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黃莎 成于慶

信任一旦缺失，影響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

“解脫了！”這是張余鑫被警方抓獲時唯一的想法。他逃了16 年，從北京到山東，再從山東到四川，終于在極為普通的一天里，被警方抓獲。

警方跟張余鑫確認身份后，對他說是“一個車的事兒”，張余鑫說：“我認，我知道?！?/p>

潛逃在外這些年，很多事情張余鑫已經(jīng)麻木了，但他仍然想象了很多次被抓的情形，只是沒想到這一天來臨之際，自己是如此平靜地接受這一切，首先想到的是“解脫了”，未來終于能夠“真真正正地在陽光下生活了”。

租個好車撐場面

2001 年，張余鑫只有19 歲，他和幾個朋友合伙經(jīng)營一家園林裝飾公司。當時北京有很多樓盤在建，公司發(fā)展得紅紅火火，張余鑫也賺到不少錢。但那時的他基本上賺多少就花多少，結交的朋友也都知道他有錢，出手很闊綽。

2003 年，張余鑫因為有用車需求，于是找高中同學蔡宸借車。至于為何不自己買車，張余鑫覺得沒有必要。他做一個工程一般也就需要幾個月，租個好點的車撐撐場面就行了。

“兄弟，我的車有點次，這次出去談個重要買賣，把你的車借給我開幾天吧?！睈勖孀拥膹堄圉萎敃r沒有說自己其實沒有車，蔡宸也沒有多問，他倆關系一直不錯，蔡宸就把車借給了張余鑫。

過了一段時間，張余鑫沒有還車，蔡宸就來找他。張余鑫答復，還想用一段時間，“你的車是不是還在還車貸？要么再借我一段時間，我來交貸款和養(yǎng)路費，用來抵租金，怎樣？”蔡宸想了想就同意了，把還貸用的銀行卡給了張余鑫，由張余鑫每月拿著銀行卡去銀行存錢。

其實，被張余鑫借車的不只蔡宸一人，鄭昊安、馬姚斌的車也被他“借”走了。

2005 年4 月，鄭昊安接到張余鑫的電話，稱要租1 個月的車。此前，鄭昊安也曾把車租給他，這次鄭昊安沒有多想，把車開到張余鑫家樓下交給他。當時，張余鑫給了鄭昊安5000 元，說是包括了月租3000 元以及之前借車的租金。

張余鑫還起草了汽車租賃協(xié)議，兩人一起在附近打印后簽字，協(xié)議上寫著租車時間為“2005 年4月20 日至2005 年5 月20 日”“在出租期內(nèi)所有與車有關的事全部由張余鑫負責”。

1 個月過去了，鄭昊安接到張余鑫的電話：“兄弟，我最近事情沒忙完，還需要用車，你的車再租給我一段時間吧?！编嶊话泊饝??？墒堑搅嗽摻蛔饨鸬臅r候，張余鑫又說：“現(xiàn)在沒有錢，讓我緩緩。”2006 年5 月，鄭昊安再次打電話給張余鑫，發(fā)現(xiàn)他的手機已經(jīng)停機……

鄭昊安去張余鑫家里找他，張父張母既不知道兒子的下落，也不清楚車的去向。鄭昊安又去找張余鑫的其他朋友打聽，他們同樣聯(lián)系不上他。于是2007 年，鄭昊安報警了。

與鄭昊安的經(jīng)歷相似，蔡宸也遇到“好友失聯(lián)”的情況。蔡宸將車交給張余鑫約兩年后，銀行的催收員突然到蔡宸家來找他，說他的車好久沒還貸款了。蔡宸立即給張余鑫打電話，張余鑫在電話里說還了，匆匆忙忙掛了電話?？墒谴呤諉T查證，貸款確實沒有還，表示要是再不還貸的話，銀行就要到法院起訴蔡宸。無奈之下，蔡宸只好把欠的2 萬多元貸款補上。蔡宸再次聯(lián)系張余鑫，張余鑫表示自己忘記還貸了，晚些時候一定還給他。

