弱的性格特征，這種軟弱充斥在松寶珠的人生之中，也成為其慘死不容忽視的緣由之一。
寶珠的軟弱特性直觀地表現(xiàn)在其身體的柔弱之中。全書第二回，作者就說“寶珠是柔媚的一路”“到底是個女子，又在髫年，未免失之柔弱”[1]6，這一人物在一開場時便被烙印下了弱不禁風的柔媚特點。同為松家的女兒，寶珠與長姐寶林各自有其美麗動人之處，然而寶珠的柔媚卻在開篇就被作者特意提到，這是一種強調(diào)，也是在為寶珠后續(xù)的慘死經(jīng)歷做鋪墊。在中國古代封建社會的審美心理中，女子體弱男子強健是不爭的事實，寶珠柔弱的身體特質(zhì)也恰恰符合了封建視角下世人對女性的一般性期待，體現(xiàn)了對傳統(tǒng)女性“體弱”“溫順”特點的要求和期望。
更為重要的是，松寶珠的軟弱離不開其對自我身份的禁錮，這是造成其悲劇性命運不可忽視的重要因素。首先，寶珠雖以男性形象示人，但她并不留戀男性的身份，并一直在尋找時機擺脫這種身份。寶珠十三歲參加科舉考試，高高地中了一名經(jīng)魁，在舉家歡喜之時，她卻常常獨自暗自神傷。之后父親早逝，兄弟尚小，她無奈以大少爺身份處理家庭外事，幾次欲改裝不成，更是有苦說不出。在升官之后，她也“心中不喜，想自己是個女兒家，官升大了，格外難以罷手”[1]45?？梢哉f，松寶珠在家庭面前沒有任何選擇地走上了“扮男裝擁功名”的道路，并時時為這種扮裝感到窘迫，究其原因有二：一是她的扮裝并非本意，而是身不由己的選擇，幼時的扮裝是父親的要求，父親不許她裹腳梳頭，也命令家中除親人之外都稱她為大少爺。而父親去世后的繼續(xù)扮裝又是姐姐對她的規(guī)勸，勸告她“外事在你，內(nèi)事在我，你我二人，缺一不可。你須念父母之恩，代領(lǐng)小兄弟成人?！盵1]3由此，松寶珠的扮裝并無任何自主權(quán)，而是在家人要求下的妥協(xié)與讓步，就其自身而言，她對男性身份并無留戀，反而是拖著以家庭為重的擔子在負重前行，因此她所走的每一步都并不愉快，但又沒有任何退路。反觀歷史，花木蘭的代父從軍是心疼父親年事已高的自覺選擇，因此，木蘭的扮裝是義無反顧的、她從不質(zhì)疑自己的選擇，也不把自己推入猶豫的境地。相較起來，寶珠的扮裝是悵然長嘆，她企圖尋找辦法回歸正位，并時刻準備著擺脫男性身份。
二是，松寶珠雖一直以男性形象示人，但她內(nèi)心深處一直堅守的是女性的價值認知，認為自己“是個女流，不能服眾”[1]3?？梢姡趯氈榭磥?，女性應(yīng)該天經(jīng)地義地承擔嫁人生子，相夫持家的義務(wù)，而不應(yīng)越位干政。同時，在她看來，以女性身份干政總是不能服眾的。因此，寶珠之所以時時擔心自己的身份被人揭穿而落入困窘的境地，本質(zhì)上是其女性化的身份認同無法支撐其所承擔的事業(yè)目標，所以她終日惴惴不安，并企圖抓住一切機會逃離。
其次，松寶珠從始至終都主動迎合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一切要求。中國傳統(tǒng)倫理講究“男不言內(nèi)，女不言外”[3]，因此松寶珠堅持以倫理綱常和婦道夫綱為人生信條，并在生活中躬身實踐。在與許文卿訂婚之前，松寶珠出入官場，與有志之士交游吟詩，以平等的態(tài)度與身邊人交流，而當自己的女性身份被許文卿識破并被迫訂婚之后，她見到許文卿卻總覺得不自在，感覺心里怕怕的。這時的松寶珠已經(jīng)把許文卿當做自己的夫君，因此不自覺地感到受制于文卿，因而會產(chǎn)生不自在之感。在與許文卿結(jié)婚之后，曾在戰(zhàn)場上大殺四方的松寶珠在面對丈夫的虐待時也無太多的反抗意識，而是自覺地將自己拘禁在“婦道”的藩籬中，主動接受并靠近父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期望。