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丹
內容摘要:俄藏敦煌寫本Дх.11654現(xiàn)存的與佛法相關的詞條以對語形式編排,體例完善,屬于類語體類書寫卷。這種“駢體對句”的編纂模式,更利于學仕郎作詩著文,常在編纂教材時使用。Дх.11654與P.3650同屬《籯金》系類書中的《略出籯金》寫卷,可定名為《略出籯金·佛法篇第卌八》?!堵猿龌k金》是敦煌文士張球為教學所需而對少室山處士李若立所著的《籯金》改編后的刪節(jié)本,其佛法篇是李若立、張球宗教信仰的體現(xiàn)。張球出生于江南越州,又長期在歸義軍政權任職,致仕后為了“以闡大猷”,以《略出籯金》為教材聚徒興學。他在撰書時對《略出籯金》的錄事和賦文進行了調整,使此書更貼合敦煌地區(qū)的教學所需,并加入了一些在傳世類書中沒有記載但在敦煌發(fā)愿文中多有出現(xiàn)的佛法類詞條,極具地方特色。此書不僅有助于張球在敦煌弘揚傳播漢文化,也是晚唐時期南北文學在敦煌地區(qū)交流、互動的證明。
關鍵詞:Дх.11654;敦煌類書;《略出籯金》
中圖分類號:G256.1? 文獻標識碼:A? 文章編號:1000-4106(2023)06-0094-10
A Textual Study on the Dunhuang Manuscript Дх.11654,
Lüechu Yingjin, in the Russian Collection
CAO Dan
(Institute of Dunhuang Studies, Lanzhou University, Lanzhou 730020, Gansu)
Abstract:In Dunhuang manuscript Дх.11654, there are many entries related to Buddhism that are arranged in two symmetrical columns, which suggests that this manuscript is a kind of rhyming leishu類書 (reference or encyclopedic book). The compilation method of using parallel couplets was considered suitable for students when writing poems or articles, and was therefore often used in the compilation of teaching materials. Both Дх.11654 and another document, P.3650, are manuscripts of the Lüechu Yingjin略出籯金from the serialized Yingjin reference books, and can be entitled “Lüechu Yingjin Chapter on Buddhist Dharma No. 48.” The Yingjin was written by Li Ruoli, a hermit who lived at Shaoshi Mountain (a peak of the Mount Song range in Henan Province), and was adapted into the Lüechu Yingjin by Dunhuang literati Zhang Qiu as an abridged form to be used for teaching purposes. The chapter on Buddhist dharma clearly reflected the religious beliefs of Li Ruoli and Zhang Qiu. Zhang Qiu was born in Yuezhou south of the Yangtze River, and served in the Gui-yi-jun regime for many years. After resigning his post, Zhang Qiu gathered a group of students to promote education in the region and used the Lüechu Yingjin as a primary textbook, so as to “interpret the principium.” He also made adjustments to the entries and verses during compilation in order to adapt the text to pedagogical purposes. During the process, he added various Buddhist entries that were not recorded in traditional reference books but that often appeared in Dunhuang votive texts, which infused his textbook with significant local characteristics. The text he produced was a direct manifestation of the literary exchanges occurring between northern and southern China in Dunhuang and helped Zhang Qiu promote and disseminate Chinese culture in the Dunhuang area during the Late Tang period.
