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應(yīng)江
我出生的時候下了一場大雪,聽村里老一輩人講,這樣的大雪他們還是在四十年前見過。那天晚上,我家祖屋后的竹林畢畢剝剝地響了一夜,像是誰放了一夜炮仗。蹲守在火塘邊的父親心里直冒喜氣兒,在他看來這可是個好兆頭,他忖度著咱們老梁家準(zhǔn)得出個大人物。當(dāng)剪生娘娘剪斷我的臍帶把我捧給父親看的時候,他的眼睛一下就亮了,當(dāng)即在我血糊糊的身子上吻了個遍,像是吮吸著一塊美味的糖。
那天晚上娘沒有辜負(fù)他,給他生了個大胖小子。在這之前娘坐過四次月子,每個月子卻都坐不滿,我的那些哥哥姐姐急匆匆的,像是一陣一陣短促的涼風(fēng),他們中最長的也只活了二十八天。父親撫摸著娘膨脹起來的肚子說,就看最后這一槍藥了。這最后的一槍藥還真沒有讓他失望,我生下來就有八斤九兩,比我那些從未謀面的哥哥姐姐們加起來還重了半斤。我的體重輕而易舉地破了酒鄉(xiāng)紀(jì)錄,沒幾天我就成了這里的“大人物”,誰都知道了我,誰都知道老梁家生了個大胖小子,有八斤九兩。這個紀(jì)錄我一直保持了許多年,許多年后有人生了孩子,剪生娘娘還要把他捧在手心里掂量,去和我做個比較。
抱著我的時候父親望了一眼窗外,窗外亮乎乎的,父親心里面也亮乎乎的。窗外是讓雪給點亮的,點亮父親心里面東西的卻是我。父親說就叫雪生吧,瑞雪兆豐年嘛,多喜慶。娘也認(rèn)為這個名字挺好的。父親說什么娘都認(rèn)為挺好的,特別是我的這個名字,娘覺得真?zhèn)魃?。那個時候娘的身上沒有一絲力氣,可娘還是很努力地抬起眼皮望了我一眼,雪絨絨的,還不就數(shù)“雪生”漂亮。娘這才安心地合上眼睛養(yǎng)神。娘沒有什么文化,她的名字都是父親教會她寫的,娘最敬佩的就是裝了一肚子文化的人。其實父親也只把書念到小學(xué)二年級,好在三十歲的時候電線桿從外面鋪到了酒鄉(xiāng),后來就有了電視機(jī),父親就跟著電視機(jī)里的播音員學(xué)起了寫字。
這件事在酒鄉(xiāng)人眼里簡直有些不可思議。這算什么?老來學(xué)吹鼓手嘛,學(xué)來學(xué)去也就是個半罐子水,夾生不熟的東西有啥意思?漚出一肚子臭氣。可是父親卻堅持了下來。電視機(jī)里的播音員播報新聞的時候他就一筆一畫地跟著字幕描摹,沒幾年工夫就沒有什么字能難倒他了,父親成了酒鄉(xiāng)最有文化的人。
這事兒讓父親受益不少,連帶著也讓我沾了不少光。父親原本篤定是個光棍漢,連他自個兒都做好了這方面打算。他是個孤兒,還嗜酒如命。和那些酒鬼們相比他唯一的不同之處就是喝酒不用花錢,那些酒都是他自己釀的。父親釀得一手好酒,在酒鄉(xiāng)這活就數(shù)他干得漂亮,酒鄉(xiāng)之所以能叫酒鄉(xiāng),里面至少有父親的一半功勞。我三歲就學(xué)會了寫字,“梁雪生”這三個字讓我寫得虎虎生風(fēng),閉起眼睛我都能把它給寫得橫平豎直方方正正。更重要的是我還學(xué)會了喝酒,準(zhǔn)確地說,喝酒不是我學(xué)會的,而是從娘胎里帶出來的東西,用今天的說法,那叫天賦。寫字卻是父親教會的我。我清楚地記得三歲的時候我就會寫自己的名字,五歲了,可我依然只會寫自己的名字。到了十歲,除了“梁雪生”這三個字,別的字我都不會寫??晌业木屏繀s在逐年攀升,一斤酒都能輕松落肚。
別人說這些都是酒惹出來的禍,父親卻沒有半點怪罪酒的意思,他和酒的關(guān)系反而更親密了,到了形影不離的程度。整日里父親胳膊底下都要夾著一只軍用舊水壺,時不時地就會來上幾口。開始的時候人們以為他喝的是水,等酒香飄過才知道父親原來是把米酒當(dāng)成了水喝。這個時候我最愛跟在父親身后,像一只小狗,捋著他身后那一縷若隱若現(xiàn)的酒香,口水往外直冒。父親高興的時候,我會瞅準(zhǔn)時機(jī)湊上前去討一口酒喝。寨子里的人都說父親血管里頭流動的不是血液而是酒精,只有我知道這些屁話都是無稽之談。父親喝下去的酒根本就沒落進(jìn)他的血管里去,父親的喉管和娘之間一定有著某種神秘的關(guān)聯(lián),因為我知道父親喝下去的那些酒最后都經(jīng)由娘的眼睛源源不斷地流了出來。
娘死的時候我守在她床前喊了三聲“娘”,娘卻沒有理我,讓我更加奇怪的是娘的眼睛里已經(jīng)沒有一滴淚。寨子里的人都說娘把眼淚給流干了。我鄙夷地朝他們望了幾眼,那簡直是胡說八道。我知道這都是因為父親不再喝酒的緣故。
三年前父親就不再喝酒了。祖屋后的那丘天水田只鋪了巴掌寬一層水,我還跑去專門試了三次,沒錯,水每次都沒能沒過我的小腿肚子,就只有巴掌寬一層。可是父親卻淹死在這里。父親死的時候綠皮軍用水壺還斜掛在他身上,里面剩下了半壺酒。這讓我替父親感到有些可惜,酒還在,他的命卻沒了,這半壺酒一定會是父親的一個牽掛。于是我一口氣喝干了壺中酒,喝完后我感覺眼前一片澄凈空明,我知道我了結(jié)了父親的一樁牽掛。
