魚、男孩、愛德華

□文/安耐特·沙普 譯/吳錦華

小燈匆忙爬起來，穿過地毯跑到門邊。

你好，門把手，我多想見到你。你好，親愛的厚門，怪獸可穿不過你。你好，走廊……

她握住門把手，但轉(zhuǎn)過身，看了一會兒，看看到底是什么在那兒，在床底下。

窗簾的縫隙變得更大了一些，從燈塔上射來的光掠過書，掠過紙，掠過地板上躺著的小動物——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那是……實際上，那是一個男孩，小燈看到了。一個頭略大的男孩。他的臉呈鱗片狀，臉色慘白，亂糟糟的頭發(fā)幾乎是綠色的。他穿著一件臟兮兮的白色 T 恤。他的腿收攏成一條黑色的尾巴，像魚的尾巴。

她在那兒站了一會兒。

“嘿，小男孩，”小燈輕聲說，“誒？魚？你死了嗎？我殺了你嗎？”

沒有回應(yīng)。她沒有砸得太狠吧，或許真的挺狠的？她小心翼翼地走向他，讓自己全身的肌肉做好準(zhǔn)備，隨時逃跑。她用穿著襪子的腳，輕輕地踢了踢他。他沒有動，看起來像快沒有呼吸了。她靠過去，摸了摸他的頭。他的皮膚很干很熱。所以，他還活著。

“你還好嗎？你需要什么嗎？食物？水？”聽到“水”這個字，他一下子睜開了眼睛。小燈后退了一步，心怦怦直跳。他的眼睛里沒有一絲白色，黑得發(fā)亮，就像魔鬼的眼睛，或是動物的眼睛。然后他又閉上了眼睛。

“那應(yīng)該是同意的意思。”她自言自語道，“所以你要一些水對嗎？”她慢慢地往后挪，直到摸到身后的門。

“好，那我去給你拿點?！?/p>

她溜到走廊上，輕輕地關(guān)上了門，逃了。

下樓，立刻！關(guān)上門，趕緊走！

但她停下來聽了一會兒，聽不到任何的聲音。

她看到了大大的門閂，想必事出有因。這是一只危險的怪獸，雖然看起來像一個小男孩。一個很渴的男孩，在發(fā)著燒。她答應(yīng)給他拿些水。

樓下有一個水龍頭，旁邊有一個桶。她知道這棟房子所有水龍頭的位置。

“我給你帶了一些水過來。”她將小桶放在他的身邊，“喝點吧?！?/p>

男孩沒有動，還像剛才那樣躺著。

小燈把水倒在杯子里，把杯子放在他的嘴邊。但他并沒有喝。當(dāng)她再次碰到他的手時，她感覺他好像更熱了。他沒有再睜開眼睛，就算她輕輕地晃他也無濟于事。

小燈嘆了一口氣。她想離開，但她不能。有些東西讓她留在這里，讓她去做她完全沒有勇氣去做的事。

她在他身旁坐下。他的胸口上下起伏得厲害。

他快要死了，她想。如果我不做點什么的話，他會死的。

小燈站了起來，從床上拿了些床單——滿是灰塵味和霉味。她挑了一張稍微干凈點的，小心地蓋在男孩身上，倒了些水在上面?；蛟S這能幫他稍微降降溫。她還把一張濕布蓋在他的前額上，前額最燙了。然后她用手指蘸了點水，滴到他的嘴唇上，就像她以前照顧小動物那樣。這管用，他稍微張開了嘴，做了吞咽的動作。

“很好，”小燈輕聲說，“嗯，魚孩，真的好一些了。”

他動了動嘴唇，示意多要一些水。她照做了，并將更多的水倒在床單上面，床單都快干了，就像這個男孩通過皮膚來喝水一樣。她重復(fù)了幾次，然后坐在他的身邊，背靠著床。

