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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紫砂記

      2024-01-01 00:00:00王一凡
      劍南文學(xué) 2024年6期
      關(guān)鍵詞:玻璃柜西施小姐

      王一凡,女,本名王燕。2015年出版長篇小說《穿過塵霧》,并于2018年獲得中華絲路文學(xué)大賽長篇小說二等獎。同年出版的長篇小說《離離原上草》,獲得白鹿文學(xué)獎。2019年至2023年,先后出版《大唐百姓生活》《愛上風(fēng)雅的宋朝》以及《漢家煙火》等多部文化隨筆集。

      周盤的煩惱

      安小姐第一次見到這把周盤壺,是在她父親的手上。那時(shí)父親剛剛退休,不知從哪里得來這把紫砂,周周正正,恰似羅盤。他用這把壺泡鐵觀音,坐在陽臺上一邊喝茶一邊聽田連元講評書,從清晨一直到黃昏,能消磨一整天的時(shí)光。

      安小姐從30歲的年紀(jì)開始羨慕父親——她說退休的日子那么好。

      父親說:“這是壺中日月長,長得望不到邊吶?!?/p>

      但安小姐認(rèn)為她那沒黑沒白打卡上班的日子,才真是長得望不到邊呢。

      安小姐是學(xué)中文的,她一直以為她應(yīng)該成為一位詩人,或者成為一位文學(xué)家,素衣綠裙,坐在春水之邊唱“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但她已經(jīng)很少能記起春水流動的聲音了。她記得最清楚的是她敲擊電腦鍵盤發(fā)出的聲音,還有主編拍著桌子朝她發(fā)脾氣的聲音——主編說:“你是個年鑒編輯,年鑒編輯不是文學(xué)家!”

      可年鑒編輯和文學(xué)家的區(qū)別又是什么呢?

      在安小姐想來,文學(xué)家是可以站在春水之邊,唱“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墒悄觇b編輯只能鉆進(jìn)海一樣的資料堆里去,在數(shù)據(jù)與年代符號之間,把沒有體溫的文字編得硬如裂土、干巴得擠不出一滴水來——主編說過,這里沒有文學(xué)發(fā)揮的空間,但他也說,年鑒編纂是很偉大的工作,可以青史留名的。

      然而,在安小姐的心里,她卻只想“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

      安小姐不想青史留名。

      安小姐的父親生病住院那天,安小姐的心里莫名其妙地生出一絲絲的歡快來。她去找主編請了假,很冠冕堂皇的理由是她的父親生病了。

      父親的病一開始并沒有什么,他只是發(fā)燒,每天下午開始,由37.5度燒到38度,像普通的感冒,他還可以躺在病床上繼續(xù)聽田連元的評書。而安小姐則過起了她不用鉆進(jìn)資料堆里的日子——睡到自然醒,起床以后讀半小時(shí)《詩經(jīng)》,再讀半小時(shí)的泰戈?duì)栐娂?,然后去醫(yī)院給父親送飯。下午回來,她坐進(jìn)父親的竹藤椅里,周盤壺中泡著她喜愛的高山烏龍,金黃的茶湯從一彎流的壺嘴里飛出來,帶著迷人的香氣落進(jìn)羊脂玉的茶盞里,湯如金縷線,盞是落雪的白。這一切都充滿著令安小姐歡喜的詩一般的美好。

      可是很快,這詩一般的美好便在醫(yī)生與安小姐的一場談話中破碎了——醫(yī)生說,安小姐的父親得的是一種叫作“間質(zhì)性肺炎”的病。她說父親的呼吸隨時(shí)會因此衰竭,他的生命危在旦夕。

