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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茂縣羌族家庭語言政策調查研究

      2024-01-17 14:29:52
      阿壩師范學院學報 2023年4期
      關鍵詞:羌族子女漢語

      焦 勤

      一、引言

      語言是文化的基礎要素和鮮明標志。①Q(mào) Shen,X S Gao. Multilingualism and Policy Making in Greater China:Ideological and Implementation Space[J]. Language Poli-cy,2019,(1):1 -16.不同地域之間的互通互融,帶來了因語言接觸引發(fā)的語言問題。國家通用語,由于具有統(tǒng)一性和規(guī)范性,其傳播速度快,傳播領域廣,使用頻率高,致使一些弱勢語言的實際應用功能逐漸衰弱,最終面臨走向瀕?;蛳龅奈C。羌族沒有書面文字,其語言文化只能依靠祖祖輩輩的口口相傳。孫宏開將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活力程度分為6 個級次,將羌語列入顯露瀕危特征的語言行列。②孫宏開.中國少數(shù)民族語言活力排序研究[J].廣西民族大學學報(哲學社會科學版),2006,(5):6 -10.2008年汶川大地震中,羌族同胞遭受重創(chuàng),羌族文化更是創(chuàng)巨痛深。黃行于此對羌語做了語言活力評估,發(fā)現(xiàn)羌語已經(jīng)進入瀕危狀態(tài)。③黃行.少數(shù)民族語言文字使用情況調查述要[J].民族翻譯,2013,(3):64 -78.羌語的保護與傳承工作受到政府以及專家學者們的高度重視。自政府帶領社會各界開展災后重建工作以來,羌族人民所居住的自然環(huán)境、社會環(huán)境以及自身心理環(huán)境得到巨大改善。在語言保護工作方面,實際的語言使用情況和傳承現(xiàn)狀是檢驗工作成效的試金石。家庭是探析語言使用情況及傳承現(xiàn)狀的最佳單位,因此本文擬以語言學家斯波斯基(Spol-sky)的語言政策理論④B Spolsky. Language Policy[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2004.為指導,從語言實踐、語言意識、語言管理三個方面探究羌族家庭語言政策的現(xiàn)貌及特點,厘清其影響因素以及亟待解決的問題,從而為瀕危少數(shù)民族語言的保護和傳承以及國家相關語言政策的制定提供一定的參考和借鑒。

      二、理論基礎

      20 世紀80年代末,庫珀和羅伯特(Cooper &Robert)指出,語言政策不僅運作于宏觀層面,也涵蓋了微觀層面,即適用于較小單位的社會群體。⑤R L Cooper. Language Planning and Social Change[M]. Cambridge:Cambridge University Press,1989:59 -98.斯波斯基在初次界定語言政策的適用范圍時,明確表示社會群體中的最小單位包括家庭、學校、當?shù)卣?、工作場所、社會組織等。⑥B Spolsky. Language Policy:1 -15.此后,家庭作為語言政策的微觀領域,受到了學者們的關注,相關研究成果不勝枚舉。張曉蘭(Xiao Lan Curdt-Christiansen)將家庭語言政策定義為,“在家庭領域各家庭成員之間產(chǎn)生的一種特殊語言使用模式和語言實踐”⑦X L Curdt-Christiansen. Invisible and Visible Language Planning:Ideological Factors in the Family Language Policy of Chinese Immigrant Families in Quebec[J]. Language Policy,2009,(4):352.。施瓦茲(Schwartz)認為,家庭語言政策“是更大言語社區(qū)實踐的一部分,包括家庭在少數(shù)民族語言保護、語言意識以及語言實踐和管理中所起的作用”①M Schwartz. Family Language Policy:Core Issues of an Emerging Field[J]. Applied Linguistics Review,2010,(1):171.。簡言之,家庭語言政策涵蓋了在家庭域內家庭成員所進行的與語言相關的意識活動、實踐活動以及由此產(chǎn)生的附屬語言產(chǎn)品。斯波斯基的語言政策框架包含語言實踐、語言意識、語言管理三部分。其中語言實踐是指在實際言語活動中,針對不同場域和對象的語言選擇和語言使用;語言意識是指在某一言語社區(qū)內合理進行語言選擇和使用時,產(chǎn)生的與語言價值、語言態(tài)度等相關的意識或信念;語言管理是指通過某種語言干預或規(guī)劃去修正或影響語言使用的具體措施。本文在此理論框架下探究羌族家庭語言實踐、語言意識以及語言管理現(xiàn)狀,從影響其家庭語言政策形成和實施的因素角度,為羌語的保護和傳承提供參考。

