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永國
阿城的小說《棋王》是中國當(dāng)代文學(xué)經(jīng)典作品,小說以白描的敘述方式和自然樸素的語言塑造了“棋王”王一生這一人物,也簡潔地刻畫了“我”、腳卵(倪斌)、撿爛紙的老頭兒、獲得地區(qū)棋賽冠軍的老者等人物。本文緊貼小說情節(jié)內(nèi)容,對比分析了小說中一些人物的異同,解釋了部分人物的鏡像關(guān)系,以及各人物所屬的務(wù)虛、務(wù)實的不同“陣營”。本文的研究對讀者深入理解小說《棋王》中人物的特點,體悟小說的藝術(shù)魅力,不無幫助。
一、小說人物的異同
(一)饑餓的“孤兒”:“我”與王一生
小說中的“我”與王一生因互相信任和基于經(jīng)驗的同情而成為朋友。
“我”與王一生都是父母雙“亡”。“我”的父母因有些污點,在“運動”一開始即被打死。王一生的生父在其出生之前就不見了,繼父靠賣力氣掙錢,但身子骨兒不行;王一生上初一時,母親去世了,繼父有了錢就喝酒罵人。當(dāng)王一生規(guī)勸他時,他無奈地表示生活艱難,很煩惱又沒文化,只能靠喝酒安慰自己。他對王一生說,“對老人有什么過不去的,下輩子算吧?!蹦赣H的臨終囑咐加上繼父的生活情況,都要求王一生初中畢業(yè)就掙錢養(yǎng)家。王一生在母親死后,基本算是父母雙“亡”了。
“我”與王一生還有的共同經(jīng)驗是都有一種“饑餓感”。當(dāng)“我”父母在世時,家里尚能品嘗美味;而在父母死后,“我”在城里轉(zhuǎn)悠一年多,有時餓到晚上才有吃的。王一生家里窮,他上學(xué)時為了省錢,不參加學(xué)校組織的春游、看電影等活動;王一生對吃的要求很實在,他信奉“半饑半飽日子長”,認為“人要知足,頓頓飽就是福”。他認為“我”講述的小說《熱愛生命》的故事中,作者杰克·倫敦把一個特別清楚饑餓是怎么回事的人寫成發(fā)神經(jīng),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饑”;認為“我”講的巴爾扎克小說《邦斯舅舅》是個“饞”而非“吃”的故事;認為“我”說的“一天沒吃東西”不準(zhǔn)確,因為沒超過24小時。
“我”與王一生的不同,首先是家庭狀況。“我”的父母(或其中一人)在機關(guān)工作,家具上有機關(guān)的鋁牌編號。王一生的母親以前是窯子里的,他繼父是賣力氣的,兩人都不識字。其次,“我”與王一生的文學(xué)修養(yǎng)和文化消費需求有差異。“我”讀書多,能講中外文學(xué)作品,在農(nóng)場還想看書、看電影。而王一生讀書不多,講的故事也是他們院兒五奶奶講過的老套情節(jié);他主要想下棋,一方面是“呆在棋里舒服”,另一方面應(yīng)該與下棋成本低有關(guān)系,即使沒有棋盤棋子也能在心里下。他的家庭條件限制了他文化消費的范圍,所以他認為“我”到了農(nóng)場還想看書、看電影,“想的凈是錦上添花”。后來,當(dāng)王一生在文化館畫家的幫助下,有機會在禮堂舞臺的邊幕上免費看演出時,他也很入戲,張著嘴,臉上表情隨著舞臺上劇情的變化而變化,全然沒有在棋盤前的鎮(zhèn)定。
