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衛(wèi)
1972年2月21日,毛澤東、周恩來在中南海會見尼克松和基辛格。圖/新華
尼克松到專機邊迎接秘密訪華后返回美國的基辛格。圖/中新
作為中美關系的破冰者之一,基辛格可以說參與和見證了此后中美關系的整個發(fā)展歷程。在長達半個世紀的時間里,12位美國總統(tǒng)咨詢過他的建議,他也是每一代新中國領導人的座上賓。
關于領導力,基辛格有一個“51:49”理論。在他看來,歷史上大部分棘手的關鍵決策都包含著領導者的個人因素。來自外界的助力和支持只占49%,51%要靠領導者自身的品格和單打獨斗的勇氣完成。
1969年初,當基辛格聽說尼克松真的有在自己任期內訪問中國的打算時,他的第一反應是斬釘截鐵的“絕無可能”。但就是在尼克松和他自己的聯(lián)手下,不可能變成了可能。
尼克松的訪華一直被稱為“破冰之旅”。實際上,“破冰”并不足以完全涵蓋它的意義,雙方的關系更近似于180度的急轉彎。要理解這一切為什么會發(fā)生,首先需要了解當時美國和蘇聯(lián)的力量對比變化。
蘇聯(lián)的基本國防開支從1968年開始超過美國,并逐步拉大距離。20世紀60年代末70年代初,蘇聯(lián)不僅在核力量上追上了美國,在常規(guī)軍事力量上也持續(xù)接近。美國深陷越戰(zhàn)泥潭,蘇聯(lián)則在全球咄咄逼人地投射實力,爭奪霸權。
基辛格回憶,二戰(zhàn)后美國反戰(zhàn)浪潮高漲,新孤立主義重新抬頭。尼克松政府很清楚,越南戰(zhàn)爭是打不贏的,而且打這場戰(zhàn)爭的初衷(制止所謂中國的“擴張主義”)也被認為是誤判,但是苦于找不到體面的退出途徑。
美國開始試探中國,釋放信號,象征性放寬了對中國的一些貿易限制。中國投桃報李,釋放了兩名因開著游艇誤入中國水域而被捕的美國公民。隨后,又上演了美國駐波蘭大使在華沙一個展覽會上猛追中國外交人員、要求重啟華沙會談的著名橋段。
華沙會談開始于1956年,已經(jīng)舉行了134次,每次都重復同樣的劇本。1970年2月,中斷已久的華沙會談重啟,依然如故。在談了兩次之后,因美軍入侵柬埔寨以打擊南越的補給基地,中方擱置了原本定于5月舉行的下一次會談。
聽到這個消息,基辛格反倒如釋重負。尼克松早就不耐煩地說過,國務院那幫人的按部就班會讓會談胎死腹中。他們開始繞過國務院,重新尋找與中方的接觸渠道。
事實上,毛澤東也在尋找改善中美關系的契機。早在尼克松當選總統(tǒng)前,他就注意到了尼克松發(fā)表在《外交季刊》上的文章,里面寫道:“在這個小小的星球上,容不得使10億最有才能的人民生活在憤怒的孤立狀態(tài)中?!?/p>
1969年春的中蘇珍寶島沖突后,毛澤東看完一份報告后自言自語道:“中蘇發(fā)生交戰(zhàn)了,給美國人出了個題目,好作文章了。”
1970年國慶,埃德加·斯諾被請上天安門城樓,就站在毛澤東旁邊。12月,斯諾又被請去進行了一次長談。毛澤東說:“如果尼克松愿意來,我愿意和他談,談得成也行,談不成也行,吵架也行,不吵架也行,當做旅行者來談也行,當做總統(tǒng)來談也行。總而言之,都行?!?/p>
雙方或明或暗地釋放著各種信號,基辛格稱之為錯綜復雜的“雙人小步舞曲”。
尼克松有句座右銘:半途而廢和一意孤行的代價是一樣的,所以要干就干到底。巴基斯坦總統(tǒng)葉海亞·汗和羅馬尼亞領導人來訪,尼克松都拜托他們向中方傳話,因為這兩個國家都是中國的友好國家。羅馬尼亞與蘇聯(lián)太接近,最后巴基斯坦渠道被雙方接納為傳話渠道。