對我來說父親的死讓我獲益不少,那個軍用綠皮水壺終于歸了我。這是我期盼了許久的東西。我把它規(guī)規(guī)矩矩地斜掛在肩膀上,那種感覺很是完美,我再也不用像個小狗一樣跟在父親身后討酒喝了,隨時隨地我都能拿出水壺往嘴里灌——只要我想的任何時候。有那么一陣子這件事讓我十分激動,有時候從夢中醒來,我都要摸摸腰間看看水壺是否還掛在那兒??墒请S之而來的煩惱卻也是顯而易見的,我的水壺經(jīng)常見底,甚至很多時候這只水壺只能發(fā)揮出它的本來功用——用來裝水。和酒相比,水太過寡淡無味了,更多的時候我只能用它來裝裝樣子而已。
現(xiàn)在娘也死了。娘死的時候?qū)ξ业乃畨赝蝗粊砹伺d致,兩只眼睛緊緊地盯在我的腰間。起初我以為娘盯的是我,其他人多半也是這么認(rèn)為的,他們很自覺地騰出了一個道兒,對我說,你娘舍不得你呢。花伯更是一爪將我抓了過去,像是老鷹倒提著一只小雞。我到娘的床前喊了三聲“娘”,我還攥緊了娘的手。娘的手冷冰冰的,像是冬天里的一束枯枝。這個時候我才發(fā)現(xiàn)娘看的不是我,而是我腰間的水壺。沒錯,她的眼神始終定格在那兒,可騙不了我。我一下就緊張起來。誰對我的水壺來了興致都會令我汗毛倒豎,這場面之前我經(jīng)常在抱雞婆身上見到,不信你去動動它的雞崽試試,以前我就經(jīng)常偷它的雞崽,所以對我而言這個場面我十分熟悉。我往后退了一步,同時將雙手搭在水壺上,這東西我得把它看管好,它就是我的命?;ú刹还苓@些,他指著水壺對娘說,你放心不下這個?見娘點了點頭花伯又說,你盡管安心,這個東西會隨你去的,好像這個東西不是我的,而是花伯的,隨隨便便就能被他給處置了。
水壺是父親留給我的,我不知道娘要用它來干什么?;ú嬖V我娘是不想讓我繼續(xù)喝酒。我想不明白這兩者之間有什么關(guān)聯(lián)。我早就喝不上酒了,這個水壺在我手里也早就干回了它的本行。它掛在我的腰間純屬就是一道擺設(shè),有個擺設(shè)總比什么都沒有強(qiáng)??晌医K究沒有勇氣對花伯舉拳說不,我知道那只有我吃虧的份?;ú昙o(jì)雖然大了,卻還遠(yuǎn)沒到老的地步。他頭發(fā)黝黑口齒齊凈臉色紅潤,兩百多斤的擔(dān)子扛在肩上還能不換肩。我順從地把水壺遞給了花伯,花伯又把水壺遞給了娘,娘這才合上眼睛斷了最后一口氣。
娘去世那年我十五歲,十五歲時我就成了孤兒。我有些遺憾,如果水壺還在我的腰間就好了,那樣我還算不得是個孤兒,它算得上是我的半個親人??墒乾F(xiàn)在,連它都去了地底下,我想裝裝幸福的樣子都沒有機(jī)會?;ú嬖V我,他既然揀得了我父親的手藝就不會把我落下。制作正宗草曲的訣竅父親傳給了花伯,那是釀制美酒的法寶。當(dāng)時很多人都想要這個東西,父親卻一眼認(rèn)準(zhǔn)了花伯?;ú行┮馔猓f我可沒有錢拜師。父親十分豪氣地擺擺手說,你莫讓這門手藝失傳了就好。在我看來,這個東西也并無多少稀奇,就是幾十種草藥配方的口訣,在不到一天的時間里花伯就全記在了心里。這東西我也記過,為此還白白浪費過兩個星期,兩個星期之后我滿腦子依舊是一片空白,當(dāng)然除了父親許諾的美酒。我對父親說我不要記這個口訣,我要喝酒。所以父親就認(rèn)準(zhǔn)了花伯。
花伯要我和他一起住,說多一個人也就多了雙筷子而已??晌抑朗虑榻^非一雙筷子那么簡單?;ú依镲h出來的酒香經(jīng)常擾得我神魂顛倒口水長流,去他那兒要我滴酒不沾等于是要了我的命。所以我當(dāng)即就拒絕了花伯的好意?;úィf缺什么就去給他說。缺什么呢?我仔細(xì)地想了想,好像什么都不缺,除了酒??晌抑溃@些都是廢話。
說了這么多我竟然將頂重要的一件事給忘了,就算是亡羊補(bǔ)牢現(xiàn)在我也必須說給你們聽聽。酒鄉(xiāng)還有著另外一個名字,叫仁義寨。當(dāng)然了,平日里人們都是這么叫的,都叫習(xí)慣了,可是官方公文里它還是酒鄉(xiāng)。這么一說你就應(yīng)該清楚了,在酒鄉(xiāng)想要生存下去真不是一件難事,甚至比那些花呀草呀還要簡單。就拿我來說吧,我的口糧都是酒鄉(xiāng)人給的,田里收回來稻子,他們頭件事就是把我的份子糧稱足,還要打成米送到我屋里去。多少年了,這一直是他們雷打不動的老習(xí)慣。到了收割的日子我就搬一把靠椅坐在堂屋中央,等著他們來送“公糧”。地里的菜都是由著我的性子去采,看上哪家采哪家,看上哪處采哪處,簡直比古時候的皇帝選妃還自在。寨子里誰家割了肉,哪戶殺了雞,或是宰了一只鵝,都要把我叫上。這么一算計,我的生活水準(zhǔn)不比誰差,這百家飯可把我養(yǎng)得腦滿腸肥。
所以花伯問我缺什么的時候我很不耐煩地朝他擺了擺手,花伯腦子里能想到的那些東西我一樣都不缺。但是我對花伯?dāng)[手并不是表示我真的什么都不缺,我是想告訴花伯我對他很失望,我對他沒抱任何希望。我缺的東西不少,比如說酒,現(xiàn)在我就很懷念酒的味道,想到這個東西我的口水又要泉水似的往外噴涌了?;ú畷o我酒喝嗎?不會,他早就斬斷了我的這個念頭。花伯的米酒釀得和我父親一樣嫻熟,他自己卻滴酒不沾,也不許我喝酒。父親將一切都傳給了花伯,他獨獨沒學(xué)到的就是父親的酒癮,所以他不能理解酒癮對我的傷害。這個想法讓我一時有些手足無措,我竟然變得這么聰明了,想到這兒,我自己都暗暗吃驚,所以對于“哈坨”這個名字我是打心眼里不服氣的。別人這么叫的時候我會一板一眼地糾正道,我叫梁雪生,不叫哈坨。大雪的雪,生下來的生。別人就笑。我說,我是在大雪天里生下來的,不信我寫給你看?別人就不笑了,可是下次還是要那么叫。我就開始想娘了。娘帶走了我的水壺,我應(yīng)該恨她才對,可是現(xiàn)在我剎止不住地想娘,甚至在心里面我都原諒了她。