“我”與王一生成為朋友是有預(yù)兆的,當(dāng)知青們擠在火車車廂靠站臺一面的窗前說笑哭泣時,只有“我”與王一生坐在車廂冷清的另一面。隨著交流的深入,“我”發(fā)現(xiàn)自己與王一生之間有著相互的信任和基于經(jīng)驗的同情。而當(dāng)王一生請“我”繼續(xù)講故事,“我”因他誤解杰克·倫敦,表示不高興時,他不知怎么辦才好,“我心里有一種東西升上來,我還是喜歡他的”。“我”與王一生在下鄉(xiāng)的火車上相識,下火車,坐汽車,兩人從總場奔赴各自分場時,說有事沒事要互相走動。后來,王一生果然走了近百里路來找“我”,“我”也直接從伙房領(lǐng)回自己當(dāng)月五錢油的配額,盛情款待他。王一生在地區(qū)棋場與九人下棋前,把像性命一樣重要的無字棋交“我”保管,是真朋友才有如此托付,同時也是因為我知道無字棋的意義,這是他母親用牙刷把兒磨成并在臨終時留給他的?!拔摇币舱嫘膼圩o王一生,在他與九人下棋前,“我”走過去給他拍了拍頭上、臉上的土;在他下棋過程中,“我”擔(dān)心他身體,找了涼水,悄悄走近讓他喝;在他下完棋后,“我”用手揉他僵了的雙腿,攙著他慢慢走。
“我”是父母雙亡、落難底層的機關(guān)子弟,了解饑餓,了解苦難;王一生是父母雙“亡”、身處寒苦的平民?!拔摇迸c王一生都是饑餓的“孤兒”。
(二)機關(guān)子弟與世家子弟:“我”與腳卵
“我”與腳卵的家庭都曾有能力和閑暇品嘗美味,但兩家也存在明顯差異,是“機關(guān)的鋁牌編號”家具與“古董字畫”的差異?!拔摇笔菣C關(guān)子弟,但未必是名人后裔。“我”父母在世時家道尚好,父親做菜好吃,常邀同事在星期天來家里品嘗。外號“腳卵”的倪斌是世家子弟,祖上是元代四大家之一的倪云林;腳卵的爺爺在世時吃燕窩,甚至專門雇一人從燕窩里撥臟東西;腳卵父親年年中秋節(jié)約名人到家里吃蟹、下棋、品酒、作詩;腳卵家有字畫古董,他來插隊時,他的父親給他一副極其考究的明朝烏木棋。
“我”與腳卵的文化性格不同。“我”待人接物通達平和,文人氣不濃。這應(yīng)該與“我”生來的秉性和成長環(huán)境有關(guān),也可能與“我”在父母死后吃喝“沒什么著落”地混過兩年的經(jīng)歷有關(guān)。腳卵則常常衣冠楚楚,動作文氣,見人會握手,講起話來總是“蠻好,蠻好”,會用“乃父”這樣的雅詞;他認為周圍的人文化水平低,認為象棋是很高級的文化,打籃球是野蠻運動。小說中的“我”說,腳卵“神神道道”。
與“神神道道”并存的是腳卵身上的世家子弟風(fēng)范。腳卵是“我”所在分場的象棋高手,他與王一生下棋時用了祖?zhèn)鞯臑跄酒?。輸了棋,他說自己的棋路生了,碰到王一生這樣的高手蠻高興的,要做朋友,并給王一生分享了他珍藏的巧克力、麥乳精、精白掛面。腳卵提前把地區(qū)的棋類賽事告訴王一生,當(dāng)聽說王一生沒能報上名時,他就主動找地區(qū)的文教書記疏通關(guān)系,幫忙取得參賽資格(雖然被王一生放棄了)。王一生與九人下棋,棋罷身體發(fā)僵,腳卵“用大手在王一生身上、臉上、脖子上緩緩地用力揉”。
腳卵的過分斯文讓人忍俊不禁,他的友善助人則值得稱贊。
(三)無字棋與烏木棋:王一生與腳卵
王一生與腳卵差異明顯,前者是平民子弟,帶著母親用牙刷把兒磨成的無字棋,認為在農(nóng)場能吃飽就是莫大的福氣;后者是世家子弟,帶著祖?zhèn)鞯臑跄酒?,吃過山珍海味,在農(nóng)場竟藏有巧克力、麥乳精等稀罕物。兩人下棋,王一生因衣服洗了沒干,身上只剩一條褲衩兒;腳卵則穿得筆挺,實際上他平常就總穿得整整齊齊。