Keywords:Дх.11654; reference books among Dunhuang documents; Lüechu Yingjin
類書是彰顯太平氣象的“文治符號”,也是折射時代特色的“錦繡萬花谷”,故敦煌類書發(fā)現(xiàn)以來眾多學者對此展開研究{1},以補史志之遺佚,窺時代之殘影?!囤A金》是敦煌藏經(jīng)洞出土的一部小型私修類書,業(yè)已失傳,僅在敦煌文書中得以保存。此書由唐人李若立所編,傳至敦煌后,經(jīng)數(shù)次刪節(jié)改編后形成多個寫卷系統(tǒng)。王重民對《贏金》系類書中的P.2537、P.3650、P.2966、P.3363進行了簡要的敘錄[1]。王三慶在《敦煌類書》中對部分《贏金》寫卷進行了進一步的研究與校箋,但并未涉及俄藏寫卷{2},《俄藏敦煌漢文寫卷敘錄》[2]、《敦煌遺書總目索引新編》[3] 、李強《敦煌寫本〈贏金〉研究》[4]、高天霞《敦煌寫本〈贏金〉系類書整理與研究》[5]也皆未收錄。概而言之,學界對俄藏《贏金》寫卷的了解甚少。
一 Дх.11654寫卷概況及錄文、定名
Дх.11654藏于俄羅斯科學院東方文獻研究所(圖1—3),米色紙,冊頁裝,首尾略殘,存9個殘片共18頁43行,每頁文字接續(xù),首題“佛法篇第卌八”,下列25個詞條,自“鶴林”條“涅槃經(jīng)云” 起,至“火宅樊籠”條“人居三界如縶樊籠”止。寫卷內容精簡,每個詞條用墨筆大字書寫,下有雙行小注。學界尚未對此卷錄文,現(xiàn)據(jù)圖版將相關內容移錄如下:
佛法篇第卌八{3}
鶴林:《涅槃經(jīng)》云:佛二月十五日入涅槃,雙林悉變?yōu)榘?,有鶴悲鳴{4}。
猴池:佛說法之所也。
鹿苑 龍宮:佛初成道度五俱論之所。
鷲嶺 蜂臺:佛說法,群蜂皆來聽法,因以為名。佛說法,山頂群鷲聽法。
八正 三乘:佛法有八[正]: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思惟(維)等是也。大乘、中乘、小乘也。
八解 六度:經(jīng)云:內觀色等{5}。六度者,布施、持戒、忍辱、禪定、精進、智慧是也。
雁塔 耆山:西方僧善于咒法,眾僧道行饑乏。遇群雁,咒落,食之食訖,慚悔,聚骨為塔,因名雁塔?!端帋熃?jīng)》云:耆山是堀山{6}。
祇園 化城:《般若經(jīng)》云:祇陀太子園而最精好,布金買之,佛居傳法。《法華經(jīng)》云:導引退心眾生,權化此城。既知息而滅。
二鼠 四蛇:日月相摧,喻之二鼠。四大假合,地、水、火、風四蛇是也。
幻境 塵劫:三界廿五有,并是幻化。修行成果,指之塵劫是也。
一音 六趣:《維摩》言:佛以一音演說法,眾生隨類各得解。又餓鬼、地獄、阿修羅、天、人等。
奈苑 沙界:佛以(于)奈苑為眾生說法。恒河,西方河名,水中沙也{1}。
四諦 六塵:{無}苦、(集)、滅、道諦者,實也。眼、耳、鼻、舌、身、意,皆有塵也。
愛河 苦海:《華嚴經(jīng)》云:菩薩見眾生沒于苦海,將為祇(栰){2}喻,以法勸導,令皆得果,出之愛河也。
慈云 慧日:佛之慈愛,由(猶)如大云溥覆一切。又經(jīng)云:佛為眾生演說法,開闡微言,如日之照。
八難 三途:聾盲、欝單,佛前佛后、智惠(慧)是八難。六道之中,三涂最苦,地獄、餓鬼、畜生是也。
禪林 鶴樹:禪者,功德之聚,不動如山林。鸚鵡鳥游集聽法之所。
給園 彼岸:《法華經(jīng)》云:運手動足,得度彼岸。既無此岸,固無彼也。給孤獨園也矣。
四流 五濁:經(jīng)云:欲、有、見、無明,是四流。劫、命、煩惱、眾生、見,是五濁。
無生 焚身:我觀[不生]不滅,不垢不凈。故曰無生?!斗ㄈA經(jīng)》云:藥王菩薩焚身作法供養(yǎng)佛。
四生 六賊:經(jīng)云:化、胎、卵、濕,是名四生。眼、耳、鼻、舌、身、意識,名之六賊。