然而，蔡宸沒想到，“回頭還他”竟成了遙遙無期的承諾。從那之后，蔡宸便經(jīng)常聯(lián)系不上張余鑫。于是，2007 年，蔡宸也到公安機關報案。

另一個朋友馬姚斌是在2005 年初把車租給張余鑫使用的，半年后張余鑫歸還了車。到了2005 年11 月，張余鑫再次來借車，由于之前“有借有還”，馬姚斌便把車借給了他，也沒找他要租金。到后來，馬姚斌找張余鑫要回車子時，一開始張余鑫還接電話，說過幾天還車，可沒過多久電話就打不通了，張余鑫失聯(lián)了。

蔡宸找到張余鑫家，家里已經(jīng)沒有人了，門口還貼著法院的傳票。蔡宸問鄰居，鄰居說：“他們家早就沒人了，經(jīng)常有人找上門來要錢。”

跑路在外的困窘生活

原來，因為上門討債人很多，張余鑫的父母不堪其擾，于是搬去了另一個城市。

張余鑫究竟怎么了？他去哪兒了？張余鑫的父母想知道，借給他車的人也想知道，但這個答案他們等了16 年才知曉。

原來，張余鑫所在的公司一度發(fā)展得很好，但最終還是被“三角債”拖垮了。公司沒能收到該收的錢，只能給施工的工人們墊付數(shù)十萬元工資。這不僅讓公司把之前所掙的家底全部掏空，還背上了許多債務，瀕臨倒閉。

張余鑫自己也欠了一位老板手底下幾名工人約3 萬元的勞務費。這位老板找張余鑫要錢，張余鑫便把從鄭昊安那里借來的車給了他，說是讓他先開著，等自己有錢還他了再把車拿回來。

后來，鄭昊安多次同張余鑫見面以及打電話聯(lián)系，催促他要么繼續(xù)給租金，要么還車。張余鑫一直找理由推脫，沒有告訴鄭昊安實情。

至于為什么當時不肯說出車的情況，張余鑫被抓獲后說，自己覺得并沒有把車抵給那位老板，認為只要自己掙夠錢，把車要回來還給鄭昊安，就可以當什么事情都沒有發(fā)生過。

到了2007 年，鄭昊安告訴張余鑫，自己要報警，張余鑫這才害怕了。公司破產(chǎn)后，張余鑫的生活變得一團糟。總是有人找上門催他要錢，很多電話他都不敢接，于是便萌生了跑路的念頭。他想著換一個地方掙錢，然后把錢還給他們就沒事了。至于借來的其他兩輛車，原本都放在公司使用，后來他也沒心情再理車的事情，車便下落不明了。

2007 年8 月，張余鑫換了手機號，一心只想著離開北京，便去了山東。

剛開始，張余鑫通過倒賣蔬菜掙錢。每天一早起來，他就到批發(fā)市場批發(fā)蔬菜，再另找個地方擺攤賣菜賺差價。

由于不敢使用身份證，他的生活被迫變得十分簡單，每天兩點一線，哪怕是做生意也不敢與其他人多接觸。

在山東待了兩三年后，張余鑫又跟著拉貨車去了四川倒賣蔬菜。后來，張余鑫在四川成都郊區(qū)租了個足球場，靠足球場對外營業(yè)的收入維持生計。張余鑫還在足球場旁搭了個板房作為住處，有人來踢球他提供相關服務，收費收的也是現(xiàn)金；沒人來踢球的時候，他就待在板房里。

在這16 年里，張余鑫一直生活在自己的“一畝三分地”，不太敢出門，涉及使用身份信息的事情，也不敢去做。

2022 年12 月13 日，北京市公安局石景山分局根據(jù)研判，掌握到在逃嫌疑人張余鑫在四川成都活動的情況。偵查人員立即趕往成都市，將41 歲的張余鑫抓獲。

張余鑫非常平靜，沒有任何反抗。在警方將他帶回北京時，他的情緒卻有了明顯的波動?！斑@里是生我養(yǎng)我的地方，我20 多歲離開這里，41 歲的時候終于回來了。這些事情都是我年輕時候做的，那時候不懂事，做了很多錯事，我真的希望能夠重新開始。”

張余鑫被抓獲后，警方需要通知他的家里人，而他甚至都不知道父母的聯(lián)系方式，后來還是派出所找到了他的叔叔，再聯(lián)系上了他年逾古稀的父母。

得知警方聯(lián)系上了自己的父母，張余鑫痛哭流涕：“我這么多年真的很對不起父母……”

