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清甫
賡和之詩,若自量力不能及原唱,寧不和。此并非較勁,實為最低亦在伯仲之間為宜。若每況愈下,讀者亦覺乏味,何況作者。當今多有好賡和名人之詩者,自甘附庸,可謂陋也。
吾鄉(xiāng)間有一歇后語:管丈母娘叫大嫂子——沒話搭拉話。今寫詩多有類此者,終日筆耕不輟,連篇累牘,而鮮有關自身之痛癢者。
詩,情溢之言者也。犟言,應景,空號皆非真詩也。
己亥秋余與申士海游新疆,在汽車上得《自和靜沿天山南至吐魯番》一絕,云:“一路車行直向東,禿山映日萬般紅。無邊荒野逼天際,唯有沙蓬舞大風?!痹谑謾C上打字,打完便發(fā)給了詩友。因沒戴眼鏡,將“無邊荒野通天際”之“通”寫好,卻點在“逼”字上,想改為時已晚。細品“逼”字比“通”字要好不知多少。“逼”有擠壓、逼迫、侵占、拓展之意?;囊爸蓱忠嘣谄渲幸?。而“通”字便無更多意思了。犯錯誤而有所獲,其喜也意外。
詩于不在意處往往是真意。有時卻愈錘煉愈失率真,反而做作。
為詩如做人,不可虛假。人假人不交,詩假人不愛。
詩乃雅言也。而雅絕非在皮毛之上,實在氣骨之中也。如何去氣骨中?皆在于不懈修為。如何修為?多讀書,保真誠。若只讀書,真誠一失,便成浮滑。故真誠最為重要,詩雖失雅終是實言。若讀書再少,為詩時便只得以新巧取勝。一成習慣便尖新奇詭,既無誠亦無雅,假話連篇,只見皮毛,不見氣骨,詩將不詩。故修身做人,重于作詩者也。
今有微信,話語極盡便捷,余時將詩作發(fā)其上。有一友,見余之作每每點贊,余亦暗喜。一日余才發(fā)出,贊便點來。問之,因何如此之速?答曰:見君詩排列齊整,吾雖不知詩為何物,故亦不讀。然朋友之作必贊之,亦禮貌使然。聞此,余知朋友無不是處,然未覺歡喜,頓生悲哀。后知似此禮貌使然者,夥矣。見批評者反倒坦然。故余今多不喜給人點贊,恐生隨人起哄之嫌耳。
與人論詩詞之結法。曰:詩詞之結,如與人道別,一曰:回來處。一曰:再去別處。此外再無其他。回來處者,結于合前邊所言之意,使之完整,是為照應。再去別處者,另言其他,而別生韻味,是為宕開。故謂之開合。
五言與七言,絕非字數(shù)之不同,立意、遣詞皆存大異。五言若加二字恐是蛇足;七言若減二字應為斬首。五言造句不易變化,每顯單調;七言造句雖易變化,卻入繁雜,不易掌握。
注:上文選自《瞿塘潮詩評·三峽夜話·三憩齋詩話一》2023年第22期(總第70期)。
電視中講養(yǎng)生節(jié)目頗夥,專家們言及吃,總說此物此時不可吃,彼物彼時不可吃,此物與彼物不可同時吃。觀后每覺活了幾十年竟不會吃飯了。寫詩亦然,讀詩話后,會覺不會寫詩。故詩話可聽,有時僅可聽聽而已。該我行我素時,便我行我素,憑他人去說。
一時之人,寫一時之事物。今人學古,不可將今日已無之古時植物冠于今人之上。此非古雅,乃冥頑不化者也。
意象,似二而實一。意者,主也,象之靈魂;象者,仆也,意之表征。一首詩中,眾象無不為意服務。即使地名,莫不如是。如:“姑蘇城外寒山寺”,正與“霜滿天”相呼應。若改為“雷音寺”“紅蓮寺”與愁絕緣,便不成話也?!疤一ㄌ端钋С摺比舾臑椤昂邶?zhí)丁?,便入了強盜山寨。“牧童遙指杏花村”若改為“臥牛村”,雖與牧童相宜,卻與酒無干了。此亦為詩之用心處。
詩詞初成須反復品讀。品字詞是否達意,恰當;韻味是否純正,濃厚。讀是否通順,暢達。若不滿意,總需更改,滿意方可罷手。宋沈義父《樂府指迷》中有推敲吟嚼之功,頗切。吟即讀也,嚼即品也,古今之同事異辭也。