五蓋 三空:法云:煩惱,睡眠、疑,為五蓋;色空、有空、無空,是名三空。
七戒 二門:身三、口四,煞、盜、淫、惡口、兩舌、綺語、愚癡等。是□《維摩》云:無言、無說,是名真入法門。
四果 三果:法:須陀恒、斯陀(含)恒,阿陀含、阿羅漢,加此三果,即名四果。{1}
五根 三毒:法云:信、定、念、進、惠(慧){2},等名五根,貪、嗔、癡,即名三毒。
火宅 樊籠:《法華》喻:火宅者,人居三界如縶樊籠。
《俄藏敦煌文獻》第15冊中未對Дх.11654定名[6],邰惠莉《俄藏敦煌文獻敘錄》載:“《佛經(jīng)詞語解釋補正》。經(jīng)折裝。存9頁,共18面,每面書3行。詞語大字,釋雙行小字,起‘□法篇第卌八’,訖:‘人居三界如系樊籠’?;驗榻忉專纭苏恕私饬取驮飞辰纭帋熃?jīng)云耆山是堀山’等?!保?]從體例上看,Дх.11654的現(xiàn)存部分無書名和作者名,無雜抄字樣,唯余二級目錄“佛法篇第卌八”之下的內容,即佛教經(jīng)典教義、佛講法場所的相關詞條。詞條抄寫字跡較為工整,以對句形式成文,屬于類語體類書寫卷{3}。通過與其他敦煌本類書比對,我們發(fā)現(xiàn)此卷與P.3650《略出贏金》[8]同樣記載了佛法篇的內容,因此我們將Дх.11654定名為《略出贏金·佛法篇第卌八》。
二 Дх.11654寫卷內容考釋
Дх.11654的詞條內容可分為兩類:一類是佛教的經(jīng)典經(jīng)義、教義,多以名數(shù)編排,共34條;另一類是佛講法、講經(jīng)的場所,共14條(表1)。寫卷注釋共分三種情況:一是標明引書出處者,共11條,分別引自《涅槃經(jīng)》《般若經(jīng)》《法華經(jīng)》《維摩經(jīng)》《華嚴經(jīng)》五部經(jīng)書。如“鶴林”條下注:“《涅槃經(jīng)》云:‘佛二月十五日入涅槃,雙林悉變?yōu)榘?,有鶴悲鳴。’”二是只載引自經(jīng)、法,未寫書名者,共7條。如“八解六度”條下:“經(jīng)云:內觀色等。六度者,布施、持戒、忍辱、禪定、精進、智慧是也?!比侵睍膬热菡?,其中29條略去了經(jīng)書名稱,如“八正”條:“佛法有八[正]:正語,正業(yè)、[正]命、正精進、正思惟等是也?!卑苏窗苏馈7@譯《大般涅槃經(jīng)》卷上載:“道諦者,八正道。一正見,二正念,三正思惟、四正業(yè)、五正精進、六正語、七正命、八正定。此八法者,諦是圣道?!保?]兩條內容不見于佛典:
蜂臺:佛說法,群蜂皆來聽法,因以為名。
三空:色空、有空、無空,是名三空。
佛經(jīng)中“蜂臺”,比喻佛塔,因佛塔遠望狀如蜂巢,故有此稱,但寫卷則認為“蜂臺”得名于群蜂皆來聽法。佛經(jīng)中“三空”一是指我空、法空、俱空;二是指三種攝心不散之狀態(tài),即三昧?!豆赓澖?jīng)》有載:“所問:‘何謂為觀?’是菩薩摩訶薩行般若波羅蜜時,不觀色有常、無常,不觀色苦、樂,不觀色有我、無我,不觀色有空無空、有相無相、有愿無愿,不觀色寂與不寂,不觀色恍忽不恍忽;痛癢思想生死識及與七空并三脫門,亦復如是。”[10]寫本所載“三空”是指色空、有空、無空,或為撰者在《光贊經(jīng)》基礎上衍生的理解。
Дх.11654雖僅存佛法類,但仍與敦煌蒙書《孔子備問書》的內容多有相似之處,這正是敦煌類書與敦煌蒙書在內容上交叉融合的體現(xiàn)?!犊鬃觽鋯枙罚≒.2579、P.2581、P.2594、P.3754)是唐代失傳蒙書,僅在敦煌遺書中得以保存。此書撰文采用一問一答的形式,內容匯集了天文、時序、地理、人事的基本知識。這種一問一答、名數(shù)成文的體例,多在佛教著述中出現(xiàn),如《三寶四諦問》《大乘中宗見解》《小乘三科》等,可見《孔子備問書》編排時也受到了佛教經(jīng)書的影響,如:
何名八難?