床單底下的身體，呼吸越來越平緩。當(dāng)她摸他的手的時候，覺得沒那么熱了。他用手指抓住了她的手指。

睡吧，魚孩。她輕輕地唱了起來，男孩是一條魚，男孩不是怪獸。

如果不是怪獸的話，那他是什么？

“不。”愛德華說。他當(dāng)然會拒絕。

她在想什么呀？離開他的房間？下樓去？外面那樣寒冷，還刮著風(fēng)，他要坐在某輛車?yán)?，在路上顛簸，而且他還可能會掉下來？到外面，讓所有人都看到他？他覺得沒有比這更糟糕的事情了。

“對，但是……”小燈說，“到外面去，你就可以看到所有真實的東西啦，樹、小鳥……”

“我已經(jīng)認得那些小鳥了?！睈鄣氯A說。確實如此。它們長著怎樣的羽毛、怎樣喂養(yǎng)、怎樣筑巢，以及唱什么樣的歌，這些他早就牢記于心了。

“但這都是書里的知識，和在外面看實物不一樣?！?/p>

他不明白為什么會不一樣?，F(xiàn)實世界有更多的噪音，這就是唯一的區(qū)別。

“不，”他在床底下說，“走開，三點半再上來?！?/p>

“好，不過……”她還想說服他，她從來都學(xué)不會閉嘴，“我們甚至可以找一天穿過柵欄，去海邊。如果你想去的話，我們可以去燈塔那兒。或者去看一看港口，或者……”

“港口？”愛德華輕聲說，那是爸爸的船靠岸的地方嗎？

“真的？”

“嗯，不過今天可能去不了?！?/p>

“哦，那算了。當(dāng)我沒問?！?/p>

“但我們可以以后去。我們先去近一點的地方，比如，去花園里?！?/p>

“唔，不，我不想?！?/p>

“我會非常小心的?！?/p>

“不?！?/p>

“外面一點都不冷?！?/p>

“不。”

“我可以幫你蓋一張?zhí)鹤?。?/p>

“不?！彼阑卮驳祝M可能遠地躲著，“我不想去，我不要去。我說過了，不。”

他們待在那里，什么都不再說。

“不管怎樣，”過了一會兒，他喃喃地說，“我下不了樓梯?！?/p>

愛德華眨了眨眼，好亮，臉頰邊的空氣好涼。這里有好多好多的光，還有好多好多的新鮮空氣。天空真寬廣，云像大怪獸那樣飄在空中；樹像高塔，綠綠的，長著張牙舞爪的枝條。所有東西都綠得不真實。一時間涌入許多的味道、許多的聲音——沙沙聲、口哨聲和狗吠聲。在花園那頭，站著一個穿著寬大外套的瘦削男人，大狗在旁邊跑著。當(dāng)然，所有人都在看他。他把鼻子藏在毯子里面，向雷尼湊過去。雷尼把他摟得更緊了，這多少管用。

“來吧，”小燈說，“走下這些門階，我們就到花園啦。我們今天下午就在花園里溜達吧。雷尼就是那匹馬。”雷尼認真地點點頭。正是這樣。

這是一輛為愛德華量身定做的車。雷尼小心翼翼地把他放進車?yán)?。他可以舒適地坐著，將畸形腿放在墊子上。小燈把毯子蓋在他身上。雷尼抓住前面的把手，開始拉了。

愛德華緊閉著雙眼。為什么他會被說服？太笨了，太笨了。沒準(zhǔn)很快就會變得不舒服，得忍受一路的辛苦，所以他抱緊了自己。不過車輪轉(zhuǎn)得很順，毯子很暖，車一點都不顛簸。他們走下門階，到了花園小路。

愛德華一點一點地觀察周邊的環(huán)境。他聽到一聲狗吠，看到一小簇草。那兒，一根長著上百片葉子的樹枝在風(fēng)中搖擺。應(yīng)該是楓樹，他想，或者是小葉椴樹，或者……他看得不大清楚，因為所有東西都混在一起了。鳥兒不是一只接一只地鳴叫，而是合鳴。他不能將它們一一區(qū)別開。

所有的東西就在這里了，他想，所有屬于這里的東西。除了他。

他抬頭往上面看。那是他的塔樓、窗戶，還有里面的床。他真希望這會兒他就在床底下。

“你還好嗎，魚？”小燈問，“沒太顛到你吧？”

