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縷薄紗似的輕云,在碧藍的天空中慢慢悠悠、舒緩慵懶,像山里人的生活平淡而愜意。徐徐山風,拂去一路灰塵,溫柔地撫摸著我的臉,輕快自然,沒有一點矯揉造作。我抬起頭,望著天,感受著這份恬靜,這份悠閑,自然生起一顆歡喜的心。
坐在水軟山溫、茂林修竹的安頂村的石凳上等老賴,他一大早去了別的村子,幾時回也說不準。老賴總是忙忙碌碌,生活節(jié)奏與其他山里人不一樣。
老賴臉上掛著歉意,說話喘著粗氣,他是急匆匆地趕回來的。未等寒暄,老賴就迫不及待地拉我去后山看獼猴。從未見過獼猴,自然心動不已。老賴大步流星地往前走,我氣喘吁吁地緊隨其后,一前一后,一問一答,走了半天也沒見到獼猴。心里正納悶呢,老賴停下腳步,指著漫山遍野的藤蔓說:“藤蔓上面都是獼猴?!睆膫让婵词菆A柱形,從兩端看是圓形,整體看是橢圓形,最大的如拳頭般大,最小的似雞蛋樣小,長著棕色的絨毛。我驚訝,這不是獼猴桃嗎,哪是獼猴呀?可一轉念,老賴那張透紅憨實的臉上,分明透著一股清澈的童真。獼猴桃名字的由來,有種說法說是獼猴喜歡吃獼猴桃,也有種說法說獼猴桃果皮外面覆毛和獼猴比較相似,兩者密切關聯(lián),但把獼猴桃說成獼猴,我倒是第一次聽說。
老賴時常與獼猴桃說話,山風知道老賴的心思。老賴喜歡山風,我同樣也歡喜;山風吹散著晨起的裊裊炊煙,勾起濃濃的鄉(xiāng)愁。
大山就是故鄉(xiāng),故鄉(xiāng)亦是大山,于是大山便和老賴有了一種難以割舍的情結。老賴與獼猴桃的關系,是因為與大山的這份情。我與老賴見過兩次面,第一次是幾年前在安頂村,只知道他是本地人;這一次也是在安頂村,知道他當上了村黨支部書記。但我是沖著他的果子來的,都說老賴的果子不賴。
老賴年輕時離開大山,干過篾匠,養(yǎng)過牛蛙,賣過飼料,做過服裝,而對這些他都已漸漸淡忘,只清晰記得自己賣過兩年獼猴桃。甜蜜的誘惑,讓他滋生出扛起鋤頭上山種獼猴桃的念頭。
回到大山,老賴拿定主意,將這片無人問津的荒山承包下來。以老賴的性格,與其小打小鬧不如大刀闊斧,他把全部家當都押在了荒山上。吃了多少苦,流下多少汗,瘦去多少斤,磨出多少血泡,老賴一概不記得了,只一門心思將幾萬株獼猴桃苗木種下去。
獼猴桃是喜光果樹,栽植時選擇在日照時間長的地方掘土、施肥、架材、澆水,強烈的紫外線對果樹生長有利,對老賴可就不友好了,白皙的臉曬得黑黝黝的,連家人都差點認不出來,甜蜜的事業(yè)卻充滿著辛酸苦澀。
五年的掛果期,對種獼猴桃的人來說是漫長的,老賴也不例外。深翻改土、中耕除草、施肥灌溉、整形修剪、病蟲防治……每個環(huán)節(jié)都不可掉以輕心。
老賴忙里偷閑,喜歡沏壺自己做的茶,坐在果園里聽風問雨等花開,看夕陽守星辰觀日出。起初是老賴一個人,漸漸地來了許多不速之客,老賴能叫出名字的有松鼠、野兔、黃鼠狼、黃麂、果子貍、野豬。這些生靈五米之外是不怕人的,但與老賴相處久了便得寸進尺,小松鼠竟然敢跳到他的大腿上。鳥兒也來湊熱鬧,棲息在果樹上,或藤架中,“嘰嘰喳喳”做解說。
老賴諳熟動物習性,動物把他也當成了朋友。每天清晨,老賴會被鳥兒準時叫醒,機靈的鳥兒通人性,看到老賴的身影出現(xiàn)在果園時叫聲便打住。有一天早晨,鳥兒沒有見到老賴,結果飛到他臥室的窗臺上往里窺探,不停地啄著玻璃,松鼠得知也飛奔過來用長尾巴對著門猛甩,老賴如再不起床,興許野兔、黃鼠狼、果子貍也會來助陣。
老賴與山里一切生物有著生命的共鳴,相互間的眼神交流,彼此心領神會,妙不可言。老賴愛護野生動物,野生動物也懂得感恩,少有損壞果園、偷吃果實的情況發(fā)生。老賴不光愛護動物,也保護植物,上山種獼猴桃時,發(fā)現(xiàn)一棵瀕臨死亡的紅茶樹,便毫不猶豫地將它從山頂上移植到門口,給它培土澆水,掛葡萄糖,硬生生地把它從死亡的邊緣救活。紅茶樹經過他的精心打理、修枝,葉茂蔥翠,盤錯的枝干,一種少有的曲線美,是老賴最得意的作品。老賴不忙時總愛坐在樹下乘涼,他發(fā)現(xiàn)每片樹葉都有自己的脈絡,自己的陽光,自己的土壤,也發(fā)現(xiàn)自己就像一片樹葉,會心地笑了起來,山里單調的生活也變得有味。
一輪圓月舉過頭頂,爬上山崖,把果園照得清亮。山里的月,相比喧囂的城市更加秀氣,沒有了一些云遮霧擋的層次,只清楚地懸掛在那里,秀美而婉約。月色美,心情好,老賴特地備上自釀的土酒,整整五年,老賴終于等來了獼猴桃開花的時候。這時果園一陣騷動,松鼠、野兔、黃鼠狼、黃麂、果子貍“呼啦啦”地躥了出來,蹲坐在老賴身旁,動物知道老賴的心情,都跑來助興。