一者天道難,二者畜生難,三者地獄難,四者我思難,五者受苦難,六者、七者大道難,八者佛道難。
何名六府?
意、眼、耳、鼻、舌、身是也。
何名三途?
地獄一、惡鬼二、畜生三是也。
何名五濁?
答曰:“所以人道濁,君臣諍國,朝廷諍位,眾人諍財,鄰國交戰(zhàn),怨亡者眾,不見埋葬,是為人道濁。二者煩惱濁,凡夫眾生,男女雜合,信心自用,不避尊卑,恣情合和,不知羞恥,是為煩惱濁。三者陰陽濁,鬼亂煞無度,惡者興難,賢者及弱,橫死者眾,悲苦徹心,是為陰陽濁也。[11]
《孔子備問書》名為“孔子備問”,作者又依托“周公”之名,當為儒家通俗類讀物,但書中的大量佛法類知識與Дх.11654的部分內容相似,僅在體例編排上有所差別??梢娫谕硖莆宕鷷r期,在敦煌佛教日益從義理型佛教向信仰型佛教、精英佛教、世俗佛教轉變的時代背景下[12],儒家通俗讀物中雜糅佛教思想的情況并非罕見。
三 Дх.11654與其他《贏金》系寫卷之比較
《贏金》是一部失傳類書,由唐人李若立所編,成書于中宗神龍元年至二年(705—706),在敦煌陷蕃之前,此地就已經(jīng)使用《贏金》,并由部分文人學士進行了刪節(jié)改編{1}。前人經(jīng)過梳理認為敦煌藏經(jīng)洞中共藏有十一卷《贏金》。鄭炳林和李強將其中九卷分為四種[4]:第一種是唐人李若立撰寫的《贏金》原本,即P.3907、S.2053V,P.3907有李若立的自序,與S.2053V的共同點為兩卷的錄事和賦文中均夾注較多;第二種是《贏金》傳入敦煌后陰庭誡刪節(jié)的版本,即P.2966、P.3363、S.5604、P.4873;第三種是生徒學習時用的《贏金》字書,即S.4195V;第四種是張球改編的《略出贏金》,即P.2537、P.3650。
張涌泉在《敦煌經(jīng)部文獻合集》中將S.4195V與S.461V內容連屬并予以綴合[12],高天霞在此基礎上重新劃定了《贏金》系類書的寫本系統(tǒng)[5],認為P.3650、P.2537、S.2053V與P.4873皆為《贏金》的刪節(jié)本。根據(jù)內容對比,高氏將四個寫卷又分為A、B兩類,認為P.2537、S.2053V為A類,兩個抄本可能是源自同一祖本的不同改編本,也可能一個以另一個為底本進行了改編。P.4873為B類,是刪略本《贏金》無疑,但無法證明刪略者是誰,P.3650可能歸A類也可能歸B類。后郝春文又發(fā)現(xiàn)了P.3537的第七部分雜寫內容為《籯金序》[14]。
在上述的《贏金》系寫卷中,只有P.3650與Дх.11654保存了佛法篇的內容。P.3650第四頁起方為《贏金》的內容,首題:“佛法第卌八”,止于“七戒二門:身三口四,煞、盜、淫、惡口、兩舌、綺語、愚□等”,然后跳至“南蠻篇第五十三”,中間有五類脫頁。Дх.11654則記載了“佛法篇第卌八”的完整內容,在“愚□”后有“四果? 三果”“五根? 三毒”“火宅 樊籠”條。卷尾“樊籠”兩字字跡明顯大于前文“人居三界如”的字樣,應是佛法類已敘錄完整,行文至卷尾處,為卷帙盈滿特將字跡調大。兩卷內容基本相同,但仍有若干文字上的出入(表2)。