兩人的學(xué)棋方式、棋道所宗也有差別。王一生是跟天下人學(xué)棋,從街頭巷尾、垃圾站、學(xué)校、少年宮,到名手家里,到邊境農(nóng)場,總之從古人到今人,從凡人到名人,細大不捐,博采眾長。尤其是撿爛紙的老頭兒,王一生獲得了對方祖?zhèn)鞯钠宓?。老頭兒無兒無女,說自己日子無多,看到王一生酷愛下棋,腦子好又有琢磨勁兒,就把祖?zhèn)鞯钠遄V贈給他,還以道家陰陽之說,從道、運、勢等方面點撥他。小說有處細節(jié)能體現(xiàn)王一生博采眾長的學(xué)棋特點,獲得地區(qū)棋賽冠軍的老者評價王一生棋道“匯道禪于一爐”,如果說王一生的“道”來自撿爛紙的老頭兒,那么他的“禪”出自哪里?小說沒有明講,但很可能來自腳卵的“家棋”。腳卵的祖上倪云林家道破敗,賣了家產(chǎn)到處游走,與一個會下棋的村野之人相識,學(xué)得一手好棋,后來信佛參禪,將棋煉進禪宗,這棋只有腳卵家族這一宗傳下來。王一生與腳卵下過棋,應(yīng)是學(xué)到了后者棋中的“禪”意。
王一生與腳卵的差異是“無字棋”與“烏木棋”的差異,一個寒苦而有骨氣,一個“富貴”而不逼人;一個學(xué)“天下”,無為而無所不為,一個承“禪”棋,因家傳而自成一路。
(四)窮苦真切與文雅得體:老頭兒與老者
撿爛紙的老頭兒與獲得地區(qū)棋賽冠軍的老者都很傳奇,他們并未謀面,但都遇到了王一生。老頭兒有祖?zhèn)鞯钠宓溃险呤巧絽^(qū)一個世家的后人,他們都是象棋高手,都認為公開棋賽的水平不高。老頭兒看了王一生從垃圾堆找到的以前市里象棋比賽的棋譜,認為“這棋沒根”,是愚者下的棋路;老者“出山”玩兒棋,不想就奪了地區(qū)棋賽冠軍,評了比賽的大勢,直嘆棋道不興。
兩人又有差別。老頭兒遵祖訓(xùn)“為棋不為生”,沒學(xué)過什么謀生本事,老來撿爛紙為生,生活寒苦。但老頭兒談及棋道時,言語暢達,“無為即是道,也就是棋運之大不可變……棋運不可悖,但每局的勢要自己造。棋運和勢既有,那可就無所不為了”。老頭兒平常說話則簡潔尖銳,他見王一生翻垃圾就說,“你個大小伙子,怎么搶我的買賣”;當(dāng)他聽王一生說想到自己那兒看看時,就白了一眼說,“撐的?!”而老者有世家風(fēng)采,從其言談舉止判斷,日常用度當(dāng)不堪憂。老者講派頭(也身有不便),聽說王一生要與包括自己在內(nèi)的九人同時下盲棋,就在家里命人傳棋。待棋盤上只剩幾個棋子,而王一生的黑子兒峙在老者的棋營格里時,老者趕來,看完八張定局殘子,輕抻衣衫、跺跺土,昂了頭,由人攙進棋場。他首先向王一生道歉,“身有不便,不能親赴沙場。使人傳棋,實出無奈”,然后稱賞,“你小小年紀(jì),就有這般棋道,我看了,匯道禪于一爐,神機妙算,先聲有勢,后發(fā)制人,遣龍治水,氣貫陰陽……中華棋道,畢竟不頹”,最后求和,愿成“忘年之交”,“棋下到這里,權(quán)做賞玩”,可否“平手言和,給老朽一點面子?”王一生同意言和,老者說,“今晚你是不是就在我那兒歇了?養(yǎng)息兩天,我們談?wù)勂澹俊崩险弑磉_的是對王一生的感謝、愛護,以及請教之意。前后兩段言辭,老者都說得文雅得體、滴水不漏。
