巖紫
不知道從什么時候開始,孩子們對三年級的分班人數(shù)有了疑惑。
三年級四個班,一班三十七人,二班和三班都是三十六人,四班三十五人。為什么一班要比四班多兩個人?明明可以平均分一下的。
直到有一天,三年四班選舉班長時,明明三十五名同學卻投了三十六票……
這下班里炸鍋了,到底是有人作弊,還是班里存在一個看不見的同學?
激動人心的時刻來臨了。
李寧心緊張地把橡皮攥進手心,拇指快速地摳下一塊塊碎屑。原本,摳橡皮的毛病她二年級時就已經(jīng)戒掉了,但現(xiàn)在太緊張了,必須得摳點兒什么,否則,她的心就要從胸脯里擠出來了。
小學一二年級時,班里只有值日班長,沒有正式的班長?,F(xiàn)在升入三年級,班主任宋老師說,經(jīng)過兩年的相處,大家也都長大了,已經(jīng)有能力選出真正能為班級奉獻的人。
這次班會,是三年級四班第一次班長選舉,候選人有三名,分別是侯嘉瑞、高苒和李寧心。
侯嘉瑞長得高大,會打太極拳,男生們都喜歡和他玩。他很要強,有一次班里組織了英語配音比賽,AI打分系統(tǒng)有點兒傻,稍微一連讀就不給高分,非得說得一板一眼才行。侯嘉瑞原本連讀很棒,但分數(shù)總是低于高苒。為了超過她,他故意讀得生硬些,重錄了好多遍,把自己都給錄哭了,才錄到全班最高分。
高苒個子嬌小,坐第一排,活潑漂亮,唱歌好聽。她說話很有氣勢,大方又有條理,老師們都喜歡叫她回答問題,尤其是領導來聽課的時候。
李寧心體能最好,每學期的體育節(jié)都能替班級贏得榮譽,雙搖跳繩和花樣跳繩更是年級第一。雖然她學習成績不如侯嘉瑞和高苒拔尖,但字寫得漂亮,平時樂于助人,吃點兒虧也不計較。
現(xiàn)在,班長選舉進行到最后階段,侯嘉瑞十六票,李寧心十六票,高苒三票……此時箱子里還有一票,這一票非常關鍵。
宋老師把手伸進投票箱,取出最后一張選票,看了看,故意停頓了一下,才說:“8……8號!”她微笑著看著李寧心,“8號,李寧心同學,一共十七票。李寧心同學成績優(yōu)秀、熱情善良,也經(jīng)常協(xié)助老師做力所能及的事,在同學們中威信很高。我宣布,李寧心同學是咱們?nèi)昙壦陌嗟谝蝗伟嚅L!”
掌聲響起,李寧心激動地站起來,將橡皮扔進桌斗里,在褲縫上悄悄蹭了蹭手。她想笑得謙虛且矜持一些,但實在是太開心了,忍不住笑出了聲,原本想好的詞兒都忘了。
就在這時,侯嘉瑞舉起手,大聲說:“老師,選票總數(shù)是三十六,咱們班只有三十五個人,有人多投了一票!”
經(jīng)他這么一說,大家紛紛把目光投向黑板。
李寧心十七票,侯嘉瑞十六票,高苒三票,一共三十六票,確實多了一票。
宋老師皺起眉頭,數(shù)了數(shù)已經(jīng)唱過的票,三十六張。
由于是匿名投票,票面上只寫了候選人的學號,單憑一個數(shù)字很難看出筆跡。
“怎么回事啊?”
“誰寫了兩票???”
“對啊,會是誰呢?”