娘在的時候一直叫我雪生。娘這樣叫我的時候總不免要俯下身來親一下我的額頭,然后再摸摸我的后腦勺。我想“雪生”絕對是個好名字,要不然娘也不會拖著老長的調(diào)調(diào),似乎都要在這個名字上叫出花來。想到這些我情不自禁地在自己的額頭上摸了摸,自從娘躺進(jìn)泥土里去后再也沒人在這個地方親過一口了,那種濕濕的黏黏的感覺真讓人回味。
這樣一摸,我心底就涌出了許多淡淡的哀傷,微風(fēng)輕輕吹送,額角就涼涼的,像是擦了一回清涼油。
許多年后,我的屋里來過另外一個女人,她也這樣吻過我。當(dāng)然了,那是許多年后的事了。
那天晚上我特別高興,我的那個屋子從娘死后再也沒有女人進(jìn)來過。這個女人的到來讓我感覺屋子里一下就滿了,一種特別溫暖的東西夢幻般把它塞得滿滿當(dāng)當(dāng)?shù)?。那個女人抱住我的時候讓我叫她娘。她抱住了我的額頭,還在上面親了一口,然后說你叫我娘吧。我渾身一震,剎那間我的眼淚就掉下來了,我似乎又找到了那種濕濕的黏黏的美好感覺,那種令人神魂顛倒的感覺,簡直和美酒一樣。這一刻我又想起了那場大雪,想起了那場可以當(dāng)被子蓋的大雪。我就喊了一聲娘,然后把整顆腦袋都埋進(jìn)了她的懷里。那個女人渾身一震,俯下身子摸了摸我的后腦勺,她的眼淚也就啪嗒啪嗒地掉在了我光光的腦袋上。
第二天早上打開房門時,陽光一下就涌進(jìn)了我的屋子,像是斜掛在門口的一塊瀑布。等了兩分鐘我才睜開眼睛,看見花伯站在門口。他笑嘻嘻的,整張臉就是一朵綻放的菊花。我搬過來一張凳子讓花伯坐。這是我第一次給花伯搬凳子,以往我看都不會看他一眼。花伯說,米給你倒米缸了。我會“哼”一聲?;úf,殺了一只羊給你送來幾斤肉。我會“哼”一聲?;úf,和我們一起吃年夜飯吧?有你最愛吃的黃卷肉。我還是一聲“哼”,干脆把腦袋別向他處當(dāng)他不存在。
可是現(xiàn)在,我服服帖帖地給花伯搬來了凳子。我把凳子放在他屁股底下去的時候還用袖口擦了擦,恭恭敬敬地說,花伯你坐。
那個女人是花伯送到我門口的,他又從外面鎖死了門。
花伯給了她一頓好吃的,然后問她天晚了要不要找個住處。起先花伯從外面鎖住大門的時候嚇了我一跳,然后我才看清那是一個女人。沒錯,我一點都沒看走眼,那絕對是一個女人,盡管她有些蓬頭垢面,可她的穿著打扮擺明了就是一個女人。
花伯說要給我尋個女人,很久之前他就這么念叨過,我一直當(dāng)他是在開玩笑。
花伯說,有了女人你才算真正長大。
花伯這么說讓我很不服氣。我比花伯高,比他的兩個兒子也要高,甚至在酒鄉(xiāng)我都算是最高的。
花伯?dāng)[著手對我說,有了女人你就會知道,一時給你講不清場。我有些奇怪,女人到底能讓我發(fā)生什么變化?從這刻開始對于女人我就有了些許期待。
當(dāng)花伯從外面把門鎖住的時候,我知道花伯不是在哄我,我終于等來了這一刻,花伯給我送來了女人。
花伯在竹凳上蹺著二郎腿,還讓我給他泡了一瓷缸茶,在我的印象里花伯從來都沒有這樣神氣過。他吸溜了一口茶然后瞇縫著眼睛問我:昨晚睡到一張床上了?
這不是說廢話嘛,等于是明知故問,我的屋子里就擺了一張床,這事花伯是知道的,也是看得見的??晌疫€是很認(rèn)真地點了點頭,一本正經(jīng)的樣子。花伯笑了,非常滿意地笑了,然后站了起來拍著我的肩膀說,哈坨,你長大了,長成大人了。聽了花伯的話我跑去屋外,在樹樁前比畫了一陣,我發(fā)現(xiàn)我一點都沒長,原來咋樣現(xiàn)在的我還是咋樣??晌乙稽c也不失望,甚至非常滿足,就像是喝了一壺美酒。
準(zhǔn)確地說,我住的地方只能叫窩。窩的種類有許多種,雞窩、狗窩、豬窩、鳥窩,卑微如地底下的老鼠,也會在陽光抵達(dá)不到之處給自己造一個窩來生兒育女。這么算來我住的地方頂多算個人窩。如果你要較真,我的屋子其實連個窩都算不上,那兒僅僅給我提供了一個容身之所,和一個巖殼或是一個山洞沒有什么兩樣。翠珠的到來把一切都改變了,我的窩就真的像個窩了。翠珠說,火塘里要有火,瓦背上得冒煙。于是我就服服帖帖地去拾柴生火,讓瓦背上冒起了青煙。翠珠說,夾生的飯菜吃不得,會弄壞肚子。于是我就會把手和臉洗干凈,好好地做飯做菜。翠珠說木屋沾不得雨水,椽子爛起來飛快。于是我就爬去屋頂,把上面的窟窿補(bǔ)上。我說我的衣服破了,翠珠就會穿針引線把我的衣服縫好。我說鋪蓋有些臟了,得換。翠珠就會把它們拆下來洗好晾干。當(dāng)我的手指甲有些長了的時候,翠珠就會拿出剪刀把我的指甲修理得整整齊齊,仔細(xì)挑干凈里面的污垢。我把屋前屋后打理得干干凈凈、寸草不生,甚至每天早上出門,我都要對著鏡子照照。我很吃驚,我怎么這般講究了。我的生活原本只有白天和黑夜,白天我是一具活物,吃、喝、拉、撒一樣不少。晚上我則是一具躺尸,躺在黑咕隆咚的夜里冬眠。可是現(xiàn)在,我卻有了日子,我渾身上下每一寸地方都照進(jìn)了陽光,就像蟄伏了許久的土地,陽光喚醒了一切,于是處處都生機(jī)勃發(fā)了。日子這東西,真好!