二、小說中的鏡像人物
小說中有兩對鏡像人物:撿爛紙的老頭兒與王一生,獲得地區(qū)棋賽冠軍的老者與腳卵。兩位老人的人生狀況似乎分別對應(yīng)了兩位年輕人的未來;兩位年輕人的言行舉止似乎有兩位老人各自年輕時的影子,雖然老者與腳卵并未直接交流。
(一)“為棋不為生”:老頭兒與王一生
老頭兒與王一生都身處寒苦之中,除了棋藝,都無一技傍身。老頭兒遵祖訓(xùn)“為棋不為生”。王一生固守清白,不接受腳卵賄賂文教書記幫他取得的棋賽參賽資格。當(dāng)王一生想在棋賽結(jié)束后再登門與高手下棋時,腳卵想去跟書記說一下,組織一個友誼賽,王一生反對,“千萬不要跟什么書記說,我自己找他們下”。王一生不主動“謀生”,也不接受朋友幫“謀”,只是不求名利地下棋,就是老頭兒所說的“為棋不為生”。老頭兒與王一生應(yīng)該能在對方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
(二)承“古”不泥“古”:老者與腳卵
老者與腳卵都是世家后人,言談舉止都有文人氣。老者愛護后輩王一生,腳卵幫助同輩王一生,這都是世家風(fēng)范。老者講派頭、重名聲,勇于棋上求和,言語得體,文雅周全;腳卵炫家世、重斯文,言辭雖有點兒食古不化,但會辦事,“勇于”以棋謀路。文教書記一暗示,腳卵就帶來古董棋,解決了他自己謀職以及朋友參加棋賽資格的問題。老者年輕時的言辭或許也像腳卵那樣“食古不化”,而腳卵年輕就已然“懂事”,歷經(jīng)世事后必能臻于老者那樣得體練達、文雅周全的境界。
三、小說人物所屬的“陣營”
前文提及的人物總體可分為務(wù)虛、務(wù)實兩個陣營。王一生與老頭兒都務(wù)虛,更注重精神層面的堅守和追求,“為棋不為生”;但兩人在一定程度上也務(wù)實,王一生視吃飽為頭等大事,老頭兒要“務(wù)實”地撿爛紙為生。與之相對照的是,腳卵與老者更注重名利,是“務(wù)實”派,他們起碼都很看重世家的名聲,或以之為榮,或積極維護。在“利”方面,小說明寫腳卵利用家庭的人際關(guān)系和自己手中的古董棋,與地區(qū)的文教書記進行利益交換,謀求自己職務(wù)的變動和生活條件的改善。
小說中的“我”是中間派。在農(nóng)場“我”很后悔用油甚至用書和電影這些“可有可無的東西”來表示對生活的不滿。然而,“我”對看書、看電影“隱隱有一種欲望在心里,說不清楚,但我大致覺出是關(guān)于活著的什么東西”。當(dāng)王一生與九人下盲棋入夜時,山民和地區(qū)的人舉火把、打手電,圍觀棋賽;待王一生取得八勝一和的戰(zhàn)績時,人們爭睹“棋王”豐采,跟隨王一生到他的暫住地,擠著圍觀。當(dāng)晚“我”悟到“衣食是本,自有人類,就是每日在忙這個??舌笤谄渲?,終于還不太像人”。如果把人謀求衣食水平的提升(如從“吃”到“饞”)視為務(wù)實,那么“我”逐步清晰地認識到,人只是務(wù)實是不夠的,還要有務(wù)虛的一面。
綜上所述,通過比較分析小說《棋王》中的人物,能夠使讀者更加清晰地理解這些人物的特點。他們既有個性,又有“共性”;既有傳奇,也有凡俗;既有鏡像,又有陣營,可謂參差多彩,這是小說《棋王》藝術(shù)魅力的構(gòu)成要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