      三、羌語研究現(xiàn)狀

      現(xiàn)代羌語研究的學術著作涵蓋羌語語音、詞匯、語法等諸多方面。例如,黃成龍的《蒲溪羌語研究》②黃成龍.蒲溪羌語研究[M].北京:民族出版社,2007.一書,詳細分析了南部羌語方言蒲溪話在語音、詞匯、句法以及話語結構等方面的特征。孫宏開編著的《羌語簡志》③孫宏開.羌語簡志[M].北京:民族出版社,1981.,將羌語分為南部和北部兩大方言,全面系統(tǒng)梳理了羌語的語音特征、詞形構成、詞類劃分、語法范疇以及方言差異等方面的內容,被眾多專家學者視為從事羌語研究的必讀著作。劉光坤所著的《麻窩羌語研究》④劉光坤.麻窩羌語研究[M].成都:四川民族出版社,1998.一書,系統(tǒng)整理了麻窩羌語的語音、語法、詞匯方面的分布特征。羌語研究在學術論文方面取得的成績也不容小覷,其研究內容涵蓋了羌語中的格助詞⑤周發(fā)晟.簡論羌語格助詞[J].阿壩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7,(3):1 -6.、形容詞⑥黃成龍.羌語形容詞研究[J].語言研究,1994,(2):181 -189.、動詞⑦黃成龍.羌語的存在動詞[J].民族語文,2000,(4):13 -22.、音位系統(tǒng)⑧黃成龍.羌語音位系統(tǒng)分析芻議[J].民族語文,1995,(1):48 -51.、程度副詞⑨鄭武曦.龍溪羌語程度副詞修飾動詞的語義分析[J].語言研究,2020,(1):110 -119.、指示詞與名詞⑩高韜,周俊勛.南部羌語指示詞與名詞的詞序問題[J].語言科學,2018,(3):301 -311.以及羌語詞語構詞法?王保鋒.龍溪羌語的構詞法[J].阿壩師范學院學報,2016,(1):10 -15.研究。有學者進行了羌語體系中的羌語支研究,如綿羋羌語?賈慧靈.綿羋羌語研究[D].成都:西南交通大學,2013.、木卡羌語?麻慧群.木卡羌語研究[D].成都:西南交通大學,2013.、龍溪羌語?鄭武曦.龍溪羌語連動結構的類型學特征——兼談與非限定結構和主從結構的區(qū)別[J].語言研究,2023,(1):110 -117.。在社會語言學角度,也有學者從語言接觸的層面來考察羌語與漢語,以及與其他方言的語言接觸問題?鄭武曦.試論語言接觸引發(fā)的羌語對當?shù)貪h語的干擾[J].阿壩師范高等??茖W校學報,2009,(3):82 -84.、語言選擇問題?張競艷.四川茂汶地區(qū)羌族語言選擇問題研究[D].北京:中央民族大學,2010.以及羌族漢語能力研究?李思妮.羌族漢語能力與村落發(fā)展調查研究[D].綿陽:西南科技大學,2023.。為掌握羌語的研究趨勢,也有學者對我國羌語研究進行綜述?黃成龍.2021年羌語支語言研究前沿[J].阿壩師范學院學報,2022,(1):14 -22.,以探索未來羌語研究方向。由此可見,我國開展羌語文化的保護工作成效顯著,成果豐碩,羌學研究隊伍在不斷發(fā)展壯大。