原本我一點也沒料到翠珠能留下來?;úf翠珠是在尋找她失散了多年的兒子?;ú嬖V我,翠珠原本是個正常人,兒子被人販子拐走后她就成了現(xiàn)在的樣子。我不知道花伯說的“現(xiàn)在的樣子”是哪樣,在我眼里翠珠現(xiàn)在的樣子挺好的,簡直是寨子里最正常的人。
現(xiàn)在只有翠珠叫我“雪生”。她的記性很好,這個名字我只說過一次她就記住了,記得很牢靠,還會寫,比我自己寫的都要漂亮。她和寨子里的人不同,他們被我糾正過很多次,可是偏偏還要叫我哈坨。在他們看來這絕對是一樁小事,一樁小事還要這么計較,除了哈坨還會有誰?所以他們想,給我取的這個名號還真沒白費。我想那絕對是一種病,入了膏肓的一種病,要不然讓他們轉(zhuǎn)個口怎么比登天都難?到了后來我也就懶得去管這檔子事了,隨他們?nèi)ソ校凑写渲榻形摇把┥?,這就夠了。
我找到女人的事兒成了寨子里人們的最大談資,到了年尾,他們還在津津有味地咀嚼著,就像是咀嚼著一堆檳榔渣。我清楚地記得,那年冬天接連著下了三場大雪,屋檐上倒掛著碩大的冰錐,路面結(jié)出了巴掌厚一層“牛皮冷”。在這些哈氣成冰的日子里,牛羊豬狗新下的崽子一個都沒能揀上。即便這樣的煩心事也沒減了人們的半分興致,仿佛我那事兒是天底下最好的佐料,少了它,他們的日子就會變成令人作嘔的清湯寡水。
我和翠珠的一舉一動都受到了人們的特別關(guān)注,要是哪天我家瓦背冒不出青煙他們都要過來瞧個究竟。如果三天見不著我,他們就會笑著問,怎么,隨你媳婦找兒子去了?我說我哪有媳婦,翠珠是我娘。他們就驚嘆著說,你真是個哈坨。當(dāng)然了,他們也會笑著去問翠珠,哪時候再生個兒子出來。翠珠就指著我說,他就是我兒子。寨子里的人就不笑了,也不氣,甚至?xí)鲂┩椋麄兿?,如果不是兒子丟了,她也不會變成這樣??墒寝D(zhuǎn)念一想,要是她腦殼里不少根筋,又怎么看得上哈坨?這么一想他們又覺得不怎么遺憾了,反而有些慶幸,盡管慶幸得有些莫名其妙。
兩年后,翠珠白了也胖了,女人味爆棚,任何人見了她心尖兒都忍不住會跳。可是兩年來她的肚子卻一直沒見動靜,平靜得像一塊干涸了的池塘。這樣的平靜連花伯都看不下去?;úf,哈坨,你得生個兒子?;úf,生個女兒也不賴嘛。這話花伯說得硬扎扎的,像是下達(dá)著一道命令。這一刻我又想起了我的水壺。我的水壺住在地底下已經(jīng)很多年了,就像一個死去多年的朋友,可我仍然會時常想到它。
好在花伯很快就讓另一件事給麻纏住了,這倒讓我省了不少心,連翠珠都覺得少了許多麻煩?,F(xiàn)在翠珠的那口“雪生”叫得已經(jīng)和我躺在地底下的娘一樣好聽了。每次叫我“雪生”的時候翠珠都要拖著老長的調(diào)調(diào),故意顯擺似的,這個名字都要讓她叫得金光燦燦了,似乎是要讓整個寨子里的人都來得及聽見?!把薄把ァ?,每次聽到這樣的叫喊,我都應(yīng)答得像是在嗑花生米——響亮而干脆,生怕答慢了半拍翠珠就不再這樣叫我似的。特別是在晚上,翠珠這樣叫我的時候還要在我的額頭上親一口。當(dāng)然了,現(xiàn)在我已經(jīng)不是一個毛頭小伙,這樣的一口已經(jīng)不像當(dāng)初那樣讓我汗毛倒豎兩眼放光,可翠珠的一口對我來說依然是必不可少的,每天只有等到這一口,我才心安,我才能安然入眠。
要說寨子里的人這兩年最關(guān)心的事,那都和女人的肚子有關(guān)。其一是翠珠的肚子始終不見起色。那樣飽滿的一個女人,用手指頭輕輕一點都要蕩漾了,在他們眼里,那就是天生的一個下崽胚子,好端端一塊地卻種不出半粒糧食,怎么著都讓人別扭。其二是楊花生了一對雙胞胎,花伯就是讓這對雙胞胎給麻纏住的。
剛坐完月子,楊花就把那對雙胞胎兄弟扔給花伯帶。花伯心里面高興,一點都不覺得煩,兩只眼睛整日里瞇瞇笑。兩個小孫子不到一歲就學(xué)會了叫爺爺,虎頭虎腦的,怎么著看怎么著可愛。
可是漸漸地花伯臉上的瞇瞇笑在變少。
認(rèn)真計較起來這事還得從我的那聲提醒說起。其實那都不算什么新鮮事了,只有花伯還被蒙在鼓里,寨子里的人早就開始了這方面的議論,我是聽了別人的議論才跑去要看個究竟。都說好奇心害死貓,這話一點不假,我雖然沒有把貓害死,可我卻像一根導(dǎo)火索,惹出了天大的禍。我一比較,就樂了,那些議論還真不是空穴來風(fēng)。那對雙胞胎兄弟怎么說呢,就是兩個模子刻出來的東西,一個模子是大壯,另一個絕對是吳良。你們也不要怪我這么瞟一眼就急匆匆地給定了調(diào),如果換作是你,調(diào)兒定得保管比我還快。那小鼻子小眼睛卷頭發(fā)簡直傳了吳良的神,連鼻尖上那顆痣都一模一樣,不是吳良給復(fù)制上去的還會有誰?