在被文卿虐待以至舊疾復(fù)發(fā)時，作者這樣描述她的心理活動：“他生性本來溫良，不說丈夫的過處，又見婆婆相待的誠心，文卿悔過的光景，何肯說出真話來……主子待我的恩情，不言而喻，如何舍得我受人欺凌？天威震怒，許家?guī)讉€官，斷送定了，那我不是死有余辜么？”[1]394足以見得，作者筆下的寶珠在面對丈夫欺凌時所持有的是忍辱負重、息事寧人的態(tài)度，她自覺地把自己代入到了賢妻的角色之中，所以處處隱忍，放棄個人追求。寶珠主動接受男尊女卑社會下女性命運不公的現(xiàn)實，并時刻用這種規(guī)范要求自己，自覺遵守閨范傳統(tǒng)和女性教條?？梢哉f，松寶珠從始至終都沒能表達出自己的真實意愿，而是追求婦道并以此為己任，反而在這個過程中丟掉了真實的自己。
此外，“小腳”也成為了寶珠自覺迎合男性凝視的重要符號。眾所周知，為女性裹小腳的習慣在中國封建社會延續(xù)許久，明清更是達到了鼎盛時期。這種習慣是父權(quán)制社會“男尊女卑”傳統(tǒng)增強到一定程度的產(chǎn)物，也讓“男強女弱”成為了鐵定的事實。這種封建習俗體現(xiàn)出中國古代審美觀念對嬌小、柔弱的女性美的期待。寶珠中經(jīng)魁之后，借丫鬟紫云的口說出了她的擔憂：“小姐今年年數(shù)不小，雖說中了舉人，終究有個葉落歸根。老爺、太太俱不想到此，只圖眼前熱鬧，不顧小姐日后終身。就如大小姐，現(xiàn)在與李少爺結(jié)親下禮，何等風光！小姐又不好自說心事，依我看來，不如先將腳裹好，日后要改妝，也就容易。不然，再等兩年，一雙整腳，就是吃虧，也裹不下來。”[1]3在眾人皆為科舉功名高興之時，寶珠唯獨暗暗擔心自己一雙整腳以后不好嫁人。這種擔心體現(xiàn)了作為封建女性的寶珠對這種畸形審美的迎合，她主動裹腳，要的是使自己以后嫁人時不吃虧，也期盼自己和其他女性沒有區(qū)別。這正顯示出寶珠對男性凝視的自覺靠攏，從本質(zhì)上來說，她根本不愿跳出封建男權(quán)對女性設(shè)置的牢籠。
寶珠的一生最終以慘死的悲劇作結(jié)。松寶珠的形象帶有強烈的悲劇意味，而作者似乎并不滿足于僅僅刻畫小說主人公身份的悲劇色彩，而更是在小說結(jié)局的設(shè)置中夯響了更為沉重的一擊。才子佳人小說最主要的特征是大團圓式的溫馨結(jié)局，而《蘭花夢奇?zhèn)鳌穮s一反常態(tài)。作者寫了大團圓，但又不以大團圓作結(jié)，而是著力描繪大團圓之后“竹籃打水一場空”的悲劇性結(jié)局。如果作者停筆于寶珠凱旋歸來，受皇帝賜婚與許文卿結(jié)合，將無異于其他的才子佳人小說，但寶珠出征前后的種種細節(jié)都暗示了有情人終成眷屬后的慘淡人生，因此作者著眼于在大團圓之后揭示其無可奈何的命運悲劇。正如西慧玲所言：“在封建社會，婚姻關(guān)系的確立就是女性對男性依賴關(guān)系的確立，而女性一旦這種依賴關(guān)系確立，她的全部活力便消失了，剩下的只是一個惟命是從的婦人了?！盵4]寶珠的死是舊疾復(fù)發(fā)的偶然，也是許文卿畸形婚姻觀下的所作所為釀成的必然?；楹蟮膶氈榉畔铝俗约旱牟艢夂惋L范，專心扮演好守婦道的賢良妻子角色，但這樣的犧牲和付出也并未能夠換來“有情人終成眷屬”的團圓結(jié)局。在小說的最后，作者刻意營造出“有情人不能成眷屬”的悲劇。在創(chuàng)作上，這種“沖破式”的主動選擇給“悲人”以更悲的結(jié)局，也給封建禮教和夫權(quán)制度以沉重的警示和打擊。
二、封建男權(quán)下的女性悲劇