幾個月后,鮮嫩的果子在晨風中歡騰著,老賴的眼眶濕潤了。果子一天天成熟,老賴開始忙著摘果子、賣果子。有品質,有信譽,有銷路,不多久這些果子就晃悠晃悠地到了四面八方。錢袋子鼓了起來,按理老賴該高興才是,但他沒有。
幾個月過去了,老賴做出一個大膽的決定,去浙江大學讀高級工商管理總裁研修班。這事不容易,老賴想來想去,非要將不可能變成可能,這是他不達目的不罷休的性格。山里人的骨血,在老賴的身體里沸騰。
老賴還真的進了總裁研修班,帶著淳樸和泥土的芳香。老賴是總裁研修班唯一的初中畢業(yè)生,唯一一個種獼猴桃的個體戶,同學們投來敬佩的目光。老賴很是刻苦,總是要花數(shù)倍時間投入學習。老賴在這里學到了許多新知識,高高興興地拿著大紅本本走出總裁研修班的大門,紅本硬皮封面里蓋著大紅印章,上面印著:“賴水明同志,在2008屆浙江大學高級工商管理總裁研修班……”
賴水明是老賴的全名,少有人直呼其名,都喜歡叫他老賴,親切、自然,又簡單,還好記。老賴永遠是個不知疲倦的山里孩子,山里人每當提起他都豎起大拇指,豎著遲遲不肯放下,老賴的為人就像他的果子,回味甘甜。
果園是老賴心愛的花園,那份靜謐安然,就像是一朵花對另一朵花的微笑,一片葉對另一片葉招手。老賴喜歡花,記得獼猴桃初次開花時,他激動得說不出話來,花是果的命根子。一朵花能結出一個徐香獼猴桃,另一朵花是否能結出一個鴨嘴獼猴桃呢?
這是老賴從總裁研修班回到山里醞釀出的想法。從新西蘭引種鴨嘴獼猴桃苗木,老賴敢想敢做。聲名遠揚的徐香獼猴桃種得好好的,干嗎非要把個“老外”弄到這里來?野花比家花香嗎?山里人私下議論著。
“老外”真有面子,從新西蘭輾轉四川乘飛機到杭州,再派專車去蕭山機場迎接,像是國外貴賓來訪,好有派頭。苗木出土后三天之內必須下種,否則根會干枯,途中運輸已花去兩天時間,這么多苗木一天怎么種得完??!老賴急得額頭上直冒汗。鄉(xiāng)親們知道情況后主動幫忙,山上人頭攢動,熱火朝天。
老賴緊鑼密鼓地把“老外”安頓好,松了一口氣。這些“老外”,遠渡重洋到山溝里,水土不服也在情理之中。老賴想“老外”既然嫁給了自己,總得好好伺候,加倍用心。
過了半個月,老賴特意到果園里觀察,些許能看出點端倪來。老賴一屁股坐在苗木旁喃喃自語:“習慣嗎?水土服嗎?氣候適應不?”
老賴的果園引種鴨嘴獼猴桃,是全國最早的試點種植基地之一。鴨嘴獼猴桃比徐香獼猴桃早兩年開花結果,果與果相比一個綠一個黃,果香濃郁,肉質細膩,口感香甜,屬于5A級品質。鴨嘴獼猴桃遵循“生態(tài)農作法”,不施化肥,不打農藥,不用膨大劑,肥料全是從內蒙古運來的羊糞。結果子時,樹上每只果都要用紙包裹起來,防止被樹葉劃破或被鳥啄破。
三年里,老賴在鴨嘴獼猴桃身上花去的時間,遠比徐香獼猴桃多幾倍,時常折騰得半夜睡不著,筋疲力盡。山里人說,這哪是種獼猴桃,分明是種黃金果。對,就是“黃金果”,老賴脫口而出,鴨嘴獼猴桃有了中國名字。
獼猴桃古名萇楚,2500年前《詩經》中記載:“隰有萇楚,猗儺其枝?!崩腺嚫忝靼琢耍怨奴J猴桃產于河南,不是新西蘭。新西蘭是從中國引種過去的,經過培植,又回到故鄉(xiāng)“認祖歸宗”。潮濕、肥沃的土壤和溫暖的陽光,正是黃金果適應的環(huán)境。依附大山的自然生態(tài),天然生長,黃金果底氣十足,人見人愛,老賴黝黑泛紅的笑臉如黃金果般燦爛。
成功的背后,往往都是百倍的努力。努力是老賴的一種精神狀態(tài),最美的卻往往不是成功的那一刻,而是堅持的過程。老賴對大山和自然懷有感情,使其與世俗保持微小而超脫的距離,因此與眾不同。
老賴又備上好酒,這次不是為開花結果舉杯,而是為自己干杯。芬芳馥郁,氣舒心曠,老賴自然又喝高了,躺在果園里做起了未來的夢。
果園彌漫著香甜的味道,輕柔的山風吹拂著老賴的臉,果含情,風含笑,老賴眼角露出絲絲微笑……
李治本 今日國土·生態(tài)文學委員會委員,中國自然資源作家協(xié)會會員,浙江省作家協(xié)會會員,全國首個生態(tài)作家協(xié)會創(chuàng)辦人,倡導打造浙閩贛皖邊際15個縣市區(qū)生態(tài)文學聯(lián)盟。出版?zhèn)€人作品集《雪域之光》《浮光律動》《記憶中的暖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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