      綜上所述,已有的羌語研究主要集中于對羌語語言文字的本體研究,而鮮有涉及從家庭域這一微觀應用語言學領域進行的研究。李宇明指出,家庭是人類學習語言的起點,也是語言維持下去的最后堡壘。?李宇明.語言競爭試說[J].外語教學與研究,2016,(2):212-225.鑒于此,為探尋如何更有效地進行瀕危羌語的保護傳承工作,本研究擬從家庭語言政策這一微觀視角入手,提出以下研究問題:1.羌族家庭語言使用現(xiàn)狀如何?具有哪些特征?2.羌族父母具有什么樣的語言意識?3.羌族父母有哪些羌語管理策略?4.哪些因素影響羌族家庭語言政策?

      四、研究設計

      茂縣是四川省阿壩藏族羌族自治州下轄縣,地跨岷江和涪江上游高山河谷地帶。茂縣自古就屬羌人棲息地,是全國最大的羌族聚居縣,羌族人口約占全縣總人口的92%。①茂縣人民政府網(wǎng).茂縣概況[EB/OL].(2023-03-07)[2023-09-16]. http:/ /www.maoxian.gov.cn/mxrmzf/c100124/zjxx.shtml.本地區(qū)保留著羌族人民的自然語言生活風貌,具有一定的典型性和代表性。因此本研究以茂縣為調查地點開展調查,選定了200名羌族家庭中的父母為研究對象。

      筆者于2023年6月至8月開展了田野調查。本次調查采用量性和質性相結合的方式,其中量性研究主要采取發(fā)放問卷的形式,鑒于研究對象的讀寫能力差異,均采用紙質問卷的形式,對于不具備讀寫能力的研究對象,由筆者本人口頭轉述問題后代為填寫;質性研究以半結構化訪談為主,從參與問卷調查的參與者中選取5 個作為訪談對象,訪談時間均在半小時左右,訪談內容在經(jīng)過參與者同意的情況下進行錄音轉寫。問卷調查內容主要包括性別、年齡、配偶民族、受教育水平、職業(yè)、家庭經(jīng)濟收入、子女數(shù)、自評語言能力等人口統(tǒng)計學信息以及語言使用、語言意識及語言能力三方面的家庭語言政策信息,問卷調查對象的基本信息如表1 所示。訪談的問題是對問卷內容的輔助,主要獲取問卷不能提供的隱含信息,以深化對本研究的理解與分析。

      表1 調查對象基本信息(N =198)基本信息

      正式發(fā)放問卷之前,筆者選取了30 個參與者進行前測。通過分析,問卷在語言使用、語言意識、語言實踐三個維度的克隆巴赫系數(shù)分別為0.886、0.834、0.867,以此可見,該問卷的信效度較好,適用于進一步的研究分析。本研究共發(fā)放紙質問卷200份,回收有效問卷198 份,廢卷2 份,有效率達99%。問卷所收數(shù)據(jù)均采用SPSS 22.0 數(shù)據(jù)分析軟件進行統(tǒng)計和分析。

      五、研究結果與討論

      (一)羌族家庭的語言使用

      為了解羌族家庭語言生活實況,在調查羌族父母的語言使用情況之前,筆者也對其實際擁有的語言能力進行了初步調查。如表2 所示,調查對象中表示不會羌語的有5 人,占比2.5%;不會普通話的僅有2 人;不會漢語方言的僅有3 人;不會英語的有127人,占比高達64.1%。羌語、漢語方言、普通話達熟練程度的占比分別為64. 6%、75. 3%和35.9%。由此可見,羌族父母的羌語能力較強,普通話和漢語方言能力次之,英語能力最弱,多為會羌語、普通話、漢語方言的三語使用者。