松寶珠這一悲劇人物的命運最終來源于封建男權(quán)社會對女性的固有壓制，這一點在許文卿對待松寶珠的前后態(tài)度變化中表現(xiàn)得最為突出。許文卿的形象是封建夫權(quán)制度對女性壓迫的典型代表。小說的悲劇意義在于揭示了一個深刻又無可奈何的真相：在中國封建社會千百年來根深蒂固的傳統(tǒng)面前，即使是松寶珠這般的英雄女性也無法幸免。這也是英雄女性無法回到家庭生活中扮演賢妻角色的悲劇。
許文卿和松寶珠初識時，二人是至交好友，第三回“見美色公子起淫心，賦新詩寶珠動春心”中，朋友幾人在妓院吃酒，醉后的文卿對寶珠越看越愛：“奇哉秀卿！嬌媚如此，若是女，吾即當以金屋貯之！”[1]14此時的寶珠也暗暗為風流倜儻的文卿動了春心，在后來的行酒令做對子中，文卿也多次對寶珠的才能和學識贊嘆有加。第十八回“劉公子充發(fā)黑龍江，宋小姐喜動紅鸞宿”，許文卿經(jīng)張山人點播得知寶珠竟是女性，霎時“心里樂得受不住”[1]112，他將寶珠叫來，將門鎖上，意欲強行定下婚事，并試圖動手動腳。反觀寶珠的態(tài)度，則是嗚嗚咽咽地哭起來，“我的行藏，被你識破，我也不敢強。但我也是不得已的苦衷，求你還要原諒我一點臉，就是你的交情。你今日一定要逼我，于你也無甚好處，何苦來呢！”[1]112而文卿在終于征得寶珠的同意之后說：“我件件都如意，只有一件不放心，你腳是裹過的么？”[1]113得到肯定答復(fù)之后，他立即召集松家長輩與其秘密訂立婚約。在這樣不平等的婚約訂立中，與其說寶珠是因為兩情相悅而嫁給許文卿，不如說其是在男性權(quán)利脅迫下的凝視和屈從，她的“嫁人”是被許文卿識破女兒身后的無奈選擇，因此寶珠在訂婚時并無任何話語權(quán)，只是任憑兩家的長輩推著走。如果說她最初對許文卿的愛慕是一顆小小的種子，那么現(xiàn)在卻完全被這種權(quán)衡利益之后的定親沖散了。在權(quán)利的脅迫面前，她不僅就這么被逼著與許文卿訂了婚，還要時刻擔心會因此被許文卿拋棄，這本身就是一種不健康的夫妻關(guān)系，是封建條件下的特殊產(chǎn)物。
松寶珠和許文卿早年是志同道合的友人，他們惺惺相惜，是相互去對方家中做客不用通報的關(guān)系。而就在寶珠的身份被許文卿識破之后，他們之間那種平等又互相欣賞的友朋關(guān)系被打破了，寶珠開始害怕見到許文卿，許文卿也開始居高臨下地與寶珠說話，甚至趾高氣昂地要求她下跪。這一切的變化都只是因為文卿識破了寶珠的女性身份，所以開始把寶珠當做自己的所有物。只是因為寶珠的身份變成了女性，于是這種關(guān)系在無形間產(chǎn)生了等級差別，從前的交情和相互欣賞都被拋之腦后，雙方身份認同的改變也就伴隨著地位等級的更改。第二十回“未過門刑于施雅化，作主試巾幗掌文衡”，作者著力描寫了二人在李府酒宴上的細節(jié)，寶珠見了文卿“羞慚滿面，口都不敢多開，就如見了上司一般”，而文卿更是“待他甚是倨傲，有些裝模作樣”，當他看到戲班小旦坐在寶珠懷里時，更是大怒，將她叫出來呵斥：“你忘了本來面目了？你把個男人摟在懷里，太不顧體面！以我的性兒，就要打你幾下才出氣呢！”“放屁！你可認得自己了，我明日去告訴你母親、姐姐，看你可過得去？”[1]123許文卿這一系列變化的原因是認識到了寶珠是女人，因而無法繼續(xù)用平等的身份和眼光同寶珠共事，所以變得嫉妒、失控、反復(fù)無常。
婚后，許文卿在暴怒中冷笑道：“竟忘卻自己是個女人了。”[1]345這句話振聾發(fā)聵，雖是在說寶珠的貼身丫鬟紫云，但也直接指出了寶珠的悲劇性命運。在許文卿的視角下，只是因為寶珠的身份是女人，所以就只能聽憑男性發(fā)落，沒有任何地位和話語權(quán)，至于與他爭吵反抗，更是荒謬透頂、令人無法接受的事。