從表2看,蜂臺條“百群蜂皆來聽法”,Дх.11654奪“百”字。三乘條“大乘、中乘、小乘是也”,Дх.11654奪“是”字。雁塔條“遇群雁咒落食之訖”條,Дх.11654衍“食”字。四蛇即“四大”,四蛇條“四大假和合地、水、火、風也”,按《圓覺經(jīng)》載:“此身四大和合,所謂發(fā)、毛、爪、齒、皮、肉、筋骨、髓腦垢色,皆歸于地;唾、涕、膿、血、津液、涎沫、淚、精氣、大小便利,皆歸于水;暖氣歸火;動轉歸風?!保?5]Дх.11654增“四蛇”二字。沙界條,Дх.11654載“恒河,西方河名,水中沙也”,P.3650載“恒河,西方河名,數(shù)中沙也”,按《金剛經(jīng)》載:“是諸恒河所有沙數(shù),佛世界如是,寧為多不?”[16]當是兩卷都抄寫錯誤,應為“水中沙數(shù)也”。四諦條“{無}苦、疾(集)、滅、道”,P.3650的“集”錯寫成“疾”,Дх.11654直接脫去“集”字。給園條“給孤獨園也”,Дх.11654誤增“矣”字。祇園條“佛安居傳法”誤脫“安”字,使文意不暢??嗪l“將為栰”是指菩薩以身作栰普度眾生,Дх.11654或因形近誤改為“祇”?;廴諚l“佛為眾生演說法”,Дх.11654誤刪“說”字,亦使文意不暢。五蓋條,Дх.11654載“煩惱,睡眠、疑,為五蓋”,P.3650載“煩惱,睡眠、疑,謂五蓋”,按《法界次第·五蓋初門第八》載:“一貪欲蓋,二瞋恚蓋,三睡眠蓋,四掉悔蓋,五疑蓋……通名蓋者。”[17]兩卷的寫法都說得通。通過文本對比可知,P.3650的衍文脫字現(xiàn)象較少,文意相較通達,編撰水平要高于Дх.11654。Дх.11654抄寫時沒有改動和增補的痕跡,也沒有留白空缺,多使用俗字,但鮮有錯字,當是據(jù)一成熟的抄本抄寫而來,絕非是底本。
從寫卷系統(tǒng)看,鄭炳林曾對P.2966《贏金》和P.2537《略出贏金》的釋文出入部分進行對比[8],發(fā)現(xiàn)許多詞條的事例附注全然不同,這表明《贏金》與《略出贏金》并不僅僅是脫文、錯訛這樣的抄寫差別,而是有較為明顯的內容出入,所以P.3650與Дх.11654當屬同一系統(tǒng),只是P.3650是否為《略出贏金》的寫卷,學界尚有爭議{1}。P.2537內有張球的題記,是唯一能確定的《略出贏金》抄本,但只存“父母篇第卅”及之前的內容,P.3650存有“佛法篇第卌八”至“盜賊篇第五十八”的內容,二者無法比勘,但通過考證可知P.3650與Дх.11654更有可能同為《略出贏金》的抄本。
首先,從寫卷的編纂時間看,P.3650卷背文字“晉昌”“敦煌”作為郡名雖只在天寶元年(742)至乾元元年(758)通行,但郡名不在官方通行時間也可能在民間繼續(xù)沿用,高天霞由此否定P.3650為《略出贏金》的推論實難成立。其次,從寫卷抄寫規(guī)???,P.2537、P.3650與Дх.11654都有刪減痕跡,條目簡潔精煉,其中P.2537與P.3650都存在有事無敘、無事有敘、有事有敘三種情況。這是因為張球出于教學的目的,對李若立原本《贏金》做了多處改動,省去了很多事例附注。