中方的回復間隔時長時短,令尼克松和基辛格捉摸不透。人們津津樂道的“乒乓外交”也發(fā)生在這一階段中。
1971年6月2日,基辛格終于收到了期待已久的一封密信。密信來自周恩來,表示同意美方提議,歡迎基辛格訪問北京,就尼克松訪華進行初步討論。
基辛格立刻派人報告了尼克松。當時尼克松正在白宮為尼加拉瓜總統(tǒng)舉行國宴,他從宴會上溜出,與基辛格跑到林肯廳,找出一瓶陳年拿破侖干邑,取出兩只小口大肚杯,兩人舉杯慶祝這封“二戰(zhàn)以來美國總統(tǒng)收到的最重要回信”。
1972年4月18日,美國華盛頓,基辛格在白宮和中國乒乓球運動員交談。圖/新華
2001年3月18日,北京釣魚臺國賓館,中共中央政治局常委、國務院副總理李嵐清在出席“中美乒乓外交”三十周年招待會時,為美國前國務卿基辛格和中央外事辦公室主任劉華秋擔任乒乓球比賽裁判。圖/中新
基辛格總是說,周恩來是他的職業(yè)生涯中遇到的最有魅力的人。
到中國之前,他心中的中國外交官形象是蘇聯(lián)外交部長葛羅米柯那樣的,嚴肅緊繃。但是中國東道主們卻是一派落落大方,讓人想到這個千年禮儀之邦的好客傳統(tǒng)。一般外交禮儀是在政府大樓里接待來訪代表團,特別是雙方為首者的級別差距很大的情況下(他這個美國總統(tǒng)國家安全事務助理相當于副部長級),但周恩來卻親自到他們下榻的釣魚臺國賓館來舉行會談。
基辛格覺得中國人的談判風格與蘇聯(lián)人大異其趣。毛澤東、周恩來等深諳何時應該權變,而蘇聯(lián)人往往咬定單個問題不放,把談判變成累死人的零售叫賣,令對手不是被說服而是被拖垮。
兩天中基辛格與周恩來進行了17小時的會談,有時一次就長達7小時,但周恩來從沒有露出過一絲煩躁,從來沒有被任何人或事打斷過,基辛格感嘆“我不知道他是怎么辦到的”。
在回國后向尼克松寫的報告中,基辛格形容周恩來神情中顯露著一種“有控制的張力”,仿佛一根“上緊的發(fā)條”。在他表情豐富的臉上最引人注目的是一雙銳利的眼睛,透著專注、警覺和自信。周恩來既能談哲學,也能論歷史,會巧妙地打探,也能機智地應答,好像憑本能就能知道別人心里在想什么。
基辛格說,后來經(jīng)常有人對他提到“你的朋友周恩來”,但不管是認真還是調侃,他都覺得這是他的榮幸。
見到毛澤東的時候,基辛格又是另一種感覺。
尼克松訪華之前,美方打前站的人一次又一次地問:毛澤東主席何時會見尼克松總統(tǒng)?中方總是回答:現(xiàn)在無法確定。
吳旭君回憶,她給毛澤東念外電評論時曾念到一條:“尼克松是打著白旗到北京來的?!泵珴蓶|笑道:“我來給尼克松解解圍?!?972年2月21日這天中午,就在美國代表團的飛機差不多剛剛降落之時,綿纏病榻七八日的毛澤東突然提出,希望立刻會見尼克松。
在周恩來的陪同下,剛到釣魚臺國賓館的尼克松、基辛格被匆匆接到中南海。會見原定15分鐘,結果談了一個小時。
毛澤東看似漫不經(jīng)心地引導著蘇格拉底式談話,但尼克松很清楚,毛澤東是在估量他,而他也在估量毛澤東。他們想知道,對方是什么樣的性格,有怎樣的意志,雙方是否有能夠協(xié)調的全球觀點和堅實的國家利益交集。
基辛格覺得,毛澤東有一種特質,那就是他往哪里一站,哪里就成為眾人的聚焦中心;他往哪里移動,那個中心就跟著他移動。
這是基辛格第三次訪華了,第二次是1971年10月,他來與中方一起草擬公報。美方首先拿出了一份傳統(tǒng)寫法的公報草案,周恩來同意在此基礎上進行討論,但這個草案被毛澤東完全推翻,被認為“一點神氣都沒有”。他提出,在公報中要重申中方的立場,不怕承認分歧。