時隔十余年，重見父母

張余鑫一案偵查終結后，北京市公安局石景山分局于2023 年3 月16 日向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檢察院移送審查起訴。

在提訊的過程中，張余鑫向承辦案件的檢察官薛潔松解釋了當年的情況。他說，自己之所以跑路，是因為自己法律意識淡薄。公司經(jīng)營收入可觀的時候，自己膨脹了，年少輕狂；最終公司破產(chǎn)了，心理有了落差，社會經(jīng)驗不足，心智也不成熟，便只想逃走躲開這些事。

而被問及為何不自首時，張余鑫說：“我一直沒有掙到錢，我就覺得自己得掙到錢才能回去，才能解決這些事。我手里沒有錢，不敢回?！钡趶堄圉蔚墓┦隼?，他也提到過，這些年自己從未和鄭昊安等人聯(lián)系，他想把這件事忘了，“認為這事就這么過去了?！?/p>

提訊時，檢察官薛潔松提到，聯(lián)系張余鑫的父母時，他的父母賠償意愿很強烈，希望無論如何都要籌到錢退賠給幾名被害人。聽到這番話，張余鑫流淚了，他問薛潔松：“我父母身體還好嗎？”

當薛潔松問他這16 年是否同父母聯(lián)系過時，張余鑫嘆了一口氣：“我真的很對不起他們，一想到這件事就特別難受，只希望有個機會，能重新開始生活，還能有機會孝順父母?！?/p>

張余鑫還問薛潔松，能給家人多長時間籌集賠償款，“他們得想辦法呀，多給他們點時間，我家條件不好，這筆錢不是一個小數(shù)目。”但同時，張余鑫又希望能早日訴到法院，“趕緊讓我蹲監(jiān)獄吧，這樣我就踏實了，我要好好改造，出獄后孝順父母?！?/p>

經(jīng)審查，犯罪嫌疑人張余鑫簽訂租車合同，以租車為名，騙取鄭昊安汽車一輛；張余鑫以借車使用為名，騙取蔡宸、馬姚斌汽車各一輛。上述車輛經(jīng)鑒定價值28 萬余元。

2023 年4 月14 日，石景山區(qū)檢察院以張余鑫涉嫌詐騙罪、合同詐騙罪，將該案起訴至石景山區(qū)法院。5 月29 日，石景山區(qū)法院開庭審理此案。

法庭上，時隔十余年，張余鑫終于見到父母，他哭著在法庭上說：“我深深地意識到我錯了，我非常后悔，我當時不應該選擇逃避，我應該面對和解決問題。我毀了原本幸福的家庭，我辜負了父母……”

石景山區(qū)法院當庭作出判決，認定張余鑫已構成詐騙罪、合同詐騙罪。鑒于張余鑫自愿認罪認罰，可對其依法從輕處罰，家屬也已退賠被害人經(jīng)濟損失，可再酌予從輕處罰，最終決定執(zhí)行有期徒刑三年六個月，并處罰金人民幣4 萬元。

點評

做人要有擔當，逃避不是辦法

薛潔松(北京市石景山區(qū)檢察院檢察官)

本案中，張余鑫跑路，跑得夠“狠”，跑得夠“徹底”。他竟然能在16 年里從不聯(lián)系父母，連一個電話都不打。因為他的逃避，親情的交流被阻隔了十余年。在辦理這起案件時，辦案人員對張余鑫說：“如果你是一個孝順的孩子，那你應該第一時間承擔起責任，我們都希望你真心悔過。你的父母已經(jīng)把被害人的損失降到最低，但是不是說把錢賠了，十幾年的傷害就能徹底結束了。你逃避責任，傷害了別人，傷害了自己的父母，也傷害了自己。接下來，你要勇敢面對自己之前犯下的錯誤，承擔起責任。”

做人要有擔當，尤其是對自己的親朋好友，然而信任一旦缺失，影響的不僅僅是一個家庭。檢察官提醒，如今，科技手段發(fā)達，難有漏網(wǎng)之魚。如果出現(xiàn)類似可能涉及刑事的問題，當事人要第一時間承擔責任，把被害人的損失降到最低，然后再通過自己的努力去創(chuàng)造美好的生活。

（文中涉案人員均為化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