“我還好。”愛德華悻悻地說。他可以的，他真的可以。

雷尼是一匹好馬。他們盡量慢慢地行動，走過那臭熏熏的池塘，經(jīng)過完工一半的動物狀樹籬：狗狗、龍，還有脖子有些胖的天鵝。

“我們的馬剪得還不錯吧？”小燈微笑著說。

“這不是他剪的吧？”愛德華簡直不敢想象。

“就是他剪的。”小燈說，“雷尼剪東西剪得特別好。”

雷尼轉(zhuǎn)過頭，既自豪又害羞。然后他輕輕地往前走了一步，發(fā)出一聲馬的嘶叫聲。

“我們走到柵欄那兒好嗎？或者你現(xiàn)在想回去？”

愛德華搖搖頭。再待一會兒吧。他已經(jīng)向上坐直了。他可以的，他足夠勇敢。實際上也沒什么好怕的。

他用手指向什么東西，小燈都會給他帶來，這樣他就可以湊近看了：一叢蓬松的苔蘚，一朵長得像雨傘的花——他晚些時候要去那本關(guān)于花的書里找與它相關(guān)的內(nèi)容，一塊上面有一溜金子痕跡的石頭。他小心地把它們放在毯子底下。

兩條狗也好奇地過來瞧，膽大的那條甚至過來聞他的手。愛德華勇敢地伸出他的手。實際上，這很簡單，你只需要告訴它們誰是主人——他爸爸一直這么說。愛德華知道它們的名字：道格拉斯和洛木。只要他一叫，它們就會過來，就像爸爸叫它們時，它們會過來一樣。呃，其實和爸爸的情況不同，他需要雷尼幫忙輕輕地推一推這兩條狗。

他把毯子往下拉?！拔覀兠魈爝€要出來?！彼麤Q定了。

“好的?！毙粽f，“你想去哪里？海邊嗎？去港口看一看？”

他睜著大大的黑色眼睛，說：“明天嗎？可以嗎？”

“當(dāng)然可以了。”小燈說，“我可以找尼克要鑰匙。我們走出柵欄，然后……”

“你們在做什么？你們都瘋了嗎？”

瑪塔站在小路上，拎著滿袋的魚和蔥?！斑@不行，絕對不行。你們進屋去，立刻?！?/p>

“為什么？”小燈問，“我們沒做錯什么呀?！?/p>

“雷尼，按我說的做，現(xiàn)在?！?/p>

雷尼總會按媽媽說的做，所以他掉轉(zhuǎn)了車頭。車轉(zhuǎn)得太快了，愛德華差點滾出來。他尖叫了一聲，不過很快就鉆到了毯子底下。

瑪塔哼了一聲，走過去了。她沒有看車上的男孩。

小燈不明白?！斑@是怎么了？為什么不行?。俊?/p>

“就是不行！他不能到外面來，不能讓別人看到。你知道的，不是嗎？”瑪塔推著兒子走在前面，穿過花園。她大步流星地牽著狗往前走，盡量不看愛德華。小燈生氣地在瑪塔后面跺腳。她原以為出門是個不錯的主意。

“當(dāng)然不行……”瑪塔停了下來，陰森森地看了小燈一眼，“不能到柵欄外頭，永遠不行。你明白了嗎？不——聽——話——小——孩？”

“可是為什么不行呢？”

“你不明白嗎？”

“我明白?！?/p>

當(dāng)他們走進門時，瑪塔砰的一聲把門關(guān)上了。陽光被關(guān)在外面，長長的走廊又黑又冷?！白撸彼f，“帶他上樓去?！彼噶酥?，依然沒有看雷尼抱著的男孩。“不，等一等。這和他也有關(guān)系?！彼畔率掷锏拇?，從口袋里拿出了什么東西。“這里有一封電報。終于！主人要回來了?！?/p>

愛德華的臉變白了?！笆裁磿r候？”他問道，“他什么時候回來？”

“我不知道，沒有寫。不久。幾天？一個星期？誰知道呢？”

瑪塔煩躁地向小燈招招手：“你，跟我到廚房來，現(xiàn)在。一想到我們要干的活兒，我就頭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