      安小姐并不相信父親危在旦夕,父親只是得了肺炎,她小時(shí)候也得過肺炎,但她現(xiàn)在還活著。

      醫(yī)生說,肺炎和肺炎不一樣。

      父親經(jīng)過了一場艱難的呼吸之后,真的再也沒有呼吸了。

      主編帶著許多同事來家里看望安小姐,他們站在安小姐父親的遺像前上香、鞠躬、靜靜地抹眼淚。

      安小姐的神情一直很恍惚——她不相信父親真的去世了,父親不是坐在陽臺上,捧著周盤壺在說“壺中日月長嗎”?可是她跑到了陽臺,竹藤椅卻空空的只落一道殘陽,父親并不在那里,周盤壺也沒有在殘陽底下散發(fā)出紫里流金的光,它被擺在了父親遺像的旁邊,潛龍出淵一般的飛把蜿蜒著傲視所有的曲線,一彎流的壺嘴伸展著,如泣如訴。

      主編說,這可真是把好壺。

      安小姐看了主編一眼,又看了周盤壺一眼。她覺得她不認(rèn)得主編,但她認(rèn)得這把壺。

      從此以后,這把壺就一直擱在安小姐的書桌上。青瓷花瓶里爬出來一枝碧蘿,斜斜地生長著,環(huán)繞在壺的四周,一片葉子拂在壺蓋上,像安撫它的手。

      幾天之后,主編打電話來,他問安小姐什么時(shí)候可以回社里上班。

      安小姐說,她想等父親過完頭七。

      頭七之后,主編的電話又來了。

      安小姐說,她想等父親過完五七。

      主編說,社里沒有這樣的規(guī)矩。

      午后的陽光穿過窗外濃密的樹葉,落在陽臺的地磚上,舒緩得幾乎難以察覺。安小姐喜歡這樣的舒緩——她一直都以為,陽光是在清晨她難以睜開的眼睛里露了個頭兒,倏忽一下,又在她傍晚疲憊的身影里消失不見的。

      她從沒有發(fā)現(xiàn),陽光竟然是舒緩的。

      貓兒在這舒緩的陽光里醒過來,圓圓的眼睛里豎著兩條墨黑的線。它在安小姐的腳邊把身子拉得長長的伸了個懶腰,便搖搖晃晃地朝屋里去了。睡意爬上了安小姐的眼睛,她困了,恍恍惚惚,她覺得父親正坐在她的身邊。她問父親,怎么把她留下自已走了?父親說,他也不曾料到,這一切發(fā)生得如此突然。

      一陣凌亂的聲音從書房里傳來,父親忽然消失不見。貓兒在書桌上玩弄著綠蘿的葉子,它拽倒了青瓷花瓶,驚慌如箭離弦似的從桌上跳下來,周盤壺正好做了它的跳板。

      壺在桌面上顫了幾顫,險(xiǎn)些掉下來。

      從那天以后,這把周盤壺被安小姐放進(jìn)了客廳的玻璃柜里,也是從那天開始,安小姐失眠了。

      她每個晚上只要閉上眼睛,就聽見從玻璃柜里傳來的呻吟聲,一開始極細(xì)極弱,像嬰孩兒輕微呼吸的聲音。但用不了多久,那聲音變得粗而急躁,困獸發(fā)怒似的,從玻璃柜里乒乒乓乓地跳出來,仿佛馬上就要將柜子震裂一般。

      安小姐躺在床上,她閉著眼睛都知道,這聲音是周盤壺發(fā)出來的。她一開始并沒有在意,可是這聲音越來越大,鬧得她輾轉(zhuǎn)不安,她光著腳跳下床,又光著腳跑到玻璃柜跟前。窗外的燈火落在柜面上,濺出一片光來,亮如白晝。她在這一片亮光里打開玻璃柜,把周盤壺取出來,放回桌上。綠蘿斜斜地,伸出或淺或重的綠,倚在壺身的一側(cè)。

      貓兒悄無聲息地跳上了桌子,兩只眼睛露著幽綠的光。這光令安小姐感到不安,她猶豫了一下,還是將周盤壺重新放回到玻璃柜里。只一個轉(zhuǎn)身,她又聽見由柜中發(fā)出來極細(xì)極微的呻吟聲。安小姐又猶豫了,她再次將周盤壺放回到桌上。貓兒盤臥在桌上,綠幽幽的眼睛望著周盤壺一動不動。