再次,從寫作習慣來看,《贏金》比較粗糙,多有行文錯誤和文不達意之處,所以傳至敦煌后才進行了必要的刪節(jié)改編,故而《略出贏金》的錯誤相較要少很多。P.3650錯誤鮮少,文意明晰,Дх.11654雖有抄寫時的節(jié)略、錯誤,但總的來說還是比較通暢,這更符合《略出贏金》的編纂水平。最后,從具體條目來看,P.3650與Дх.11654有很多在傳世類書中沒有記載但在敦煌文書中經(jīng)常使用的條目,這表明張球編撰《略出贏金》時,利用自身在佛教方面的造詣,將佛教經(jīng)義盡可能編寫進去。這些詞匯在發(fā)愿文中多次出現(xiàn),此處摘引幾例:
S.2717《鎮(zhèn)宅文》:“八正八邪,端八風而歸八解?!盨.4624《發(fā)愿文范本》:“三惠(慧)具足,六度行圓?!盤.2058《患文》:“恒運四生,救人、天之重病?!盤.2044《愿文范本》:“豈期愛河未濟,慈舟已沉?!?/p>
據(jù)此可見《略出贏金》具有明顯的敦煌地域特色,故而在撰成后又得到了廣泛的傳播。
四 《略出贏金》的編寫背景及用途
(一)《略出贏金》的編寫背景
《贏金》作者李若立是一名虔誠的佛教徒。P.2537和P.3363首題“小室山處士李若立撰”,P.3907首題“少室山處士李若立撰”。少室山即嵩山,是佛道共居、修行之處。P.3636《某學郎書抄殘卷》中有對少室山的記載:
《嵩山記》曰:少室山大巖中,有一石室。云有自然飯食,室前有石柱,如承露盤。上有石脂,滴滴流下。賢人有得此脂食之,壽以天地齊畢。昔有獵師在嵩巖下,見一浮圖,中有金像,巖中有自然天池。[18]
小室山相對記載較少,且多為少室山的誤說。如《唐書藝文志注》卷4載:“《玉川子》詩一卷:盧仝,見《崇文總目》《全唐詩傳》。仝,范陽人。隱小室山,自號玉川子。今存?!保?9]但《玉川子詩集注》《郡齋讀書志》等處都記載盧仝“隱少室山”,可見少室山、小室山時?;煊?,應指同一處。因此,《贏金》一書的原作者應為李若立,是隱居在少室山的處士。唐時重佛,天授二年(691)武則天“令釋教在道法之上,僧尼處道士女冠之前”[20],以此提高佛教地位。在這樣的時代背景下,李若立在編寫類書時加入佛法篇目也就順理成章了。
張球與佛教亦是淵源有自。張球是敦煌地區(qū)著名的文士,又作“張俅”“張景球”“張景俅”等。因其重要的歷史地位,故王重民{1}、顏廷亮{2}、鄭炳林{1}、楊寶玉{2}等學者先后對其相關史料進行考證,現(xiàn)已基本廓清張球的生平事跡。據(jù)考,張球生于長慶四年(824),為越州山陰人士,參加過進士科考試但未及第,故自稱“鄉(xiāng)貢進士張球”?!对涂たh圖志》載“會稽山陰,編戶三萬,號為天下繁劇”[21],越州山陰所在的江南地區(qū),在魏晉南北朝時期誕生了“永明體”“宮體詩”等新詩體,再加上南朝皇帝對佛教的提倡,文學和宗教在這里得以天然的結合。張球輾轉來到敦煌后,9世紀50年代時已在張氏歸義軍政權中任職,從軍事判官開始累遷至節(jié)度使府節(jié)度判官掌書記{3},獨掌文辭之責。致仕后,他在郡城西北一小寺聚徒興學。據(jù)S.5448《敦煌錄》載“先有沙倅張球,已邁從心,寓止于此”[22],即張球興學教徒時至少年過七十,又據(jù)P.2537卷第一末尾題“贏金卷第一,宗人張球寫時年七十五”可知,張球改編贏金之時當為昭宗光化二年(899)前后{4}。