      表2 調查對象的語言能力(N =198)語言能力

      羌族父母在現(xiàn)實生活中,針對不同對象與場合的語言實踐情況如表3 所示。從家庭場域來看,羌族父母在家主要使用的語言是羌語(占比38.9%)或者羌語、漢語方言各一半(占比33.8%)。從與家庭成員之間的交流來看,68.2%的人與長輩主要使用的語言是羌語,與同輩說話時使用羌語或者漢語方言,而在家與晚輩說話時,主要使用的語言是普通話(占比56. 1%),漢語方言次之(占比32. 8%)。從村寨場域來看,主要使用羌語和漢語方言,與本族人交流主要使用羌語(59.1%),與其他民族人員交流主要使用漢語方言(88.4%)。在婚喪嫁娶等特殊民風民俗場合,慶祝民族節(jié)日或舉辦相關聚會活動時,主要使用羌語和漢語方言。歌曲和影視節(jié)目的語言類型為普通話。

      表3 調查對象語言使用情況(N =198)

      由此可見,羌族父母的家庭主要生活用語是羌語和漢語方言,與長輩交流,主要使用的語言還是羌語;與同輩交流時,雖然羌語占主導,但漢語方言使用頻次也較高;與之形成強烈反差的是,與晚輩交流時,普通話占據(jù)主要地位,漢語方言次之。此次調查也顯示,年齡層在20—30 歲的羌族父母,對晚輩一代使用的語言87%是漢語方言;年齡層在31—40 歲的父母,與晚輩使用漢語方言交流的占比為60.6%。由此可推測,羌語的使用在年輕一代的家庭使用率低,出現(xiàn)代際斷層。訪談數(shù)據(jù)也證明如此,以下是訪談原文摘錄:

      摘錄1:現(xiàn)在娃兒們都基本不會說羌語了,除了簡單幾句日常問候語,其他的,聽都聽不懂,更不要說說羌語了。學校里面都學普通話,平時跟周圍的人大部分都說漢話,所以在家里也就跟到學校里學的說,我們都怕娃兒說不好,對學習有影響。

      摘錄2:娃娃們不會了,不會說羌語,除了老人和年齡稍微大點的人會說,其他人基本不會說了。娃兒學校里學普通話,還要考試那些,學不好,萬一考不到好學校,就遭罪了,以后出來找工作,人家都說普通話,你說羌語,人家聽不懂,沒得啥用處了撒,所以娃娃些,也沒要求他們學會說羌語,就跟到學校里說。

      從訪談可看出,當前的羌族子女一代羌語能力弱,主要受到學校教育的主導影響,學校課業(yè)學習壓力大,子女一代不愿投入更多的時間與精力去學習羌語,羌族父母出于對子女學業(yè)以及工作需要的重視,不對孩子的羌語習得作強制性要求。

      國家大力推進國家通用語言文字以來,少數(shù)民族地區(qū)普通話的普及工作成效顯著,不管是學校教育還是影視娛樂活動等,均以普通話版來推廣。這也是羌族人為什么在歌曲類型和影視節(jié)目語言類型上,基本選擇普通話版的原因。調查也顯示,在婚喪嫁娶、民族節(jié)日、聚會活動等時,羌語和漢語方言是其主要使用的語言。漢語方言——四川話,在羌族人民的語言生活中起著重要作用。年輕一代的羌語能力減弱,顯現(xiàn)出羌語傳承的代際斷層的特征。羌語在年輕一代中的使用率低,當語言活力逐漸降低,直到?jīng)]人再使用時,羌語就會面臨消失的問題。要遏制羌語瀕危進程,需要從提高羌語的使用率方面著手,而這需要年輕一代的投入與努力。

      (二)羌族家庭的語言意識

      本研究的語言意識分為兩種類型,即情感評估和價值評估。情感評估指的是對羌語、漢語、英語三種語言的情感態(tài)度,價值評估則指對三種語言重要性的價值判斷。問卷設計中,每個題項設置五個選項,從完全不同意到完全同意,其數(shù)值由低到高對應1 到5。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羌族父母在“羌語很好聽”“羌語很親切”“會說羌語很驕傲”題項上選擇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5(完全同意)”。在價值評估方面,羌族父母認為孩子學習羌語、漢語、英語都很重要,但調查數(shù)據(jù)表明,在羌語的實用價值方面,他們持懷疑、不確定的態(tài)度,在“羌語能幫孩子考到好學?!薄扒颊Z能幫孩子找到好工作”兩個題項上,其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3(不確定)”,然而,在對待漢語、英語的實用價值上,羌族父母則表示贊同,其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4(同意)”??傮w而言,羌族父母雖然認為子女學習羌語很重要,但在社會實用價值方面,不如漢語和英語的大。通過訪談,筆者調查背后的深層原因,以下為訪談摘錄:

      摘錄3:我們很希望娃娃些會說羌語,跟到我們學羌語。作為羌族人,說羌話也算是一種血脈傳承。但是,學校里學普通話,考試也考漢語,特別是中高考,對孩子非常關鍵,讓他們更多時間花在學羌語上,那學不好漢語,豈不是害了娃娃考不到好學校。你就說找工作吧,現(xiàn)在去辦事,你聽到的幾乎都是普通話或者四川的地方方言,除了本地有些說羌語,全國其他地方基本用不著,我們也還是想娃娃能夠走出去,到大地方去干一番事業(yè),本地方發(fā)展局限得很。

      摘錄4:娃兒在家說羌語的時間少,他上的寄宿學校,基本都在學校里,跟學校頭說普通話。放假了,忙著寫作業(yè),跟我們交流少,羌語只聽得懂幾句,說都說不來,跟我們的親戚、長輩些都說漢語,我們還是希望他能說羌語,自己的根不能丟了撒,不會說羌話,怎么證明你是羌族人,你說是不嘛,聽的說的機會少,肯定就不會(羌語)啰。除了本地方你考個公務員,或者啥子公職單位,跟本地方的人打交道才用得到羌語,其他地方不適用。

      摘錄5:雖然我覺得娃娃學習羌語很重要,但是從長遠來說,羌語對我娃娃的發(fā)展沒得實際意義。社會發(fā)展趨勢,這個實際情況就這樣子,普通話大家都說,再好點英語說得溜,這才好找工作。再者說,娃兒也沒得學習羌語的欲望,學校學習壓力大,課業(yè)重,回家精力十分有限,都是緊到學習學校里學的,羌語沒得統(tǒng)一的文字,發(fā)音跟漢話比起來,還是有點兒難度,全憑聽著別人說,再學,緊到喊他學,他煩躁得很,撿到會說幾句就很不錯了。

      訪談發(fā)現(xiàn),羌族父母們認為羌語實用價值不高,主要在于羌語不利于子女接受學習教育和未來工作的發(fā)展。在學業(yè)以及職業(yè)選擇和發(fā)展上,他們認為漢語和英語比羌語價值更大,羌語使用范圍有限,僅限于本地或者本地特殊工作。因此,即使羌族父母對羌語抱有很高的情感認同,但還是會從實用價值評估考量,愿意接受犧牲子女學習羌語的時間來學習其他語言,甚至迎合其語言需求,用漢語與其溝通交流。

      (三)羌族家庭的語言管理

      語言管理主要是指羌族父母針對子女不同語言學習所做的管理策略。本研究主要調查了羌族父母對孩子在家庭內外的語言使用要求、對子女學習不同語言在時間金錢投入方面的要求、在學校語言學習的要求以及其他與語言學習相關活動的管理策略,每個題項設置五個選項,從完全不符合到完全符合,數(shù)值由低到高對應為1 到5。