      安小姐只好又一次將周盤壺放進(jìn)了玻璃柜里……

      如此這樣,安小姐已經(jīng)好幾個晚上沒有睡過一個安穩(wěn)覺了。那天早上,當(dāng)太陽靜悄悄地把第一縷陽光灑向她的窗戶時(shí),安小姐收到《日報(bào)》編輯發(fā)來的短信,她投給《日報(bào)》的文章——《父親的周盤》見報(bào)了。編輯很是激動,他說他有很久沒有遇到這么好的文章了。

      就在這個時(shí)候,主編的電話又打了進(jìn)來,他說如果安小姐再不到崗,社里只能按自動離職來處理她。安小姐捧著電話不知如何回答,而主編卻還在語重心長地說:“現(xiàn)在找份工作多不容易呀,何況年鑒社并不是想進(jìn)就能進(jìn)得了的!”

      安小姐沒有說話,她在聽周盤壺從玻璃柜里發(fā)出來的呻吟聲,極細(xì)極微,像嬰孩啼哭的聲音。

      微瑕水平

      樓下的茶器店里最近新到了一把水平壺。

      掌柜說,它之所以被叫作“水平壺”,是因?yàn)閴厣硇∏汕易笥揖?,置于水中漂浮如小船一樣平平穩(wěn)穩(wěn),故而得名“水平壺”。安小姐喜歡它劍流的壺嘴筆直向上,仿佛勇士般的英氣十足。唯一的遺憾是這把水平壺在距離壺口下方大約一公分的地方有一條劃痕,像是被人用鑰匙尖輕輕掃過的樣子,由深至淺,一直劃到壺肚上。

      掌柜說,這是明針留下的痕跡。

      一把紫砂壺的生胎制成之后,匠人用牛角板反復(fù)地刮磨壺身,他們把這叫“明針”。紫砂壺“脫手則光能照面”,全在這明針的功夫上——明針越是精細(xì)周到,壺身便越是潤滑平整,光可鑒人。但為這把水平壺明針的匠人當(dāng)時(shí)一定是疏忽了,他握著牛角板的手微微抖動了一下,壺身上便留下了一道彎彎的痕。這道痕在生胎的時(shí)候是不易被發(fā)現(xiàn)的,但入了窯,經(jīng)了一千多度的高溫之后,它便跳脫出來,毛毛糙糙的一道,十分醒目。

      掌柜說,這道劃痕會隨著茶湯的泡養(yǎng)一天天淡化,直至最后消失不見。

      安小姐不知道應(yīng)不應(yīng)該相信他。

      很多年以前,安小姐的母親也曾告訴過她,她臉上的疤會隨著年紀(jì)的增長一天天淡化,直至最后消失不見。

      然而安小姐臉上的疤一直都在,從她左側(cè)的鼻梁滑向顴骨,凹凸不平如爬著一條僵死的蟲。這條蟲子爬上她臉時(shí)的灼痛感,安小姐已經(jīng)記不清了——那個時(shí)候她太小,還是蹣跚學(xué)步的年紀(jì),堂姐帶著她圍在火爐旁邊烤紅薯,她歪歪扭扭一個趔趄倒下去,燒得紅紅的火鉗子,剛剛從爐膛里被堂姐拔出來,正好迎向安小姐一張小小的臉。

      當(dāng)安小姐看到這把微瑕的水平壺,她好像照見了自己臉上的疤——臉上的疤藏在墨鏡背后,和壺上的劃痕一樣讓安小姐感到悲傷。她也說不清楚她為什么會買下這把水平壺——或許有那么一刻,在安小姐的心里,這把水平壺就是她自已。