同學們議論紛紛。
李寧心的笑容漸漸僵在臉上,她覺察到了大家的目光,心里一慌,臉也跟著紅了,低聲說:“看我干什么?不是我……”
宋老師壓了壓手,示意同學們安靜下來,嚴肅地說:“班長選舉是十分嚴肅的事情,每人只能選一票,希望大家認真對待。班會結束后,請多寫一票的同學到我辦公室來說明一下原因。下周三班會,咱們重新選舉班長?!?/p>
班會之后的課間,李寧心趴在桌子上一言不發(fā)。
從選上班長,到選舉無效,再到被懷疑選舉作弊,短短幾分鐘內(nèi)的大起大落,像做了一場很累的夢。明明是別人多寫了選票,為什么她的臉上卻一陣陣發(fā)燙,像是做了虧心事一樣。
她枕著手臂微微側頭,從臂彎下望去。
以往課間,總會有同學圍在她課桌旁,說東說西,或者找她交換不同圖案的口罩,但是現(xiàn)在,沒有一個人走過來,就連她最好的朋友王明明,也沒來安慰她兩句。
她從桌斗里摸出摳得坑坑洼洼的橡皮,挖出更多碎屑來,直到它斷成兩截。
這次班會之后,李寧心隱隱感覺到,同學們都在懷疑她作弊,就連體育課雙人跳繩,都沒人愿意和她組隊了。
班里三十五名同學,兩兩組隊肯定會有人落單,以前,這個人一直是張若含。
李寧心跳繩好,原本大家都搶著和她一組。每次組好隊,她都拉著張若含,湊成三人組。她先和別人跳完了,再帶張若含一起跳。
但今天,大家好像都看不見李寧心一樣,一解散就搶著和別人一組,就剩她沒人要。張若含怯怯地看了她一眼,低著頭,和另一個同學跳得磕磕絆絆,不時被對方抱怨。再看王明明,侯嘉瑞正拉著他較勁兒,兩人比雙搖跳,根本沒注意到李寧心的處境。
第二天,仍舊只有李寧心落單。
第三天,王明明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不對勁,埋怨說:“沒人組,你找我呀,多大點事兒!”
李寧心咬著嘴唇,低著頭不說話。
“這可不像你?!蓖趺髅鬓哿宿厶K,把李寧心拉近了些,“來,雙人跳,兩百個?!?/p>
兩人才跳了兩下,李寧心踩到了繩子;跳了三下,她又踩到繩子,周圍的同學陸陸續(xù)續(xù)跳完了,大家好像都在偷偷看他們。
李寧心捂住臉,蹲在地上用力抹抹眼睛,深深吸一口氣,把眼淚攥進手心里。
“不是我!”她說。
“當然不是你啦!”王明明扯起袖口給她擦擦臉,“我的老媽爺,你哭啥!咱們一起把那個人找出來!”
王明明和李寧心是鄰居,住樓上樓下,從幼兒園起就一個班。他喜歡看小說看電影,是班里的語文課代表,一個樂天派,口頭禪是“老媽爺”。他總愛講一些冷笑話,班里很多傻傻的段子,都是從他那里起的頭,很快風靡全年級。
比如說,問一個男生這題“難不難”,如果答“不難”,他就大笑著說:“你不是男的呀,我的老媽爺,啊哈哈哈!”
傻不傻!
但是,別看他平時大大咧咧的,一旦正經(jīng)起來,還是非??康米〉?。去年暑假,他到他爸公司去玩,還幫寫字樓的保安叔叔抓到了冒領外賣的慣犯。
有王明明在,李寧心覺得踏實了許多。
他們一起偷偷觀察了好幾天,把班里每個同學作弊的可能性都分析了一番,毫無頭緒。
轉眼又到了周三,上完了數(shù)學和美術,課間操之后的第三節(jié)課,就是班會時間。
這次投票采取了實名制,選票正中寫候選人的學號,右下角要簽上投票人的名字。
宋老師把投票箱放在講桌上,那是一個用鞋盒改裝的小盒子,上方挖了一個拳頭大小的圓孔,四面糊著明黃色的卡紙,較寬的一側用深藍色的馬克筆寫著“投票箱”三個字。
由于上周三位候選人已經(jīng)發(fā)表過競選演講,這周就直接投票。同學們按座位順序依次上講臺,把票放進投票箱。
這次王明明主動申請唱票,宋老師和另一位同學監(jiān)督。
他站在講臺一側,仔細觀察每一位同學的動作,確認每個人只投進去一張。
投票結果很快就出來了——
李寧心,七票;侯嘉瑞,二十四票;高苒五票。
還是三十六票,仍舊多了一票!
教室里一片嘩然。
剛才唱票時,王明明只專注于候選人學號,沒留意到右下角的簽名。他把選票鋪在講臺上,迅速掃了一眼,發(fā)現(xiàn)一個奇怪的名字——
“老師,這是什么字???”王明明把選票遞給宋老師。
老師皺著眉看了看,將選票背過來,對著窗外的陽光一照,皺起眉頭,說:“這是一組鏡像字,寫的是……陳梓優(yōu),陳梓優(yōu)?”
“咱們班沒有叫陳梓優(yōu)的呀!”
“對啊,這是誰?。俊?/p>
“這個陳梓優(yōu)想選誰當班長?”