楊寶玉指出,張球晚年在寺中教授生徒的活動說明張球將當時江南文人寄身山林佛寺的教學方式帶到了敦煌[23]。張球的佛教信仰亦從未間斷,BD06800(潛100)《大佛頂萬行首楞嚴經(jīng)咒》是其“中和五年(885)五月十八日寫訖”、P.3863V《金剛經(jīng)靈驗記》是其光啟三年(887)九月十九日所寫,至晚年更是抄寫了S.5534、S.5444、S.5965等多部《金剛經(jīng)》,S.4530、羽408和BD01226(列026)等多部《閻羅王受記經(jīng)》等經(jīng)書作品{5}。這些都使晚年的張球在眾多書籍之中,選擇了文體優(yōu)美、頗有佛緣的《贏金》。
從更廣闊的時代背景來看,隨著中唐以降各色入流人數(shù)冗濫,科舉省試落第的讀書人出路不如以往,前往各地幕府充當幕僚的人數(shù)增多{6}。而敦煌地區(qū)自天寶十四載(755)安史之亂爆發(fā)后,已與中原地區(qū)近百年交往不暢,敦煌的漢文化也因吐蕃的統(tǒng)治遭到了嚴重破壞,一直到宣宗大中五年(851)歸義軍政權正式建立才重新與唐中央建立聯(lián)系。此時的歸義軍政權試圖重建唐朝的政治文化制度,重振教育事業(yè),恢復各級學校制度,因此需要借助中原甚至江南的文士的力量,來自越州山陰的讀書人張球也得以離家千里來到敦煌,負責了許多文辭類的職務,在致仕后又編寫《略出贏金》,開設寺學。中原類書《贏金》在敦煌地區(qū)被江南文士張球再次進行文學創(chuàng)作,是漢文化蓬勃生命力的表現(xiàn),也是南北文士的隔空交流與互動。
(二)《略出贏金》的用途
《略出贏金》是張球致仕后用于開設寺學的教材。S.5448《敦煌錄》載張球晚年聚徒興學的目的是“蓋經(jīng)亂年多,習業(yè)人少,遂集后進,以闡大猷。”[22]95大猷即治國大道,這說明張球所教授的并非童稚小兒,而是學習治國理政的學生。張球對《贏金》的事對與賦文進行了調整,使其區(qū)別于常見的童蒙類書,成為一部重治國之道與詩賦之用的類書教材。
P.2537現(xiàn)存帝德、諸君、諸王、公主、東都、西京、明堂、功臣良將、輔相、侍中、御史、公卿、諸侯、大夫、君臣、社稷、忠諫、離宮別館、侍衛(wèi)、駕幸、刺史、別駕長史司馬、縣令子男、隱逸、褒譽、七賢、朋友、仁孝、父母篇等共30篇內容,但是前12篇只留賦文,第13至17及第27篇僅有駢儷事對,第18篇及之后的類目文賦并存。書中的每篇賦文都是根據(jù)前面的事對所撰成,可以幫助使用者進一步完成詩賦創(chuàng)作。這種選擇性的刪節(jié)帶有很明顯的作者主觀意愿,或許是張球認為18篇以后的內容更貼近日常教學。P.3650現(xiàn)存部分為佛法、西戎{1}、南蠻、北蕃、戰(zhàn)陣,元戎,六軍、盜賊篇。張球刪去了南蠻、元戎與六軍篇的部分事對及賦文,反之西戎、北蕃篇的內容十分豐富,這體現(xiàn)了敦煌地區(qū)的地緣特色。