      父親生前存了不少的好茶,武夷肉桂、六堡的黑茶,還有福鼎的銀針和牡丹。安小姐選上等的肉桂專養(yǎng)這把水平壺。溫壺、醒茶、注水、出湯——紫砂所有的美妙,便在熱氣騰騰的茶香里一點(diǎn)一點(diǎn)地?zé)òl(fā)出來,像每個氣孔都藏著流淌不盡的油潤似的,很快便將這把水平壺染得亮如珍珠——是一粒暗紫色的珍珠。那道劃痕落在紫珍珠光滑的表面,依然醒目,卻在茶湯的滋養(yǎng)之中開始呈現(xiàn)出微微的暗紅,是漸與壺體相融的顏色。這令安小姐十分激動,她用大拇指的指肚輕輕摩撫那道劃痕,就像是要抹平它似的——她記得很多年前的那些個夜晚,當(dāng)她從夢里被一只手輕輕喚醒的時(shí)候,她看見她的母親坐在她的床前,指尖也是這樣撫過她的臉。

      安小姐的母親一直相信,如果沒有臉上這道疤,安小姐將會是這世上最好看的女孩子——當(dāng)安小姐青春的身影從街上走過,她的腳步就像是踩進(jìn)了路旁那些少年的心里。他們的心隨著安小姐的腳步跳動,目光再不忍從她的背影上離開。輕佻的男孩子吹起了口哨,期待著她回過頭來輕巧地一笑。但安小姐從來沒有回過頭,她走得越來越快,逃一樣消失了——與其說她是害怕少年看到她臉上的疤,不如說,她更加害怕因?yàn)榭吹搅四堑腊讨?,從少年眼中流露出來的驚訝與嫌棄。

      安小姐并不確定,寧曉磊是不是也嫌棄過她臉上的疤——他說他看習(xí)慣了。他還說,漂亮的臉蛋不生大米。

      寧曉磊是安小姐父親的徒弟,長相平庸,身材矮小。但父親卻一直都說,寧曉磊是這個世上最靠得住的男人。父親臨終前的一段日子,寧曉磊天天守在醫(yī)院里,比安小姐更像父親床前的孝子。

      就像是順理成章似的,父親去世之后,寧曉磊做了安小姐的丈夫——安小姐35歲,寧曉磊41歲。41歲的寧曉磊平庸得無人可娶,35歲的安小姐因?yàn)槟樕系囊坏纻虩o人可嫁。

      當(dāng)安小姐坐在書房摩撫她的那把水平壺時(shí),寧曉磊彎著腰在拖地。安小姐說,如果這把水平壺上的劃痕消失了,她臉上的傷疤會不會也消失?寧曉磊沒有抬頭,他還在拖地,他勸安小姐不要胡思亂想。他說,安小姐是安小姐,壺是壺,這兩者之間能有什么關(guān)系呢?

      安小姐的心忽然就涼了。

      她將水平壺舉得高高的,看光線在飽滿圓潤的壺體上流動著幾處白色的影子,偶爾覆蓋了那道留在安小姐心上的劃痕。但光影流轉(zhuǎn),只輕輕一閃,那道劃痕便又一次地出現(xiàn)在她眼前。

      安小姐帶著這把水平壺下樓去找茶器店里的掌柜,她說,她想換一把水平壺。

      掌柜便將一把朱泥水平擺在了她面前。

      朱泥發(fā)色嬌艷,橙紅之中透著若有若無的粉,美得令安小姐驚訝。她將這把朱泥水平捧進(jìn)手心里,像欣賞一件藝術(shù)品。

      安小姐說,這才是她想要的水平壺。

      掌柜說,當(dāng)然可以。但他又說,每把天然的紫砂壺都不是完美到?jīng)]有缺憾的。他指著朱泥水平的壺嘴給安小姐看——壺嘴的旁邊有一個小小的坑點(diǎn),仿佛青春痘褪去之后,留在少年臉上的痕跡,不仔細(xì)看看不見,可只要看見了,心里便總覺得坑坑洼洼的。

      掌柜說,這是跳砂的痕跡。在紫砂的物質(zhì)含量中,總有一些倔強(qiáng)的礦物像不羈的少年,寧可炸裂也不愿接受窯燒的熔化,它們在高溫之中將自已炸得粉碎,飛出壺體的那一刻,就留下了這個小小的坑點(diǎn)。