“選的是8號?!?/p>
“我就說是李寧心在搞鬼吧……”
同學們唧唧喳喳地議論起來,大家平時只在小說里看到過神秘事件,想不到這樣的事竟然發(fā)生在自己身邊,每個人都有些小激動。
宋老師好像想起了什么,將那張選票小心地夾進講義里,目光一一掃過同學們的臉。
大家很少見到老師這樣的神情,既不是生氣,也不是嚴厲,而是一種凌駕于兩者之上的肅穆,教室里瞬間安靜下來。
“上次班會時,老師已經(jīng)說過了,選舉投票是很嚴肅的事情,不可以惡作劇,更不可以作弊。但是,這一次選舉仍舊出現(xiàn)了無效選票,這是明知故犯。我希望這位同學能在周五放學之前主動找我承認錯誤,如果實在不好意思說,就寫一份匿名的檢查,放在我辦公桌上也可以。只要能知錯、改錯,老師會替你保守秘密的。在老師心目中,咱們?nèi)陌嗟拿總€同學,都是好孩子?!?/p>
李寧心低下頭,不敢與老師對視,尤其是當老師說到“不可以作弊”這幾個字時,她胸口一陣陣發(fā)緊,甚至不敢大聲喘氣。明明不是她,但卻心虛得要命,被懷疑的感覺實在是太糟糕了。
“陳梓優(yōu)的票作廢。”宋老師宣布,“侯嘉瑞,是咱們班的新任班長!恭喜侯嘉瑞同學!”
教室里響起掌聲。
李寧心輕輕抱住頭,將臉埋進臂彎里。
李寧心和王明明決定在辦公室附近的水房輪流值守,看看到底誰會去“自首”。
雙減之后,學校的課程安排調(diào)整了不少,除了課間活動外,同學們可以自由活動的時間,只有早晨上課前的半小時和下午放學后的俱樂部活動時間。
這兩天,他們倆制定了個排班表,每天到得最早,走得最晚,卻沒有什么收獲。除了各科的課代表去交作業(yè)之外,并沒有可疑的同學出入老師的辦公室。
眨眼就到了周五下午,這是作弊者最后的機會了。
下午第一節(jié)是藝術欣賞課,第二節(jié)是英語,之后是課后延時服務第一階段,由班主任或副班主任帶著大家做作業(yè),四點半至五點半是課后延時服務第二階段,也就是俱樂部活動時間。
為了保險起見,他們決定最后這半天不輪班,一起守著。
“萬一我們一直沒守到怎么辦?”李寧心憂心忡忡。
自從第二次選舉之后,大家心里已經(jīng)認定,就是李寧心在作弊?,F(xiàn)在,除了王明明外,誰都不愿意和她一起玩了。
“守不到也沒事。作弊者不一定非得自已去辦公室,通過學校信箱和快遞公司投遞信件,也能做到。”王明明安慰她,“咱們還有別的線索。比如,咱們班誰會寫鏡像字?再比如,到底誰是陳梓優(yōu)?”
鏡像字這個線索不是特別有用,不過,從投票上的筆跡來看,鏡像字都能寫得如此工整,正常的字應該寫得也不差。但是,班里寫字好的同學實在太多了,根本沒辦法排查。
至于“陳梓優(yōu)”這個名字,他們倆這兩天也一直在暗中打聽。別說三年級了,就連整個學校,都沒有一個叫陳梓優(yōu)的人,或許,這只是作弊者胡亂編造的名字。
第一節(jié)是藝術欣賞課,李寧心心不在焉地糊弄過去了。一下課就迫不及待地跑到水房,“監(jiān)視”了十分鐘,可惜沒有收獲。
第二節(jié)是英語課,李寧心基本上是踩著鈴聲回到教室的,此時英語老師已經(jīng)在教室里了,但不是原來的楊老師,而是五年級的秦老師。
“同學們,楊老師臨時有事,今天我來給大家代課。一年級時我曾教過大家?guī)讉€星期,對你們每個人都印象深刻。很高興今天能再次和大家一起學習英語。好,今天我們繼續(xù)學習Lesson?Five。”秦老師胖胖的,平時不太注意穿著,但是授課時非常認真。
李寧心記得,秦老師一年級時確實給他們上過課,那時她比現(xiàn)在更胖些,挺著大肚子。聽說原本可以教完上半學期的,不想后來因為早產(chǎn),便提前休假了。產(chǎn)假結束后,秦老師沒有回他們班,而是直接去教四年級和五年級了。
她一邊想著這些亂七八糟的事,一邊把橡皮的碎渣渣碾壓得更碎些,包在手帕里揉搓。
“李寧心,你來讀Miss?Wang,”不知什么時候,秦老師已經(jīng)走到李寧心身邊,輕輕地敲了敲她的課桌。然后走回到講臺上,從課本里抽出一頁A4紙,目光掃過紙上的名字,“陳梓優(yōu),你來讀Guoguo?!?/p>
李寧心捧著課本站起來,腦子里亂成一團。
這兩天,班里一直在悄悄地流傳著一個詭異故事,說是三四班有一名隱身的女同學,可能存在于另一個世界……現(xiàn)在秦老師猛然叫出這個名字,更加證實了這個傳言。同學們都不太敢吱聲,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生怕真的有個叫陳梓優(yōu)的人站出來。
“陳梓優(yōu)?”秦老師抬起頭,目光掃過教室,又重復了一遍,“陳梓優(yōu),你來讀Guoguo。”
“老師,我們班沒有叫陳梓優(yōu)的……”李寧心小聲說。
“哎?沒有嗎?奇怪了……”秦老師又拿起名單看了看,但沒再糾結這個名字,轉而叫了侯嘉瑞。
英語課一下課,班里立刻鬧哄哄地討論起來。
“秦老師怎么也會點陳梓優(yōu)的名?。俊?/p>
“難道咱們班真的有一個陳梓優(yōu)?”