P.3650、Дх.11654的佛法篇事對則經(jīng)過了張球的增補,如八正、八邪、愛河等條,這也是晚唐敦煌地區(qū)學校教育中“三教并興”的一個側面,當時許多作為教材使用的類書、蒙書都或多或少地浸染了佛教色彩,如敦煌本《類林》的感應、報恩類輯錄了佛教“因果報應”的相關內容{2},《對語乙》[24]也有“八解:有乃德也”等僧佛知識,可見《略出贏金》的“以闡大猷”之用,正體現(xiàn)在其文賦結合的體例及具有時政性和地域性的內容。張球在晚年以《略出贏金》為教材,以時政為導向,教授生徒成文之術、治國之道,這隱含了張球對重振漢文化、制度的期冀與準備。
結 語
經(jīng)過對Дх.11654的文本考察,我們可以解決以下三個問題。
第一,通過與P.3650《略出贏金》的對比可知,若將其定名為“佛教詞語補正”是不準確的,Дх.11654當是《略出贏金》的一個抄本,根據(jù)內容可定名為《略出贏金·佛法篇第卌八》。
第二,從寫卷殘存部分看,Дх.11654雖僅存佛法類,但與《孔子備問書》的內容相似,這正是敦煌類書與蒙書交互性與統(tǒng)一性的體現(xiàn)。寫卷編纂體例完善,每一詞條都有注文,且詞條以對語形式編排,是一部類語體類書。類語體類書與文學、科舉都有更緊密的聯(lián)系,其體例正切中了詩賦的對偶之需,不僅能提供“事對”以供參考,更重要的是與詩歌一樣以駢體對句的模式編纂,那么劉勰所提出的言對、事對、正對、反對的語言要求都能通過閱讀類語體類書得到實現(xiàn)[25],可以豐富士人的知識儲備,逐步實現(xiàn)知識文化的傳播與下移,從而使天下人都“家富隋珠,人懷荊玉”[26]。
第三,《贏金》作為一本由少室山處士李若立編寫的通俗類書,本就是武則天崇佛時期三教融合的產(chǎn)物,傳至敦煌后因其“采摭諸經(jīng),參詳眾史”的特點得以廣為流傳,后又由信仰佛教的江南文士張球刪節(jié)改編成《略出贏金》,是晚唐時期南北文學交融、互動的產(chǎn)物。
張球生于越州山陰,晚唐士人入幕之風尚使其成年后西行至敦煌,在張氏歸義軍政權中擔任要職,官至節(jié)度判官掌書記{1}。敦煌藏經(jīng)洞里存有大量張球的著述,涉及歷史、文學、宗教、科技等多個領域,贊、表、狀、傳等多種文體,如P.4660《張?邈真贊》、P.3425《金光明變相一鋪銘并序》、P.3715《致大夫狀》、P.2568《南陽張延綬別傳》?!堵猿鲒A金》中的很多條目在傳世類書中不見記載,但在敦煌發(fā)愿文、邈真贊中頻繁出現(xiàn),極具敦煌特色,故而張球在致仕后以《略出贏金》為寺學教材,將“以闡大猷”作為教學目的,傳授學生治國之道,幫助敦煌重建漢文化。此書至張承奉時期仍然流傳甚廣,敦煌藏經(jīng)洞中存有多個寫卷,其中很多都是學仕郎的抄寫本。以Дх.11654為代表的《略出贏金》寫本的出現(xiàn),是李若立、張球等佛教徒宗教信仰的體現(xiàn),也是南來的張球在敦煌地區(qū)弘揚傳播漢文化的一個縮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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