      安小姐不知所措。

      她將兩把水平壺?cái)[放在一起。朱泥略顯青澀,它還沒有經(jīng)過茶湯的滋養(yǎng),十四五歲的少年一般,暗啞的光澤懵懵懂懂。但安小姐的紫泥水平卻早已油潤透亮,那道由壺口下方伸展向壺肚的劃痕也不再是初時(shí)毛糙的樣子,它變成了一道細(xì)細(xì)的油潤的光,淺淺的,若隱若現(xiàn),仿佛由胎體之中煥發(fā)而來,與壺身相融得難以剝離,是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樣子。

      窗外,不知何時(shí)飄起了淅淅瀝瀝的雨。寧曉磊冒著小雨來給安小姐送傘,短而結(jié)實(shí)的手臂上,搭著一件鵝黃色的披肩。

      安小姐說,何必送來,并不是那么冷的。

      寧曉磊吃吃地笑,他說他在家里燉豬手湯,拿不定主意是放蓮藕好還是放玉米好。他來問安小姐想吃哪一個。

      西施乳

      因?yàn)槁犝f風(fēng)雅的匠人想象著西施的乳房創(chuàng)作了西施壺的傳說之后,安小姐只要看見了西施壺,總覺得會有一些不好意思。

      但西施壺本名真的就叫西施乳,壺身充實(shí)飽滿,圓圓的,恰似女子的乳房。“盈盈一握眾生醉”——當(dāng)掌柜將一把西施壺放在安小姐手中的那一刻,安小姐果然心跳加速,一陣麻酥酥軟綿綿的感覺瞬間傳遍她的身體。

      掌柜說,這把西施用的是陳腐了四十多年的老料,很難得的。

      安小姐說,要的便是這難得。

      提著這把西施壺,安小姐徘徊在城南一處幽靜的住宅小區(qū)外。邁進(jìn)小區(qū)的大門,向右拐,再跨入一個小門,里面是一幢獨(dú)立的小樓。在這幢小樓的三層,住著一位文學(xué)評論家,很有些名氣。安小姐站在樓下,想象著她將這把西施壺放在評論家的茶臺上,用一種她從未使用過的語氣,對評論家說“我想……請您……為我……即將出版的散文集……寫篇……推薦詞”的時(shí)候,安小姐覺得她仿佛站在大街上摘掉了乳罩,赤裸裸地讓陌生的男子觀看她最后的尊嚴(yán)。

      安小姐不好意思,她沒有這樣的勇氣。

      夜色從她的身后慢慢升起,成千上萬的燈火是夜的眼睛,它們火熱的目光從安小姐的臉上匆匆閃過,留下她一臉蒼白之中尚存幾分的倔強(qiáng)——那是詩人般孤芳自賞的倔強(qiáng),像她最終出版的那本既無名人做序,也無評論家寫推薦詞的散文集一樣。

      為了出版這本散文集,寧曉磊花費(fèi)了他近乎一整年的工資。這個平庸的男人站在樓下,將妻子的散文集送給每一個路過的人。他說“這是我媳婦寫的書”時(shí)掛在臉上的光彩,是安小姐從未見過的。

      而安小姐的母親一直都以為,安小姐居然還能寫本書出來,這完全是由她和安小姐的父親在安小姐剛剛學(xué)會說話的時(shí)候,就教安小姐背詩開始的。安小姐對于詩的理解與模仿力是超出所有人意料的,她在五歲的年紀(jì)面對爐火上紋絲不動的燒水壺,曾經(jīng)用了“悄然無聲息”這五個字來形容,令她的父親深感意外,從此,父親教給了安小姐更多的詩。

      郁郁澗底松,離離山上苗。

      以彼徑寸莖,蔭此百尺條。

      當(dāng)父親教安小姐念這首詩的時(shí)候,安小姐七歲。她和父親坐在山腳下,頭頂一棵老松撐著綠色的傘,松枝錯落,層層疊疊,青翠的味道從密密的松針里飄散出來,縈繞著絲絲縷縷縹緲的山霧。