“你們有沒有人見過陳梓優(yōu)???”
趁著大家討論,李寧心和王明明對視一眼,默契地走到水房,假裝接水,偷偷瞄著辦公室的方向。
“你說,會不會真的有一個看不見的陳梓優(yōu)?”李寧心小聲說,“你發(fā)現(xiàn)了沒有?三年級四個班,三一班三十七名同學,三二班三十六個,三三班三十六個,三四班卻只有三十五個,你不覺得有點兒奇怪嗎?學校分班的時候,為什么要一個班多兩個人,一個班少兩個人,明明可以平均一下的。”
王明明想了想,恍然大悟道:“我的老媽爺!我怎么才想到這點!可能最初分班的時候,三一班是三十七名同學,剩下的三個班都是三十六名同學,也許,咱們班……本來就有一個陳梓優(yōu)!”
周末,李寧心和王明明趁著錄英語配音的機會,拿了大人的手機,打開微信。
三年級四班有兩個微信群,一個群里有老師,一個群里沒有老師。這兩個群里都沒有陳梓優(yōu)的家長,聊天記錄也都沒有提到過陳梓優(yōu)。
王明明又在微信里搜自己名字,想看看有沒有關聯(lián)的親子群里有陳梓優(yōu)的線索,但是,除了班級群里接龍之外,并沒有什么有用的信息。
他靈機一動,搜“我兒子”三個字。
“我的老媽爺呀!”
一連串的群聊記錄——
我兒子擊劍課又練哭了!
我兒子愛吃油炸怎么辦?
我兒子數(shù)學考了75分,可以打了嗎?
……
都是媽媽日常黑他的鐵證。
這時,他發(fā)現(xiàn)了一個群,群名是“一年級新生群”。這個群早已經(jīng)解散了,但是媽媽并沒有刪除群,所以里面的聊天記錄還在。其中有一個文件,名字是“一年級分班情況”。
可點擊了一下后,文件顯示已經(jīng)過期——打不開了。
王明明偷偷登錄媽媽電腦,搜文件名,竟然搜到了。
他激動地打開一看,一年級四班的名單里,真的有一個叫“陳梓優(yōu)”的女生!那么,陳梓優(yōu)的家長,應該也在“一年級新生群”里??上?,由于群被解散了,群人數(shù)顯示為零,他只能從過往的聊天記錄里,翻找曾經(jīng)在這個班里存在過的人。
他一屏一屏地翻上去,終于發(fā)現(xiàn)了一個叫“梓優(yōu)媽”的人,微信頭像是一朵牡丹花,與她相關的留言記錄如下:
梓優(yōu)媽:請問鉛筆必須要2H嗎?我已經(jīng)買了HB的能用嗎?@一年級王主任。
一年級王主任:最好是2H。
梓優(yōu)媽:謝謝您!
這是梓優(yōu)媽在群里唯一的聊天記錄,時間是2020年8月18日。
王明明輕戳“梓優(yōu)媽”的頭像,點開一看,那牡丹花頭像瞬間變成了一張黑白合影照片,一家三口,中間的女孩子笑容靦腆。與此同時,微信名字也變成了“我們在天堂守護你”。
應該是群解散后,聊天記錄保留了當時的頭像和名字,所以,現(xiàn)在王明明一點開,就自動更新成了此刻的狀態(tài)。
梓優(yōu)媽朋友圈封面是一支白色蠟燭,個性簽名是:曾經(jīng)路過這個世界,感恩每一次遇見。
“心心,大周末的別總悶在家里呀,出去玩一玩!”媽媽推開李寧心房門,見她還在捧著手機,不由臉色一沉,語氣也嚴厲起來,“眼睛不要啦?快放下,和媽媽一起去公園遛遛,眼睛要多接觸一下自然光,不然會壞掉的!”