第二天,周恩來帶來了根據(jù)毛澤東意見寫出的中方草案?;粮竦牡谝环磻菄樍艘惶?,但他很快就意識到這樣寫的好處:雙方都可以重申自己的立場,讓國內公眾和疑心重重的盟友們放心,各說各話實際上是宣布了意識形態(tài)的停戰(zhàn),承認分歧也更突出了共識的可貴。
這是一個完全推倒重來的公報。當時基辛格沒有通信手段可以與尼克松聯(lián)系,如此重大的決定自己就拍板了,但他相信尼克松會支持的。果然,尼克松毫無保留地支持。
多年以后,基辛格依然對中美《上海公報》贊嘆不已,認為它前無古人,在情感上和結構上都是獨一無二的。其余公報的適用期一般都很短,但這份公報到現(xiàn)在都是中美關系的基石之一。
公報中最困難的是關于臺灣問題的表述,能否解決這個問題是雙方擱置爭議、攜手合作的關鍵。最后是基辛格想出了那句眾所周知的經(jīng)典表述:“美國認識到,在臺灣海峽兩邊的所有中國人都認為只有一個中國,臺灣是中國的一部分。美國政府對這一立場不提出異議。”
周恩來后來說:“這句話是基辛格貢獻的,我們挖空心思也沒有想出來。這樣人民的意見也表達出來了,所以博士還有博士的好處?!?/p>
公報最重要的一點是宣布:“任何一方都不應該在亞洲——太平洋地區(qū)謀求霸權,每一方都反對任何其他國家或國家集團建立這種霸權的努力。”“霸權”是對蘇聯(lián)擴張主義的委婉說法。到1973年2月基辛格再次訪華時,毛澤東說得更直白了。
他說:“我們兩家出于需要,所以就這樣,hand-in-hand?!被粮裾f:“我們雙方都面臨同樣的危險,我們可能有時不得不運用不同的方法,但目標相同?!泵珴蓶|說:“只要目標相同,我們也不損害你們,你們也不損害我們。”
對中國來說,外媒評論,北京不但完全改變了原來的孤立地位,而且成了當年國際外交舞臺上的“臺風中心”,以令人吃驚的外交攻勢奪取了世界政治舞臺上的一個突出位置,與超級大國美國和蘇聯(lián)平起平坐。對美國來說,與蘇聯(lián)的談判地位立竿見影地改變了,與越南的和平條約也終于有望簽署。國際政治格局一夜之間改變,從美蘇兩極對峙變成中美蘇“大三角”,新的均勢形成了。
1972年,尼克松與基辛格共享美國《時代》周刊年度人物殊榮。尼克松以壓倒性多數(shù)選票,開始了第二個總統(tǒng)任期。在新一屆政府中,基辛格在保留國家安全事務顧問之職的同時,兼任國務卿。1973年,基辛格在蓋洛普民調的“最受欽佩的美國人”榜中排名第一。
這種歷史性突破能發(fā)生,無疑與尼克松、基辛格這對組合的個人特質密不可分。
基辛格認為,尼克松是西奧多·羅斯福之后第一位以國家利益為號召的美國總統(tǒng)。在這個國家里,“美國例外論”的理想主義才是傳統(tǒng),國家利益、均勢政治并不容易引起共鳴。而尼克松和基辛格都是現(xiàn)實主義者,是地緣政治高手,都強調國家利益。
為了不受掣肘,基辛格的秘密訪華把美國國務院完全蒙在了鼓里,《上海公報》基辛格和喬冠華完全達成一致了,國務卿羅杰斯等才看到文本。更不用說,尼克松對日本等盟國搞“越頂外交”,讓他們從電視新聞里才得知尼克松訪華。
《基辛格傳》的作者、原《時代》周刊總編輯沃爾特·艾薩克森尖銳地批評,經(jīng)過尼克松的調教,基辛格對秘密外交越來越情有獨鐘、愛不釋手了。
或許與這種行事風格相輔相成,尼克松很快深陷“水門事件”,1974年8月辭職。副總統(tǒng)福特接任總統(tǒng),基辛格留任國務卿。
1974年,基辛格第一次見到了復出的鄧小平。那時,鄧小平抵達紐約參加聯(lián)合國大會第六屆特別會議,發(fā)言闡述了“三個世界”理論。鄧小平不是名義上的代表團團長,但當基辛格邀請他們出席晚宴時,誰是代表團的高級成員一目了然。那時候,基辛格依然對鄧小平知之甚少。