作者在提到許文卿前后態(tài)度轉(zhuǎn)變的原因時，留下了意味深長的一句話：“要說文卿不喜歡寶珠，不必這等朝思暮想，事為何猜到手，又鬧起脾氣來？一則文卿本是公子性兒，二則其中也有個緣故，只可意會，不可言傳。”[1]333回首寶珠的一生，曾征戰(zhàn)沙場，頗得圣眷，女子又比男兒強。但處在封建男權(quán)凝視下的許文卿無法接受寶珠比他更有才干的事實。也就是說，他愛寶珠，但他不能允許寶珠威脅到他作為男人的尊嚴和權(quán)威。所以他惱羞成怒，并試圖以男性的天然權(quán)威來壓制寶珠。在封建社會條件下，男性天然有打壓女性的優(yōu)勢和權(quán)利，許文卿對待松寶珠態(tài)度的變化典型地體現(xiàn)了封建男權(quán)社會中男子對女子的矛盾心理，也即婦道和夫綱的矛盾沖突?？梢哉f，封建夫權(quán)制度下的男性凝視通過許文卿的嫉妒心和大男子主義表現(xiàn)得淋漓盡致。
三、進步性與落后性的矛盾交織
“巾幗不輸須眉”的進步性和“全婦道振夫綱”的落后性是構(gòu)成小說悲劇主題和松寶珠悲劇性命運的主要矛盾沖突，在當時的社會條件下，顯示出作者對封建男權(quán)思想的否定，但另一方面又并未能夠完全超越這種思想。
小說的開篇，松寶珠與李文瀚、許文卿三人吟詩作對，郊游吃酒，好不快活。寶珠雖時時常因自己不能改裝而躊躇，但整體是意氣風發(fā)，大有作為的。在與文卿訂婚以至結(jié)婚之后，作者多次寫到寶珠在文卿面前唯唯諾諾的態(tài)度。第五十三回“真賢良小心全婦道，淺見識百意振夫綱”中，許文卿因?qū)氈樽髟~強于自己而十分不快，于是要與寶珠比酒量，并對寶珠厲聲呵斥。寶珠卻“滿面嬌嗔，一腔怒氣，又不敢發(fā)作，低著頭默默無言?！盵1]337第二天文卿出門后，她暗自神傷：“我還不讓他嗎？你是知道的，我在戎馬叢中，出令如山，殺人如草，也沒有怕過一個人，還不知道多少人怕我呢！……到如今威風使盡了，也不知什么緣故，見了他好像怕他似的，一點都不敢強?！盵1]339這里，寶珠的形象和她的內(nèi)心獨白鮮明地顯示出小說所交織著的進步性與落后性。即使是殺人如麻的英雄女性，寶珠在面對家庭和丈夫時依舊是作繭自縛，甘愿把自己困在倫理綱常和婦道夫綱的藩籬之中。她有意識地進行自我反省，但還是不免被根深蒂固的劣根性所絆住，不得脫身。寶珠唯一一次動真氣的反抗是在第五十九回“許文卿反面即無情，松寶珠傷心憐薄命”，二人在爭吵中，文卿說：“你仗著圣眷，獨須知不好看相，主子為什么獨喜歡你？我倒不信?！睂氈闅獾秒p淚交流：“你糟蹋我可以，不可以壞我名節(jié)！”[1]381這次爭執(zhí)是寶珠唯一一次的反抗與對峙，只是因為許文卿的話威脅到了她的貞潔，于是寶珠痛苦糾結(jié)，發(fā)出了聲嘶力竭的反抗。正如盧隱曾一針見血地指出：“貞操本該男女兩方面共同遵守才公平。如像我們中國人，專責備女人的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養(yǎng)情婦都不足為怪，倘使那個女孩失去了處女的貞潔便終身要為人所輕視，永再休想抬頭。”[5]
此外，小說中其他女性身上的進步性和寶珠落后性的矛盾使小說充滿諷刺意味。作為作者用大筆墨塑造的人物，松寶珠呈現(xiàn)給世人的形象是女扮男裝做出大事業(yè)的英雄女性，但面對夫妻關(guān)系時卻完全無法避免婦道夫綱的落后性。作品的悲劇意義除了在展現(xiàn)進步性與落后性相交織的松寶珠形象之外，還通過對作品中其他女性的刻畫，展示她們面對男權(quán)凝時時異于寶珠的進步性所在，通過對寶珠身邊女性進步性的揭示，側(cè)面道出寶珠命運悲劇的原因，更具諷刺意味。