李寧心所住的小區(qū)對面有一個小公園,附近的孩子們常去那里扎堆玩耍。她怕遇到同學,又實在拗不過媽媽,只好不情愿地出了門。
果然,剛進公園,就在一個小廣場遇見了七八個女孩子在玩打鴨子,其中有四個是三年級四班的,分別是高苒、張若含、吳小雨和譚馨蘭。
李寧心低著頭,加快了腳步向公園里走。
可惜晚了,媽媽看見譚馨蘭媽媽和高苒媽媽都在,興高采烈地鉆進媽媽堆里。
“快去玩吧!”媽媽向前推了推李寧心。
她擔心被媽媽看出別扭,只好硬著頭皮加入。
打鴨子是與丟沙包類似的游戲,在地上畫一個圓圈作為池塘,圈內(nèi)是鴨子,圈外是農(nóng)夫。農(nóng)夫繞著池塘用沙包打鴨子,打中的鴨子出局,到圈外待命。如果池塘里的鴨子接住了沙包,出局的鴨子就有機會被救回到池塘里——上場繼續(xù)玩。
此刻,農(nóng)夫是高苒和吳小雨,張若含和一個外班的女孩兒已經(jīng)出局。
李寧心剛上場,沒兩個回合,就接住了一個沙包,她開心地沖張若含揮揮手:“上來!”
那個外班的女孩兒跳起來,大聲說:“救我吧救我吧!別救她!我很會玩的!”
李寧心說:“我已經(jīng)選張若含了,下次選你?!?/p>
結果,張若含剛回到池塘,就立刻被打了下去了。很快,李寧心也被集中火力淘汰出局。接下來,場上的“鴨子們”開始故意不接沙包,于是,李寧心和張若含就總也沒有機會上場。
“我都習慣了。”張若含小聲說,“每次都是這樣,她們寧肯不接沙包也不救我?!?/p>
“那你還玩?多沒意思。”李寧心說。
張若含扭頭,遠遠望了一眼在樹蔭下聊天的媽媽,說:“我不想讓我媽看出我不合群,很麻煩的?!?/p>
我不想讓我媽看出我不合群,很麻煩的
李寧心抿著嘴,點點頭,她特別理解這種感覺。
記得一年級時,李寧心和同學打鬧時不小心劃了臉,她的媽媽緊張壞了,到學校找到宋老師,非要那個同學當著家長和老師的面向李寧心道歉才能了事。當時,李寧心一再解釋,真的只是手誤。媽媽卻覺得,孩子們有時候被欺負了,但自己卻不知道那是欺負,校園霸凌就是從這種小事開始的。
大人們有大人的道理,只是李寧心覺得麻煩,她并不在意吃虧,只想紛爭快點兒翻篇,也好騰出些時間多玩會兒。
這時,譚馨蘭想躲一個沙包,沒躲開,干脆一伸手接住了它。
“救一只鴨子吧!”另一個外班的女孩兒說。
“可我不想救?!弊T馨蘭說。
“她倆都是你們班的吧?你還不救?真不夠意思!不行,必須救一個,不然你就出去當農(nóng)夫!”
“好吧……”譚馨蘭抬起手,指了指李寧心,轉而又快速指向張若含,說,“你吧?!?/p>
張若含愣了一下,沒想到她會選自己。她猶猶豫豫地上了場,一轉身,又被打了下來。
外班的女孩兒氣得直跺腳:“我都說不要和她玩了,沒勁兒透了!”
張若含垂頭喪氣地蹲到一邊。
李寧心恨鐵不成鋼,語氣里有一絲絲埋怨:“你要跑動起來呀,這樣下去,人家都不和你玩了?!?/p>
“沒事,我有朋友一起玩?!睆埲艉み^頭,看向一旁的公園椅。
李寧心順著她的目光看去,只見椅子上落著一只麻雀,它低頭啄了兩下,飛到了樹上。
“你是說麻雀?”