我把這個事兒告訴花伯的時候,他臉上的笑急刷刷地就往下掉。花伯鼓著眼睛問我誰在嚼爛舌根?我說寨子里的人都這么議論著,不信你自己可以去看嘛。轉(zhuǎn)眼之間花伯臉上的笑就掉得精光,像是一只拔光了毛的烏雞,面目可怖。
那天夜里大壯把楊花修理得嗷嗷直叫。我有些吃驚,原來大壯這樣能打。平日里都是楊花欺負(fù)大壯,大壯把韌勁給發(fā)揚到了極致,像個陀螺任由這個婆娘去瘋,氣得我站在一旁干瞪眼。最過分的是她還要在言語上對我那個偏頭兄弟動粗,叫他“砍腦殼的”。這話真毒,想想都讓人打冷顫,比別人叫我哈坨毒了百倍。我知道楊花最不滿意的就是大壯兄弟耷拉在肩膀上的那顆偏頭,恨不得把它剁掉??赡钱吘故穷w人頭,是隨便就能剁的嗎?盡管它像一具陽痿了的陽具,你用手把它撥拉到左邊,它就在左肩上耷拉著,你把它撥去右肩,它就老老實實地待在右肩上。
可是要我說大壯為這事動真還真是小氣。萬事都離不開個理,這對雙胞胎兄弟里面有一個像吳良,那也是情理之中的事。說到底楊花還是吳良娶過來的,這個事兒寨子里的人都是知道的,較起真來楊花得算吳良的老婆,他倆拜過堂,天地都做過證?;ú畢s說他給過吳良三百斤米酒。那就是一次簡單的買賣,花伯氣呼呼地喊道,是買賣就要講規(guī)矩守信用,喝光了米酒再來破壞規(guī)矩,這不是朝別人頭頂拉屎嗎?
三百斤米酒的事我知道,寨子里每個人都知道。我早就說過,不地道的事兒干不得,偏偏要把我的話當(dāng)耳邊風(fēng)。這事說起來也挺簡單,花伯急著要抱孫子,大壯急著要抱新娘子,可再看看大壯肩膀上那顆軟趴趴的偏頭,爺兒倆都泄了氣,泄得比偏頭還軟。私底下花伯還是花大價錢托人在外地給大壯尋了門親。大壯很不情愿地在花伯面前嘀咕,那是個結(jié)過婚的女人?;ú撓滦装寰鸵髩涯樕铣?。花伯說,娶個半路人還委屈了你?同樣能給你下崽。這個理由很充分,花伯這么一說大壯就無話可說了??慈思胰サ臅r候,花伯帶的卻是吳良,就連把舊娘子娶進(jìn)門也是吳良一手操弄。作為回報,花伯給了吳良三百斤美酒。到了洞房花燭夜,花伯從屋外扯斷了電線,還讓吳良去喝酒,黑燈瞎火地大壯就去了洞房。等到楊花發(fā)現(xiàn)不對勁的時候生米不但煮成了熟飯,還被大壯一口吃個精光。
要我說嘛,做這種虧心事準(zhǔn)會得報應(yīng),天地都做過證的,拜堂的時候可不就要“一拜天地”。我可是聽仔細(xì)了,他們就是這么拜的,拜得很順溜,還是十分虔誠的樣子,仿佛天地就擺在他們面前,一睜眼就能看見。記得那日,寨子里的人個個喜氣洋洋,像是吃了興奮劑,連三歲孩子都在拍著小手討喜糖。我想喊出實情,一張口卻讓一只大手把嘴巴給捂了起來。這算什么,明晃晃地欺騙天地嘛,不遭報應(yīng)才怪??勺钕仍鈭髴?yīng)的卻是我,他們限制了我的自由,像捆粽子似的把我的手腳捆了起來,最后還把我捆在了柱子上。他們說,花伯待你不薄吧?我點點頭。他們說,那你要花伯?dāng)嘧咏^孫?我點了點頭,恍悟似的又搖了搖頭,這一刻我真不知該怎么辦才好?!巴邸钡囊宦曃腋纱喑堕_喉嚨哭了起來,我也不知道自己為什么而哭,倒是這哭聲讓我得了解脫,他們不再問我了,我什么都不用回答了,只要這么哭著就好,挺省事兒。
這事兒鬧出了挺大動靜,現(xiàn)在想想,我感到十分后悔。事情雖然不是我挑起的,卻和我有關(guān),至少我扮演過極不光彩的角色。一想到我還專門跑去花伯家里探究竟,就羞愧得我想連抽自己幾個大嘴巴。我最對不住的就是虎兒,他只是個孩子,什么事情都不懂,在我看來他的任務(wù)就是吃飽了睡睡飽了吃,然后多長點肉。沒想到我那個偏頭兄弟不但長了個偏頭,連良心也一道長偏了,干起事來不知輕重。有句話怎么說的,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這話放到虎兒身上也挺準(zhǔn)確的。當(dāng)然了,事情還沒糟糕到那個地步,大壯還沒有殺人的膽,但我知道虎兒吃了不少虧,身上經(jīng)常青一塊紫一塊的,整日里疼得哇哇叫。
這個事兒我專門去找過大壯。我說大壯,是條漢子你就去找吳良,在小孩子身上撒氣算什么?我還找過寨子里其他人,人多力量大嘛,每人一口唾沫都能將大壯淹死。你真傻,他們說,別人家里頭的事要你出頭?真是個哈坨。這讓我挺納悶的,難道這對雙胞胎兄弟長得像誰就不是別人家里的事了?然而他們卻把這個事兒當(dāng)起了瓜子嗑。我又去找村長,我要村長去報官,村長和官走得最近,寨子里的人都知道。每個月村長都要開著他那輛小摩托去鎮(zhèn)里幾次,有時候是去開會,有時候說是鎮(zhèn)長請他喝酒。外面來的人到了酒鄉(xiāng)也都往村長家里住,和他親得像自家兄弟,讓村長去報官,肯定最管用。清官難斷家務(wù)事,村長攤著兩手肅然道,別人家里頭的事情,不好說,不好說呀。我再要去和村長理論,他就不耐煩了,一句話就堵得我啞口無言——你真是個哈坨,管一堆閑事。