      父親說,這首詩講的正是這樣的一棵老松,盡管蒼勁挺拔,卻終不如山頂上的一棵小草站得高。他問安小姐將來長大了,是想做山頂上的一株草,還是想做山下的一棵松。

      七歲的安小姐心里并沒有答案。

      但是現(xiàn)在,如果父親還活著,安小姐一定會告訴他,無論是做一株草,還是做一棵松,她都希望能夠生長在山頂上——那是太陽光最先照耀到的地方。她從來沒有像現(xiàn)在這樣向往過這一片光耀,那是因?yàn)?,她在這一片光耀之中,看到了一位光彩熠熠的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

      文聯(lián)創(chuàng)聯(lián)部的主任與安小姐年紀(jì)相仿,又那么巧合,他們的散文集由同一家出版社出版,前后相差不過半個多月的時(shí)間。然而,當(dāng)安小姐坐在金碧輝煌的會議大廳來參加主任的新書發(fā)布會時(shí),她終于發(fā)現(xiàn)了在她與主任之間,相差的絕不是那半個多月的時(shí)間——有那么多的文學(xué)青年蜂擁著圍向主任,他們手里捧著主任的新書,臉上掛著如獲至寶般的欣喜。在主任的左右,來來往往的是一群安小姐只可在他們的著作上讀到他們名字的人,這些人來為主任的新書發(fā)布會捧場,正如老友喜得麟兒——他們是來討酒喝的。這一切都不能不令安小姐想到她自己的新書,它們躺在老家的一所舊房里,除了灰塵輕飄飄的光臨之外,就只剩下了安小姐每日里默默的念想。

      那一刻,安小姐感到無比悲涼。

      當(dāng)安小姐看到文聯(lián)要招錄一名專職作家的消息時(shí),她突然覺得,她向往的那片光耀就要從山頂照亮她的世界——她仿佛看到了她已經(jīng)在那一片光耀之中的樣子,她看見了那些她只在他們的著作上讀到過名字的人就在她的身邊,和她握手,跟她寒暄,像關(guān)系十分親近的老朋友。她還看見了那么多的文學(xué)青年蜂擁著圍向她,他們找她簽字,跟她合影,她在他們中間像眾星捧月一樣。安小姐有一些激動——她難以自抑地感到了激動,身體在微微顫抖,從砰砰亂跳的心臟,一直顫抖到十個手指尖和十個腳趾尖。

      可是很快,只在短短一個瞬間,這種微微的顫抖就從安小姐的身體之中退卻了,她感到整個人都輕飄飄的,像地球引力正在從她的身上消失掉一樣——不僅地球引力正在消失,就連窗外微薄的陽光也消失不見了。室內(nèi)昏暗,茶爐上的燒水壺喘著粗氣,將一壺水?dāng)嚨妹捌鸫蟠笮⌒o數(shù)的氣泡。是二十個還是三十個?又或者是四十個?安小姐無心數(shù)清楚,但她總以為這些氣泡起起落落無非就是四十個——像她的年紀(jì)——她40歲了,但文聯(lián)招錄專職作家的年齡上限是35歲。

      安小姐又一次感到了悲涼。

      怎么就40歲了呢?她在昏暗之中努力地回想——她想起了她臉上的傷,她還想起了她身邊那個平庸的男人。后來,她又想起了那家讓她無比厭倦的年鑒社,她真的從社里辭了職,靠父親留給她兩套房子的租金,過著既不闊綽卻也衣食無憂的生活,在可以“浴乎沂,風(fēng)乎舞雩,詠而歸”的日子里隨心所欲地讀書、寫字、作文章。

      然而——她卻還是感到了悲涼。

      夜的燈火悄悄地爬上安小姐的窗臺,閃閃爍爍,將幾束明亮的光流淌進(jìn)來,落進(jìn)她眼前的杯杯盞盞,杯盞空空,只盛這片幽暗的光。一把西施壺沉默在這片幽暗之中,短而嘟起的壺嘴上,掛著一副清傲的神情。