“不,是陳梓優(yōu),陳梓優(yōu)在喂麻雀?!睆埲艉f。
李寧心嚇了一跳,這時她的電話手表響了,是王明明。她跑到較遠的地方,才接聽了電話。
“我有個大發(fā)現(xiàn)!”兩人異口同聲。
“我先說!”王明明語速飛快,“我的老媽爺!咱們班確實有一個陳梓優(yōu),最初分班的花名冊里有她的名字!我剛才上網(wǎng)查了一下,他們一家三口在2020年8月底,出了車禍,去世了!開學之后,學校才知道這件事,當時已經(jīng)分好班了,而秦老師手里的名單,應該就是她以前存的、最初的名單?!?/p>
“不會吧!”李寧心遠遠地看了一眼張若含,她仍默默地坐在“池塘”邊上,微微側著頭,正對著空氣自言自語,“張若含……她能看見死去的陳梓優(yōu)!”
張若含是班里最內(nèi)向的女生,上課從來不舉手回答問題,就算被老師叫起來,也低著頭不說話。為了鼓勵她多說話,有時候宋老師會把答案先說一遍,讓她站起來重復,就算這樣,她也還是不吭聲,仿佛一站起來就被施加了木頭人魔法,任憑老師怎么啟發(fā)、怎么開導,就是一聲不吭,一動不動。偶爾被逼得緊了,才小聲哼哼出幾句。
久而久之,老師們也很少叫她了。
但張若含也不是沒有優(yōu)點,她畫畫好。宋老師為了激勵她,特意安排她做了美術課代表。但每次課后收繪畫本時,對她來說都是一種巨大的煎熬。
周一返校后,李寧心偷偷觀察了張若含一整天,連上廁所也跟著。平時,她只覺得她內(nèi)向,并沒有注意到別的,現(xiàn)在才發(fā)現(xiàn)她確實古怪。
張若含鉛筆盒蓋子上有一面小鏡子,每個課間,她都打開鉛筆盒,對著鏡子小聲嘀咕;每次她去廁所,只要路過洗手池邊的大鏡子,都會笑著沖鏡子打招呼,有時候還停下來,嘴巴湊近鏡子,像是在和什么人說悄悄話。
“張若含是不是真能看見奇怪的東西???”放學后,李寧心和王明明討論今天的新發(fā)現(xiàn),“陳梓優(yōu)……可能就藏在鏡子里!你想啊,那張選票上的名字也是鏡像的……而且,第二次選舉的時候,你不是一直盯著嗎?每個人都只投了一張票,那張多出來的票,是怎么進去的?肯定是有問題的呀!”
說到這里,李寧心不由打了個寒戰(zhàn),她現(xiàn)在上廁所都不敢看鏡子,好像那里有一個鏡像的神秘世界。
“我的老媽爺,你怎么這么迷信呀!還不如我奶奶,連我奶奶都說了,這個世界上沒有妖魔鬼怪,只有搞鬼的人。我覺得,選舉作弊的人,就是張若含?!蓖趺髅魇趾V定地說。
“為什么?”
“因為她想讓你當班長唄。你想想看,班會課之前,是什么課?”
“美術?!?/p>
“張若含是美術課代表,她可以趁交繪畫本的機會,把選票提前放進盒子里?!蓖趺髅髡f,“8的鏡像字,還是8。作弊者第一次其實也是寫的鏡像字,只不過大家沒發(fā)現(xiàn)。第二次選舉,作弊者假裝陳梓優(yōu),寫的還是8。兩次選舉,她都選的你。那么,她本人的選票,應該也是選的你。”
王明明今天也沒閑著,他去辦公室交語文作業(yè)的時候,找機會問了問宋老師關于陳梓優(yōu)的事,老師的原話是:“這位同學很勇敢,已經(jīng)過來說清楚了,都是誤會,你不要再打聽這個事情了,同學之間要互相友愛?!?/p>
也就是說,這個人已經(jīng)在上周五之前去過老師辦公室了。而那段時間,去過老師辦公室的只有幾個需要幫忙收集練習本的課代表——語文課代表王明明、數(shù)學課代表侯嘉瑞、英語課代表高苒、美術課代表張若含。
而第二次選舉時,選8號李寧心的那七票有:李寧心、王明明、侯嘉瑞、張若含、王磊、李燦、陳梓優(yōu)。
兩者重疊的人是:王明明、侯嘉瑞和張若含。
王明明可以首先排除。