那陣子我成了一堆臭狗屎,人人都想一腳把我踹走。我有種不祥的預(yù)感,會出大麻煩,至于是什么麻煩,一時我還說不清楚,可是我的右眼皮一直在跳。娘給我說過,左眼皮跳財,右眼皮跳災(zāi)。我的左眼皮跳過許多次,每次我都要低起頭來走路,把臉埋進(jìn)褲襠,可我一次也沒撿到金子,甚至連半張鈔票的影子都沒有發(fā)現(xiàn)。我那右眼皮卻喊山應(yīng)似的,每次跳動起來都會給我惹來不少麻煩,我的胸口也會“撲通”著跟著發(fā)慌,像是裝上了一臺抽風(fēng)機(jī),把我的好運氣抽得一干二凈。
我那歪頭兄弟真不聽人勸,那就是個犟種。如果人有上輩子,他一定是頭牛。前陣子他把虎兒蒙在被子里頭身上揪得青一塊紫一塊,為這事,我要和他動粗。可是現(xiàn)在,他更加過分,把虎兒擰到了吳良面前去打。我讓他別那么干,為這事我的嗓子都喊啞了。我說大壯,你這是在造孽,小心雷劈了你,把你劈得毛都不剩一根。大壯朝我吼道,雷不劈別人還會劈了我?雞婆抱鴨崽你懂不?這么特殊的情況我還真沒見過,我想那只雞婆一定是精神方面出了問題。于是我就搖了搖頭。大壯用手指著我苦笑著說,你真是個哈坨,貨真價實的哈坨。這讓我無話可說。我安靜地愣在那兒,卻聽見吳良握指成拳,十根指節(jié)被捏得“噼啪”作響,像是一個一個爆開的竹節(jié)。大壯偏著腦殼問,老子管兒子,與你卵相干?一句話就將吳良頂?shù)醚勖敖鹦恰橇挤畔氯^,兩只眼珠卻直直地瞪著大壯,像是兩顆燒紅的鐵珠。
我看了一眼吳良,心里就“咯噔”了一下,吳良眼里射出的兩道冰冷的光讓我渾身一顫,蛇一樣由我的腳后跟直沖腦門。我打了個哆嗦,這個時候我的右眼皮又開始跳了,跳動得非常厲害,像是被誰裝上去了一臺小發(fā)動機(jī)。我就去大壯手里搶虎兒,我說娃兒無罪呢。翠珠也沖上來把虎兒護(hù)到身后,叫嚷著娃兒可憐,娃兒無罪呢。這個時候最得意的就是大壯,他肩膀上的那顆偏頭幾乎都要豎立起來,反背著雙手在我們面前踱了一圈方步,像一位得勝的將軍在檢閱著一支剛剛投誠的隊伍。
沒料到我那不祥的預(yù)感來得那么快。二十年前我的父親死在那兒,現(xiàn)在大壯又在那里把命給斷送掉了。寨子里的人告訴我大壯是在天水田里淹死的。我脫掉鞋襪跑去祖屋后的天水田里試了試,沒錯,還是和我以前試過的許多次一樣,巴掌寬的一層水仍然沒能沒過我的小腿肚子。我卷著褲管想把這個情況指點給寨子里的人看,可是誰也沒有興趣來聽我的解釋,用他們的話說,一只洗臉盆都能把人淹死,何況這么大一丘天水田。
父親死的時候我記了事兒,他的肚子脹得老高,像是一只吹足了氣的氣球。別人告訴我那是喝了一肚子泥水的緣故。似乎是怕我不信,他們就在父親的肚皮上拍了拍,把父親的肚皮拍得“咚咚”作響,渾黃的泥水就順著父親的口和鼻子往外冒,嚇得我一下就鉆到了人群后。我怕父親的肚子像一只氣球那樣突然爆掉,然后噴我一身泥漿。當(dāng)我把父親的水壺斜掛在肩上后,我就開始可憐起父親來。我可憐父親倒不是因為他丟了性命的緣故,那么喜歡喝酒的一個人,結(jié)果卻灌了自己一肚子泥湯,這讓人非常難受。如果父親肚子里灌的是一肚子美酒,沒準(zhǔn)我還會替他高興。
可是現(xiàn)在,我對大壯的可憐則完全是因為他丟了性命的緣故。他有錯,甚至還非常可惡,可也不至于到了要命的地步。我摸了摸大壯的肚子,他的肚子和平常沒有什么兩樣,盡管有些微微隆起,可我知道那里面盡是些肥油,和泥漿沒有半點關(guān)系。我又在他的肚皮上拍了拍,他的肚子令我非常失望,沒有咚咚作響,更沒有流出一滴泥湯。我轉(zhuǎn)過頭來對著寨子里的人說,看見了吧,大壯不是被水淹死的,他的肚子里沒有一滴泥漿。
我以為是我的話說得太輕了,聽不進(jìn)別人耳朵里去。我又加重語氣喊了一遍,可還是沒人出來搭理我一句。當(dāng)我掰直了大壯的脖頸時,當(dāng)即驚叫起來,我說大壯不是被水淹死的,他一定是被人謀害的,我指著大壯脖頸說,這些勒痕就是證據(jù)。
盡管大壯脖頸上的勒痕狠狠地扣在肉里,可我還是一眼就發(fā)現(xiàn)了它。我完全沒有料到我的聲音會那樣洪亮,連樹上的葉子都被我的聲音驚得唰唰往下掉。這樣的聲音放在平時,準(zhǔn)會嚇我一跳??墒乾F(xiàn)在,我整個人分外暢快,似乎那一嗓子搬掉了積壓在我胸口的一口大缸。
報官,一定得報官,我舉著三根手指頭要花伯去鎮(zhèn)里一趟。我說花伯你翻開大壯的脖頸看看,那上面有三道烏青的痕,分明是讓繩索給勒出來的。
人命關(guān)天的大事我可不敢胡說半句,這些事情都是我勘察了無數(shù)遍的結(jié)果,不信誰都可以去看看,只要長了一副眼睛的都會得出和我同樣的結(jié)論。要我說最可恨的還是那根繩子,勒得也他媽的忒狠了,恨不得把大壯的整顆腦袋都要擰下來似的。多虧我多長了個心眼,翻開了大壯脖頸上那堆肥肉,要不還真發(fā)現(xiàn)不了隱藏在他脖子里的那些秘密。想到這事我就氣不打一處來,我那大壯兄弟吃了一輩子脖子的虧,整日里都得偏著顆腦袋,連正眼瞧瞧這個世界的機(jī)會都沒有,死了都還是在遭脖子的罪,吃脖子的虧。