      這把壺,原打算送一位評論家的。很多人因?yàn)樵u論家的一篇推薦詞聲名鵲起,安小姐也想這樣的,可直到現(xiàn)在,這把壺還擺在安小姐自已的書案上。她從不用它泡茶——有點(diǎn)不舍得。她只是偶爾地,用滾開的沸水澆淋壺身,像為它沐浴似的??杀M管如此,這把壺還是發(fā)生了令安小姐意想不到的變化——先是由壺口處顯露出如巧克力般絲滑的光潤,仿佛好色的男子,在緩緩撥開女子輕薄的外衣,她美麗柔滑的肌膚,便逐漸地,一點(diǎn)點(diǎn)顯現(xiàn)出來,雖不至通體油潤,但握于掌心已是飽滿柔滑,宛若浣紗女嬌美而誘人的乳房。這是她被送去吳王宮殿之前的夜晚,在安小姐的心里,忽然生出一個念頭——她想起了那位光彩熠熠的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

      主任參與專職作家的招錄工作。

      主任還說過,安小姐的文章,有種少見的空靈與從容,令他望塵莫及。

      為什么不去問問主任,憑那望塵莫及的空靈與從容,可不可以抵消40與35之間超出的這5歲呢?

      可是太直接了,說不出口的,應(yīng)該更委婉一些。

      安小姐在昏暗的燈火之中露出謙遜的微笑,她想象著她的對面,正坐著那位光彩熠熠的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她已經(jīng)感覺到了,從她目光之中流淌著的,是卑微的、祈求的目光,這目光令她有一些臉紅,可她還是堅(jiān)持著在嘴角的微笑里又添加了某種甜蜜的甚至是曖昧的滋味。她在這難以說清的滋味里將她想要對主任說的話一遍又一遍地打著腹稿——終究還是凌亂得不成一句完整的表達(dá)。

      于是,安小姐想到了西施壺。

      燈火悄無聲息地流淌,落在西施圓潤飽滿的身體之上,映射而來的光彩宛若珠玉——這珠玉一般的光彩來自四十年陳腐的紫泥老料。老料在沒有日光的陰暗處年復(fù)一年,慢慢地醞釀,慢慢變得柔滑并生玉色,終于一日蛻變成壺,縱是不經(jīng)茶湯的滋養(yǎng),它也能自生光華。

      這樣并不多得的老紫泥,主任會不會不識貨?安小姐想。

      可放在自已的書案上,終究還是被埋沒。安小姐又想。她笑了,她想她為這把西施壺念了句押韻的詩。

      在書柜里摸出只錦盒,安安妥妥地放在書桌上,借著月光,安小姐伸手去取西施壺——月光忽然如潮水一般從窗口涌入,映照得滿屋子亮堂堂的。西施在這一片亮堂堂的月光里嘟著小嘴,清傲地笑了笑,忽然就要與安小姐揮袖而別。安小姐舍不得,她驚慌失措,想要握住西施的衣袖,可西施的衣袖是綢緞做成的,那么絲滑,水一樣從安小姐的指尖流過,“啪”的一聲,安小姐的腳下,已是碎花一片。

      寧曉磊開了燈,他拿著笤帚撮箕走進(jìn)來時(shí),如潮水般涌入的月光早已消失不見。西施的身體殘破散落在明亮的燈光底下,支離的碎片像巧克力一樣絲滑油潤。

      安小姐說,這壺是她想要送給創(chuàng)聯(lián)部主任的。

      寧曉磊說,那這壺便是“寧可枝頭抱香死”啊——他念了句詩,寧曉磊居然念了句詩。安小姐不知道寧曉磊是在什么時(shí)候?qū)W會念詩的,但她什么也沒有問。她只是感到臉上燙燙的,有些不好意思。

      后來,他們買了盆菖蒲草,擺在從前擺放西施壺的地方,菖蒲并不大,是小小巧巧的一叢綠,但卻長得那么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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