1975年10月,基辛格再次來北京,為福特總統(tǒng)訪華做準備。當時風雨欲來,外交部負責人在歡迎他的宴會上致辭時火藥味十足,他感到這與他此前受到的接待很不一樣。第二天,鄧小平特意邀請美國代表團到西山野餐,這是原來行程上沒有的安排。席間鄧小平態(tài)度熱忱,基辛格感到,他希望維護毛澤東和周恩來建立起來的中美關系。
他回憶,鄧小平個子矮小,身體結實,進屋時如有風力相助,一坐下來就直切正題,很少在寒暄上浪費時間。周恩來有英語基礎,偶爾會說幾句英語,鄧小平自稱“土包子”,說學語言太難了,當年在法國求學時就沒學會。他說話單刀直入,言語辛辣。他的態(tài)度是,大家都是為了國事而來,又都是成年人,對小小不言的摩擦不該太介意。
1979年4月基辛格訪華時,中美已經(jīng)建交,中國改革開放大幕也已開啟。
晚宴上,基辛格被安排坐在鄧小平旁邊。
2016年1月7日,美國前總統(tǒng)喬治·布什(老布什)以及夫人芭芭拉做客中國駐休斯敦總領事官邸。老布什從1975年12月鄧小平在北京會見來訪的美國總統(tǒng)福特的照片中,指出時任美國駐中國聯(lián)絡處主任的自己。圖/中新
1977年,福特政府離任,此后基辛格沒有再進入過政壇。
此時,基辛格頭上的光環(huán)消退,圍繞著他的爭議不絕。人們批評他和尼克松、福特推行的均勢政治太冰冷算計。
基辛格覺得,尼克松、福特和里根這三任總統(tǒng)在對外政策上并沒有重大差異,然而向人民說明政策的方式卻大不相同。尼克松對國際關系運作有深入的了解,里根則深諳美國人民的心靈運作。
1980年,里根競選總統(tǒng),在競選中鼓吹和臺灣的“官方關系”。他派競選搭檔布什訪問北京,鄧小平反應冷淡。1980年9月,里根要基辛格做中間人,代表他向中國駐美大使柴澤民轉達口信?;粮耦H感為難,覺得這個差事不好干,但還是答應了。
在華盛頓見面時,他向柴澤民說明,里根盡管在競選講話中有一套說辭,但他會堅守美中戰(zhàn)略合作的大原則,這些原則是尼克松、福特和卡特政府都確認的,包含在中美上海公報和建交公報中。里根明確說明,他不會推行“兩個中國”政策,也不會推行“一中一臺”。他在臺灣有很多好朋友,他不能拋棄私人朋友,然而作為總統(tǒng)他會堅決遵守美中現(xiàn)行框架,這是美中反霸共同努力的基礎。
在里根任期內,中美通過了第三個聯(lián)合公報,完成了中美關系基本架構。20世紀80年代,中美關系進入大國交往的常軌,不再像過去動輒大起大落。
基辛格一直活躍在中美交流的舞臺上。2023年7月,他最后一次訪華。此時他剛剛度過百歲生日,訪華也超過百次。
基辛格記得,1974年8月7日,尼克松已決定第二天宣布辭職,晚9點他打電話給基辛格,說他現(xiàn)在一個人,問基辛格可不可以過來跟他聊聊。
基辛格在白宮林肯廳找到了他。兩人回憶起那些難忘的往事,說著尼克松想起了什么,穿過沒有開燈的走廊,從酒柜里找出一瓶拿破侖干邑,斟滿兩個杯子,遞了一杯給基辛格。尼克松說,這就是收到周恩來邀請信那晚他們倆一起喝的那瓶“慶功酒”,從那以后再沒碰過。
“讓我們用這杯酒祝賀那些因為我們的努力而有更好的機會未來在和平中生活的世世代代!”三年前,他們這樣彼此碰杯祝酒。那一天是1971年6月2日,離基辛格秘密訪華還有一個月。
(本文參考了沃爾特·艾薩克森《基辛格傳》
《歷史的真實:毛澤東身邊工作人員的證言》
基辛格《論中國》《大外交》《基辛格回憶錄》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