      調查數(shù)據(jù)顯示,羌族父母在題項“我要求孩子在家多說羌語”中,所選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2(不符合)”,符合“我要求孩子在家多說漢語”情況一項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4(符合)”,而就英語而言,其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1(非常不符合)”。羌族父母對孩子在家庭外的語言要求與家庭內部的語言要求呈現(xiàn)一致,均為漢語占據(jù)主導地位。孩子語言學習上的時間和金錢投入,就羌語而言,中數(shù)和眾數(shù)分別為“3(不確定)”和“2(不符合)”;而在漢語和英語學習投入方面,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4(符合)”。這表明羌族父母認同孩子學校語言學習的需要,即將時間和精力主要用于漢語和英語學習。羌族父母在“我要求孩子在學校學好羌語”一項上,選擇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4(符合)”;羌族父母要求孩子在學校學好漢語和羌語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5(非常符合)”,據(jù)此可推測,羌族父母希望子女能在學校學好羌語。此外,羌族父母在選擇陪孩子一起觀看語言類書籍、影視節(jié)目一項中,選擇羌語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分別為“3”和“2”,選擇漢語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4”,選擇英語的中數(shù)和眾數(shù)均為“2”,可見羌族父母更傾向于重視孩子的漢語和英語學習。針對校外語言活動方面,羌族父母會要求孩子會唱羌族歌謠,帶孩子參加本民族傳統(tǒng)節(jié)日慶祝活動,若村寨有羌語培訓學校,會讓孩子報名參加羌語學習。但是調查發(fā)現(xiàn),羌族父母不會主動去關注了解國家相關語言政策。

      調查結果顯示,近70%的羌族父母認為,孩子的羌語學習很重要,但近90%的父母卻支持孩子在家說漢語。由此可見,羌族家庭的語言意識和語言管理有不一致性。在語言學習投入方面,羌族父母更愿意投入更多時間和資金讓孩子學習漢語和英語,與孩子一起觀看書籍,影視節(jié)目也都集中偏向于漢語。近80%的羌族父母把孩子的羌語學習寄托于學校學習,訪談結果也與此一致。

      摘錄6:羌語確實重要,但是我覺得娃娃學習羌語的時間精力投入多了,會阻礙他學習漢語和英語。況且學校有老師管,有同學影響,學起來更規(guī)律有效些,家里想說就說,不說也沒人管到起。

      摘錄7:羌語對他以后長遠發(fā)展沒得多大幫助,所以時間和精力應該多投入到其他學習上去。羌語發(fā)音跟漢語、英語發(fā)音差距大,學習難度也大,這么多語言混在一起,可能會阻礙他學習漢語和英語。如果學校要求也學好羌語,肯定他們也學得好。

      不難發(fā)現(xiàn),羌族父母在家庭語言管理活動中,主動性較弱,不會過多干涉子女的語言學習,甚至在語言管理策略上也順應子女的語言學習需要,將希望更多地寄托于學校教育,其子女的語言學習主要是國家語言政策的實施和學校教育需要的結果。這也從側面說明,羌語語言能力出現(xiàn)代際斷層。保護羌語,不僅需要國家層面,也需要學校教育層面做出努力。

      (四)羌族家庭語言政策的影響因素

      本研究調查的羌族父母家庭語言意識主要側重于對不同語言的情感態(tài)度和社會價值評估。根據(jù)問卷調查發(fā)現(xiàn),羌族父母的語言意識在年齡(F =4.321,p =0.006 <0.01)、羌語語言能力(F =5.622,p=0.003 <0.01)、受教育程度(F =2.286,p =0.028<0.05)存在差異,如表4 所示。

      表4 羌族父母語言意識差異(N =198)

      據(jù)調查結果顯示,年齡分布在20—30 歲年齡段的羌族父母認為,子女學習羌語的重要程度沒有漢語和英語的重要程度高,而年齡段較大的羌族父母則認為,羌語在他們的語言生活中占據(jù)重要地位,其重要程度比漢語和英語更高,學習羌語有必要性,羌語的傳承需要子女一代進行學習和使用。羌語語言能力水平高的羌族父母鼓勵子女在家多說羌語。對于子女會不會羌語,年輕父母與年長的父母,態(tài)度有所不同。年輕的父母覺得,孩子不會羌語也無所謂,年長的父母覺得羌語是自己的根,需要學習與傳承。以下為訪談2 名羌族父母的摘錄:

      摘錄8:我們自己羌語水平也很低,稍難一點的也不會,聽不懂,總之,說得不算地道,況且娃娃也沒有跟爺爺奶奶住一起,他們不會說也很正常,會不會也無所謂了,把漢語和英語掌握好了就行。(摘自一位26 歲羌族母親)