寶林和寶珠的形象體現(xiàn)出截然不同的性格和命運。文章開篇時，作者這樣描述寶林的形象：“寶林則又不然，生得花容月貌，腰細身子長……敢作敢為，有才有智，出言爽快，作事剛方，家內(nèi)人怕他，自不必說，就是各業(yè)的老年管事，見他也是服服帖帖，不敢仰視。他行事說話，也處處服人，人亦不敢弄鬼欺他，就欺他也亦欺不過去。雖是個小女孩子，比歷練老到的人，還要精明百倍呢！”[1]6對于寶珠和寶林迥異的性格特質(zhì)，作者似乎是有意為之。如果說寶珠性格的典型特征是“柔弱”，那么寶林則更多是“精明”?？梢哉f，寶林是松家實際掌權(quán)人，母親、兄弟姐妹和家中的奴仆都服從于她的領(lǐng)導(dǎo)，精明能干、治家有方。然而，寶林和寶珠最大的不同之處在于其對男權(quán)社會規(guī)章制度的蔑視。寶林不僅當著自己的丈夫李文瀚的面對男人破口大罵：“天下事是這樣的，不是東風壓了西風，就是西風壓了東風。人是賤的，況男人更不是東西，給一點臉就象意了?！薄澳阏f要說東說西的，我不收人挖苦，看你口里如今時長不遜，我都沒要計較你，你要想來制服我，別要想迷了你那糊涂心?！盵1]365這番話出口之后，墨卿只得賠笑連連。反觀寶珠，她斷是不敢有這樣的想法，也更不可能對丈夫說出這樣違背婦道夫綱的大逆不道言論。寶珠成婚之后，許文卿處處阻撓寶珠出門，寶林也是拍桌震怒，當著大家的面破口大罵。由此觀之，寶林的形象和寶珠可謂是形成了兩個極端的對比，完全不把婦道夫綱放在眼里的寶林掌握了自己生活的主動權(quán)和決定權(quán)，而處處忍讓妥協(xié)的寶珠卻成為了封建禮教的受害者，以慘死為最終結(jié)局。
許銀屏也是頗具進步意識的女性形象之一，面對哥哥許文卿對嫂子的虐殺，她并沒有站在哥哥的一方替他說好話，而是處處為寶珠抱不平，“搶到文卿面前，一把掀住衣領(lǐng)‘誰教你給他受氣呢，看他這樣兒，一定難好，我不教你償他的命，我也不叫個銀屏！’”[1]397她用自己的方式表達對自家兄長行徑的厭惡。雖然寶林和銀屏的行為是特殊情形下的極端反映，但這些描寫說明了她們并未把封建倫理綱常放在眼里。而寶珠卻執(zhí)拗地把自己圈禁在婦道夫綱的牢籠中，甚至失掉了自己的生命，這也是作者在情節(jié)安排上巧妙的諷刺意味。
四、結(jié)語
魯迅先生說，悲劇就是把有價值的東西撕破了給人看，這句話似乎可以很好地概括寶珠的一生，年輕時期的她意氣風發(fā)戰(zhàn)場殺敵，最后卻迫于丈夫的淫威短命而死。一代英雄才女的隕落概括了寶珠身份和女性地位的悲劇，即就算是如寶珠這般出將入相的朝廷重臣和一代才女，也根本沒有辦法擺脫幾千年來形成的男權(quán)制度。在殘酷的社會現(xiàn)實面前，松寶珠屢屢抗爭、屢屢超越，最終卻只能歸于被吞噬、被壓榨的無可奈何之境。英雄女性松寶珠最終也沒有擺脫毀滅命運的道路，她在困境中找不到出路，最終只能歸于死亡，給當時社會和后人以沉重的警示意義。
參考文獻：
[1]吟梅山人.李申，校點.蘭花夢奇?zhèn)鱗M].長沙：岳麓書社，199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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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簡介：劉一凡，鄭州大學文學院碩士研究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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