侯嘉瑞呢,他很好勝。第一次選舉時,他與李寧心勢均力敵,就算他要作弊,也會選自己。這樣的話,他當選,就可以蒙混過關;如果他沒當選,就提出選票不對,選舉結果作廢,怎么樣都不吃虧。但是第二次選舉時,大家都懷疑李寧心是作弊者,他已經(jīng)勝券在握了,甚至可以自信到去投對手一票,實在沒必要再偽造選票,多此一舉。當然,人家侯嘉瑞可能一直坦蕩磊落沒這么多心眼兒,都是王明明瞎分析。
“那么,只剩下張若含,嫌疑最大。她想讓你當班長,因為你是唯一一個肯在體育課上,帶她雙人跳的人?!蓖趺髅髡f。
“就因為這個?”李寧心有點兒難以相信,“那只是很小的事情啊,而且……一開始是體育老師拜托我的?!?/p>
“第一次確實是體育老師指定你和落單的同學組成三人組,但是后來,不用老師說,你每次都主動找她。這在你看來是很小的事情,但在性格孤僻的張若含心中,卻是極大的善意?!?/p>
“唉,她想幫我,也不能作弊呀,這么一來反而害我沒當成班長!”李寧心有些懊惱,“本來我和侯嘉瑞打個平手,大不了再投一次就好了。”
王明明搖搖頭,說:“如果她是故意作弊,就沒必要在實名投票的情況下,寫出陳梓優(yōu)這個不存在的名字了。很可能,在她心里陳梓優(yōu)是真實存在的,她只是在幫好朋友投票而已?!?/p>
“你的意思……還是有鬼的,對不對?”李寧心又害怕起來。
“當然沒有啦!我的老媽爺,你可真是的……你沒看過《頭腦特工隊》嗎?小孩子感到孤獨的時候,會把幻想中的伙伴當成真實存在的。陳梓優(yōu)只是張若含幻想出來的朋友而已?!?/p>
“那她為什么要幻想一個死去的小孩兒當自己朋友?”
面對李寧心的這個問題,王明明也無力回答了。
周二,張若含請假了。
周三班會上,宋老師沒再提選票作弊的事情。她重點講了些同學之間如何團結友愛的話,提醒大家,對于內(nèi)向的同學,要多帶動、多幫助。班會快結束的時候,宋老師大力表揚了李寧心,夸她團結友善,還推薦她做了副班長。
如此一來,李寧心選舉作弊的謠言也不攻自破。
一周之后,張若含回到學校。她還是很沉默、內(nèi)向,喜歡對著鏡子小聲嘀咕。
與之前不同的是,各科老師都不再批評她“一聲不吭”,反而經(jīng)常變著花樣表揚她,比如說她坐姿端正,夸她遵守紀律不亂講話,夸她畫畫很有天賦。有一次音樂老師面對不開口唱歌的張若含,實在不知道夸什么了,就說她聽大家唱歌時表情生動……
老師們的表揚對于孩子們的影響很大。
老師總是批評的人,孩子們也不愿意搭理;老師經(jīng)常表揚的人,孩子們也不由覺得喜歡。張若含慢慢變得受歡迎了,再加上李寧心一直努力拉著她融入自己的朋友圈,她似乎比以前開朗了些,打鴨子游戲也玩得越來越好。
有一次體育自由活動時間,練完了雙搖,她倆坐在樹蔭下休息。
張若含隨手拿起一根樹枝,在地上寫寫畫畫,用的是左手。
“哎?才發(fā)現(xiàn)你是左撇子,我記得你寫字是右手呀!”李寧心一臉好奇。
“嗯,”張若含說,“寫字是右手,畫畫吃飯都是左手?!?/p>
“我表姐也是左撇子,她做什么都是左手,寫字也是。”
“我一開始寫字也是左手,但后來發(fā)現(xiàn)左手總是寫反字,我媽就逼著我改右手寫字了?!睆埲艉S口說。
“反字?”李寧心微微皺起眉頭。
張若含意識到自己說漏嘴,站起來用腳抹掉地上的畫,拿起跳繩準備走。
李寧心拉住她,直截了當?shù)貑枺骸胺醋郑?!你會寫鏡像字?選舉作弊的人,真的是你?!?/p>
“不,不是我,是陳梓優(yōu)。陳梓優(yōu)說,你最適合當班長!”張若含小聲申辯,她微微轉頭,對著大樹后面空無一人的角落,說,“對吧,梓優(yōu)?!?/p>
李寧心嚇了一跳。
當選副班長之后,宋老師找她談心,拜托她多帶一帶張若含,這個孩子太孤僻了,有時候會把想象里的朋友當成真的。想到這里,她心里涌起一股難以言喻的難受,既有點兒恐懼,又為自己的恐懼感到慚愧。
她輕輕拉住張若含的手,說:“嗯,這件事都過去了,我已經(jīng)是副班長了,副班長也是班長,對吧!翻篇了。以后……咱們一起玩!”