幾日不見花伯就脫了人形,他雙頰塌陷,顴骨老高,兩只眼珠偶爾轉(zhuǎn)動一下,讓人勉強(qiáng)判斷出那是個活物。我有些欣慰,我的那個發(fā)現(xiàn)絕對會是一服靈丹妙藥,保準(zhǔn)讓花伯起死回生。
不得不說我實在是天真了些。我以為我的話會讓花伯暴跳如雷,拉著我的手立馬跑去鎮(zhèn)上報官?;ú€得表揚我,甚至還會獎勵一杯米酒給我喝。想到這,我的口水就源源不斷地往外冒。
可是現(xiàn)在,我的心卻涼透了。
聽過我的話,花伯急匆匆地跑去翻開大壯的脖頸查看了一通,像是一個屠戶仔細(xì)地打理著一截豬腸。
大壯是讓人從背后給勒住了脖子,我指著勒痕大聲強(qiáng)調(diào)著說,要不憑他那副大身板,怎么可能被巴掌厚一層水給淹死。很明顯,水是個冤大頭,大壯也是個冤大頭。清風(fēng)吹來,水還能發(fā)出一點聲響,可是大壯卻什么聲響都發(fā)不出來了,此刻他一定憋得非常難受。
花伯是一掛鞭炮,而我的話就是一道火引,頃刻間花伯就被我給點燃了。他一屁股跌坐在泥地上,繼而號啕大哭?;ú目蘼曄褚坏朗锕?,劃開了我眼前陰暗沉悶的底色,讓我心里十分舒坦。我想我得趁熱打鐵。
殺人償命,欠債還錢,這是天理,咱們得報官呢,我說,絕不能讓大壯不明不白地死掉。
我讓花伯往鎮(zhèn)子里去,鎮(zhèn)子里住著我見過的最大的官?;ú畢s說村長是土地爺,得讓他先知道?;ú彘L家去了,我跟在花伯身后,像是他的一個護(hù)法。
聽了花伯的話,村長驚得臉都長了,眼珠子像個車轱轆,使勁地轉(zhuǎn)動著。讓人遺憾的是,也就那么幾下轉(zhuǎn)動,似乎就耗光了他的所有能量。
閉起眼睛村長思量了許久,突然睜開眼睛說,人都死了,說這些還有什么用?報了官大壯就能起死回生?村長的聲音壓得很低,像是從墳?zāi)估镲h出來的,可是聽在我的耳朵里,卻像是晴天里的一道炸雷,把天都劈開了,震得我靈魂出竅半身不遂。
一定得把兇手懲辦了,花伯哭喪著臉說,決不能讓兇手逍遙法外,不然到了地底下大壯也閉不了眼。兩顆清淚在花伯的臉上打了一個滾后掉到了地上。我仔細(xì)地望了它們幾眼,它們正熱汩汩地往外冒著熱氣。在我眼里,這兩顆淚滴就是掛在我面前的兩只大紅燈籠,讓我重新燃起了希望。
我說,娃兒無罪,娃兒可憐,這是娃兒們的殺父之仇,咱們得讓公家人來處理,不然怎么對得住娃兒?
村長想了想,嘆了口氣,又搖了搖頭,指著我說,你真是個哈坨。他轉(zhuǎn)而對花伯道,誰害了大壯我們都能猜出個八九。報了官,那兩個人就得掉腦袋,娃兒也就成了孤兒,誰來養(yǎng)他們長大?
說實話,我最恨別人叫我哈坨,即便村長這么叫也讓我很不痛快,盡管他都這樣叫了二十年了。我沒好氣地指著村長說,還村長呢,你一定是老糊涂了。我把目光投向花伯,這個時候我多么希望花伯能給我?guī)蛡€腔,哪怕是一個堅定的眼神??墒腔ú睦涞褚桓槪幌戮驮M(jìn)了我的骨頭縫,將我積攢起來的熱情戳得爆掉。
村長的考慮也不是沒有道理,花伯嘀咕著說,娃兒無罪,娃兒可憐,我老得已經(jīng)沒有幾年活頭了,可娃兒們還小,絕不能讓兩個娃兒成了沒爹沒娘的野孩子?;ú穆曇粝袷巧凹埬コ鰜淼?,刮得我耳朵里都起滿了雞皮疙瘩。
欠債還錢,殺人償命,這是天經(jīng)地義的事,要不這個世界還不早亂了套?可是現(xiàn)在,直筒筒一個理兒擺在那里,怎么就是行不通?我絞盡腦汁,想要告訴花伯,龍兒虎兒可以吃百家飯穿百家衣,我不就是讓百家飯養(yǎng)大的嗎?百家飯不但能活人,還能把人養(yǎng)得膘肥體健腦滿腸肥??苫ú坪踉缇筒峦噶宋业男乃?,對著我搖了搖頭,說他決不會把龍兒虎兒推到百家飯那條路上去。
你得去找二壯。還是翠珠的話點醒了我,我“唰”的一下就從床上坐了起來。到底是年輕人心氣足,翠珠說,路見不平都能拔刀相助,何況還是他哥。我立馬跳到地上,光著腳板就沖出了大門。我在屋里整整憋了三日,憋得我頭頂冒煙口舌生瘡,此刻我真有些迫不及待了。
大壯死的時候二壯咬碎了一嘴鋼牙,眼淚流了幾臉盆,還說愿用自己的命換大壯的命。這話我信,寨子里的人都信?;▼鹚赖臅r候二壯還沒斷奶,花伯想把二壯送人,結(jié)果大壯又把他抱了回來,熬著米糊把他喂大。長兄如父,這句話放在大壯身上一點不假,寨子里的人都知道,兩弟兄的關(guān)系能好上天。這事讓二壯出出頭,準(zhǔn)沒錯,得讓二壯去報官。
我說二壯,你哥是讓人勒死的,勒他的人也太他媽狠了,簡直要把你哥的腦袋整顆勒掉,這事咱們得去報官,可不能放過那些壞家伙。接著我又竹筒倒豆子似的將我的發(fā)現(xiàn)重述了一遍,說得我氣血涌動氣喘吁吁,可是我信心十足,連我的腦袋也異常清醒起來,就像是被那些信心給激活了,我又想起了花伯,想起了他的那些疑慮,我一下就開了竅。
花伯罵我是哈坨簡直十分可笑,花伯要罵他自己才行,花伯怎么就沒想到二壯?有二壯在,那對雙胞胎兄弟還會缺了人養(yǎng)?大壯用米糊養(yǎng)大了二壯,現(xiàn)在正是二壯投桃報李的時候,所以我信心十足地讓二壯去報官。
報了官就會再要兩條人命,二壯說,兩個孩子怎么辦?