李增山將一首《尋詩》發(fā)到微信上,步韻酬和者三十多人。其詩曰:“春山深處信藏奇,杖瘦過溪力不支。忽聽崖頭云雀語,捉來姑且入吾詩?!庇嘁嘁栽娬摵椭?,曰:“辭愛平常意愛奇,三江嫌窄用寬支。應時應景難酬作,漾出情懷便是詩?!?/p>
人有言七律首句不如韻,須為對仗者。余知有此說,而疑其必須也。查得東坡居士云:作律詩七言首句,須要引韻,茍或不然,即須得一聯(lián)對也。讀古人詩,有做對聯(lián)者,亦有不對者。可知非如格律之精嚴也。東坡本人亦未皆按此說行之。如《傅堯俞濟源草堂》首聯(lián):“微官共有田園興,老罷方尋隱退廬?!蓖跚G公之《次韻平甫金山會宿寄親友》首聯(lián)便對,“天末海門橫北固,煙中沙岸似西興。”老杜詩中對者較多。且五言亦不罕對者,如:“國破山河在,城春草木深”“細草微風岸,危檣獨夜舟”等。然終是不對者多。東坡之絕句亦有對者,可見首句無韻者,對或不對,自古便頗寬泛也。今人為律亦應在無可無不可之間也。
李白詩、白石畫,人大多不可學也,為何?因其天分太高,常人皆有不可到處。故白石曰:學我者死。
與蘇蘭芳論書,渠曰:總覺得自己之字不好看。余曰:因手囿于眼,眼囿于心。細思,詩亦然。故欲寫好詩,多讀以擴眼界,多見以擴胸懷。若有十分胸懷,一只燕姐或剩九分,再致寫出,八分已是高手矣。
詩至真,好,方是上乘。初學者因無力求好,唯真而已。如貧者之布衣蔬食,天真也。進而求好。似貧人乍富,錦衣玉食,無處不顯其富,以致極盡裝飾。其真已失也。故為詩一味求好亦病也。再而復求其真,衣布食蔬只求事宜耳。此乃富而真,此真已非初真矣。詩至此境,好在真中,真好至矣。
蘇蘭芳,黑龍江呼蘭人,喜書法、詩詞,尤長于七絕。庚子之春,大疫流行,渠欲授詩詞于網(wǎng)上。將招生廣告發(fā)微信于朋友圈。因近幾日網(wǎng)上大談小攤經(jīng)濟,廣告之后附一句云:“聊借詩名擺地攤”余喜此句,續(xù)成一絕曰:“聊借詩名擺地攤,也如賣菜度時艱。裙釵誰道胸襟窄,筆蘸江河寫萬山?!?/p>
一詩友得句,因一字不穩(wěn),發(fā)微信給余曰:“實在調整不過來,望謀一字。”余復微信曰:“有時我們就陷在一個字或一個詞再或一個想法中出不來。方法是:一個字調不過來,可廢掉這個字,另選一個詞。一個詞調不過來,可不用這個詞,另選一句話。一個想法調不過來,就在換個思路。如我們要給房子開一窗戶,你拆的洞,必須大于這個窗戶??傇谛Χ蠢镛D悠,終沒辦法安上這個窗戶。擴大你的墻洞罷。”須臾,將改好之句發(fā)來,已另換一詞也。
見楊瀾與陳佩斯視頻,談“托”。楊瀾道:托兒有時有很好的作用,如有冷場時,會給你掌聲,不是很好嗎?陳佩斯說:如有冷場,是我沒本事,我回家去練。現(xiàn)在托兒已是有組織堂而皇之地登上殿堂,我極討厭,并覺得可怕。如我做了很好的表演,臺下是一群毫無表情的鼓掌、叫好,我以為是對我作品的侮辱。甚至上臺還未開口掌聲就響了起來,使我很難受。陳佩斯此言深刻,亦如當今網(wǎng)上之詩詞界,無論詩詞如何,全是點贊。如此硼砂了低水平者而侮辱了高水平者。余與陳佩斯有同感,極討厭不分青紅皂白而點贊者。故余不輕易給他人點贊。為不甚好之詩點贊亦顯露自己鑒別眼力之差也。
注:上文選自《瞿塘潮詩評·三峽夜話·二憩齋詩話二》2023年第27期(總第75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