“嗯!我們永遠是好朋友!”張若含說。
李寧心輕輕呼出一口氣,撿起地上的樹枝,掰成小塊,攥在手心里,像摳橡皮一樣,一點一點摳著樹枝的皮。
周日,張若含上完鋼琴課,一臉沮喪,上周練習的幾個曲子都沒過,譜子越來越難,她早就不想學了。
媽媽和鋼琴老師聊了幾句,沉著臉走出來,喋喋不休地說著:“你好好練琴就是給媽媽省錢了,今天的五百塊課時費又打水漂了?!?/p>
“那我不學了,不學最省錢,我本來就不想學?!睆埲艉椭^,小聲嘟囔著,“我討厭鋼琴,我只喜歡畫畫,我只上美術課就可以了。”
“那怎么行?。∑甙巳f的鋼琴都買了,每年五萬多的課時費也交了四五年了,林林總總花了幾十萬了,你現(xiàn)在說不學?再說了,馬上你就可以準備英皇考級了,不能前功盡棄!”媽媽臉上堆滿了焦慮,緊緊攥著她的手腕。
張若含嘆息一聲,扭過頭,對著一旁的空氣說:“你看吧梓優(yōu),我就說,我不能放棄的?!?/p>
“你在和誰說話?你又……”媽媽愣了一下,深深吸了一口氣,輕輕握住張若含的肩膀,將她攬在懷里,語氣也柔和起來,“對不起對不起,媽媽不好,一著急就忘記心理醫(yī)生的叮囑了。媽媽錯了,不該吼你。你現(xiàn)在練的曲子確實很難,過不了也是正常的,媽媽非常理解寶貝的辛苦。還有,媽媽不該說什么錢不錢的,這不是你該操心的事。沒事沒事啊,咱們慢慢學,不急的,不急的?!?/p>
張若含點點頭,微微揚起嘴角,對著空氣說了聲:“謝謝你,陳梓優(yōu)?!?/p>
想象中的朋友,總是能在關鍵時刻站出來,幫她解決危機。
周末的午后,商場一層的甜品店,一個女孩兒正在和一盒冰激凌較勁兒。
她只有一只手臂。
“我?guī)湍惆桑 币粋€男生走過來,年齡和她相仿,身后拉著一個比他還高的擊劍包。他輕輕一擰就打開了冰激凌蓋子,還貼心地幫她撕開一次性勺子。
“謝謝?!迸⒖戳丝此砗蟮拇蟀f,“你在樓上學擊劍呀?”
“對啊。我叫王明明,你呢?”
“我在二樓學美術,我叫陳梓優(yōu)。”女孩兒說。
“我的老媽爺……陳梓優(yōu)?”王明明似乎嚇了一跳,他看了看她那只空蕩蕩的袖子,意識到這樣不禮貌,急忙說,“對不起。”
“沒事,我都習慣了。”陳梓優(yōu)笑笑。她笑的時候,嘴巴有點兒歪,但她對此毫不在意,還大大方方地說,“你是不是在想我嘴巴怎么是歪的對吧?我臉部做過手術,沒弄好。六歲那年,我出了車禍,很慘烈,當時還上了熱搜呢,一家三口命喪黃泉什么的。爸媽都去世了,只有我從鬼門關爬出來了?!?/p>
“對不起……”
“沒什么啦,我自己都不在意了?!标愯鲀?yōu)挖起一大勺冰激凌,看了看另一側的空座位,“其實我一點兒都不難過,因為我爸媽一直都陪著我,他們就坐在旁邊。”
“我的老媽爺……”王明明詫異地睜大眼睛,也看著那個空座位。
陳梓優(yōu)“咯咯咯”地笑起來,說:“為了感謝你幫我開冰激凌,我可以告訴你一個小魔法。只要我假裝可以看見死去的父母,姥姥姥爺、爺爺奶奶,還有姑姑舅舅姨媽,全都會……更愛我。我要什么,都會滿足我。你記住這個魔法,很有用的?!?/p>
“所以……你到底能不能看見?”王明明問。
“你猜?”陳梓優(yōu)又笑了起來,她抬頭看看落地窗外,起身背起畫夾,“我該走了,我好朋友來了,我該去上課了。”
透過甜品店的落地窗,王明明看到陳梓優(yōu)沖遠處的女孩兒揮揮手,一瘸一拐地走向她。
那個女孩兒,王明明也認得,是張若含。
這么說,張若含是不是已經(jīng)用過那個“魔法”了?
責任編輯/謝昕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