這話實在是太熟悉了,我一下就睜大了眼睛。我敢保證,如果不是我反應(yīng)利索,我嘴里的舌頭會吐得比吊死鬼還長。
娃兒無罪,娃兒可憐,不過有你呢,我說,你能來把他們養(yǎng)大成人。
聽了我的話二壯一下就氣呼呼的了,指著我說,你真是個哈坨。他惡狠狠地看著我,好像是我掘了他家祖墳。
瘋了,他媽的全都瘋了。原本我以為我已經(jīng)開了竅,找到了一條好對策,這個對策能把所有的疑慮輕而易舉地解決掉,結(jié)果還是招來一頓臭罵。我呆呆地愣在原地,弄不明白這個世界到底是怎么了。
你倒真會出臭主意,要把龍兒虎兒推給我撫養(yǎng),二壯說,帶著那兩個拖油瓶,哪家姑娘還能看得上我?莫不是要我打一輩子光棍?
我狠狠地給自己來了兩巴掌,打得我兩頰通紅,像是剛剛喝過一頓美酒。我自言自語地說,難道你真是個哈坨?這一刻我真有些相信,或許我真就是個哈坨。
去三叔公家里的時候我把翠珠也帶著,多個伴就多了份膽。盡管三叔公最是公道,可我仍然感覺恐懼得不行,兩條腿像是兩根顫動的琴弦,老是跑調(diào)??晌冶仨毜萌?。好端端的一個道理擺在那兒,瞎子都能看見,聾子都能聽見,他們這些有眼睛有耳朵的倒成了瞎子聾子。我們能糊弄別人,可我們糊弄得了自己么?這個理兒可不能在我手里給弄沒了,我不能虧欠了自己一份心安。
不得不說三叔公在酒鄉(xiāng)就是一個神一樣的存在。打我記事起,他就老了,頭發(fā)胡子都銀燦燦的,太陽一照,會發(fā)出耀眼的光??墒乾F(xiàn)在,連我自己似乎都要老了,可他還是老樣子。老樣子的還有他的威望,寨子里的人但凡遇到什么麻纏事,都要找他評理,什么事兒三叔公都能給你捋得無話可說,因此最是受人敬重。
聽見我說起了大壯的死,三叔公滿臉悲戚,說好端端一個人,娃兒還那么小,怎么說沒就沒了?三叔公連聲感嘆著,我相信如果不是兩眼早已干涸,一定會有眼淚從里面涌出來。
三叔公的表現(xiàn)讓我特別來勁,我的雙腿不再打顫,聲音也不再發(fā)抖,那些恐懼讓我一齊丟去了爪哇國。
大壯不是淹死的,我興奮地說,他是讓人給勒死的。
手忙腳亂的三叔公給了我一個噤聲的手勢。
這舌根是能亂嚼的么?三叔公垮著臉說,紅舌頭白牙齒,可不能鬼話連篇。
還是翠珠靠得住,關(guān)鍵時刻翠珠給我?guī)土饲?,說雪生也是發(fā)現(xiàn)了真憑實據(jù)才起了疑心。于是我像頭老水牛,又將我的發(fā)現(xiàn)反芻了一遍,盡管對我來說,這些東西已經(jīng)讓我咀嚼得沒了任何滋味,比一堆檳榔渣還不如。
三叔公您最公道,您出面讓公家人來一趟,公家人查過了大壯才能閉眼,我們也才能心安。說著我怯生生地抬高了雙眼,注視著三叔公的臉。
我以為你會有什么了不起的發(fā)現(xiàn)呢,三叔公說,那就是幾塊尸斑,尸斑你懂不?人死后都會長出來的東西,大壯還經(jīng)水泡過,尸斑更多。
出門去的時候三叔公拉著我的衣袖再三給我交代,他語重心長地告訴我,咱們這里是出了名的仁義之寨,仁義之風(fēng)自古流傳,偷雞摸狗的事都沒人干過,何況殺人?往后可千萬不能再去別處亂嚼舌根了。
三叔公說,你的話傳出去,會壞掉整個寨子的名聲,這不是在與整個寨子的人為敵嗎?還虧百家飯養(yǎng)大了你。
三叔公的話嚇得我一陣哆嗦,背膛里就涼颼颼的,像是坐在冬季的風(fēng)口,呼呼地往里灌著冷風(fēng)。
那天夜里,我和翠珠躺在床上沒有合眼。雞啼二遍的時候我們起了床,過節(jié)似的把自己打理得干干凈凈整整齊齊。然后我就放了一把火,等到寨子里的人提著水桶捧著盆碗趕來救火的時候,火已經(jīng)躥上了屋梁,燒得木屋噼啪作響,十米之外就能把人逼退。
我躲在濃濃的黑夜中注視著遠(yuǎn)處那一團(tuán)火光,感覺十分痛快,這團(tuán)火光讓一切都化為了灰燼,我沒了任何牽掛。但是翠珠有。翠珠問我到哪兒去的時候,我說我現(xiàn)在已經(jīng)沒有窩了,你就是我的窩,你去哪我就去哪。頓了頓我又說,你得把兒子找回來。
后來,聽說吳良和楊花睡到了一張炕上,他們結(jié)婚的時候還請寨子里的人喝了三天酒,連花伯都喝得酩酊大醉。他心里面高興,要龍兒虎兒跪在吳良面前喊爹。
聽說,寨子里的人以為我和翠珠雙雙葬身在那場大火中,他們給我們建了一座氣派的衣冠冢,豎了十八廂的一塊石碑,上面除了雕龍畫鳳,還請寨子里最有學(xué)問的人寫了一篇洋洋灑灑的碑文,清楚地記載著全寨人齊心協(xié)力安葬我們的善行。
還聽說,這事兒村長專門給上面作了匯報,于是世界上不再有“酒鄉(xiāng)”,而是多了一個“仁義寨”。
責(zé)任編輯:劉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