      摘錄9:我們這一輩基本都會羌語,下一代不會,還是可惜吶,遺憾得很呀,我們自己民族的根,感覺跟到一起斷了。平時家里,跟娃娃說話,我大體上還是說羌語,就希望他們能撿到學幾句。(摘自一位42 歲羌族父親)

      在語言管理活動中,受教育水平較高的羌族父母,65%以上愿意為子女投入更多的資金支持,也愿意子女課外花時間學習羌語。訪談發(fā)現(xiàn),文化程度高的羌族父母了解本民族語言的使用狀況,更明白語言對一個民族文化傳揚和發(fā)展的重要性,思想上更能與時俱進,創(chuàng)新民族語言保護和發(fā)展的新形式。羌族父母語言管理也受到其職業(yè)類型和家庭經(jīng)濟情況的影響。調查結果顯示,從事公職工作的羌族父母,對羌語繼承和保護更加重視,更支持鼓勵子女使用羌語。同時,羌族父母家庭語言管理策略因家庭收入而異。月收入較低的羌族家庭,認為羌語的實用價值低,漢語和英語更能作為子女獲取經(jīng)濟利益的媒介,因此愿意將資金投入到子女的漢語和英語學習,而家庭收入較高的家庭則沒有前者的經(jīng)濟壓力,愿意將資金投入到子女的羌語學習。

      本研究主要是探究羌族家庭語言政策的現(xiàn)狀,了解羌族家庭的實際語言使用情況、語言意識狀態(tài)以及語言管理的實施策略,繼而發(fā)掘羌語保護和繼承存在的問題。調查發(fā)現(xiàn),羌族家庭主要生活用語是羌語和漢語,年輕一代基本使用漢語進行交流交際,羌語使用在某些地方已出現(xiàn)代際斷層現(xiàn)象。羌語使用率降低,這是羌語走向瀕危的主要原因。羌族父母雖然對羌語抱有強烈的語言認同,肯定其重要性,但對羌語在實際社會中的實用價值持懷疑態(tài)度,認為不能幫助孩子考到好學校或找到好工作。年輕一代父母甚至持有孩子會不會羌語無所謂的態(tài)度,鼓勵支持孩子學習和使用漢語。羌族父母不會對孩子的語言使用進行主動性的干預,呈現(xiàn)出迎合子女語言學習需要的現(xiàn)象,非常重視孩子的漢語和英語學習。由此可見,羌語的傳承和保護需要在學校教育方面進行干預和引導。

      近年來,通過政府的引導宣傳以及各項保護政策的出臺和實施,羌族人民對羌語發(fā)展的重視程度提高,保護意識增強。調查中意外發(fā)現(xiàn),羌族父母對形成屬于自己民族統(tǒng)一規(guī)范的書面文字抱有極高的期望,若村寨開設羌語培訓學校,愿意讓子女報名參加學習。羌語的傳承和保護,不能僅靠家庭域內成員間的使用這一方面,更需要各界的共同參與和努力。

      六、結語

      本研究從家庭域這一微觀層面,探索了羌語保護工作開展以來羌族家庭語言使用的實際情況,發(fā)現(xiàn)青年一代羌語使用率極低,呈現(xiàn)出代際斷層的語言使用特征。羌族父母因年齡、語言能力水平、受教育程度、職業(yè)類型以及家庭經(jīng)濟水平高低等方面的影響,對子女在學習羌語方面的投入管理策略不一。羌語的使用范圍有限,社會實用價值不高,語言學習難度大,因此面臨繼承和發(fā)展的難題。學校教育需要在羌語的保護和繼承方面協(xié)同政府的相關政策,貢獻自己的力量。羌語的保護和發(fā)展工作更需要羌族年輕后生的積極投入與努力。本研究在試圖為羌語研究提供一個應用語言學領域下的微觀視角外,還力求為少數(shù)民族語言政策的制定和保護工作的開展提供新的借鑒和參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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